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1940年代三大区域文学的服饰书写
2016-03-16翟兴娥
翟兴娥
(德州学院 中文系,山东 德州 253023)
论1940年代三大区域文学的服饰书写
翟兴娥
(德州学院 中文系,山东 德州 253023)
摘要:中国现代文学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推进与阵痛过程,个人与个人、个人与家庭、个人与社会、民族与民族、政治与政治等的矛盾空前激烈,斗争与发展并存。论文拟从作家的服饰书写这一特殊角度入手,深入到作家与作品的灵魂深处,揭示出解放区、国统区和沦陷区三大区域文学中的不同的服饰书写所展示出的不同文化内涵。
关键词:1940年代;解放区;国统区;沦陷区;服饰书写
20世纪40年代,全中国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下,文学分成三部分,解放区、国统区和沦陷区。事实上,国内学界公认也是如此,而这三部分,每一部分都呈现出了主体色与主体范式,并且每一个区域的主体流行色与思想含义在作家笔下都是不同的。我们且对解放区、国统区、沦陷区的作家与其笔下的服饰世界择其代表作一阐述。
一、解放区文学中的服饰书写
在解放区,深颜色是最受欢迎的,而女作家在解放区是格外受到尊敬的。当时许多作家到解放区以后都自觉穿起了深颜色,换上了灰色的列宁装和干部服。她们的时装就具有了“组织”的性质。
丁玲当时从南京逃脱后,李夫记述了她辗转来到解放区时的情景:“……丁玲终于来了。那也是一个将近黄昏的下午,室外的空场传来了喧杂的人声,许多人在说丁玲来了。我也挤在人群中从门口向室外望去,里面挤了十廿个不相识的人,其中有三个女子。三个女子中间有一个胖胖的,扬着清脆而尖锐的声音在滔滔不绝地谈着路上的情形。一颗头发剪得短如男子、而且乌黑光亮的、衬着一张圆脸和庞大的头,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在转动着。……她身上穿的是一套灰色军装,一顶军帽已经给她卸在手中弄着。……我猜起来:或许她就是丁玲……丁玲当时固然谈笑自若,不过我看她的脸上多少带着些女性的忸怩神态。”*转引自孔庆东:《百年回眸看女装》,《北京文学(精彩阅读)》1999年第12期。
来到延安后的丁玲,受到毛泽东、张闻天等领导的欢迎,毛泽东还专门写了一首诗——《临江仙·给丁玲同志》,诗中称她是“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这样丁玲从“文小姐”变为了“武将军”,在服饰穿着上也具有了组织群体的味道。丁玲本来也喜欢红黑混搭在一起的深色的刺激颜色,她和胡也频、沈从文在上海办的杂志就叫《红黑》杂志。而此时的丁玲,作为女性为实现自己的生存价值,开拓自己的生存空间,又一次穿上了男人的衣服。
丁玲创作的反映红色根据地的作品,较为全面地体现了红色根据地军民的劳动和战斗生活,为考察红色根据地小说服饰特点提供了最好的范本。
在丁玲的《在医院中》《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作品中,具有丰富的服饰描写,也写出了服饰的变异现象,就是在叙事中服饰成为对特定服饰主体的否定性力量,二者之间构成反讽关系,从而暗示出一种特殊的服饰伦理,即漂亮的打扮是思想落后、颓废和生活腐朽、堕落的表现,是一种应该警惕和防止的倾向,而简朴甚至破烂的服饰则表明艰苦朴素、勤俭节约,是值得大力肯定和宣扬的新风尚,是革命事业需要的服饰道德伦理。
单就穿着漂亮而言,倘是作者肯定的新人物,则成为新人物对新生活特别是美好生活的向往;若是作者否定的人物,漂亮服饰则成为不事劳作,不劳而获的佐证,成为掩盖其思想行为丑陋和阴谋的工具,于是漂亮整洁的外表和思想行为的反动落后形成反讽结构,美丽的服饰沦为滑稽可笑。由于丁玲的创作中涉及解放区各阶层众多人物,故其对服饰的描写也呈现出多重视角。
丁玲的《在医院中》,由于立足于善意地揭露和批评延安某部队医院医疗条件、医护人员的工作作风等方面存在的问题,可以说是一篇革命阵营内部自我反醒、自我疗救之作,因此女主人公——作者的代言人或抒情载体——陆萍的眼里看见的都是延安医院的负面形象——乱象,处处体现出不和谐,让她困惑难解。
