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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与20世纪80年代大众文化的自由精神

2016-03-16谭光辉

关键词:金庸小说

谭光辉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8)



武侠小说与20世纪80年代大众文化的自由精神

谭光辉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8)

摘要:20世纪80年代最流行的小说品种是武侠小说。武侠小说中的自由主义精神是它之所以流行的原因,也说明80年代的大众文化的核心特点是自由主义。武侠小说中的“武”显现了身体自由,“侠”显现了道义的自由,小说的虚构性显现了想象力的自由。武侠小说至少有五条保证自由的原则:一是远离政治经济的现实;二是叙述者必然要与人物拉开距离;三是安排武功相生相克的原理;四是有强烈的传统文化自由观;五是有自由的想象力。这些共同保证了武侠小说的自由品格,吻合了80年代大众文化对自由的追求与渴望。

关键词:武侠小说;自由主义;流行小说;80年代;大众文化

一、武侠小说的流行

在20世纪80年代的流行小说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武侠小说。金庸的武侠小说销量高居榜首,前10名中占了7个,而且他的小说几乎本本畅销。前10名小说中武侠小说占了8个,剩下的一个留给了《末代皇妃》,一个留给了琼瑶。在武侠小说中,紧随金庸之后的是梁羽生和古龙。梁羽生的小说数量很多,多数排在畅销榜中间位置。古龙的小说数量更多,他一共写了35部,但是曹正文却列举出所见过的古龙小说书目95种。*曹正文:《武侠世界的怪才——古龙小说艺术谈》,上海:学林出版社,1990年,第212-216页。笔者见过的在大陆出版的小说几乎都是10万册起印。古龙的小说出现得稍晚,而且几乎是集中在1988年一年之内向大陆推出,因而后劲不足,许多小说首印便是终印。在整个20世纪,没有任何时代出现过这种情况:传统意义上所说的通俗小说在流行小说领域占据绝对优势。20世纪80年代的武侠小说狂热加上以琼瑶为代表的言情小说狂热强势挤入了大众阅读空间,为80年代流行小说的总体面貌刻下深深的划痕,带上了鲜明的标记。

20世纪80年代的武侠小说盛行并不仅仅是从港台武侠小说开始的。最早在大陆开印的金庸小说是1981年由科学普及出版社广州分社出版的《书剑恩仇录》,但是版本印数不明确。然后直到1984年,才由四川文艺出版社翻印,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4月才开始大量印刷。1981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梁羽生的《萍踪侠影》,花城出版社1985年2月对该小说2次印刷。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也直到1984年才由内蒙古文化出版社大量印刷。这说明,大陆对金庸和梁羽生的接受有一个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起推波助澜作用的,则是大量的武侠连环画和不断在电视台上演的武侠电视连续剧。

1982年10月,《偷拳》的连环画由人民体育出版社出版,1版1印即达160万册。平江不肖生原著、崔兰波改编的《太极杨舍命偷拳》1983年10月1版,11月2版,1984年11月1次印刷332000册。同时,由于电视逐渐普及到家庭,看电视连续剧逐渐成为人们最普遍的文化生活方式,所以电视连续剧不断成为引领文化潮流的风向标。1983年,大陆从香港引进的第一部电视连续剧《大侠霍元甲》在广东电视台开播,后逐渐在全国各大电视台播出,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达到了万人空巷的程度。这部由香港丽的电视1981年出品的连续剧极大地催生了大陆对武侠的热情和学习粤语的兴趣。1984年,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霍元甲 陈真传》,首印100万册,高居80年代流行小说榜首。而与霍元甲相关的其他小说也非常流行。其中冯育楠的《津门大侠霍元甲》、冯育楠的《大刀王五霍元甲侠义英雄传》、晨曲的《霍元甲》的印数都达到30万册以上。对40年代武侠小说的再发掘(《偷拳》)和武侠电视连续剧的推动让大陆80年代大众文化具有了极为鲜明的侠义英雄主义特色。

