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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人的解放——析韦君宜著《思痛录》的心路历程

2016-03-16

武陵学术 2016年1期
关键词:人民文学出版社

杨 团

(中国社科院社会政策研究中心 北京 10000)



为了人的解放
——析韦君宜著《思痛录》的心路历程

杨团

(中国社科院社会政策研究中心北京10000)

本文以文本分析方法揭示了韦君宜这位“一二·九”知识分子群体中的一员,为何要写和为何能写出《思痛录》这部传世之作。韦君宜堪称在政治压力下以极大的勇气冲破各种藩篱,追求人的自由和解放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楷模。韦君宜的家庭身世、青少年时代所受的教育和“一二·九”民先队的集体力量,是支持她始终保持少年时代的理想和价值观,在晚年痛定思痛,写下《思痛录》的原因。而在今天,我们仍然需要扩展人的自由,持续思想解放的进程。

韦君宜《思痛录》人的解放人的自由

引  言

无论学者、作家、诗人、艺术家,其晚年最后的作品绝大多数都并非精品或者一生最出色的作品。而韦君宜这位既是作家和编辑家,又是老干部的人则不一样——她一生最后的一部长篇回忆录《思痛录》,迄今出版17年了,读来仍然振聋发聩,持续引发中国思想文化界的深重思考。近年来,对《思痛录》和韦君宜的研究越来越深入。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思痛录》不仅是今后和未来研究20世纪一代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重要读本,而且也是研究20世纪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历史的一个读本。

本文试图揭示和探讨韦君宜为什么要写《思痛录》?又为何能写出《思痛录》?从剖析这一个“典型”,理解这一个“典型”出发,对于韦君宜的心路历程做出初步分析。

一、 “一二·九”知识分子群体中的一员

韦君宜是在清华大学“一二·九”时代参加革命的,谢泳将她归类于“一二·九”知识分子群,以区别于几乎同时代的延安知识分子群和西南联大知识分子群。这种分类是从知识分子最后的理想和思想状态的分析观察中得出的。谢泳认为,“一二·九”一代曾经是个思想共同体,一批出身于青年学生的知识分子,在全民族抗战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选择了革命。但是,他们的最终追求与他们的理想出现了紧张关系,这在延安抢救运动中已经如此。他们与延安知识分子的区别,主要不是政治立场,而在于人生态度和知识眼光,这就是为何他们在晚年出现了反思历史的思潮的原因,并提出:“晚年的‘一二·九’知识分子大体有一种返回自由主义原点的倾向。”*谢泳:《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三大群体》,《博览群书》,2001年第10期。

的确,韦君宜那一代人,其人生命运中最为中心的事件是全民抗战,是救亡运动。可以说,没有“九一八”就没有“一二·九”,没有“一二·九”,就没有整整一批一生追随共产党革命的知识青年。

1931年日本制造“九一八”事变、占领东三省时,韦君宜不满14岁,在南开中学上高中一年级。1934年不满18岁考进清华大学哲学系时,正是日本占领了热河、察哈尔两省及河北省北部大部分土地,轰炸天津机场,北京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当时北京前门车站站牌写着片假名,《何梅协定》、《塘沽协定》接连签订。与此同时,救亡运动已经在酝酿中。1935年11月,日本唆使汉奸殷汝耕在通县成立“冀东防共自治委员会”。冀东22个县宣告脱离中国政府管辖,沦为日本殖民地,这是北平学生爆发“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的动因。当时有一句出自学生之口的名言,“华北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中国知识分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意识、忧患意识,使得韦君宜们毫不犹豫地走出教室,走向社会,投身于民族救亡的洪流之中,参加“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据韦君宜后来回忆说:

自“一二·九”到抗日战争开始时,我们整整坚持了一年半,不停息地工作,在这一年半中,我懂得了,自己在学校所参加的活动绝不是什么学校政治,我们所干的革命不是什么年轻大学生随便谈谈的革命,这是认真的,关系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斗争!我们得从自己学校宿舍的活动开始,就献上自己的一生。*韦君宜:《一二·九回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325页。

