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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类互补各千秋——《飞灰》与《爱,是不能忘记的》比较分析

2016-03-16蒋芝芸

武陵学术 2016年1期
关键词:飞灰婚姻爱情

蒋芝芸

(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湖北恩施 445000)



相类互补各千秋
——《飞灰》与《爱,是不能忘记的》比较分析

蒋芝芸

(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恩施445000)

韦君宜的《飞灰》与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都是以爱情和婚姻为主题的小说,两部作品都以诗意的形式表现了爱情与婚姻中的情感困惑;在爱情与婚姻相分离的情感状态下,两部小说的主人公最终选择了隐忍克制与牺牲,既深深地打动了读者,也使作品呈现出健康理性的道德观。这两部同类主题的作品在叙述上则各有千秋,形成互补,是当代文学上同类题材作品中的佼佼者。

《飞灰》 《爱,是不能忘记的》比较分析

韦君宜的小说《飞灰》与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都是以爱情和婚姻为主题的作品,后者发表时曾引起极大争议,时至今日仍有不少研究文章。而前者在文坛上尚未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只有极少数学者在他们的研究中涉及此作品。胡德培先生在《韦君宜小说的独到艺术——从〈老干部别传〉到〈旧梦难温〉说开去》一文中,曾提到《飞灰》“对当时的社会环境、时代要求、伦理束缚、道德风尚以及事业、理想的追求和具体人物的思想、品性,揭示得那么丰富,挖掘得那么深入”*胡德培:《韦君宜小说的独到艺术——从〈老干部别传〉到〈旧梦难温〉说开去》,《小说评论》,1992年第4期。。吴宗蕙女士在论述韦君宜的小说创作时,也曾评价《飞灰》是“当代爱情小说、特别是表现黄昏之恋的作品中内涵丰厚、内容凝重、情理交融、别具风貌的动人心弦的篇章”*吴宗蕙:《追思历史直面人生——论韦君宜的小说创作》,《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3期。。但由于论题原因,两位作者主要是从韦君宜小说创作整体艺术特点的角度来谈,对其中具体的篇章分析不多。在中国现当代小说的研究中,特别是有关爱情与婚姻的小说的研究中,《飞灰》没能引起更多的关注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遗憾。故本文欲将《飞灰》与《爱,是不能忘记的》作一点比较分析,以期抛砖引玉,引发学界更深入的研究。

一、 人类情感困惑的诗意书写

爱情和婚姻是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主题,《飞灰》与《爱,是不能忘记的》对主人公非常态的婚外恋是对人类在爱情和婚姻中的情感困惑的诗意书写。

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写三十岁的“我”(书中女性珊珊)面对俊伟的男士乔林的求婚而犹豫不决,于是回忆起自己母亲的婚恋。母亲钟雨与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分手了,但离婚后的母亲却一直没有再婚。母亲有个习惯,不论她上哪儿出差,都会带上一套契诃夫小说选集中的一本。而当她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则要求“我”将那套书和一本记着“爱,是不能忘记的”字样的笔记本一同火葬。母亲去世后,“我”没烧掉那本子而是从头至尾把笔记本读了一遍,笔记本上的只言片语与“我”的一些零碎回忆交织在一起,“我”终于明白,原来那本子里面满载着母亲的爱情和痛苦。二十多年的时光,有个人占有着她的全部情感,可是她却得不到他,她只能把那本笔记当做是他的替身,每时,每天,每月,每年,在上面和他倾心交谈。“我”这时才明白,为什么母亲对任何一个够意思的求婚者都不动心,对那些说不出善意或恶意的闲话也总是一笑了之。而那个他,出于道义、责任、阶级情谊和对死者的感念,娶了一位为了掩护他而被捕牺牲的老工人的女儿。几十年来,他们患难与共,生活十分和睦、融洽。“我”猜不透那个他到底爱不爱自己的母亲,但母亲的笔记中记载,当听到母亲与人闲聊时说喜欢契诃夫,他就送了一套契诃夫选集给母亲。而那套选集,对于母亲,几乎就是爱情的信物。母亲为了从汽车的后窗看一眼他的后脑勺会煞费苦心地计算他上下班可能经过那条马路的时间。而他,为了看她一眼,天天从小车的窗子里,眼巴巴地瞧着自行车道上流水一样的自行车辆。逢到有不开会的晚上,他不乘车来到“我”家附近,为的只是从“我”家大门口走一趟。他在百忙中注意看各种报刊,为的是看一看有没有“我”母亲的作品发表。可是,临到他们难得地在机关大院碰了面,彼此又竭力躲避着对方,匆匆点个头便赶紧地走开。他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散步,两人却走得飞快,生怕把持不住自己,说出那可怕的折磨了他们许多年的“我爱你”那三个字。他们甚至连手都没有握过一次,更不要说到其他。当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死于非命,母亲似乎灵性里的一部分也随之而去,但她好像他还活着一样,用文字和他倾心交谈,直到她自己拿不起来笔的那一天。“我”感到母亲分明至死都感到幸福,她真正地爱过,没有半点遗憾。虽然他们已经不在人间,可“我”知道,他们仍在相爱着。