六七十年代的流行小说是由政治主导的,本时期的大众媒体是广播,意识形态元语言是政治意识形态。80年代的流行小说是传媒主导的,本时期的大众媒体是电视和连环画,意识形态元语言是自由主义。武侠的核心精神是自由,其间被融合得最多最显著的是民族主义和英雄主义。民族主义和英雄主义可以看作是六七十年代的民族主义和英雄主义情绪的延伸和发展,自由主义则是武侠小说带来的一种崭新的精神元素。

《偷拳》首先是以连环画的形式出现的。其故事来源是宫白羽写于1939年的一部小说,1940年11月由天津正华出版部出版,1947年再版时更名为《惊蝉盗技》。《偷拳》没有许多通常的武侠小说中的招式描写,却有很浓重的人情味和对坚韧不拔的意志的表扬与赞美。而偷拳学艺的行为本身也是向往出人头地的个人价值的追求行为,与80年代初期人性解放、个人主义张扬的总体思想追求相吻合。在六七十年代的流行小说中,个人英雄主义是不普遍的,所有的英雄背后都有一个更大的英雄作为其精神导师,个人之所以成为英雄是因为他们的思想符合了背后更大的英雄的想法。而《偷拳》则将个人英雄摆在了台前,人可以为了自己的兴趣和个人价值实现而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因此,武侠小说从一开始就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品质,它是80年代思想自由的集中体现,个人被放在了显著的位置而被崇拜和思考。

电视连续剧和电影《霍元甲》真正成为了大众的武侠启蒙教材。该剧及其衍生的系列小说成为1983、1984年的热点文化现象。《霍元甲》的流行与大陆长期以来的封闭和在突然之间可能世界打开大门的强大吸引力不可分割。《霍元甲》尚没有后来武侠小说那种夸张的武术动作描写,但是它已经具备了后来武侠小说的重要元素,一是自由主义精神,二是民族主义豪情,三是侠义精神。作为电视的重要看点之一——武术动作,则是武侠小说的武打描写的前奏。霍元甲为国争光的故事,讲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民族主义精神中的“为国争光”、抵御外侮、民族强大等概念,不仅要有民族观念,更要有强大的个人实力。个人强大,民族才能强大。这一观念已经与建国三十多年来的观念极为不同。霍元甲不再靠正确的思想取胜,也不靠群众路线和集体主义精神战胜敌人,而是凭借精湛的武术战胜对手,扬我国威,它的出现,宣告了集体英雄主义时代的结束和个人英雄主义时代的到来。紧接着《大侠霍元甲》之后的连续剧是拍摄于1982年的《陈真》,在大陆上映时的收视热度不亚于《大侠霍元甲》,其核心元素与前者无异。

香港的影视和小说完全引领了大陆大众文化的走向。粤语流行歌曲成为时尚,功夫片极受欢迎,武侠小说大受热捧,最终造成香港武侠小说在大陆一枝独秀的局面。

金庸和梁羽生的小说是在1981年被最先介绍到大陆来的,但起初并不太受重视。可能并不是武侠小说在此时不受欢迎,而是出版界的意识或政策尚不成熟。庄周在《齐人物论》中回忆记录了《萍踪侠影》在当时的传播情况,时间是1983年,“这本书受到了与‘文革’时期的禁书一样的遭遇,在短时间内成了烂菜皮,足以说明新派武侠小说的魅力。”*庄周:《齐人物论》(增补图文本),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216页。从1981年到1984年几年间,可供阅读的新派武侠小说毕竟太少,一切都还处于探索测试阶段,《霍元甲》的强烈反响直接导致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大批量出版。

