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品中投射出对人的善意——论刘醒龙小说创作中的道德化叙事
2016-03-16朱献贞
朱 献 贞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在作品中投射出对人的善意
——论刘醒龙小说创作中的道德化叙事
朱 献 贞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刘醒龙是当代文坛上一位很有道德情怀的作家, 1990年代以来的其创作带有很明显的道德叙事化倾向。刘醒龙是想借助文学中的善的理想来改造现实中人性之恶,其道德教化的创作意图一目了然。从小说创作整体看来,刘醒龙小说的道德化叙事主要表现在圣化人物形象的建构、善恶对立的二元叙事结构安排和富有道德色彩的叙事意象群的设计等方面。这既使刘醒龙的小说个性鲜明,也带了一些弊端。
刘醒龙;道德化;圣化人物;叙事结构;叙事意象
刘醒龙虽然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就开始文学创作,但是真正引起人们注意,却是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写作开始的。“给他带来盛名的是《凤凰琴》、《村支书》、《秋风醉了》等一系列中篇小说。《凤凰琴》表达的是刘醒龙‘向善’的传统道德理想,是对人性至美的深情礼赞。然而,到了《分享艰难》,刘醒龙已经对人性中恶的东西的泛滥有所警觉,自觉加以鞭挞,谁曾想这样的作品反而引来了众说纷纭,让他深感迷茫和苦恼。”[1]这里不仅指出了刘醒龙成名于上世纪九十年代,而且指出了成名的原因恰恰是小说的道德化叙事。可以说,从九十年代到新世纪以来,刘醒龙的小说创作都带有或显或隐的道德化叙事特点,而且随着作者对生活认识的不断深入,这种道德化叙事倾向呈现出一种上升的趋势。1997年刘醒龙曾这样夫子自道:小说家的文学创作“应该在作品中投射出对人的善意”,“因此,我武断地认为宽厚与慈爱对当前的文学尤为重要。”“无论如何对于恶,只有批判是不够的,关键是对恶的改造,这才是历史对当下的希望所在。”[2]在这里,我们很容易看到,刘醒龙是想借助文学中的善的理想来改造现实中人性之恶,其道德教化的创作意图一目了然。从小说创作整体看来,刘醒龙小说的道德化叙事主要表现在圣化人物形象的建构、善恶对立的二元叙事结构安排和富有道德色彩的叙事意象群的设计等方面。
一、在苦难中升腾的“圣者”形象塑像
刘醒龙的多部小说中的正面中心人物都带有圣人化精神气质,他们可以简单地划分为两类,一类是行走在追“圣”的路上,另一类生来就显示出“圣”的特质。无论是追“圣”还是依然为“圣”,他们身上兼有“受难”和“拯救”的精神特质。
中篇小说《威风凛凛》中,为了回报父亲没说清的恩情,来西河镇建免费学校的赵老师,虽然在建国后多次被打倒并成为西河镇人人可欺负的对象,但他从没做过一件坏事,艰难地维持着生活、坚守着民办教师的岗位。就生活现状和所受待遇来讲,赵老师无疑遭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苦难,但赵老师的精神和灵魂是高贵的,这高贵恰恰正是从他对苦难的承担和超越中体现出来的,即在身体、心灵受难的同时不忘关怀、拯救他人:“我们文人以知识作为矛,以忍让作为盾。知识作为矛不会杀人,忍让当盾可以护身。”表面看来没骨气的赵老师,正是以知识为矛,以忍让为盾,遍尝世间屈辱和艰辛,拼尽一生来还父亲的恩情。
作家在小说《威风凛凛》中张扬的是一种精神,这种把威风藏在骨子里的骨气,犹如关汉卿笔下的那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任凭雨打风吹、百般折磨,威风凛凛的精神一直都在。作为这种精神的承担者,赵长恩的形象意味复杂、引人深思。虽然人们有意贬低他称之为“长子”,但作家是把他当西河镇的启蒙者来写的,他的死亡也只能仅仅说是在荒唐年代里,野蛮压倒文明一时占了上风,但本名“长恩”便暗指了作家赋予他的对于西河镇的价值与意义。在小说中,真正威风凛凛的人自始至终不正是赵老师吗?就像文中爷爷最终承认:“习文和赵长子一样,有点威风全藏在骨头里。”