《爱,是不能忘记的》中钟雨与老干部那刻骨铭心的爱情,深深地打动着人们。他俩没有世俗的男欢女爱,没有朝朝暮暮的厮守,甚至连手都没有握过一次,一辈子接触过的时间都没超过二十四小时。而他们之间的感情却是那样的纯粹,那样的美好。正如学者指出的那样,作家张洁的这篇小说“以对苦难岁月中纯洁爱情的歌颂与赞美,为曾经荒芜的时代留下了浪漫的近似乌托邦的一笔”*张莉:《三个文艺女性,一场时代爱情——重读〈爱,是不能忘记的〉〈一个人的战争〉〈我爱比尔〉》,《南方文坛》,2008年第6期。。同样,《飞灰》中也写出了人类情感困惑中的诗意。《飞灰》是写女植物生理学家严芬教授因突发脑溢血去世,她留有一封信,信中回忆了自己的一段婚外恋爱。严芬与陈植是在50年代末那既违反科学又要老百姓性命的不正常的年代中相爱的,他们靠彼此的爱互相支撑度过了最严寒的时日。但他们的爱情在困苦境遇刚刚有了一点改善时,陈植便提出两人结束恋情做回朋友,严芬虽痛苦万分但默默地接受了。此后两人都不再提及旧事,即使只有两个人单独相对时也一样。他们恪守前约,甚至一句话一个眼神也没有。“文革”中他们彼此间曾一度断了消息,再次联系上之后,信中只是如一切“文革”中幸存的老朋友们一样的寒暄。“文革”后,两人重逢,严芬竟然唤回了旧梦,待严芬的丈夫与陈植的妻子相继去世后,法律上两人之间已经没有障碍,但两人的结合亦是完全不可能了。严芬明白陈植三十年前的决定是正确的,但她总没法忘记那深深刻在心里的若干印象,有时仍不能不埋怨陈植。但除了用不断的幻想劝慰自己,用写信来发泄自己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而陈植有一个半日记半笔记的记事册,里面有关于“群鬼”的一段文字和几段别的剧评。小册子中记载有陈植细致周到、不辞劳苦伺候他老伴的事;而小册中所有提到严芬的地方,都是参加会议方面的记录,称呼也只是称严芬教授、严芬同志。但陈植一直关注严芬的科学研究,为之发表评论,还特意把严芬的文章著作特制成册珍藏起来。

两部作品都将主人公之间的感情写得极富诗意。《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的男女主人公相处的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但他们的精神却时时在一起,从珊珊记事时起,那套书就放在母亲的书橱,二十多年来母亲天天都非得读它一读。写东西累了时,母亲便端一杯浓茶,坐在书橱对面瞧着那套书出神,要是被女儿看到,便会显得慌乱不安,像是初恋的女孩子头一次和情人约会便让人撞见一样地害羞起来。钟雨和老干部仅有的借孩子之手的握手,他们之间那唯一一次走得飞快的散步,他们对彼此的凝望以及当真的见到了又竭力躲避着对方,匆匆点个头便赶紧走开的身影,都让人唏嘘不已。他在“文革”中死于非命后,她好像他还活着一样,用文字和他倾心交谈,并不因为他的去世而中断。钟雨和老干部没有任何杂念地爱着彼此,他们之间的爱情虽然没有风花雪月与海誓山盟,却不比任何浓墨重彩的爱情书写逊色。