从1984年末开始,武侠小说就以极其迅猛的速度在大陆出版,掀起出版界的一次次巨浪。首先是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1984年11月由内蒙古文化出版社出版,首印30万册。1985年开始,金庸的小说《飞狐外传》《射雕英雄传》《鹿鼎记》《天龙八部》《雪山飞狐》《连城诀》《笑傲江湖》《侠客行》《碧血剑》《倚天屠龙记》,梁羽生的小说《大唐游侠传》《女帝奇英传》《广陵剑》也都一一出版,而且印数可观,首印一般都在20万册以上,至今印数几乎都超过30万册,金庸的小说基本上都在流行小说榜首位置。古龙和温瑞安的小说到1987年才开始进入大陆市场,印数已远不能与金庸相比。温瑞安的武侠小说印数在10万册以上的不多,只有《四大名捕会京师》首印10万册,其余基本上都在10万册以下。古龙的小说种类极多,大部分出版在1988年,首印基本都是10万册,总印数基本都没超过20万册,属于受众群体比较均衡固定的类型。除《绝代双骄》和《失魂引》出版于1987年外,其他基本上都出版在1988年,包括《楚留香传奇》《铁血大旗》《白玉老虎》《大旗英雄传》《长干行》《孤星传》《陆小凤》《金刀情侠》《游侠录》《剑上光华》《大金鹏王》《剑门碧玉》《河洛一剑》《铁血传奇》《多情剑客无情剑》等。1988年同时推出的武侠小说家还有司马翎和倪匡、云中岳,但是他们小说的印数大多在10万册以下了,司马翎的小说印数在10万册的有《剑雨情烟两迷离》《望断云山多少路》和《身无彩凤双飞翼》,倪匡的有《血战黑龙党》,云中岳的有《湖汉英雄》《古剑强龙》几部,而且基本上都止于10万册。这些小说以铺天盖地之势,迅速占领大陆流行小说市场,与同时仍在继续流行的金庸梁羽生小说一起深刻地改变了大陆的流行小说生态。

长期以来,对武侠小说的存在价值的争论就没有断绝过,对金庸的评价也是争议不断。一些人认为这类通俗小说价值不大,仅仅是娱乐而已,而支持者却认为其价值很高,武侠小说表现优秀的地方不仅是好看,而且“论人物的丰满、情感的深度、语言的表现力、意境的浑厚苍凉,这里提到的几部武侠小说都远远超过了绝大多数所谓的现当代名著”*龙显雷:《我看武侠小说与金庸》,刘国生:《清华才子面对面》,呼和浩特: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151页。。倪匡也说过类似的话:“其中对人性描写之深刻,小说结构之严谨,文字运用之巧妙,等等,在近三十年来的文学作品之中,还找不出可以相拟的例子来。”*倪匡:《再看金庸小说》(第三版),台北:远景出版事业公司,1992年,第10页。20世纪90年代,北京大学严家炎教授将金庸作为学术研究的对象,他从1994年开始撰写关于金庸小说的学术文章,1995年春开始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开设“金庸小说研究”课程,1999年出版《金庸小说论稿》,2000年出版《一探金庸侠骨柔情》《再探金庸情节趣味》,继而有相当一批现当代文学研究学者开始关注金庸,金庸研究遂得以登堂入室。在这之前,金庸小说一直受到现当代文学研究界的拒绝,然而金庸却自进入中国大陆以来长期受到各个阶层的人的喜爱,包括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在内,都在学生的影响下开始阅读金庸。例如钱理群就记录下当年金庸接受的热潮和他不得不被动阅读金庸的事,*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页。此事被严家炎转登在《金庸小说论稿》前言中。在以北京大学为代表的学者的学术活动之后,金庸遂由大众文化问题升级为学术问题,中国大陆对小说概念的认识也一步步走向深化。

港台较为重要的研究金庸的作家或学者包括倪匡、吴霭仪、丁华、项庄、万千里、杨兴安等,他们撰写了多部著作对金庸小说进行评说研究。大陆研究金庸的重要学者包括严家炎、陈墨、宋伟杰、潘国森、洪振快、郑玉亮、朱建军、郑玉虎、刘卫英、周仲强等。在评论金庸小说的论著中,倪匡走在前列,吴霭仪紧随其后,正是他们相继开创了金庸小说研究的先河。

二、武侠小说流行的原因

武侠小说的流行,自然并不全是因为武侠这种题材。例如在90年代比较流行的台湾武侠小说家李凉,用以吸引眼球的路数就是艳情加武侠,单从标题就可以看出其目的性:《无敌艳女》《风流小浑人》《风流野销魂》,这类小说销量并不高,《无敌艳女》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首印数仅1万册,读者对低俗的小说其实并不买账,谁愿意在内心深处承认自己是一个低俗的人呢?人性使然。

