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地》里的当代中国乡村生态
2016-03-16李林荣
李林荣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文学院,北京 100024)
《黄泥地》里的当代中国乡村生态
李林荣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文学院,北京 100024)
摘要:刘庆邦的长篇近作《黄泥地》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农村题材小说,它全景式地呈现了合作化、人民公社之后中国农村和农民在内外多重力量的促动下,重新走向组织化的社会进程,显示了自觉、鲜明的史诗品格。对于在这一过程中发生的乡绅传统的消解、再兴和异化,它也做了生动的描述、深切的反讽,形成了足与专业的社会学调查研究交相印证的互文关系。
关键词:《黄泥地》;刘庆邦;当代中国;乡村社会生态
细读刘庆邦的长篇小说近作《黄泥地》*刘庆邦:《黄泥地》,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引起许多感触。这大概是因为这几年我对社会学特别感兴趣,尤其留意研究中国农村问题的社会学著作的缘故。恰好前些天又重读了贺雪峰的《新乡土中国》,两相比照,更觉出刘庆邦的这部新长篇开掘深广,对当代中国乡村社会生态的把握,点面俱到,脉络分明,力道和精准度都不同寻常。以我平素追踪阅读小说新作的浅见,即使在恢弘壮阔的大叙事传统根植极深的长篇小说领域,也多年难得涌现几部历史感和现实感兼备的乡土或农村题材的扎实之作。
进入新世纪以来,乡土题材在长篇小说创作中日益见多,享誉已久的名家们在创作天地里竞相“上山下乡”。但从创作的整体面貌和文本的格局建构来看,给人感觉有比较丰厚的历史韵味或者宏阔的史诗意识的作品,还是寥寥无几。相当一批作品都止于把人物和故事编排组织得挺热闹,但热闹之外,就再也找不到别的着力点。如此路数的生成,根源不在形式技巧,而在构思立意的气概太小。气概一小,就容易让读者觉得这样操持出来的长篇无论外观的个头多么大,骨子里还是一个膨胀了或者抻长了的中短篇。
一
《黄泥地》与此不同。它在行文细节上显示了确凿、切实的历史和时代符号。如果读者有心的话,完全可以据此推断出全书二十章内容分别对应的具体年代。比如,讲到房守本行贿,作品特意点明是在1980年代中期;讲到房国春依据政策给村里人伸张正义,也特意提了靠的是援引1986年中央第7号文件有关保护耕地的规定。再往后,一些次要人物的成长过程或身份处境的改变,也时时在显露确切的时代迁延轨迹。像房国春的孙女,刚出场是二年级小学生,临近结局变成了1990年代初期的中学生。
时间和年代细节设置得这么周全,说明作者构造这个作品的时候,带着诚恳的历史感情,是真心实意要把清晰、连贯的客观历史环节呈现到文学世界里。这给我们从那些年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一辈人非常温暖的感觉。中国当代的小说是发端于史诗风格的农村题材和革命历史题材创作潮流的,但自农业合作化运动到建立人民公社这段农村的历史进入当代长篇小说叙事之后,中国农村的一系列巨变和不断调整的农村政策引发的种种复杂社会效应,在长篇小说里面就基本缺席了。
新时期以降,很多作家无意再用长篇小说创作的形式对应中国农村由于正确或者不正确的政策而造成的巨变。《黄泥地》给我感觉最直接的冲击,就是它贯穿了鲜明的历史叙事意识,有史诗气概。作为娴熟于短篇小说创作的作家,刘庆邦在《黄泥地》中仍然保持了格外讲究语言、场景、氛围的微妙构造和细节打磨的特点——这是短篇小说家的长项。但就整体架构看,《黄泥地》是富于现实感和史诗性的小说。它弥补了新时期长篇小说疏于展现后农业合作化运动时代中国乡村生活秩序变迁的历史欠缺,具有对应中国农村历史实际的大叙事功能和社会学意蕴。