看陆萍初次出现的服饰形象:“那天,正是这时候,一个穿灰色棉军服的年轻女子,跟在一个披一件羊皮大衣的汉子后面,从沟底下的路上走来。这女子的身段很灵巧,穿着男子的衣服,就像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似的,她有意的做出一副高兴的神气,睁着两颗圆黑的小眼,欣喜地探照周围的荒凉。”*丁玲:《在医院中》,载《谷雨》1941年11月。
覆盖和包裹着陆萍身体的棉军服是延安八路军统一的制式服装,而且是“男子的衣服”,在延安艰苦的环境中也许根本就没有必要在服饰上区分男女性别,完全没有考虑她作为一个特殊的个体——来自上海的年轻知识女性的特点。但陆萍投身于延安的革命组织,投身于民族解放和民主革命的历史洪流,必须按延安革命根据地和解放区的这个特定时空环境与群体生活的纪律、规范以及整个生命的存在方式来存在,因此她必须接受这个意味着某种特殊意识形态的生活方式和规范的覆盖包裹。具体而言,就是她必须自觉地将自己置身于延安规范之下,按延安的着装规范和条件来塑造和呈现自己的形象。
显然,这是一种强制性规范,固然有政治的需要在里面,但确实又是对个体自由的消解或颠覆。年轻、活泼、伶俐、富于思想的生命与灰色单调的制服,男子服装与女性身体,一再形成对照与张力结构。陆萍本想作为一个优秀的政治工作者,却被组织强行安排到产科医院做接生医生,她为此申辩、流泪,却经不住党支部书记、党小组和同事的反复做思想工作,因为这是党的需要,决议已经做出,她必须服从组织安排。可见在解放区这里,在党的需要、集体的需要面前,个人只有服从,不存在个人理想与自由意志。
同时,还需要提醒的是,如果我们把覆盖和包裹陆萍身体的棉军服视为规范,那么这个规范还体现为男性的规范,对陆萍等延安女性存在着的一种忽视或者说是漠视。我们甚至还可以看出,延安仍是一个典型的男权社会,这固然与战争岁月中男性的主导作用有关。
在小说中,对陆萍年轻活跃的生命形式进行管制和约束的是男性,在女性背后给女性施加压力的也是男性。从总务处处长的老婆刻意扮俏的打扮和在医院飞扬跋扈的行为中,我们都可以看出,即便是在延安这样的革命圣地,传统文化中女性受男性压抑并依附于男性的封建陋习依然存在,这无疑增加了小说的思想深度和批判力量。
《在医院中》有的人物是由于特权或背靠特权,在个人行动和心理上具有居高临下的自由和威势,因此服饰张扬,自我感觉良好,但毕竟底气不足,所以仍给人矫揉造作,捉襟见肘之感。
由于国统区一批青年女学生的到来导致延安离婚风大盛,某机关总务处长的老婆对自己的婚姻产生危机意识,因此很注意自己的外在形象,精心于自己的服饰和走路姿态,摆官太太的架子,让陆萍心生厌烦:
尤其是那位已经二十六七岁的总务处长的夫人,摆着十足的架子,穿着自制的中山装,在稀疏的黄发上束上一根处女带,自以为漂亮,骄傲地凸出肚皮在院子中摆来摆去。她们毫无服务的精神,又懒又脏,只有时对于鞋袜的缝补,衣服的浆洗才表示兴趣。她不得不催促她们,催促不成就只好代替;为了不放心,她守着她们消毒,替孩子们洗换,做棉花球,卷纱布。*丁玲:《在医院中》,载《谷雨》1941年11月。
陆萍对这位夫人的工作态度、习惯、责任心和工作能力基本上都是否定的。那个夫人刻意修饰的外表与懒惰的思想和行为形成强烈的反差,从道德上判断,美丽的外表反而显出了她的灵魂和人格的丑陋来。
农民是一个靠体力进行生产劳动获得生存的社会阶层,他们的服饰重在实用,即方便生产劳动,所以他们的服饰简单、朴素,与他们简单的生活方式和他们朴实的性格浑然一体。他们的布多是自己纺的,多数人的衣服都是自己缝制的,因此与专业裁缝剪裁缝制的相比,虽然显得粗朴、土气,但也有其自然、清爽、本色的一面,自然也别有一种独特的民间风味,更可显出广大农民人格的自然、真朴、健康。《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塑造了一个这样的年轻女性:黑妮。黑妮是果园村大地主钱文贵的侄女,她父亲死后便寄住在伯父钱文贵家里读书、干活,但被钱文贵当自家的佣人使唤,仍然是被压迫的对象。作为最为年轻的一代农民,她早年读书,具有一定程度的文化知识,接受了新的思想的教育和熏陶,成为本村识字班的老师,有着年轻人的活泼、自由的天性,对美的追求显得主动大胆。她的服饰形象最初是通过地主婆——李子俊的女人的眼睛来展示的。李子俊的女人走到顾涌的果园时,听到一阵年轻女人的笑声。接着便看见黑妮穿浅蓝色衣服的影子晃了过去。