那么,到底是什么因素造成有的武侠小说极其流行,有的武侠小说并不被认可的局面呢?传统的所谓雅俗文学观念在我们讨论问题的时候完全不适用,所谓的“俗”的文学未见得就受众面广,所谓的“雅”的文学也未见得就不会流行。支撑小说阅读的动力是人的情感需要,还需要小说有很好的“叙述”。很好的叙述,就是读者对叙述者、对情节、对意义的认可和惊奇,与题材本身并无绝对的关系。武侠小说之所以“好看”,主要是因为小说文本的隐含读者群享有的共有人格的一致性。武侠题材并不是武侠小说流行的充分条件。

虽然武侠题材并不是80年代武侠小说流行的充分条件,但是这种题材所具有的先天优势却是该类小说得以流行的重要原因。武侠小说的先天优势是该类小说的名称所具有的三个重要元素,这就是“武”、“侠”和“小说”。

“武”是武侠小说的骨肉,无“武”则无侠,无侠不会“武”。即使是金庸《鹿鼎记》中的韦小宝,什么武功也不会,他也具有制服武功高强之人的其他本事。能制武则是至武,谁能说他不武?武的核心要义是身体比拼,是力量与技巧的比拼,韦小宝不比力量,比的是技巧,用传统武功之外的能力去制武,已经站在武林世界之外。身处其内,而能化身其外,乃是至上武功,这是金庸封笔时的总结。为什么读者愿意分裂出一个接受武侠小说的人格来呢?原因之一可能是人类的好斗本能(the instinct of pugnacity)。好斗本能是社会组织发展中的重要本能,人类大规模的集体情绪表现和活动主要由它引发。英国学者麦独孤认为:“竞赛冲动(the emulative impulse)在人类心灵的进化过程中已变得日益重要,因此,在社会生活中它会逐渐取代好斗本能,成为促进社会生活和组织发展的一种力量。”*[英]威廉·麦独孤:《社会心理学导论》,俞国良、雷雳、张登印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13页。在各时代,都有关于竞技、战争、武力的小说出现并持续受到欢迎。晚清民国初年有侦探小说,20、30、40年代有武侠小说和战争小说,50、60、70年代有战争小说,80年代就是新派武侠小说。人类的好斗天性总要找一个渠道宣泄,如果现实生活中有发达的竞技、比赛等宣泄途径,则在虚构世界中进行游戏比拼就显得没有必要。反之,通过虚构世界的武术竞技来替代现实生活中的竞技之不足,就显得非常必要了。在之前的10年中,现实生活中不缺乏斗智斗勇的智力与武力的比拼,因此武侠小说就不是特别必需。80年代是相对和平的社会,经济迅猛发展,“文革”时期积蓄的那种过剩的斗争精力需要一种叫做武侠的题材予以疏散。

武侠小说的第二个要素是“侠”。侠的核心是“义”,“行侠”的目的是“仗义”,“义”就成了人们价值追求的核心内容。《中庸》说,“义者,宜也。”《朱熹集注》说:“义者,心之制,事之宜也。”即是说,“义”就是遵循内心的道德约束,去做应该做的事情。从造字法上看,繁体字“義”上面是“羊”,表示祭牲,下面是“我”,表示兵器仪仗,本义为“正义”、“合宜的道德、行为或道理”。本着内心的道德要求,去做我们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就是“义”。我们内心有许多认为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未必都能如愿,特别是在道德、价值观扭曲的年代里,人们内心深处的对正义、正确的认同感被现实强烈地扭曲了,不但被认为正确的事情不能做,而且我们对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错误的判断原则可能都已经发生了偏斜。武侠小说的侠义精神给我们提供了两个重要的精神资源:一个是它带给我们一种对正义与邪恶的辨证思考,让人们明辨是非;二是它提供给我们实现正义、惩处邪恶的有效途径,让我们在虚构世界中实现正义诉求的替代性满足。义不仅要能够被想象,而且要能够被实现,这是除武侠小说之外的其他小说所不能充分提供的。

武侠小说的第三个要素是“小说”。小说最重要的一个特点是虚构,武侠小说纯属虚构。这一点理解与前期中国人的小说观念完全不同,产生了实质性的颠覆效应。在武侠小说出现之前,中国当代很多作家不明白什么是虚构,小说都被理解为对现实的再现或隐射。以小说给作家定罪名、作评判的情况时有发生,许多作家会因为写作的小说而受到审判,处于现实世界的作者会因为虚构世界的故事而受到批判,这导致整个中国失去了理解虚构作品的能力。