而做到这一点的关键,正在于它用一环扣一环的时代符号,把整个故事都绑定在了1980年代中期到1990年代初期中国农业政策和农村体制发生深刻变革的真实背景中。这一时期,中国农村经历的是和1950年代的农业合作化运动取向看似完全相反的变化。农村的私营经济复活、农村的土地所有制和经营权分离、农民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的状态和身份从高度组织化和一律化趋于多元分化。相较于此前三十多年的合作化运动,这一切似乎都属逆变。社会学上把这叫做撤社建乡,就是撤销人民公社,建立乡和乡以下的村民委员会的过程。
这是当代中国乡土社会嬗变和农村制度发展的历史的一页,在社会政治意义上是大手笔,在文学上也是大题材,值得以浓墨重彩精心表现。《黄泥地》没有采取正面强攻、瞄准高层和前台大写特写VIP和大事件的常规套路,它靠的是以轻搏重、以小见大、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的艺术策略:用坚实的细节合筑宏大题材,用生动准确的刻画激活叙事与历史的关联。
《黄泥地》的这种艺术策略,最见力度的一点就在于:它牢牢聚焦身份从社员转变为村民之后的农民,在新的乡村生活情境下如何面对和解决自身的再组织问题。合作化运动曾赋予农民一种表面上政治色彩很强、实质上还是依托中国传统生活伦理的全新组织方式。乡村生活中人与人、家庭内外的关系怎样达成?遇到矛盾和冲突的时候——政治、伦理或经济意义上的矛盾,如何利用组织起来的便利和力量,更彻底有效地化解矛盾、避免冲突?
新中国成立后,为此所进行的社会实验性质的探索始终没有停息。第一场实验从合作化运动推进到人民公社成立,一直持续到1980年代初期,前后历时二十多年,最后它走到了尽头。因为随着条件的变化,它消极的作用显现得越来越突出。尽管至今全国各地还保留着少数类似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建制的集体经济组织,但从整体面貌来说,中国农村最近这30来年已进入了生活组织架构的深度嬗变期和更新期。
二
对中国农村的这种生活组织架构的深层变动,《黄泥地》一开篇就给了寓言式的展示。一群孩子摔“哇呜”、玩泥巴的场景颇具隐喻意味,它笼罩全篇,直抵主题。孩子是本真的人、原初的人,他们在游戏当中呈现出的组织方式、力量对抗,相互之间的斗争关系,集中预示着成人社会的基本形态。房户营村的各种人情世态和各种人物面目,在“哇呜”游戏里都有写意化的亮相和预演。
紧接这场游戏之后,就是连续好几章讲述房守现的串联行动。出于对村支书被世袭的不满,房守现东奔西走,寻求共鸣,网罗盟友,因人而宜地设置对症下药的说辞,一个一个地发动面对面的攻心战。细节刻画得如实况转播般生动、琐碎的房守现串联的这个过程,实际上浓缩、映现着丧失了确定组织依靠的农民在面临问题与危机时再组织的过程。它依赖和调动的全部资源,都来自维系中国乡土社会基本秩序的生活情理与生活伦理。房守现串联的对象,要么是与他自己亲缘关系很近的人,要么是因为父一代子一代村支书的存在,而遭受利益损害的人。