不过,韦君宜与她同时代参加共产党的同学又有不同。迄今为止,她的同时代人,几乎全是党的老干部的老同学们,除了很少数人如李锐、李慎之外,不仅没有人真正站出来像她那样彻底反思历史和反省自己,反倒有些人不是劝告她陈年滥事无须写,就是专就细节问题做争论,甚至还有人将《思痛录》与瞿秋白的《多余的话》相比较,认为晚年的韦君宜后悔参加革命了。

而据笔者所知,韦君宜却早在1974年被摘掉“走资派”帽子、恢复党籍和工作时,就开始酝酿写作这部从延安审干到“文革”的长篇纪实作品——《思痛录》了。那时,“文化大革命”并没有结束,她是一边工作一边思考和记下片言只语的。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她回人民文学出版社任一把手。在八年时间里,她将一生最大的能量集中迸发出来,为百废待兴的文学出版事业呕心沥血,与此同时,她完成了这部《思痛录》。《思痛录》是中国第一部以个人亲身经历揭示党内斗争的真实状况和反省自己错误的重要著作。

韦君宜以一个普通共产党员的身份,系统地阐述了自1941年以来共产党内对自己人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历史。这是一位忠诚的老共产党员椎心泣血的痛苦记录,是她认为自己无力破解产生这种痛苦之根源、必须留交后世解决的史实记录而并非纯文学作品。这是文学家写不出,党的干部写不出,她的“一二·九”老同学、老战友也写不出的著作。有人认为她这种精神像普罗米修斯,或者像丹柯,为了把火种、把真理揭示给大家,自己在所不惜。这样的“一二·九”知识分子,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吗?

韦君宜为何要写《思痛录》?又为何能写出《思痛录》?回答好这两个问题,对于认识韦君宜、认识《思痛录》,认识人与社会环境的相互影响,认识人的自由和解放的价值与意义将有助益。

二、 韦君宜为何要写《思痛录》?

韦君宜为何要写《思痛录》,从她的若干篇文章中均可寻觅到其思想的印记。

首先,是追昔抚今,无数先烈的热血不能白留,用热血换来的山河不能被糟蹋。1980年,韦君宜重返宜昌,在轮船上为1938年在抗战中牺牲的恋人、清华同学孙世实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以招魂,并在当天实录下自己的所思所想:

谁知道我这个幸存者会活得这么长!我活到了他们所想望的“将来”。这个他为之付出了年青生命的“将来”。我看到了一切,包括自己挨斗,包括十年浩劫,包括浩劫中被整死的已经白发盈头的钱大姐,包括十年浩劫后又泛起的沉滓。重读前文,我的心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光明、理想、爱情、牺牲、残酷、愚昧、民族、国家、命运……这一切复杂的交织,小孙全没有想到。这个“将来”的面貌,他没有想到。他那样纯洁的热血难道白流了吗?人们啊!这样纯洁的热血当作水一样任其流去,是有罪的啊!怎么可以这样呢?用他们的热血换来的山河怎么可以随手糟蹋呢?我这才感到了真正的痛苦。——为当年失去他的痛苦所远不能比较的痛苦。*韦君宜:《一段补白》,《韦君宜文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24页。

其次,是自我反省,以自己“跟随”、“帮凶”的错误警示后人。韦君宜曾在《思痛录》开篇就坦诚自白:

我是一个从青年时代追求革命,参加革命,后来在革命的途程也说过些胡话,办过错事,自己也受过打击的人。这些年我们的祖国走了很大的弯路,犯了不少错误。我自己以及其他作家(包括后来受打击的)对于这些事情没有决定权,可是难道我们就是一直头脑清醒的么?起码我看到我自己决不是如此的,后来的惨痛、伤痕,自己有一份;当初的弯路、梦呓,自己也有一份。我愿意端出来。不接受这些惨痛已极的教训,就不懂得珍惜得来不易的安定。不珍惜它,又如何能够前行?*思念:《韦君宜:一个终身怀抱理想的人》,http://article.netor.com/article/memtext_8200.html.