小说是一种成熟的文学体裁,虚构是这种体裁的普遍规定性。然而,不论是“十七年”小说,还是“文革”时期的小说,还是后来的伤痕小说、反思小说,都大大强调小说与现实生活的联系,把现实生活看作小说的底本,这就极大地限制了小说的表现空间,使小说不再像小说,而是像纪实文学。武侠小说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这种状况,它让故事发生在一个远离现实的空间之中,任何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现实世界中可能有的故事,因而它带上了非常鲜明的区隔标志,读者不会弄混。所以,武侠小说的出现,教会了人们如何理解虚构,也让读者的想象力得到了大大的解放。

三、武侠小说的核心精神是自由

武侠小说的上述三个特点的核心指向,都是“自由”。“武”指向身体的自由,“侠”指向道义的自由,“小说”指向想象力的自由。所以,武侠小说宣扬的潜在情绪特征便是自由。武侠小说的流行非常鲜明地透露出一个重要的文化信息:80年代是一个追求自由的年代。

我们可以把《霍元甲》看作是追求民族自由的象征,把《偷拳》看作追求个人价值自由的象征,把金庸看作追求人的全面自由的象征。这一点事实上有很多读者和学者都已经提出来了,并不是一个新鲜的看法。例如一位叫朴素的网友把《笑傲江湖》看作是“自由的虚幻”,“成就了一曲‘自由主义’的绝唱。”*朴素:《自由的虚幻——重读〈笑傲江湖〉》,朴素:《网看金庸》,郑州:大象出版社,2007年,第229页。孔庆东看《神雕侠侣》时看到的是“生命”、“爱情”、“自由”。*孔庆东、蒋泥:《醉眼看金庸:北大醉侠点击金庸人生》,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131页。余杰直接将金庸与古龙小说上升到一个新高度,撰写专文讨论金庸古龙的“自由观”*余杰:《求索真自由——从令狐冲与傅红雪两个小说人物看金庸与古龙之自由观》,吴晓东、计壁瑞:《2000北京金庸小说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68页。。倪匡说得更直接,他说“令狐冲是一个自由之魂”*倪匡:《倪匡金学作品集:人论金庸》,北京: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58页。,韩云波直接引用金庸的原话说明“《笑傲江湖》是一部‘自由’之书”,称这是“得到了金庸先生自己的首肯的”*韩云波:《金庸妙语:〈笑傲江湖〉卷》,福州:海潮摄影艺术出版社,2001年,第288页。。

为什么会如此呢?陈平原有一个观点,认为侠文化兴盛的原因,“要不就是时代过于混乱,秩序没有真正建立;要不就是个人愿望无法得到实现,只能靠心理补偿;要不就是公众的独立人格没有很好健全,存在着过多的依赖心理。”*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9页。陈平原分析的这几个原因都是可能的,但是却没有说明这几个可能的原因背后都潜藏着一条共同的愿望或目的。混乱的秩序反而影响了人们对自由的获得,个人愿望不能实现就是个人自由的不能实现,这种心理其实也就是依赖侠客获得个人的自由。所以,归根结底,武侠小说的核心要义是对自由的追求。