循着亲缘和利益关系找支持、求认同,这实际上是足与传统意义的乡绅处事的机制相对应的一次组织活动。乡绅之所以在传统农村社会里能够受到尊重,产生一种和官方力量互补的作用,有时甚至替代一部分官方行政权威的作用,一靠人情,二靠伦理。他们处置纠纷、评断是非的最高标准和基本追求是既合情又合理,达成人情与伦理的相对平衡。这人情和伦理确立在乡村生活的传统秩序之上,不是官方赋予的,也不依从于政治、法律话语的权力威严。房守现利用了这样一层关系、动用了这样一个机制。这个机制深藏在表面上的严明坚硬秩序已经瓦解的农村。在合作化和人民公社时代过后,强有力的社会治理架构撤除,重新分散化、碎片化的村庄里,每个人的生活还是依赖着亲缘、伦常以及由此决定的利益关系(利益和亲缘的捆绑依存,这本身就是伦常秩序的核心)。反过来讲,要把日趋原子化的村民们重新凝聚在某一特定目标下,组成一个立场、意图和实利的共同体,最后也最有效的连接纽带,也就是亲缘伦常。房守现显然深谙此理,他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一纽带,动员起了房户营村的一派抗争力量,成功地担当起了无组织群体中的组织者角色。
而且在小说的结局部分,房守现的这种组织活动,果然收到了他所期望的实效。房守现的儿子房光金替代了房光民,当上了村支书,房守现自己则取代了房守本,登上了太上皇似的地位。但像黑色幽默一样,他们父子这时的所作所为,不仅和原先的房守本父子如出一辙,而且把房守本父子想做却没做到的也都做了,还做得更过火。这样的情节安排,使得房户营村最终变作一个深具反讽和象征意味的世界:其他所有的人都像傻子似的,被一个自以为聪明、但实际上境界很低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房户营的这个聪明人就是房守现。借用鲁迅的话说,这样的聪明人捣鬼有术、然而有限,做得再多、走得再远,至高追求也不过是贪占一己一家之私利。无论在故事中或现实中,他们的出现都是势所难免、根植深厚,远非看起来那么偶然或反常。
《黄泥地》封底标示和市场宣传的关键词是士绅也好、乡绅也好,*参阅《黄泥地》封底标示的作品介绍:“当今农村的巨大变革终结了中国的乡绅时代,乡绅文化渐行渐远。房国春堪称中国最后一位乡绅,他对世道人心的呼唤如此强烈,声音又如此微弱。房国春深陷在黄泥地的双腿,隐喻了中国改革进程的复杂与艰难。”(刘庆邦《黄泥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11月版,封底。)假如非得在整个作品中找一个与之对应的人物的话,房守现倒比房国春合适、贴切得多。这是一个在新时代的农村生活场景中如鱼得水的能人和地地道道的权谋家。他适时地出击,笼络了人心,拉起了明张公义、实谋私利的统一战线,并且顺利达到目的。在作品叙述所及的故事时空里,房户营村的集体利益最后都被他掌控,他赢得了他所期望的一切,唯独放弃了道德,成了一个缺德而得势的能人和恶人的组合体。他借着群体抗争的庇护,施展了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在作品建构的故事情境中所能施展的一整套伎俩,最终把自己置换到了赢家通吃的村霸位置上。小说结尾处,在房守现父子的飞扬跋扈下吃二茬苦、受二遍罪的村民们,又想发动、利用房国春再次告倒房守现,但房国春这时候已经被摧残得奄奄一息,既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心气了。这位老上访户此刻坚持上访,也只能继续上访他原来的诉求。到这里,可以看出,《黄泥地》不仅包含了一个巨大的反讽,而且这个反讽是多层次的,勾连、指涉着故事和现实中环环相扣的重重悖谬。