《飞灰》同样如此。严芬在一封封写了又烧的书信中表达自己的爱情与人生的感悟。她把自己对陈植真诚热烈、无私而深沉的爱情比做一个老年人对于年轻时代的怀念,她渴望“有一个在我心中永远年轻的情人。让我们不会老的心贴得紧紧的,而衰老的躯壳离得远远的”*韦君宜:《韦君宜文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642页。。她的内心充满着感情和理智、洒脱和保守、勇气和安宁、深沉和平淡的矛盾。她深沉的感情以及那些精炼与优美而富于哲理的文字,并不亚于爱情的诗篇。作品中“严芬复杂隐秘的内心活动和爱情心理……出神入化,如怨如诉,娓娓动人!”*吴宗蕙:《追思历史直面人生——论韦君宜的小说创作》,《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3期。而陈植虽主动提出中止他们之间的爱情,但在严芬提到自己看易卡生的《群鬼》后,陈植也把这剧本找来看,并写下观后感言,认为作者写了阿尔文夫人的痛苦,却没有看到那个拒绝阿尔文夫人的牧师的痛苦。陈植观看《茶花女》,看到茶花女当面拒绝亚芒,陈植认为唯有这克制才是最深的爱,是世人所难做到的……观欧阳予倩改编的话剧《桃花扇》,陈植感到其境界不如孔尚任原作,认为原作中《栖真》一场实在是中国传统戏曲中的少有的大手笔,感叹整个社会与人群比个人情爱更重要并为一代风流人物和个人的无可奈何而怅惘难平。最后,陈植感叹,“爱情、甘苦都将归于消泯,但记忆是没法抹掉的”*韦君宜:《韦君宜文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647页。。陈植在观感中分明时时围绕着自己与严芬的关系及自己的内心隐痛在诉说。他的这份隐忍克制却仍无法忘怀的爱令人动容。

两部作品都写主人公婚外的恋爱,他们的爱情没有花前月下的蜜语甜言,也没有朝朝暮暮的两相厮守,但他们彼此深爱着对方,只在心中互相拥有,至死而不渝,感伤细腻而又矛盾复杂的精神恋爱,谱写出一曲曲感人至深的爱情篇章。

二、 殊途同归,隐忍牺牲的圣洁美

《爱,是不能忘记的》与《飞灰》是当代小说中难得的极富诗意的爱情篇章。但因为两部作品都涉及爱情与婚姻的矛盾,写的又是婚外的精神恋爱。因此,这两部作品透露出什么样的爱情观,则是需要进一步探讨的话题。

《爱,是不能忘记的》发表时引起过广泛争议。洪子诚先生曾指出,《爱,是不能忘记的》“在当时引起很大的争议。女主人公钟雨对于那个遭受历史厄运的男主人公的超越一切的坚贞不渝的恋情,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抚慰当时‘文革’创伤的感情载体”*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59页。。洪子诚先生肯定了《爱,是不能忘记的》作为“伤痕文学”时期一篇著名作品的文学史价值。但也有人认为此小说格调不高,思想本质极为贫弱和渺小,作者是把“暧昧的,缺乏道德力量和不健康的情绪美化成诗”*肖林:《试谈〈爱,是不能忘记的〉的格调问题》,《光明日报》,1980年5月14日。。如果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在发表之初的评价是毁誉参半的话,后来的学者们更多的是给予高度的肯定。学者们认为钟雨与老干部之间的情感是人性的一种自然流露,他们“在爱与情之间、他人与自我幸福之间选择了前者,……是一种升华了的人性美的展示”*张吕:《人类情感困境的一则寓言叙说——重读张洁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还有学者认为,“张洁在《爱,是不能忘记的》里构建了一个圣洁美好的爱情神话”*肖艳:《消费时代的狂欢——〈爱,是不能忘记的〉和〈上海宝贝〉的爱情观之比较》,《金田》,2013年第5期。。