她已经看见那个穿浅蓝布衫的黑妮,正挂在一棵大树上,像个啄木鸟似的,在往下边点呢。树木又像个大鸟笼似的罩在她周围。那些铺在她身后的果子,又像是繁密的星辰,鲜艳的星星不断地从她的手上,落在一个悬在枝头的篮子里。忽的她又缘着梯子滑了下来,白色的长裤就更飘飘晃动……*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丁玲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09~210页。
黑妮穿着一套蓝底白花的洋布衣服,短发蓬蓬松松的头用夹子拢住,她不等顾长生娘再问话,扭头就又随着她的女伴们走了。顾长生娘不高兴了,朝着那穿粉红袜子的脚踪吐出一口痰去,心里骂道:“看你们能的,谁还没年轻过,呸,简直自由得不像样儿了!”*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丁玲选集》第一卷,第78页。
“浅蓝的洋布衫”、“飘飘晃动的白色长裤”“蓝底白花的洋布衣服”,清爽,素净;“短发蓬蓬松松的头用夹子拢住”,自由,随意;“粉红袜子”,青春,富于生活的幻想,这种形象在农村是很显眼了,应该被视为乡村的时尚先锋。这是觉醒后的解放区人民民主意识和自我意识、自主能力增强的直接表现,是人民当家作主后,获得了自尊、自信和自主的现实成果。黑妮所代表的就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中培养和产生的新社会中的新人物。黑妮这种服饰存在于日常生产劳动中,存在于认真地为革命事业的工作中,让人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清新、健朗的美。
这是一种新的审美形态,在传统和保守的普通农民妇女眼中,成为一种无法接受的形式,所以顾长生娘在不解和嫉妒中朝着黑妮等人穿粉红袜子的脚踪吐过一口痰去,并在心里不服气地咒骂。以顾长生娘等人为代表的旧式农民的狭隘与落后在这里也表现得十分鲜明。
从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丁玲所运用的服饰寄寓着她对人物本身的深刻思考,她往往是以一个对革命怀着纯洁而崇高的理想的革命者的身份,表达她对革命事业的未来,人们应有的生存方式和精神世界的认识、思考和期盼。她的思考是广泛的,她的态度是真诚的,描写是客观的,体现出了一个革命作家对革命的真实情怀。
解放区小说基本上都是无产阶级革命叙事。在这个时代,身体和服饰不是私人的,而是公共性的、阶级的。身体政治最有效的手段就是用服饰来控制,因此,在穿着服饰的色彩上,不允许有任何的个人主义和形式主义。解放区文学的创作中,正面人物形象服饰必须以劳动和战争为中心,以此来显示劳动和战争的要求。因为,从当时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大众所处的环境和所担负的任务来看,剔除了劳动和战争因素,一切美便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二、国统区文学中的服饰书写
在国统区,最典型的代表作是钱钟书的《围城》。《围城》写于1944年,作为以知识分子为表现对象的小说,它沿袭“五四”时期探索知识分子出路的传统,更多地表现了知识分子在现代生活中的尴尬与可笑,以及精神和灵魂的衰飒。
为了显示苏文纨的浅俗,作者别出心裁地选取了一张照片中的服饰形象:
最刺眼的是一张彩色的狭长照片,内容是苏小姐拿棍子赶一群白羊,头上包块布,身上穿的想是牧羊装,洋溢着古典的、浪漫的、田园诗的、牧歌的种种情调。可惜这牧羊女不像一心在管羊,脸朝镜框外面,向观者巧笑。据照片边上两行字,这是苏小姐在法国乡下避暑时所摄,回国后放大送给辛楣的。*钱钟书:《围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119页。