与此相关,小说在叙事上也凸显出一个特色,就是全面采用拟话本式的传统叙事语态,叙述者随时随地要站出来说话。在情节的关键转折和整个故事的结局部分,这种以叙述者的主观语态和主观视角穿插、引导叙述的表达方式,也显露和转化出了现代意义上的尖锐反讽。对这一点,我跟有些论者看法有所不同。在这部作品中,人物语言去掉了引号,和叙述语言混为一体,但这并不是随意从俗或有违经典现实主义写法的纰漏,而是符合作品自身需要的一种艺术手法。多亏了这个游离在人物语言和叙述语言之间和之外的叙事声音,整个作品才得以从情节和主题的层面都提升到了不止于和不拘于一般写实的高度和深度。就像传统的评书一样,所有人物的语言都是用说书人的声音和腔调模拟出来的。而且这模拟是不加掩饰、不怕露出痕迹的,不像舞台表演中的演员那样要分角色,说书人就是依托自己的身份来模拟,在模拟中他是在坚持自己的说话习惯和认知立场的前提下,来把握不同人物的特点。
越是这样,从叙述效果上讲,众声喧哗和复调混响的感觉也就越强。换一种解读和评价角度,把这种叙事手法判定成一个缺陷,当然也并无不可。但解读方法如能根据作品的实际内容做些改变,就不难明白,较之那种带引号的、第一现场的、分角色的、高度逼真的人物语言呈现,和单摆浮搁在旁的一脸正色的叙述语言,《黄泥地》的叙事表现力更见丰富了一层。作家通过他扮演的叙述者,把自己对人物和故事的态度,暗藏进了他对人物和情境的模拟当中。面对着在世道人心的理想常态的比照下,显得无限尴尬和幽暗不堪的作品情境,作家并没有故作深沉、不动声色,更没有主动取消自己的发言权。关键是我们读者的理解方法要得当。
三
人物言行和场景氛围的细致、生动刻画,以及累积于此上的对农村生活深切、精确的全景呈现,《黄泥地》这方面的长处已受到不少论者的充分关注,无需费辞赘述。我想补充的是,所有这些,在作品中都聚力于展现人物,都属人物形象里里外外的零部件。因而,以篇幅论,对人物着的笔墨最多,以结构论,是人物居于主干和重心,这当为《黄泥地》创作形貌上的总体特征。而视点瞄准形形色色的具体的人,这也正是作者寄寓在《黄泥地》里的一种面向现实的乡村观和农民观。
《黄泥地》里的人物,形象最醒目、地位也最重要的首推房国春。他处于几条情节链的核心交叉点,他的所言所行、所遭所遇,覆盖、关联了作品的各个角落。在出版社拟的书封介绍中,房国春被确认为全书的书胆,并且被命名为余留到新时代的最后一位乡绅。他具有极其貌似乡绅的身份和做派,不少情节也支撑着他这样的形象,但实际上他始终未曾拥有传统乡绅所必备的那种赖以确立自己权威的强大资源。对这位形神两面都仿佛完全兀突于他的生活环境的特殊人物,特别值得追问的是:他到底凭什么,就得非要担当起给大家出头做主、伸张正义的角色?他的精神依靠、道德优势和话语权到底来自哪里?——其实,作品对此已做了最好的回答。
房国春拿定主意为村民领头维权、讨公道的时候,以及随后为此走访村民、征求意见的时候,同他多年前在村里大会上当众揭发房光东的爹当过国民党军官,他一家子不配当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全家红典型,使用的语言是一个路数。这套语言的全部权威和力量都来自对政策条文、政策话语的征引和仿照,而且是对正时兴的政治话语和政策条文的征引、仿照。房国春有文化,虽然是中学数学老师,但喜欢熟读政策条文。在他去跟村民谈意见的场景中,他表现得很像一位正在行使本职的党政官员。以至他后来落到上访鸣冤的境地,遇到一个老上访户——他邻村的老劳模马兰生,随即迅速得到马劳模那帮访民的尊敬,也是因为他很快在这些人面前显示了自己熟知政策条文的独到特长。
然而,恰恰也就在这点上,房国春这个人物的虚弱性和空洞性都暴露了出来。他这种坚信并且牢记政策条文,进而自觉熟练地利用这些政策时令话语来支配自己的思考、判断和表达的习惯,正表明他的精神活动是以政治生活领域的那些明规则作为边界的。对于潜规则的存在之广、能量之大,他始料未及。他不敢相信也想象不到在政治生活的表象背后,还运行着更强有力的潜规则。他实质上是一个耽溺于字面生活空间的、胸无城府却又饱负书生意气的人。尽管他如数家珍地熟用官方政治话语,赢得了村民和一些官员在明面上的尊重,但这更证实他没有真正属于个人的、像传统乡绅所拥有的那种源自宗法体系等传统强权势力的威严依靠。