在小说《圣天门口》中,正面中心人物身上“受难”和“拯救”的精神特质更加明显,仅以梅外婆为例论之。梅外婆从一出场身上便散发着强大的圣母气质,这位把福音挂在嘴边的美丽女士,抱着拯救天门口的思想,以基督教式的爱关怀、包容、感化着每一个生命,包括故意伤害她、伤害他人的人。梅外婆圣母式的作风还表现在她以德报怨的处事方式上:她主动为马鹞子和杭九枫的妻子接生,从马鹞子手里救下杭九枫并帮他疗伤,说服小岛和子放弃杀害冯旅长,在遭受日本兵轮奸后还能选择原谅。
除了圣经意味的语言和以德报怨的行为,文中还有多处对梅外婆类似圣母身份的直接指认。在为线线和丝丝接生后,“梅外婆在自己先前呆过的牢房里独自坐了好久,安详得就像雕在墙上的那个被柳子墨称为圣母玛利亚的女人”。当雪柠因为梅外婆的生命将尽而伤心时,梅外婆说:“除了天堂,我哪儿都不会去。”当梅外婆穿着黑丝光寿衣咽下最后一口气,“门外的常娘娘和圆表妹她们同时看到一个穿着黑色丝光衣服的人影,飘逸地走过来,风一样越过众人的头顶,向着天上去了。”刘醒龙曾在采访中坦言,梅外婆是被当成民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梦想来写的,总让马鹞子和杭九枫感到敬畏的她,才是民族的脊梁所在[3]。
作为一个带有道德化叙事特点的作家,刘醒龙把灵魂和血肉融入文章当中,持久地关注着现实生活困境,他的乡土系列小说描写了社会转型背景下农民、乡村基层干部的艰难生活境况和充满无奈的痛苦挣扎。在这些小说中,与刘震云等“新写实主义”作家采取的“零度情感”叙事方式不同,刘醒龙作为“新现实主义”作家,其主观意志对作品的介入非常明显。由于作家主体意志的强行介入,这些人物实际上成为作家主体思想的代言人,他们采用的语言多是训导式的,夹带着浓重的书面语和文人气息,甚至出现大段大段的类似于政治宣讲稿的言论和道德说教。这里仅以《挑担茶叶上北京》为例加以说明。
在小说《挑担茶叶上北京》中,村长石得宝等人物的语言,初次读来会给人既体贴上意又关怀民情、含着几分道理的印象,待再三品读,不难发现这些话语与人物的身份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疏离与隔膜。得知村会计金玲在副村长家打了一通宵麻将,石得宝便责怪他们不应该老是几个村干部在一起搓,最少应该叫上一两个普通群众,免得大家说村干部腐败。从石得宝的说话态度可以看出,在他眼里村干部与普通群众在身份上是有差别的,并且他对自己的村长身份特别看重。在丁镇长因为村长们不落实县里下达的政治任务、采冬茶的问题,准备以不落实救济款的发放相要挟时,又是石得宝站出来对他说: “上下级之间都要相互体谅,但丁镇长作为上级更要多对下级体谅些……丁镇长 你不是教导我们说做工作要有耐心吗?”“我们总在挨批,国家干部总在长工资。我们到村长当到死,也没人给定个股级局级,可你们国家干部只要能熬,一生总能提几级。”“就说这落雪采茶,这事无论怎么掩饰,也是个遭人咒骂的事,若是捅大了说不定还能闹到中央去。中央说不准坑农害农。落雪采茶,三岁小孩子也明白是什么性质。但各位村长也明白我们的国情。事实上也没有让镇领导有更多的难堪,所以,镇领导也不要让大家太难堪”[4]石得宝这这番话说得丁镇长一愣一愣的,读者读到这一段大概也会愣一下,这是一个村长说的话吗?从镇长需要耐心体谅村长,说到村长工作的尴尬与不易,再到冬天采茶这一任务与中央政策不符、但是村长们依然在想办法落实,石得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采用层层推进的劝说方式,其思维不可谓不严密,绵里藏针的话语不能不让人叹服。面对为了一己之私对百姓巧取豪夺的上级领导,作为深知百姓之苦的村长一级的石得宝等人,既不肯舍弃村长的职务,又不敢、不愿伤害农民的利益,确实需要平衡各种关系的能力和解决问题的方法。作家以娴熟笔法写出了乡村基层干部的难处与挣扎,并不自觉地流露出对他们生活境遇的感同身受。