在这张照片中,苏文纨的装束也可以让我们看到这位留洋女学者的浅薄。牧羊装本身“洋溢着古典、浪漫的、田园诗的、牧歌的种种情调”,让人产生一种对远隔现代都市文明的质朴、健康的美的联想和神往。苏文纨非牧羊女而扮为牧羊女,本无可厚非,但是照片中的她并没有用心感受、领略到牧羊这种古老、素朴、洋溢着生命力的意境,而是心神游离于境外,一味的“脸朝镜框外面,向观者巧笑”。这种“巧笑”,在作者看来,不过是在“作秀”,是都市的奸猾对乡野的淳朴之境的破坏,这种笑带有明显的功利性和世俗性。因此,苏文纨以“牧羊装”做秀,对牧羊装固有的文化属性进行了颠覆,也显示了自己的庸俗、肤浅。照片摄于法国乡下,后来送给了城里的辛楣,却发挥了引诱的作用。赵辛楣为这位苏文纨熬了多年的相思之苦,说明他也不过是徒爱其色相和家庭背景的浅薄之人。
苏文纨在回国邮船上的形象是黑色的太阳镜,讲究的衣服,新涂的口红,尽管她服饰如此时髦而考究,并且摆出孤芳自赏、落落寡欢的姿势,作者却以他的一双慧眼,看出这个女人不过是装模作样,刻意吸引别人的注意罢了,因此忍不住给了她很多的挑剔,把她视为一个虚浮、浅薄的留学生。
方鸿渐最后一次见苏文纨,是在他们从三闾大学回到上海后,在赵辛楣的家里。其时方鸿渐和孙柔嘉已经在香港完婚,到上海去拜访赵辛楣的母亲,不巧遇见了苏文纨。
苏文纨比过去看到时更加时髦了,脸也丰腴得多。旗袍搀和西式,紧俏伶俐,袍上的花纹是淡红浅绿横条子间着白条子,花得像欧洲大陆上小国的国旗。手边茶几上搁了一顶阔边大草帽,当然是她的,衬得柔嘉手里的小洋伞落伍了一个时代。*钱钟书:《围城》,第280页。
对于苏文纨的描写,作者运用了一个核心词汇:“时髦”。 追寻时髦,追寻一种表面的光鲜、表面的热闹,主动将自己呈现给异性的目光,并以此来满足别人的视觉感动,成为可欲的感官刺激对象,同时,在别人的注视中获得被重视、被关注、被宠爱的幻觉,时髦的女人在这种幻觉中身心恢复了自信和行动的力量,进而通过自己与他人的妥协或合作获得自己的利益。但是我们认为,时髦女人固然显示了经济上的宽裕与实力,固然获得了一些有限的快乐与自信,甚至扩大了行动的能力和空间,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幻觉基础上的,幻觉终究是短暂的,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来的是更多的灵魂的饥饿与寂寞。因此,我们在阅读中时时能够感到苏文纨内心的空虚与落寞。
这些生动、细致的描写和精彩的幽默、比喻,近乎刻薄,但确实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作者讨厌这些知识女性做作、虚伪的行为方式,因此他的联想和比喻都带有明显的批判色彩,以揭露她们伪饰的丑陋。文人无心,文人无行,乃因其为虚伪之人,全无思想、操守,心智贫弱,耽于原欲,黏滞于俗物,灵魂不能飞升,乃行虚伪之事。因此,作者给了这种人辛辣的讽刺和嘲弄。当然,在此尖刻背后是对文明的失望和隐忧。
在《围城》里,钱钟书同样在服饰中发现了人性和道德堕落的证据。在回国的轮船上,方鸿渐与鲍小姐在船舱里幽会偷情,鲍小姐不慎留在方鸿渐所住船舱里三枚发钗被收拾房间的下等侍者阿刘拾得,阿刘以此向方鸿渐敲诈三百法郎的保密费。三枚发钗本为鲍小姐头上的装饰物,但它们现在不在主人鲍小姐头上扮靓主人,而在一个下等的侍者手里,成为敲诈勒索的工具。同样是这三个发钗,只因其存在的时空不同,而具有截然不同的功能,由美的装饰成为丑行的佐证,使体面高贵沦为堕落腐化,成为方鸿渐、鲍小姐这些留学欧美人士道德沦丧、行为放荡的铁一样的证据。
再以鲍小姐的打扮为例。在邮船上,鲍小姐的打扮成为谈论的对象,苏文纨在背后指责说:
鲍小姐行为不太像女学生,打扮也够丢人——*钱钟书:《围城》,第4页。
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贴肉短裤,镂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在热带热天,也许这是最合理的装束,船上有一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可是苏小姐觉得鲍小姐赤身露体,伤害其中国国体。*钱钟书:《围城》,第4~5页。