作家饶有深意地给房国春设定了一个在家族谱系里辈分极高的身份。这样的身份,本来正是传统乡绅惯有的一个必要资格。带着这种辈分资格,一位乡绅得以顺理成章地掌握乡村伦理道德的裁判权。可作品中的房国春偏偏没有这个权力。相反,当房守本的妻子宋建英辱骂他的时候,他不但摆不出秉公断理的权威架势,甚至连为自己护住脸面的气势都调动不起来。许多论者都对宋建英骂人这段描写表示赞赏,认为活灵活现、富有生活气息。但耐心细察文本,即可明白:恰好在泼妇骂人的描写上,刘庆邦把持住了极强的道德和修辞的分寸感——他不是用再现式的写法,一一道明骂人的语句,而是用说书人拟话转述的方式做间接的传达,只说骂人的字眼很脏,但究竟如何脏法?在字面上并未展露,让读者尽可以根据自己的个人经验,动用想象去填充作品的叙述空白。
面对宋建英肆意的撒泼辱骂,房国春没有丝毫还击之力。真正的乡绅在那样的场合,正是应该大显神威的时候,但房国春却显得非常卑屈软弱和无助无奈。最后,他只能拐着弯迁怒,拿自己儿子出气。这次憋屈至极的打击,直接导致房国春跌出自己一向恪守的理性尺度,走向含冤负气上访告状的坎坷路。就这猝然一顿谩骂,房国春就被收拾得七零八落,位置顿时降得极低,以往的威严全部化作了泡影。这个看似歧异的情节突变,消抹了房国春外形上近似乡绅的那圈光晕,却拓展了作品揭示乡村精神生态现实的深广度。由此,我们看得更清楚:房国春无限依赖的权威,实际上是他把握不了也并不真正了解的一种缥缈、奇异的神秘存在。他自以为熟知的,最多不过是它的一层表象。自行熟读熟用政治口号和政策条文,使他获得了和远处神秘的权威联系为一体甚至紧靠在一起的幻觉,但这改变不了他骨子里是一个喜欢顺风起舞和借光自重的权威崇拜者和仿冒者的本相。
刻画到这一层,房国春这个人物即被彻底抽空,裸露在他背后的,是乡村社会伦理生态中的一大片陷阱似的黑洞。房国春也因为自己把自己高高地架到了这个似有而实无的道德峰顶上的生活方式,落进了两面夹击的窘境和险境。真正的乡村社会伦理排斥他,权力体制的实际运行规则也排斥他。他终究是一无所靠的。一个一无所靠的角色,出现在权势利益的丛林化争夺中,最后的遭难也是一定的。作品结局部分的房国春,在叙述层面被敷以令人同情和敬重的悲凉、严峻的色彩,但就整个人物形象的本质来讲,房国春在作品中仍然是作为积极意义上的伪善者或道德理想主义向度上的象征符号而存在的。
与房国春积极伪善的人格形态反向对称的,是《黄泥地》里的二号主角房守现。依照作品中多处设置的追叙、插叙和补叙,房守现从头到尾的人生履历都布满道德不良的记录,他常年专治妇科的行医营生,纯粹是猥亵下流的使诈。他忙前跑后串联反对村支书世袭,从一开始就是奔着一举夺取房守本父子权势以自任的私利而去,当他获得预料中一切时,他立刻表现出一个乡间恶霸惯有的种种毫不掩饰的蛮横卑劣。房守现上演的这一连串戏码,很像是一个扁平的大反派形象的出场程式。但置于和房国春的一系列作为呈明暗对称的方位上,房守现居心不端却一路得逞的这套把戏,就不仅仅是在展现一个全面恶质的坏透了的反派有多么可恶,更是在展现一种极端消极而又极端虚伪的投机主义的生活规则匹配着多么深厚、广阔的社会土壤。在这样的社会土壤里,败坏的并非哪一部分人的道德品质,而是遏止私欲向公权范围膨胀、泛滥的伦理防范机制。