因这份同情抑或因作家的在同期作品《分享艰难》中已表露出的“公民意识”[5],尽管《挑担茶叶上北京》表现出了对鱼肉百姓、巧取豪夺的官僚作风的批判,刘醒龙同样表现了对官场腐败等现实黑暗面的宽容与无奈妥协。有意思的是,作家的道德评判目光总是在描写这些乡村基层干部时悄悄隐去。在他的笔下,现实已然如此,无力改天换面的村长们即便损害了农民兄弟的利益,也不再是为虎作伥的不耻行径,而成为夹在中间的无奈之举,反而村长们饱受的心理折磨更让人心酸。
作家习惯将自己的思想注入笔下的人物形象当中,又因为道德批判立场的悄然离席,就像石得宝展现出的政治水平和说话技巧引人怀疑一样,村长们对现实的分析和妥协表现出别扭的“乖巧”和生硬的“阿Q”思想。
丁镇长再一次催促每村把冬茶按指标尽快上交上来,面对这一既违背自然规律又违反国纪法规的强硬要求,村长们凑在一起商量,终究无计可施,只得乖巧听命。他们的思维逻辑是这样的:丁镇长一定有后台,村长们再团结也没用;若丁镇长换个地方当官,换来的人说不定更难对付,何况丁镇长不是一无是处;丁镇长在段书记手下工作也不容易,用点手段可以理解;最后农村是穷定了,采点冬茶没多大利害,而丁镇长万一打通关节,为镇里要来项目,说不定会带来变化。
从“一定”、“说不定”、“定了”、“万一”、“说不定”这一长串表猜测、假设的程度副词,可以看出明明知道让村民采冬茶是伤天害理的、并且已经多次痛斥过这项任务的村长们,最终决定落实它时极力为自己辩护、掩饰内心虚弱和不安的努力。他们开始找一切能为自己开脱的可能,不仅为了向别人掩饰自己、让他人信服,更是为了向自己掩饰自己、为自己遮盖住内心不够光明磊落的一面、以期逃过良心的谴责。村长们为保住自己的蝇头小利和村长职务,可谓已经“修炼”到了把虚伪当作真实的程度。
二、善恶对立的二元叙事结构安排
刘醒龙小说道德化叙事倾向还明显地表现在作者对乡村和城市两种文明的鲜明好恶态度以及处理矛盾的道德化倾向。由于刘醒龙成长于乡村,对大别山区有着深厚的感情,对底层老百姓艰难生活有着特殊的体验,因而使得作家对乡村人性给予了较高的评价;而现代物质文明的飞速发展,带来的是人们对传统重义轻利道德传统的背离,这令刘醒龙感到困惑乃至反感,因而其笔下的城市生活明显丑陋不堪。同时刘醒龙的小说往往置人物于尖锐的善恶矛盾冲突中,但又往往予以简单化处理,那就是“大善治恶”,试图用道德感化来缓解现实利义冲突。
刘醒龙这种善恶二元化叙事,首先表现在“融入野地与逃离城市”的空间叙事中。
刘醒龙在1990年代的小说创作大都以乡镇和农村生活为题材,乡土小说在他的整个创作生涯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中国的现代乡土小说追根溯源,要追溯到鲁迅先生那里去了,现代乡土小说自上世纪20年代开创以来基本沿着以鲁迅为代表的现实主义和以沈从文为代表的浪漫主义这两个走向发展。而刘醒龙的乡土小说,既不像鲁迅、王鲁彦等人的作品去展示乡村的野蛮与丑陋,开挖农民身上的劣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又并非沈从文那样对乡村进行诗意化的描写,在淡远恬静的田园风光中构筑起一座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
刘醒龙以一种平等的心理、平常的心态,展现了改革开放后、商品经济冲击下复杂的新乡村生活图景,一方面赞美了勤劳、质朴、善良的乡村传统伦理美德,另一方面写出了金钱、利益对新一代乡村青年的诱惑与异化和对传统美德的冲击与腐蚀。