鲍小姐的装束显然是性感而且富有诱惑力的,但在当时同船的中国人眼中简直是有伤风化。客观上,中国学生对这个裸露较多身体的心情是比较复杂的:一方面,觉得鲍小姐过于裸露、性感,显得色情,有勾引诱惑异性的企图,也容易使男性产生非分之想;另一方面,鲍小姐裸露、性感的躯体刺激并满足了他们的性幻想,使男人们兴奋,进而忍不住持续不断地去关注她,谈论她。因此,鲍小姐的打扮使男学生们感到了一种诱惑,一种在窥视中、想象中放纵的愉悦;同时又感到了一种威胁,因为它使他们头脑中固有的传统观念受到冲击和挑战。更为隐秘的是,鲍小姐大胆暴露的服饰是与他们的老师——西方人一致的,相对于同船的留学生,她的服饰打扮西化得更为彻底,但因为她并非西方人,便使她更加引人注目,抢掉了苏文纨等中国女人的风头,因此中国女人对鲍小姐的批判,就不可避免地带有嫉妒、报复等个人自私的因素在里面。非常有意思的是,这群中国学生中没有人去批评和谈论那一两个同样装束的外国女人。这个服饰形象的出现和在中国学生中引起的复杂反应,并非道德的警觉,更没有道德的匡正,而是道德没落的表征。
三、上海沦陷区文学中的服饰书写
钱钟书在《围城》中对知识界的未来在上海这个特殊区域中所表现出的服饰与行为特征也有着深深的忧虑与批判,我们可从下面的描写以窥一斑。
在《围城》中,钱钟书的批判眼光所及之处不但犀利而且广阔,以至于涉及中学生服饰和行为这个层次。文中写道:“那女孩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得就像搓油摘粉的调胭脂捏出来的假面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油漆粉刷,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的老实,因为绝对没有人相信贴在她脸上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钱钟书:《围城》,第55页。如此年轻的中学生就失去了以一种真诚的面貌对待社会和人生的勇气,而以一种伪饰的美丽博取异性的好感,这就是所谓的文明和时髦对人的体貌和心灵的遮蔽,作者借方鸿渐的口吻和视角来表达对上海这种虚假的城市文明病的深切失望。因此,在这种看似一笔带过的描写里,作者不吝用了刻薄的讽刺,实际上带有文化批判的意图在里面。这也是上海这座现代大都市众生相的一道景观,不过让人更忧虑。
20世纪40年代的大上海,尽管成为沦陷区,整个地区混乱、多变,但上海仍是一个五光十色,充满城市喧嚣、车水马龙的国际大都会。不管时事如何变迁,政治风云如何变幻,上海以其特有的市民性始终以关注自己的衣、食、住、行为生活主要内容。
由于沦陷区作家的这种心态,文学创作就会表现出与国统区和解放区截然不同的特征,那就是关注日常生活,而很少关注政治。
在20世纪40年代,在全国上下一致抗日,救亡的主题压倒一切的形势下,新起的海派作家,像张爱玲、予且、苏青等,依然采用与主流叙事相疏离的姿态,埋头于写市井的“俗人生活史”,沉浸在由饮食男女所构成的凡人世界里。他们以其琐碎化、自我平庸化的凡人叙事,一方面对“五四”以来一直被推崇着的有理想抱负和崇高信念的精英叙事模式加以颠覆,与之划清界限;另一方面藉引建构城市平民叙事的新的修辞方式,张扬城市平民的人格观和价值观。于此,海派的另类性已得以充分体现:它是建立在自己的文学、文化理念之上的一种城市文学叙事,它将按照自己的文化思路,演绎自己的故事。*姚玳玖:《想象女性——海派小说的叙事》,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39页。
战争影响经济的发展,社会处于萧条期,物资匮乏,物价上涨,据20世纪40年代初的报纸、报刊上记载,衣料100%涨价。这一时期,人们在服装打扮上也开始变得节俭,政府开始倡导实行“旧衣运动”。一些当时有影响的报刊也开始努力宣传节俭,如《申报》,在元旦新春例发“衣食住行”计划:“在这国难深重的今日,正应节约救难,提倡穿旧衣运动,衣服新旧无关宏旨,但求有新思想、新脑筋就好了……”*袁仄、胡月:《百年衣裳——20世纪中国服装流变》,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345页。“只要求其适体、经济,万一要做新的,就采用纯粹的土布。……二期抗战,经济重于军事,定元旦起推行经济抗战运动一一更要注意身上穿的都是国货。”*袁仄、胡月:《百年衣裳——20世纪中国服装流变》,第312页。社会舆论对于服饰节俭的提倡,在当时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在20世纪20—40年代,中国普通市民和一般女学生的主流服饰是青布旗袍,上层社会妇女的晚礼服是用丝绸等高档面料来制作。关于当时女性的时髦装束,《万象》旬刊上有一组《妇女时装吟》,诗中把此时上海沦陷区女性服饰描写得既生动又逼真:
雪肌不爱袜来笼,锦革高跟半镂空。
六寸凝脂鲜一滴,大趾甲上染猩红。
新装赤足最时趋,美出天然玉不如。
春野待郎花下约,凌波不畏湿红蕖。
双臂袒露白如银,电烫乌云椭扇形。
一领罗衫刚贴体,轻盈曲线最分明。
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沦陷区女作家的服饰书写是特放异彩的,既有沦陷区环境下特有的苏青的日常生活中的服饰描摹,也有张爱玲的“奇装炫人”,这是对20世纪30年代女性服饰书写话语的继承和超越。“东吴系女作家”群的学生装,则是对20世纪30年代似乎中断的女性纯真服饰的延续。
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反映,这使得服饰作为人们日常生活的必备品,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成为人们的一种生活方式的外化而走进作家的创作活动,从而成为文学作品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三大区域文学中的服饰描写,不但很好地揭示了人物性格,也极大地推动了情节发展,再现了当时的社会风貌。同时,服饰写实与写意的充分结合,也为人物的塑造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为后人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极其宝贵的借鉴。
(责任编辑:毕光明)
Costume Narration in the Literature of Three Areas in the 1940s
ZHAI Xing-e
(DepartmentofChinese,DezhouUniversity,Dezhou253023,China)
Abstract: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is itself a complex process of propulsion and pains in which there are unprecedented and fierce contradictions among various individuals, between individuals and families, between individuals and society, among diverse ethnic groups, and between politics and politics, hence the coexistence of struggle and development. From the unique perspective of costume narration, this paper attempts to delve into the very soul of writers and their works and to reveal the different cultural connotations embodied in diverse costume narration in the literature of three areas—the liberated area, the Kuomintang-ruled area and the Japanese invader-occupied area.
Key words:the 1940s; the liberated area; the Kuomintang-ruled area; the Japanese invader-occupied area; costume narration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2-0011-06
作者简介:翟兴娥(1973-),女,山东德州人,博士,德州学院中文系教授,山东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