再说房守本这个人物。他早早地闪现在作品开端,像一面等着众人群起而攻之的靶子似的,戳在蓄积已久的众怒众怨之中,起着情节触发点的作用。作为一个文学人物,他是陈旧的。近些年的乡土题材小说里这种蜕化变质为村霸的党员干部屡见不鲜。他在《黄泥地》里,被作家有意做了淡化。但他的妻子宋建英,相比起来,却得到了泼墨式的大段描写。宋建英和房国春在人物利害关系上是一组对立元。宋建英的胜利,就是房国春的失败。但宋建英的得胜显得戏剧性太强,甚至有点现实情理的根据不足的嫌疑。怎么一场谩骂就能把两家人此后的遭际都改变了?宋建英在道德立场上是站在负的一面,在是非立场上是处于非的一面。她口无遮拦的一通撒野,直接侮辱了无辜的房国春,间接的后果,则是把房国春逼向了投告无门、家破人亡的绝路。基于此,宋建英这个形象整个地也就成为道德伦理尺度上的极恶一端的代表。她的得逞因此也带上了和房守现类似的一层寓意。
但宋建英又是远比房守现更加脸谱化、更加负面的恶人形象。这样的形象在拘泥于书本知识的理论推演中很难成立,在具体而微的现实生活时空里,却并不罕见。他们横行无忌而每每得手,倚仗的就是环境的纵容。村风败弛,公序失范,良俗沦丧,乡约乏力,与此互为因果,乡绅阶层据以存身立威和行使维护公德、仲裁争讼之责的社会认同基础,被釜底抽薪、扫荡殆尽。这样的境遇中,作恶的自由极度放大,作恶的成本极度降低。宋建英、房守现们的顺心遂愿,反证着传统乡村社会的解体。但确切地说,解体的只是正的一面,所以这一面解体的同时,负的那一面组织得益趋严密起来,开始了更无所顾忌的横行。从这个意义讲,宋建英一骂而使房国春崩溃,并不是宋建英个人威力的体现,而是整个房户营正不压邪的村风民俗和伦理导向的一场大揭底。这也正是《黄泥地》里在房守现之外,还要跳出一个更肤浅、嚣张的宋建英的一点缘由。
四
农村题材的《黄泥地》,把故事的主场景摆在了农村,故事中的大多数人物也都是农民,但城市知识分子在其中并未缺席。出身于房户营村的京城某行业报社的记者房光东,就是《黄泥地》里的城市知识分子代表。以经典现实主义创作所要求的典型化的人物模板来衡量,房光东这个形象显得苍白而又飘忽。但恰好是这种苍白飘忽,使房光东在《黄泥地》的特定叙事情境中见出了别样的“真实”感。在他露面越来越多的小说最后几章里,情节的跨进越来越快,叙述笔触也越来越粗线条。对于和房光东出身相似、职业相近的城市知识分子,读到这部分,不免会有些良心受审似的惶惑。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房光东这个人物虽然没有着墨太多,却积聚了内在张力很强的批判意识和理智悖谬。房光东对社会、对故乡的思想认知,和他眼前真实存在的房户营村完全对不上茬。对不上茬的根源,在于他对故乡、对他人及至对整个社会环境,深怀一种精神创伤式的情感疏离。对此,作品中早有一笔情节铺垫:1971年大年初一,房国春在全村大会上当众检举揭露了他们全家的“反动”背景。当年房国春此举,一如他后来为村人所做的一切,多半是基于伸张公理的义愤而非出于坑人害人的恶意。对于这一点,作为成长为城市知识分子的房光东在理性上不会不明白,但从感情上讲,他永远不打算原谅房国春,在房国春濒临绝境之际,他冷眼旁观,不愿介入,更不施以援手。
为了多少平衡和冲淡这个知识分子人物良心上的阴郁和寒凉,作者刻意点缀了几笔有关房光东母亲的细节。这位老太太拒绝跟着两个已经分别在省城和京城安家立业的儿子生活,坚持孤身一人留在老家,理由是这样她才能享受到在城市里无从享受到的街坊四邻对一位教子有方的光荣母亲的尊重。房国春的妻子皇甫金兰寻短见之前,正是这位广受村民尊重的老太太,用一句肯定房国春是好人的慨叹,给了皇甫金兰最后的温暖和慰藉。这个细节当然可以被视为正义和公道尚未绝迹于房户营村的明证,但从这个细节同时也可以看出,房户营村人的正义感和公道心,最终收缩了起来,归结给了一位随时可以永远离开这里的一位老人。