我跟着党,受苦受穷,吃糠咽菜,心甘情愿。真正使我感到痛苦的,是一生中所经历的历次运动给我们的党、国家造成的难以挽回的灾难。同时在“左”的思想的影响下,我既是受害者,也成了害人者。这是我尤其追悔莫及的。*韦君宜:《思痛录·缘起》,《韦君宜文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167页。

第三,是从个人亲历的丑恶、灾难和痛苦中,追索产生这种丑恶和灾难的历史根源。在《思痛录》之四“我所见的反右风涛”中,当韦君宜说到在“反右”、“文革”等政治运动中,人们为了自保,往往不惜相互陷害、吮血卖友时,有这样一番慨叹:

我从少年起立志参加革命,立志变革旧世界,难道是为了这个?为了出卖人格以求取自己的“过关”?如果这样,我何必在这个地方挣这点嗟来之食?我不会听从父母之命远游美国,去当美籍华人学者?参加革命之后,竟使我时时面临是否还要做一个正直的人的选择。这使我对于“革命”的伤心远过于为个人命运的伤心。*韦君宜:《我所见的反右风涛》,《韦君宜文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201页。

在《思痛录》一书的开头中,韦君宜还这样告诉读者:

我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思索我这十来年的痛苦,直到思索痛苦的根源——我的信仰。直到我们这一整代人所做出的一切,所牺牲和所得所失的一切。思索本身是一步一步的,写下来又非一日,其中深浅自知,自亦不同。现在均仍其旧。这个根源,我留给后来者去思索。他们应该不应该像我们一样?*韦君宜:《思痛录·开头》,香港天地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第7页。

第四,是以对后代负责的历史唯物主义精神,揭示真相,正视苦难,求索真理。

我们这个国家是大家的,不能因为出了这些悲惨、错误历史而抛弃之。毛主席其人其功不能没,提起中国历史,他是功臣,谁也不能把他只当作一个罪人或疯子来记录。但是他后来所作所为,实在不能掩盖。*韦君宜:《思痛录·缘起》,香港天地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第3页。

要知道这些,这是这一代及下一代读者求知的需要。要想一想这些,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人民)今后生存下来的需要,我想这是应当写的。*韦君宜:《思痛录·缘起》,香港天地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第1页。

这个根源,我留给后来者去思索。他们应该不应该像我们一样?至于我本人,至今我还没有完全说透的眼光和胆气。我的思维方法也没有讨论这些问题的理论根据和条理性。我还是只说事实,只把事情一件件摆出来。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让我们党永远记住历史的教训,不再重复走过去的弯路。让我们的国家永远在正确的轨道上,兴旺发达。*韦君宜:《韦君宜文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167页。

三、 韦君宜为何能写出《思痛录》?

有人说,韦君宜的记忆力超强,40年前的事情都记得那么清晰。有人说,她在晚年写这部书是为了抚慰自己的良心,像基督徒那样忏悔自己的过错。还有人说,这是她骨子里有追求自由民主的火种,革命40年未能泯灭。我同意最后一种认识。

这可以从她撰写《思痛录》的开篇看出来。

在决心入党之后,我把读书所得一切都放弃了。我情愿做一个学识肤浅的战斗者,坚信列宁斯大林毛泽东说的一切,因为那是我所宣布崇拜的主义。我并没有放弃我一向信仰的民主思想,仍想走自由的道路。但是共产主义信仰使我莫名其妙地认为,世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包含在共产主义里面了,包括自由与民主都在内。我由此成了共产主义真理的信徒。*韦君宜:《思痛录·开头》,香港天地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第6页。

真正使我感受到痛苦的,是我在党内一步一步走进去,一步一步深入了许多我所从未想到的人间事物,开始使我怀疑,怀疑这美好的地上天国怎么会有这些完全是庸陋不堪的事?然后我自我安慰,以为人总是有缺点的。我不能因某些缺点而放弃我美好的理想和信仰。但是许多事情的不公平,本人的遭遇,亲眼见到的不合理,实在使人无法坦然。这里不但没有自由和民主,甚至要求我们排斥自由和民主。*韦君宜:《思痛录·开头》,香港天地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第6页。

由于多年积账,把许多与共产党没仇没恨的普通人吓跑。这种做法,却是全世界所没有的天下最大坏事。我们把这一条最坏的国策取消了,这才是最大的成就。天下最拙笨的民主也胜于最高明的独裁,它使我抱着最高的希望。*韦君宜:《思痛录·结语》,香港天地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第202页。