我们知道,武侠小说不仅在中国大陆流行,它早在50年代就已经开始在香港流行,继而在台湾流行,之后才是在大陆,再往后,金庸小说还被介绍到日本、马来西亚、新加坡等许多东亚国家,在海外华侨中也有相当大的影响。金庸现象,或者说武侠小说现象,并不能说明文化的特殊性,而是只能证明文化心理的普遍性。亦即是说,武侠小说的流行并不能证明大陆在80年代的流行文化是自由主义的,武侠小说流行的原因也许并非是因为自由。本文认为此问题可以通过内部比较的方法去思考:50年代开始在香港产生的武侠小说,并没有及时地被介绍进中国大陆,大陆流行小说中没有武侠小说的身影,这已经证明了80年代流行文化与之前文化的差别;武侠小说在其他地区的流行也并不能说明令其起作用的因素就没有自由主义的元素在内。追求自由是人类的天性,而这个天性在之前几十年的文化中却被无端地压制与打击。朱大可在《流氓的盛宴》一书中把这种追求自由的文化元素描述为“流氓文化”,80年代正是“流氓文化”大爆炸的时代,流氓话语与国家主义话语对抗,成为新时期文化的最重要命题之一。但是,朱大可在论述了出现于1985年的大规模流氓话语在小说中的觉醒之后,认为流氓话语又为国家主义话语提供了新的资源,使国家主义话语大量租借流氓话语,并从中获得新的说服力和威权,而金庸小说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朱大可大约是弄错了,不论是写作时间还是在大陆流行的时间,金庸都要比被朱大可视为流氓主义话语典型的马原的《虚构》、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早,金庸不可能租借上述三者的话语形态。事实恰恰相反,以金庸为代表的武侠小说恰恰为上述三者提供了新的话语资源。而朱大可对流氓进行定义的以“身份危机”、“异乡情结”、“精神焦虑”三种识别标记为特征的流氓意识形态,恰恰是武侠小说中的侠客所具有的典型特征。色语、秽语、酷语三大流氓话语特征也并未绝迹于武侠小说之中。我们可以把武侠小说中的言情看作是色语,把对邪恶的憎恶看作是秽语,把武打动作的名称看作是酷语。多数武侠小说中都具有不同程度的三种话语形态,加上侠客的身份危机、异乡情结与精神焦虑,武侠小说就成为最具典型性的流氓主义文化的代表。流氓文化的动力,来自于对自由的渴望,因而80年代的流行文化也就被烙上了比较鲜明的标记。

四、武侠小说中自由的表现原则

中国的武侠小说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侠”都不从事生产劳动,小说从来不涉及他们的经济收入来源、吃饭穿衣等具体问题,在这个层面上,“侠”们是自由的。同时代流行的三毛也不存在这个问题,自然有一个荷西为他劳动,有父母给她寄钱。没有经济上的忧愁,才能有追求精神自由的可能性,这是三毛散文与武侠小说的共同点。与此相异的“严肃小说”与此相反,他们首先要表现主人公在经济上的困顿,并表现由此造成的精神上的不自由。例如反思小说、改革小说,无一不是如此。很多严肃的小说总是把经济问题放在首位,而武侠小说和三毛、琼瑶的小说,经济不再是问题。这条规律大约也是人们区分严肃小说与通俗小说的一条不成文法则。如果我们把本时期的其他不太流行的严肃小说与通俗小说做一个对比,这一潜在原则就会显得非常突出。比如文学史上的经典,随便列举几部便可明白。即使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人生》,虽然很流行,但是仍然以经济问题为其中心问题,人的发展问题总之要归结到经济问题上去。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绿化树》等都是如此。《灵与肉》似乎是个“灵”与“肉”的问题,其实其中心线索还是许灵钧是否应该去海外继承财产的问题。被称为先锋小说的《爸爸爸》,也不可避免地首先要谈鸡头寨鸡尾寨在经济方面如何落后贫穷。阿城的《棋王》也把主要注意力放在“生存”上面,再在上面展开与下棋为象征的精神追求的辨证思考,更不要说新写实小说如何把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都事无巨细地详细描述了。我们无法对这类小说一一加以归纳分析,只要我们认真思考几部小说,就会发现这一规律。所谓“现实主义”精神,很大程度上是“政治”与“经济”的现实,一旦离开政治经济,小说就显得不现实了,也就被视为不严肃了。

我们应该仔细考查的,当然不仅是武侠小说如何在政治经济层面与现实拉开的距离,而是武侠小说如何在远离现实的政治经济之后在虚构世界中建构新的价值原则,而这些价值原则正是80年代的读者们所需要的。

蔡翔在讨论武侠小说的时候提出一个观点:

秩序虽然给人以安全感,但同时也程度不同地妨碍着束缚着人的个性发展,因此,“侠以武犯禁”的反秩序倾向便会满足人的这种潜意识要求。而侠在这种蔑视秩序的行为中所显示的自由人格,也常常会激发起人对这种自由人格的渴慕。