而老人的儿子——拥有房户营一般村民难以企及的思想配备和知识武装的城市文化人房光东,在故事尾声部分,最大的愿望只是想从房国春的笔记中搜寻一些有助于他写出一个虚构性的乡村题材作品的素材。《黄泥地》里这类细节层次的反讽真是有如尖针一般,密密麻麻,点点戳戳,直刺人的灵魂和血脉,并且毫不松懈地贯彻到了作品的最末一页。故事里房国春活生生的身心磨难史,到了本职为记者的房光东这里,充其量的价值仅仅是以资虚构。带着这样的意图和眼光,房光东遍检房国春的笔记,只看见一片空白。房国春的笔记当然自有它的内涵和意义,决不是一无所有,但这些在房光东的视野和胸怀里,全等于零。由此折射出的事实是,像房国春这样貌似乡绅的农村文化人和像房光东这样身居白领阶层的城市文化人(如有些论者所说,后者就是自信只要自己愿意,即刻回乡就可以担当起新乡绅职责的都市文化人),在话语上严重不对称,在精神上深存隔阂,以至彼此间无法沟通、更无法理解和认同。
小说在这里正当其时地楔进了一个明显兼具荒诞和解构意味的小细节:房光东翻看房国春笔记时,意外发现一点陈年小掌故,原来整个房户营村的村史,竟源起于他大字不识一个的爷爷的炮制。房国春对村史的记载,最初的根据就是房光东的爷爷口述的故事。没有一点书本知识的仰仗,恰好也不必受任何书本知识的束缚,正便于径直把整个村子的故事当作自己个人的故事,来编造和传述。房光东爷爷这种举村上下舍我其谁、把自作主张坚持到历史深处的派头,才像是一位传统意义上的真乡绅,但这么一位真乡绅,在小说当中连正脸都没露,仅从隔了两层的转述中倏忽一晃,留下一抹模糊、遥远的背影。
五
如前所述,《黄泥地》在叙事和主题双重层面,都有涵盖长时段历史变迁的开阔架构。支撑这种架构的基石,却多为精到传神的细节。这正像一幅纵深有致、工写兼备的画卷,远观可见势,近察能见趣。《黄泥地》的很多细节,都不仅在小说修辞学的意义上别具匠心,耐得住细读,而且在创作心理和文学社会学的意义上,也发人深省,经得住琢磨。
读着这些细节,宛如凝视当今农村政经生态中的突出症候。全国从1982年开始建村民委员会,到1988年基本建成。村民委员会取代了原先的生产大队,取代了公社建制下的村委会,并且实行由村民直选的方式产生。但在传统观念积弊和现实利益纠葛的复杂影响下,这种直选在一些地方渐有变异为贿选的迹象。个别极端的情形下,甚至还出现村干部候选人从银行贷款,直接用汽车装载现金,挨家挨户按人头给村民发钱拉票的事例。研究当前农村的社会学家,多年来常探讨的一方面问题就集中于村治组织的产生和运行。其中,最微妙也最普遍的现象莫过于“两委冲突”,也就是上级组织委任的村级党总支和村民自下而上直选出的村委会,在支配村里的土地资源利用等经济利益时发生冲突。“两委冲突”实际上是民意和权力在具体条件下的暂时失衡。*贺雪峰:《新乡土中国(修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23~327页。
对于这一点,《黄泥地》里没有做大篇幅的集中描写,但也没有遗漏。寥寥几笔速写式的细节穿插,就把这种现象揭示得很到位。尽管是细节,却也既有人,也有事:房户营村也有一个村委会主任,这个村委会主任叫房光和,他在作品里纯属次要人物,只在远离主干情节的故事边缘露了几面。但他一露面就戴绿帽子,而且把这顶绿帽子坚持戴到了最后。他老婆在作品中连名字都没有,她刚出场就是来找村支书通奸。身为村委会主任和丈夫的房光和对此似乎无动于衷,又似乎无可奈何,像是什么都知道,并且心甘情愿乐得如此,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直稀里糊涂遭愚弄。