小说《黄昏放牛》讲的是在城里给大儿子看了五年孩子的昔日劳模胡长升,回到家乡西河镇,发现现在乡村的年轻人不再把心思放在耕田种地上,一个个忙着进城赚钱。“世道变了,往日那一套全作废了。如今谁的钱多,谁就当劳模;谁会搞歪门邪道赚钱,就让谁当干部。种田的事没人提,要提也是应付差事。”不甘心的他决定留在家乡,利用起荒废的土地好好种田,用卖粮食的钱为被女儿、女婿遗弃的老相好秀梅看病。作家在胡长升身上倾注了自己对乡村父辈一代的理解与崇敬。胡长升对土地的深情,对劳动的热爱,对爱情的付出,对现下乡村的迷惘与不满,展现了刘醒龙对传统乡村文明的依恋,对温馨、自足的乡村渐渐被现代经济摧毁的忧虑。当胡长升躺在秀梅的田里,用旧笛子断断续续地吹起《翻身谣》,沉湎在对昔日自足乡村“分了田分了房,人民喜洋洋”生活的回忆中,“半朵云霞停在西山坳里,秋天来了,田畈上的绿色正在褪去,露出许多灰色的斑驳和枯败的苍茫。”感伤的情绪终于溢出了小说文本,缓缓流淌到读者的心中。
视乡土为灵魂栖息地和人类最后家园的刘醒龙,他笔下的人物表现出明显的“恋乡拒城”情结,小说中多次出现主人公“归乡”的模式。胡长升这样,《生命是劳动与仁慈》里的陈东风、《天行者》里的张英才、叶碧秋无不如此。刘醒龙从不掩饰自己对乡村的依恋和守护传统道德的渴望,甚至于在审视城市文明时,他依然采取这种乡村本位主义文化立场。
与构建的传统自足的乡村世界相比,刘醒龙笔下的城市是放纵欲望、滋生罪恶的温床,是诱使淳朴、善良的乡下人堕落的魔鬼。在美丽面纱遮掩下的城市,千疮百孔、矛盾重重,每天上演着人对人的挤压,金钱和欲望对美好人性的吞噬与腐化。小说《白菜萝卜》采用的便是“人一进城就变坏”的叙述模式。
在小说中,来自乡下、耿直憨厚的大河发现城里远比乡下混乱的多。与乡村古朴、神圣的美好爱情相比,城里男女关系更是混乱不堪。弟弟小河、弟媳芙蓉行为不检又相互提防,芙蓉更是直言“这是城里,和乡下不一样,城里哪个男人不和别的女人玩,哪个女人不和别的男人玩,城里的女人只要不当妓女卖淫就算不错了!”直到大河发现自己心心念的初恋周玲为了女儿的城里户口、做了妓女,与弟弟小河、来城捡垃圾的松柏都有关系,一直洁身自好的他终于向城市缴械投降,投身到房东佩玉的怀中,任凭欲望的驱使。
大河的遭遇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崇尚诚实劳动,健康善良的他们,心理防线被进城以来的经历一点点打破,希望一次次化成失望,最后在失望中放弃抵制、坠落到城市温柔的陷阱中。刘醒龙曾在《大路朝天》中这样记下自己对城市的感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城市,这么肮脏,这么喧嚣,漫天的尘土和漫天的秽语,像鞭子一样整日整夜地抽打着我,以至抽搐的灵魂和颤抖的心,几乎是哀求地问我,你为什么来这儿了,怎么不似那黑鸦鸦灰蒙蒙匆匆归去的蛇阵般的人呢?”无独有偶,他在长篇小说《生命是劳动与仁慈》中借主人公陈东风之笔写下的《默默独处》,发出了类似的声音“我不断地大声喝问,你们要干什么,这样的挤压,这样的吞食,这样的蛮不讲理……城市太大、太残忍,一个人在它的面前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城市越来越大,城市越来越高,在越来越高大的城市里寻走会更加困难,纯洁也会困难有加……”
刘醒龙为数不多的以城市为题材的小说,都是站在乡村文明的立场上,揭露了城市文明的功利与虚假。在《城市眼影》中,青年记者蓝方为了分得住房和世俗的沙莎结婚,汪总和王婶的婚姻名存实亡,表面恩爱的钱主任和老赵之间矛盾重重,蓝方所在的杂志社和“猫头鹰”杂志社进行着勾心斗角的生存竞争。
在刘醒龙的笔下,乡村和城市两种人生形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者以乡村文明抵御城市文明、用传统的乡村道德质疑都市人生的构思模式,造成了文章逻辑上的偏颇,下文对此会详加论述。
其次,刘醒龙小说道德化叙事的二元化结构,还表现在尖锐矛盾和廉价乐观简单化。 刘醒龙认为文学的责任在于拯救,他曾多次表示,周介人就《分享艰难》提出的关于“大善”的观点,真正把握住了自己作品的本质,自己的小说正是为“大善大爱”而写。在这样的文学观念指导之下,“善”的道德感化力量在他的小说中得到夸张的张扬,以“大善治恶”为结局成为他小说创作的一大特点。