我将欢迎能下决心的拙笨的民主。*韦君宜:《思痛录·结语》,香港天地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第202页。

曾有人评论说:《思痛录》思想探索的最高峰,是韦君宜认识到“整人的历史”的症结就在于“不把人当人”*张子中:《思痛后的醒悟》,http://article.netor.com/article/memtext_15200.html.。

不许人做一个人,一个与人平等的人,他如何能够自由地思想?又如何能够动手做他要做的事(改革)?经济改革是重要的;但是,要把那种把打倒一切当方针,动辄取消人的人格,动不动戴帽子的路线永远推翻,使中国人也有发挥聪明才智的平等机缘,是更重要的。*韦君宜:《思痛录·结语》,香港天地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第201页。

在韦君宜纪念胡耀邦的散文中,曾这样写道胡耀邦的功绩:

建国以来所有运动造成的不把人当人的政治待遇全被取消了,共产党真正开始关心爱护人的生命、人的生存了。这才是真正人的解放。不把人当人,还谈得上什么改革不改革呢?耀邦的功绩,简直可以说是开创了一个人的解放的新时代,这才有了得以推行经济改革的基本条件。*韦君宜:《我所认识的胡耀邦同志》,《韦君宜文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342页。

由此可见,在韦君宜的内心,“不把人当人”是一种罪大恶极。人的生命、人的生存、人的尊严、人的价值、人的解放才是人类共通的、最值得追求的普世价值,也是共产党这个主张为了人民可以牺牲自己一切的党最重要的使命。恢复人的尊严和人格,是比经济改革“更重要的”政治品格。韦君宜下决心撰写《思痛录》,正是由于这一番大彻大悟,是为了真正“人的解放”。当她写作这部书的时候,“四人帮”并没倒台,中华大地还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即便1980年思想解放运动以后,人的自由生存这类普世价值也还处于广泛的争论中,并未得到全社会的赞同。而韦君宜早就因为自身亲历的几次党内错误路线,深恶痛绝这种以整人为乐的思想、习惯和方式。可以说,仅就此点而言,在当时的思想文化界,她站在了中国的最前列。韦君宜不仅这样想,也坚决这样做。在她复出做五七干校指导员期间,就率队调查各种历史档案,推倒一切不实之词,解放了该社所有带了几十年“特嫌”帽子的干部。粉碎“四人帮”后,她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期间,面对较为复杂的政治生态,她的确做到了不再盲从,“不再帮这种腔,不再点这种头”,坚持独立思考,从而为新时期的人民文学创作事业开辟了崭新的局面。

那么,韦君宜的追求民主自由的价值观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有人说,“来自‘一二·九’时代的社会环境和公众阅读。由于当时无论北洋政府还是国民党政府都无法完全扼杀新闻自由与出版自由,仅仅出于盈利的考虑,一定政治风险的马克思主义普及读物被书商大量出版,但自由主义的经典著作无人翻译和出版。因而‘一二·九’一代的阅读面是相当狭窄的,占主导地位的是《铁流》《毁灭》《母亲》这样的苏联文学译著和艾思奇《大众哲学》一类的马克思主义简易读物”*何家栋:《我们来自何处,又去往哪里——当前“中国问题”研究的三种进路》,《社会科学论坛》,2003年第4期。。这些分析确有一定道理,不过,家境和青少年时代的教育,为韦君宜从小奠定追求人的自由的价值观打下了更为开阔的基础。韦君宜生长在一个中西合璧的家庭,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父亲魏仲衡早年留学日本,专修铁路,是孙中山手下的一批年轻人之一,发表文章,从事民主革命活动。1913年回国后在北京铁路管理学校(即今北方交通大学前身)任教,后到交通部任职。又派任长春铁路局局长,参加修建吉长线、吉敦线两条铁路。韦君宜在北京叔叔家里读完小学二年级时去长春,入了当地的铁路子弟小学读三年级。魏仲衡很重视铁路子弟的教育,在长春办了一所扶轮小学和一所职业中学,从大城市北京等地延请名师为学生开课。小学五年级时,韦君宜返回北平,经考试插班升入了北京实验小学(今北京师大附小的前身)六年级。母亲司韵芬,为湖北沙市举人之女,婚前念私塾九年,早在君宜与妹妹莲一上学前,便在家里教她们背诵《琵琶行》、《阿房宫赋》等古典诗词以及新旧《三字经》等。当时,还延请家庭教师教授他们英文、古文。她们还自学京剧念打做唱,自饰角色演整出京剧。1928年魏仲衡离职,不久举家在天津定居。君宜与莲一也考入南开女中。父亲对长女尤其器重,非常关注她的发展,赞赏她的才华。后与人谈,他女儿的这支笔颇有《老残游记》的风格*宋彬玉:《烽火年华——韦君宜的青少年时期》,韦君宜在线纪念馆,http://weijunyi.netpor.com.,并坚持要她到世界顶尖的美国最高学府留学。但是这个长女却坚决不领父亲的情,非但不去美国留学,还跑到偏僻的延安去受苦,提着脑袋也跟着共产党革命。