《飞灰》发表后由于没有引起广泛关注,故而也没有引起相应的争议。但在很大程度上,《飞灰》与《爱,是不能忘记的》有共同之处。两部作品中都涉及爱情和婚姻的矛盾,男女主人公发生爱情都是在婚后,对方都有自己的家庭,他们的爱情都是与社会道德不相合的。但他们的爱情都没有世俗的男欢女爱,钟雨与老干部甚至连手都没有拉过一次,以至女儿珊珊有时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母亲一厢情愿。严芬虽与陈植深深相爱,但即使如此,严芬也不敢直接亲吻陈植,只当他的面吻过他的照片。两人一起游玩,也只是挽着手攀登小山,隔着湖欣赏风景,完全不像年轻人那样躲到没人的地方偷偷接吻,他们只是无尽无休地谈话。而且正是严芬的爱,把陈植从死亡边沿拉回来。他们曾憧憬过能在一起生活,但最终陈植选择结束两人的这种关系做回朋友。严芬虽然内心十分痛苦,但她默默答应了。从此之后,虽然他们时有交往,但恪守前约,在一切的言谈行为中,都只是作为同事和一般朋友一样交谈。

两部作品都触及爱情与婚姻中无法解决的难题,相爱却不能相守。两部作品中,都写到了男女间的爱情与婚姻的分离,但无论是独身生活的钟雨,还是有家庭的老干部,严芬和陈植,他们每个人都十分克制,把爱深埋在心底。钟雨与老干部之间并没有明说对彼此的爱,双方却爱得不容置疑。而在患难中相知相恋的严芬与陈植,后来却自觉“埋葬”彼此的爱情。严芬在与陈植分手后振作精神从事于科学工作,陈植则一直关注严芬的科研。彼此照顾好了家庭,完成了各自的道德责任,都获得了非常高的学术成就和世人的尊敬。严芬虽时常给陈植写信,诉说自己的感情但从不发出,而是过段时间就销毁。严芬坚持给陈植写信,只是她个人耽溺于怀旧的幻想,像一个小孩子喜欢听童话,却并不希望它真的实现。严芬明白“再爱下去就要破坏两人的家庭,导致道德、法律和社会的围攻。这是从古以来就有的爱情悲剧主题”*韦君宜:《韦君宜文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641页。。陈植则在有关看戏的随感中隐隐地与严芬对话,他们之间的爱情仅限于各自的内心,往日的爱情实际已化为友谊。严芬与陈植,钟雨与老干部,都是彼此在内心以自己的方式爱着自己所爱的人。精神心理上,他们全都彼此拥有,但世俗行为上则并没有什么可指责之处。他们的爱深广无私,感人至深。

无论是钟雨和老干部还是严芬与陈植,都把社会道义与法律看得很重。他们都是善良正直的好人,为了对方的家庭幸福,把彼此的爱深藏内心,自己来承担那份刻骨铭心的痛。两部作品中的主人公在爱情与婚姻的矛盾处理上,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把对彼此的爱埋在心底,不去触犯现实的道德原则,以牺牲世俗的两情相悦与朝朝暮暮来成就不影响现实关系的精神恋爱。作品并没有因为写了婚外的爱情就流露出与社会伦理道德相逆的价值观与爱情观,反而以主人公的隐忍牺牲发出了渴望爱情与婚姻一致的呼声,真正体现出对人类情感矛盾无可奈何而又不甘顺随的悲剧精神。

三、 “只今谁是出群雄”

《飞灰》与《爱,是不能忘记的》两部作品在题材内容、爱情婚姻观念上有着许多的共同点,而两部作品在叙事艺术上则有着相近而不同的艺术表现,应该说是各有千秋。

两部作品的叙述者都不是作品的主要人物。《爱,是不能忘记的》是有限的第一人称次要人物叙事视角,再结合女主人公钟雨的笔记来叙事。《飞灰》则是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事视角,再结合男女主人公的书信记事穿插进第一人称叙事,有学者称之为“借用式的第一人称叙述法”*胡德培:《韦君宜小说的独到艺术——从〈老干部别传〉到〈旧梦难温〉说开去》,《小说评论》,1992年第4期。,即借用作品里人物的日记、信件等文字来表述。在《飞灰》里,第三人称叙述中直接引用女主人公“老妇人的信”及“老人的观剧手记”都起到了第一人称叙述的作用。同样,《爱,是不能忘记的》也采用了这种借用式第一人称叙述法。通过钟雨的那本写着“爱,是不能忘记”字样的笔记本中所记,钟雨的内心也得到直接表现,收到了与第一人称叙述同样的效果。