武侠小说的一个共同趋向,就是对自由的追求。……侠的这种自由品位,是武侠小说最能吸引人的因素之一。*蔡翔:《侠与义:武侠小说与中国文化》,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175、176页。

武侠小说由于其纯虚构性质,不必要为是否与现实有更多的交集而负责任,所以就能够更大限度地自由发挥。黑格尔说中国皇帝是最自由的人,但是在小说中,侠是另一个绝对自由的人。令狐冲被众多批评家认为是追求绝对自由的典范,他真正做到了按自己的心性生活。侠的特点是不为名利所困,爱自己该爱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在武侠小说中,邪教总是与名利联系在一起,武侠小说所宣扬的第一条自由原则就是去除名与利,与现实世界拉开绝对的距离。几乎所有的侠客,都生活在一个虚构的历史之中。之所以要有这样一个看起来有年代的历史背景,“那是为了使武侠小说显得真实可信”,“增加武侠小说的可信性”。*倪匡:《赏析金庸》,北京: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3页。武侠小说与历史无关,即使有历史背景,那也是虚设的历史。因此,武侠小说就有了一个自由的时空。侠客都不为名利缠身,因而他们又有了一个自由的心灵。在这种状态下,侠客就能够最大限度地去做他“应该做”和“想做”的事,而不是去做他“不得不做”的事。

《鹿鼎记》中的韦小宝,不懂武术,但是他却有制服所有武功高强的人的独特手段。韦小宝是一个在各方面都达到了自由境界的人。在权力方面,他得到了皇上的绝对信任,被赋予大权,封号鹿鼎公;在江湖上,他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神龙教教主、恒山派掌门;在爱情方面,他得到了7个女人的爱情。不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靠自己的“义气”和智慧获得了自由的最大化。韦小宝的故事告诉我们的道理是,武侠小说吸引人的,其实并不是“武”,而是“侠义”和“自由”。陈平原认为,“欣赏侠客的浪迹天涯独掌正义,则体现了中国人潜在而强烈的自由、平等要求以及寻求精神超越的愿望。”*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第73页。侠客浪迹天涯,是人物与现实世界拉开的距离。

武侠小说中潜在的第二条自由原则,是叙述者必然要与人物拉开距离。如此众多的武侠小说,很少小说用第一人称叙述。第三人称叙述保证了叙述者的框架的最大化,叙述者做隐身叙述,能够更灵活、自由地处理题材。第一人称叙述有一个视角受限的问题,第一人称叙述可以更好地从情感上影响读者,但是却不能让题材变得更加自由。所以,从人称选择上看,武侠小说最好选择第三人称叙述视角才能保证叙述自由的最大化。第三人称叙述迫使叙述者与人物之间拉开距离,让人物的情绪与选择不受叙述者的干扰,最大限度地保证叙述者与人物均不能抢对方的话语,从而实现自由的表达。

武侠小说的第三条自由原则,是安排武功的相生相克原理。再强的武功高手,也需要有另一种武功来制服他,不然,非旦不能获得自由,反而使自己限入孤独。《神雕侠侣》中的独孤求败是一个有象征意义的形象,纵横江湖三十余年,杀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再无敌手,生平惟求一敌手而不可得,只好隐居深谷,以雕为友。意思是说,任何武功若再无可以克之的武功,那么非但不能获得自由,反而会使自由丧尽。相生相克,乃是自由的至境,这一如武侠小说中的毒药,每种毒药必有解药,不然,一旦中毒无药可救,用毒者也就失去了用毒的自由。《倚天屠龙记》中有王难姑用毒,胡青牛医治的故事;《飞狐外传》中有药王庄,药王的传人程灵素用毒如神;古龙小说《绝代双骄》中苏樱也是用毒如神。再厉害的用毒高手,都必须有解药。如果《笑傲江湖》中的日月神教教主配制的“三尸脑神丹”没有解药,他也就失去了控制教众的能力,也就不会有当教主的自由。