天津南开女子中学的六年学习生活,使韦君宜一生受益匪浅,为她勤奋上进、憎恶旧制度、憧憬真善美的人生理想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入学不久的一次校庆日,“南开新剧团”排演易卜生剧作《娜拉》,由大学部万家宝(曹禺)主演,使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外国名剧,在一个不满十一岁的女孩眼前展现了一个新的天地,从中呼吸到了时代的气息:

那时人家是大学部学生,可是我是初一小孩子,他当然不认识我,可是我这个小观众却对此戏印象极深。至今,在末幕换上深色衣群的娜拉站在台中央说:“我原来是一个洋娃娃!”决绝出走的模样儿,还留在我的脑际。*韦君宜:《忆南开——为母校南开校庆作》,《韦君宜文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164页。

在南开女中左翼老师的指导下,韦君宜在高中一年级就写了“1931年的中国大水灾”,在“九一八”之后,根据报载材料,写了“日祸见闻”等作文,并且成了天津书局的常客,上海左翼作家丁玲主编的《北斗》、周扬主编的《文学月报》等杂志,鲁迅、茅盾、郭沫若、沈从文、张天翼等人的作品都成为她少年时代大量阅读的主题。而她同时对中国古代文化和文学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高三的一位国文先生以讲中国诗史为线索,贯穿名家作品,从《诗经》、《楚辞》、古诗、汉魏乐府,一直讲到唐诗、宋词、元曲,中间还介绍了《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等作品,并且引导她们阅读有关的文献和研究著作。韦君宜很为这些灿烂的典籍所陶醉。临近高中毕业时,她曾主动向老师交了一篇题为《论陶渊明》的毕业论文。此外,她也从通俗作品中汲取营养。《再生缘》是她母亲经常读并推荐给她的一篇长篇弹词。她上小学时读过,上中学后仍很着迷,读了不止一遍。她后来说:“这本约两百年前的妇女作品,使一个十六岁的我自觉到我是一个妇女,我将来要走的路是艰难的。”*宋彬玉:《烽火年华——韦君宜的青少年时期》,韦君宜在线纪念馆,http://weijunyi.netpor.com.

韦君宜性格内向,是个敏感而自强的女性。自少年时代,就有勇气只身站出来反抗不公,以笔为武器,为自己也为他人“请命”。高中临近毕业,在河北省教育厅临时组织的一次中学毕业会考中,她的化学课因一分之差而不及格,而天津《大公报》连续两天将考试按及格生、一两科不及格生和三科以上不及格生的名单公开登载。虽然官方注明“以上学生均发给报考升学证明书并准参加下届各科会考”,可对于一个一贯自尊自强的女孩子来说,自觉无颜面对父母、师长和同学,甚至产生了轻生的念头。但她觉得教育当局也太不讲理,于是她振作起来提笔给这份报纸写了一篇稿子,要求他们帮助中学生评评理。文中开宗明义提出拖到一年后补考是很不合理的,而且“日子拖得越久,必致忘得越干净,大约拖来拖去,这张中学毕业证书永不会到手,也就只有‘死而后已’”。但是“教育厅难道竟是要我们过年年应考‘死而后已’的生活么”?文中转而呼吁“把补考的日期挪近一些,趁我们为会考而预备的书还没全忘,再加紧念几星期,也许会一考及格免了这身上背的‘不及格学生’的牌子,这个成不成,我为我一个人请命,同时也代许多一、二科不及格的同学请命,愿教育厅注意及之”。这篇短文很快在《大公报》“会考问题特刊”栏登了出来,还特地发了社论,引用了这个中学生的呼声,表示了赞同与支持。可见,韦君宜身上蕴藏着一股对“不讲理”的社会现实进行抗争的精神*宋彬玉:《烽火年华——韦君宜的青少年时期》,韦君宜在线纪念馆,http://weijunyi.netpor.com.。