本文认为,在叙事艺术上《飞灰》的表现更胜一筹,因为《飞灰》在表现人物内心情感方面相比要细致复杂深入。《飞灰》中,男女主人公严芬与陈植的内心都得到了较细致的表现,由于采用书信和观剧笔记的形式,主人公的内心既有直接表达又有间接体现,这符合男女主人公各自在爱情过程中的心理的特点,又使得小说的艺术表达方式更显多样。作品通过严芬的信与陈植的笔记,使人们可以窥知他们爱情的发生发展,可以感受他们爱情的痛苦与甜蜜,特别是彼此相爱而把爱深埋心底的那份凄美。再者,《飞灰》总体上采取第三人称客观叙述,马丽春对两人爱情的态度与思考,又代表了旁观者对两人爱情的种种态度,从不满、怀疑、不理解到理解。

而《爱,是不能忘记的》在叙述艺术方面略显逊色。小说中只有钟雨的内心描写,缺乏对老干部情感心理的表现。《爱,是不能忘记的》中叙述者“我”的串连,把爱情与婚姻中难以解决的问题明确地提出来,显示了作家当时对此问题的深思,但又因过于明确,而减弱了作品的艺术魅力。正如有学者指出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作者张洁与小说中的珊珊即“我”在情绪上有很大的同一性,作家是有意借助这个叙述者把自己的观念、愿望乃至经历都投射出来。这个叙述人“我”说出了许多张洁想说的话。尽管这位学者认为“这对于单一的一部作品比如说对于《爱》来说,并不见得是一个弱点”*李书磊:《〈爱,是不能忘记的〉叙述观察》,《文学自由谈》,1988年第6期。。但《爱,是不能忘记的》以珊珊对于爱情的探讨问题来结构作品,使小说偏于理性探讨而场面细节相对减弱。叙述者“我”的视角在作品中的影响过于强大。

小说中的“我”珊珊是一位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的大龄女青年,因为不能确定爱情与婚姻而陷于种种担忧。在爱情与婚姻问题上,母亲钟雨是一位痛苦的理想主义者,她甚至对自己的女儿说,如果吃不准自己要的是什么,与其糊里糊涂地嫁出去,不如一辈子独身生活下去。母亲钟雨对婚姻的态度加深了她的种种担忧。作品是以珊珊对爱情婚姻能否一致的求索来结构,对于母亲与老干部的爱,珊珊经过回忆与清理认识到,尽管没有法律和道义将他们拴在一起,他们甚至连一次手也没有握过,却完完全全地在精神上占有着对方。可见,珊珊认为精神上的爱超过世俗法律与道义拴在一起的婚姻,对自己母亲与老干部的这种精神恋爱,认为不能从普通意义上的道德观念评判他们应该或是不应该相爱,唯一遗憾的是为什么当初他们没有等待着那个呼唤着自己灵魂的人。如果人们都能够互相等待,不糊里糊涂地结婚,就会免去许多的悲剧。但即使到了共产主义社会,这种婚姻和爱情分离的事情还是会发生的。因为世界这么大,互相呼唤的人也就可能有互相不能答应的时候。最后,“我”呼吁即使等不到呼唤的人,也不要糊里糊涂地结婚,不要担心独身生活会成为一种可怕的灾难。由于小说中并没有更多的情节内容,“我”的这种思考与推理成为推动小说叙述的主导力量。但这却是一柄双刃剑,在推动小说进程的同时,也使得小说带上了过多的理性追索的痕迹,在一定意义上,失去了艺术作品以感性朦胧和多义来感染打动读者而产生的美感。

尽管相对于传统小说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事,《爱,是不能忘记的》的这种“有限叙述”通过主人公钟雨的笔记来呈现她的内心,与传统的第三人称全知全能叙事视角相比,小说的叙述的可信性要强些,但这叙述是置于“我”追索的总体叙述之下的,也即追索性视角会使作品与读者都偏向于理性的探讨,读者的感性审美会相对减弱。