武侠小说自由的第四条原则,是具有强烈的传统文化自由观。武功高强、普济苍生,是儒家自由观的表现。儒家强调入世精神,济世惠民,以天下为己任。国风对儒家自由观的总结是:“人对价值的辨认、信守人成其为人的价值以及信守价值的意愿跟能力的配合。”*国风:《和谐的自由读史札记》,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8年,第10页。余樟法的总结是:“儒家在强调社会群体利益的同时也极为重视个体的作用、价值、独立性与主动性,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两方面相辅相成圆融无碍。”*余樟法:《大良知学》,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26页。从多数学者对儒家自由观的理解来看,他们都赞同儒家代表的是一种入世精神,强调个人在信守人的价值的过程中的积极作为。“达则兼济天下”是儒家精神,武侠小说中的侠客,首先以国家民族利益为侠之至高追求,以个人力量,去邪存善,匡扶正义,是儒家自由观的体现。笑傲江湖、无为而为,是道家自由精神的表现。武侠小说中有至上武功的人,常常隐居山林,不再在洪湖上露面,修身养性,不问世事。他们只需点拨一二学徒,便可使其名震江湖。《神雕侠侣》中的独孤求败,小龙女和杨过,都是隐居的侠客,但是他们又要被人之常情拉入到现实世界之中,所以侠客的总体精神特征,都是儒家精神与道家精神的结合,在入世的层面,他们能够济世,在出世的层面,他们精神高尚,不与世俗相伴。在武功招式上,武侠小说也充满儒家与道家的精神结合。武功的至上境界,是无招,无剑,无兵,以柔克刚,化有为无,不为而为。有无无别,无即是有,有即是无,侠与人无异,普通人亦可成侠,侠即普通人,这是佛家精神的表现。金庸的小说不是一开始就具有佛家精神的,而是在发展过程中一步步具有佛家精神的。《连城诀》是一个开始,《鹿鼎记》是这一精神的集中体现。“《连城诀》中的狄云,《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天龙八部》中的段誉、虚竹、肖峰,《侠客行》中的石破天,就是‘佛家之侠’的不同类型,不同层次的代表人物。”*陈墨:《金庸小说人论》,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33页。

最后一条原则,是武侠小说要有自由的想象力。中国当代小说发展的瓶颈,是想象力的匮乏。小说必与现实世界联系的创作观念使小说走上一条狭窄的发展道路。50年代至70年代的小说,是在“必然世界”中的盘旋,小说的主要目的,是证明历史、现实与未来的必然性,这就使小说失去了想象的动力和对可能的探索。*谭光辉:《从必然世界到可能世界: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一种考察》,《上海文学》2013年第11期。武侠小说的出现大大地改变了这一现状,发掘了历史、现实的多种可能,在一个完全虚构的空间中展开,一切以逻辑为原则,而不是以与现实的相关度为原则,这就大大地解放了中国人的想象空间。

总之,武侠小说的核心精神是自由,80年代的大众文化的追求也是自由,这二者一拍即合,造成了武侠小说的盛行。与其说是武侠小说选择了这个时代,不如说是这个时代选择了武侠小说。二者的结合,让1980年代的大众文化深深地烙上了武侠的印记,也嘹亮地宣告一个追求自由的时代已经到来。

(责任编辑:毕光明)

Gongfu Fiction and Freedom Spirit in the Popular Culture of the 1980s

TAN Guang-hui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SichuanNormalUniversity,Chengdu610068,China)

Abstract:The most popular fiction in the 1980s is Gongfu fiction, and the reason for its popularity is its freedom spirit, which also explains that the core feature of mass culture in the 1980s is freedom. In Gongfu fiction, “valiancy” shows the body freedom, and “chivalry” displays the freedom of morality and justice freedom while “fictionality” demonstrates the freedom of imagination . There are at least five principles to ensure freedom in Kongfu fiction. The first is to keep away from 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reality; the second is to keep some distance between figures and narrators; the third is to follow the principle that martial arts mutually reinforce and neutralize each other; the fourth is the distinctive view of freedom for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the fifth is free imagination. These five elements have jointly ensured the trait of freedom in Gongfu fiction and has coincided with the pursuit of and desire for freedom in the mass culture of the 1980s.

Key words:Gongfu fiction; liberalism; popular fiction; the 1980s; mass culture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2-0040-08

作者简介:谭光辉(1974—),男,四川南充人,文学博士,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符号学、叙述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18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百年流行小说与大众文化变迁(1900—2010)”(项目编号:11CZW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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