尤其是小说后面四章写到上访,在快速疏放的勾勒中,仍显现出对农村和农民中的这种非常态做全方位反映的精准笔力。到这几章,长卷式的画幅绵延结构渐已让位于连环画式的画面跳跃和间隔组合结构。间隔跳跃的叙事片断的连缀之中,省去了很多在连贯衔接的细节和场面,但帮助读者获取整体印象的一切该有的要素,都得到了保留。社会学家研究发现,农民的上访是有类型和区域差异的,中原地区的上访大都是起因于村干部欺负村民,华南地区的上访常是宗族号召、动员整村整乡的人对抗基层政府,长江中游地区如湖北一带,农民上访率相对低得多,因为这里村干部比较强横,村民被欺负得厉害了,往往作“惹不起、躲得起”的选择,背井离乡外出打工。*贺雪峰:《新乡土中国(修订版)》,第313~315页。《黄泥地》的故事场景设定在中原地区河南一带,书中所写的房户营村的房国春和同乡田楼村老劳模马兰生这两位执着的老访民,抗诉的都正是遭乡村干部欺负的冤情。对于受了同样的欺负,却选择远走他乡的少数人,《黄泥地》里也没忘通过交待房国春儿子房守良外出打工、死于车祸的凄惨下落,特地关照一笔。
据刘庆邦介绍,他创作《黄泥地》,全部的依靠都是他自己对乡村社会和农民生活的直接观察和切实感触。凭借着在今天光怪陆离的理论世界里似乎已经不那么新奇的办法和资源,写出了与专业的社会学研究及社会学调查的成果,足以形成交互参证的多方面关联的乡村生态,无论在文学或非文学的维度上,这都是可贵可敬的。
(责任编辑:毕光明)
The Rural Social Ecology of Contemporary China inTheYellowSoil
LI Lin-rong
(SchoolofLanguageandLiterature,BeijingInternationalStudiesUniversity,Beijing100024,China)
Abstract:An extraordinary novel themed on the rural area, The Yellow Soil by Liu Qingbang gives a panoramic portrayal of the social re-organizational process of Chinese farmers and villages stimulated by multiple internal and external factors prior to the era of the agricultural cooperative movement and the people’s commune, thus exhibiting a conscious and distinct epic quality. Moreover, the novel also vividly describes and profoundly satirizes the breakdown, renewal and alienation of the squire tradition in this process, thereby having constituted a reciprocal intertextuality relationship with the professional sociological survey and research.
Key words:The Yellow Soil; Liu Qingbang;contemporary China;the rural social ecology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2-0021-07
作者简介:李林荣(1970-),男,山西平遥人,文学博士,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学院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基地执行主任,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