在韦君宜18岁刚上清华大学一年级时,就曾在《清华周刊》上刊发“寄不出的信”和“告诉”,将自己追求自由光明而不得的苦闷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我尽力地看书,把人类以来最光明最有理的真理放进我的胸怀,心底泛出了光明。于是我自己红着脸说:“我明白了,我懂得了。……但,一个默默明白的人究竟哪一点比一个默默糊涂的人好?……我清楚地知道,这点明白不但不曾帮助了别人,就对我自己都没有给予一点改变……除去心里多了一个希望……我渴望扔出自己,但是没有地方可扔……我期望将我的生命爆发出一个火花,哪怕一下子完结了,随着火花完结。*韦君宜:《告诉》,《韦君宜文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8—9页。

我爱人类,因为我知道人类中有一颗大的善良正直的心。我有些不信慈爱的维拉索华,刚强的郭如鹤这些人是真存在的——但是他们是真存在的呢,存在这广大的人群中。我爱他们,也爱他们从属的人群!然而我所接触的是另一种人类。*韦君宜:《告诉》,《韦君宜文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10—11页。

假如我能使自己活在那巨大的人群和他们巨大的心灵里,他们是有力的,也能使我有力起来。*韦君宜:《告诉》,《韦君宜文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11页。

我的灵魂是清白的,真诚的啊,但是这能上哪儿去卖?我不能用它来换一个小钱,帮助路边的乞儿。*韦君宜:《告诉》,《韦君宜文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11页。

从这样的告白中,简直可以触摸到这个愿意为人的自由、解放献身的年轻的灵魂。

那么,为什么韦君宜能够自少年时代到青年、中年、老年,始终保持自己对自由民主的向往和对正义的追求精神呢?为什么同样经历过党内斗争,许多人变得唯唯诺诺,不敢出头,而生活的苦难却没有磨掉她的志向和锐气呢?为什么她在自己尚能思考和写作时,视《思痛录》为一生最重要的作品,不仅按照历史编年表方式写出来,而且还要求女儿保存到可以发表的时候面世呢?

应该说,中西合璧的家庭,从小男女平等,甚至父亲要求的女孩子要比男孩子强的教育,在人格上赋予了韦君宜社会公平的价值理念和勇敢维护正义的力量。而她一接触到为保家卫国而掀起的抗日运动,就毫不犹豫、义无反顾。1937年“卢沟桥事变”,抗战全面爆发。时值暑期,韦君宜正在天津家中,她以南下复学为名,乘船途中又以身体不适为借口,脱离家庭的阻挠监视,投入“平津流亡同学会”,当时她曾作七律《别天津登舟》以明志:

斩断柔情剩壮心,木兰此去即从军。早因多难论高义,况到艰危敢爱身?如此山河非吾土,伤兹父老竟谁民。愿将一片胸头血,洒作神州万树春。*韦君宜:《别天津登舟》,《韦君宜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11页。

在回顾为什么要参加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时,她曾说:

我觉得共产党这么不顾一切苦干,看来是真的能够为人民为祖国而牺牲一切,这是值得我一生永远跟着它走的。人能够如此,这才是真正的光荣,是人的价值的实现。*韦君宜:《思痛录·缘起》,香港天地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第2—3页。