不过,相比《飞灰》,《爱,是不能忘记的》也有着无法比拟的优势,因为《爱,是不能忘记的》在“叙述方式上作了当时显得十分新鲜的尝试。……《爱,是不能忘记的》出现在一九七九年,这使它具有了一种史的开拓意义”*李书磊:《〈爱,是不能忘记的〉叙述观察》,《文学自由谈》,1988年第6期。,这种开拓意义,是五年之后才出现的《飞灰》所无法超越的。

虽然时间稍晚而失去叙述上的开拓优势,但《飞灰》在叙述方面也有其自身的优势。《飞灰》中采用第三人称客观叙述夹杂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更增添了作品的表现力。在第一部分“枕中是何秘密?”中采用的是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事视角。此部分叙述了严芬临终前的情形和严芬去世后,大儿媳马丽春对信的处置以及她对严芬与陈植之间故事的好奇,对陈植看信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现的种种设想。第二部分是“老妇人的信”,信中严芬倾诉对陈植的爱以及回忆他们的相爱与交往等都是严芬亲笔写出,更增加了作品的真实感与可信度。第三部分“老人观剧手记”,又恢复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角,叙述了马丽春看着陈植阅读严芬的信时的表现,描写她为自己的婆婆抱不平等心理活动以及拿着陈植的记事册回家翻看并抄录有关看戏的片断。严芬对他们的感情的推断以及她的一些打算和思来想去的种种心理活动都通过第三人称全知叙事得到了展现。

《飞灰》主要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事,然后借严芬的信件,穿插第一人称叙事。而《爱,是不能忘记的》则以“我”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来展开“我”的对婚姻爱情问题的思考、“我”对母亲的回忆,“我”母亲笔记本中的爱情表述与记事构成了叙事的主要方式。“我”对婚姻爱情的思考成了叙述的重心。不同的叙事艺术本难分高下,两部小说的艺术表现也各有千秋。如果从对作品中主人公爱情的艺术表现来看,《飞灰》的叙述方式则更有利;而从表现作者对有关爱情婚姻的思考与感受来看,《爱,是不能忘记的》则通过“我”的叙述更到位。

《飞灰》和《爱,是不能忘记的》这两部小说其实有许多类似之处,都是对主人公爱情和婚姻矛盾的诗意表现,也都涉及爱情婚姻特别是女性在爱情婚姻方面的诸多思考。《爱,是不能忘记的》在叙述者“我”对爱情与婚姻理性的追索中又夹杂着小说主人公钟雨丰富的情绪情感抒发。对于母亲与老干部的爱,珊珊经过回忆与清理得出这样的认识,“尽管没有什么人间的法律和道义把他们拴在一起,尽管他们连一次手也没有握过,他们却完完全全地占有着对方。那是任什么都不能使他们分离的。哪怕千百年过去,只要有一朵白云追逐着另一朵白云;一棵青草傍依着另一棵青草;一朵浪花拍打着另一朵浪花;一阵轻风紧跟着另一阵轻风……”*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新编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第三卷),武汉出版社,2002年,第172页。《爱,是不能忘记的》中有着大量类似的抒情,从而加深了作品的抒情与诗意;而《飞灰》中严芬的书信里,在陈植的记事本中,也存在大量的对于爱情,对于女性,对于婚姻的哲理性思考。严芬感叹,从个体生命的角度而言,激动千年万代人心灵的成功和挫折、爱情和失恋,终必归于毁灭。因而,“一切长的短的罗曼史到最后都一样消逝,所以也就无所谓不幸”*韦君宜:《韦君宜文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642页。。而她的这一感叹又与陈植的“爱情、甘苦都将归于消泯,但记忆是没法抹掉的”感叹构成互补,加深了人们对爱情与婚姻的认识。

可见,这两部作品各有千秋,两者形成互补,从而一前一后,成为当代文学上同类题材作品中的佼佼者。

蒋芝芸(1965—),女,广西灌阳人,壮族,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湖北民族学院韦君宜研究所所长,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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