我为什么抛弃了学业和舒适的生活来革命呢?是为了在革命队伍里可以做官发财吗?当然不是。是认为这里有真理,有可以救中国的真理!值得为此抛掉个人的一切。那么又为什么搞文学呢?自然也不是为了挣稿费或出名,是觉得文学可以反映我们这队伍里一切动人的、可歌可泣的生活,叫人不要忘记。*韦君宜:《告诉》,《韦君宜文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286页。

如果说自幼的家庭环境和读书经历让韦君宜临危不惧、愿为国献身的话,那么“一二·九”知识分子群体集体的理想抱负与团结一致的决心和力量更加支撑了韦君宜。

作为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这个集体中的一员,韦君宜对此始终感到自豪。当白发盈头时,她还在参加1985年清华大学纪念“一二·九”活动后这样写道:

那时候,进清华大学本来就是上了一块能够扬名声显父母的跳板,可是我们去集体在这美丽的校园里,下了抛弃自己的一切,提上脑袋干革命的决心。不是一个人下决心,是集体!民先队!这是一个团体的名字吗?不,这是年轻人用自己的心、自己的血泪、自己的前程浇筑成的理想的标志!*韦君宜:《寻找青春的聚会》,《韦君宜文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153页。

曾有些人认为,韦君宜写《思痛录》是后悔参加革命的一种表现。这其实是一种误解。韦君宜在《思痛录》和其他著作中曾多次表示:

我们真的有过一个回忆起来只有珍惜没有追悔的青春!*韦君宜:《寻找青春的聚会》,《韦君宜文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155页。

我们这些老民先队员现在一般都被叫做“老干部”了,但是我们曾经是多么纯洁,不怀杂质,有着怎样闪着火花的瑰丽的青春……*韦君宜:《寻找青春的聚会》,《韦君宜文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157页。

显然,她对自己参加民先队和共产党的历史是十分珍视的。

而韦君宜在以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正视并记述错误路线下的国家和人民遭受苦难的同时,也明确说明自己当年所走的路是正确的。她尤其提到,人们冒着各种风险甚至是被党内斗争整死的危险,还是努力地为党为国家为人民做出了一些好事,这都“使我不能同意那些弃祖国而出走情愿做无国游民的人。我也不可能认为我的路走错了,当年应当跟蒋介石走。他那以杀人、骗人为儿戏的一套,也有他的历史事实俱在,我岂能信?我只觉得这些年我们在自己国家里所亲身经历的错误悲惨的一切应当拿出来,公之于众,好使它不再发生,隐瞒是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的”*韦君宜:《思痛录·缘起》,香港天地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第2—3页。。

结  语

韦君宜堪称在政治压力下能以极大的勇气冲破各种藩篱、追求人的自由和解放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楷模。“《思痛录》挽回了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尊严。《思痛录》证明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并没有泯灭。总有一天,中国人将以从《思痛录》中汲取到的力量打开通向民主的大门!”*王培元:《在朝内166号与前辈魂灵相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第138页。韦君宜在加入共产党后,为了党可以奉献一切,包括奉献自己自由的灵魂。而历经40年的苦难,她终于认识到,人的自由是最可宝贵的,人的尊严是必须要维护的。人的自由不是为了任何目的而必须奉献的手段,而首先是为了人的发展,为了人本身,为了能让人自由地思想和生活。这种源自经验的对自由的认识,与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玛蒂亚·森关于扩展自由是发展的首要目的的理论可以说不谋而合。

在今天,中国这个世界第一的人口大国,GDP已经跃居世界第二位,30多年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成果让全世界瞩目。而在同时,我们也在发展中遇到新的困境,仍然需要在扩展人的自由上持续思想解放的进程。正如阿玛蒂亚·森在《以自由看待发展》一书中指出的那样,“必须把人类自由作为发展的至高目的”,要把自由的“自身固有的重要性”,与“自由的工具性作用”分开。这就是说,关注人的自由,并不是因为它可以为经济增长或者社会治理甚至巩固政权做贡献,尽管它确实有这方面的“工具性和实效性”,甚至“扩展每一种自由必定对发展做出贡献”,而是“因为这些自由本身丰富了发展的进程”*[印度]阿马蒂亚·森:《以自由看待发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9—31页。。

杨团,女,社会学研究所社会政策研究室研究员,硕士生导师,社会学研究所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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