刘醒龙将目光持续地聚焦在社会转型期间出现的改革阵痛,企业倒闭、工人下岗、官员腐败、人民生活困难、贫富差距拉大、道德滑坡等一系列社会问题都成为他小说的题材。这些小说往往开篇设置紧张的矛盾冲突,但在事情发展到关键时刻、矛盾激化之时,作家笔锋一转便开始淡化小说的悲剧性因素,将小说导入传统文化认可的范畴,不深入探讨造成矛盾的客观原因和主观因素,而是在揭示问题之后转向化解矛盾,努力寻求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案。作家这种不深究问题出现原因,直接给出“大团圆”结尾的处理方式,使文本呈现出一种平和之态。
小说《白雪落地》是一个从矛盾写起、以“大团圆”结尾的小说,讲了一个恶被善感化、浪子终回头的通俗故事。文中虔诚向佛的李春玉是善的承载者,她对马爱国和马二火对自己家做的事心知肚明但不予点破,并在他们有困难时不计前嫌地尽心给以安抚和帮助,她还把受雪灾的村民接到自己家中过年,以及她对郑东红的包容、对赵二爹的关心,无不体现了她的宽容与善良。因为李春玉的善心和善举,人物之间的矛盾得以化解,马爱国和马二火检讨起自己的错误,儿子一家阴差阳错地避过一场灾祸,善的力量在小说最后被直接道出“人要多作善事,你看李大姐,多大的凶险都能化为吉祥,就因为她心地善良,谁想害她也害不了。”
作者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天行者》,同样是从民办教师的深重苦难和面临的现实矛盾写起。随着小说的发展,他们历经了犹如人生考验的三次转正机会。在最后一次转正机会附加着需要本人购买自己工龄的必要条件时,作者对矛盾的揭示到达一个顶点,文章当中隐含的悲愤之情和批判之义即将喷薄而出,然而这时刘醒龙放弃了继续追问和深究,开始淡化小说的悲剧因素。小说最后,中了“界岭小学的毒”的张英才放弃了县教育局的工作,回到界岭小学教书;叶碧秋从省城考上自修大学回来,自愿嫁给张英才;刚与女儿李子相认的孙四海在曾为界岭小学老师的巡视员蓝飞、骆雨的监督下,赢得了新一轮的村长竞选。刘醒龙惯于在小说的结尾处留有希望之光,给自己的现实主义创作涂上一抹浪漫主义色彩,表现出一种“廉价的乐观”[6]。
除了上面选取的文本,长篇小说《生命是劳动与仁慈》与《圣天门口》更是如此。“对于文学,爱是惟一不可或缺的……爱是开始,也是结局,那些各种各样的恨,则是从爱到爱之间的过程。”[7]这种淡化悲剧的结尾方式,在满足了习惯于大团圆结局的读者的心理期待的同时,“泛道德化”解决问题、化解矛盾的行文套路大大削弱了现实批判力度和对读者的心灵震撼力,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与主流意识形态靠拢的趋向。
三、强烈道德隐喻的叙事意象塑造
刘醒龙小说的道德化叙事特征,还表现在其小说中大量蕴含着道德评判和隐喻的意象,这使得小说的意象建构不再单纯是一种美学行为,更多的是道德的审视与惩戒。这些意象非常繁杂,这里只探讨“天启”意象和惩戒意象两种,以此来窥视刘醒龙小说的道德化意象特点及其用意。
1.启示性天象
在中国古代的哲学文化观念中,一直保有“天人合一”的惯性思维,人们相信自然物象的变化与人间秩序的更替之间存在着高度的契合关系。反映到文学当中,天象风云不仅与人物的心灵世界构成相互映衬的关系,而且对当时的社会政治背景有着强烈的隐喻意义。
刘醒龙在小说中熟练运用了这一传统小说技巧,他的小说经常以天象描写开头,用神秘性的自然征兆向读者暗示着整部小说的步调,以天象描写映衬人物的心理感受,用小说气氛的烘托暗示着故事情节的走向,从而使人物的主观感受通过较为客观的“天象”泄露出来,故事情节的发展恰与天象描写相契合。
长篇小说《市府警卫》从市政府警卫员的视角观照了市政府内外的改革困境、权利斗争以及世情冷暖。小说开头写道:
天空中下着雪。这是这座城市在冬天到来很久以后,终于下来的第一场雪。风刮得很厉害,顺街扫荡而过时,街上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竖起各种各样的衣领。那脚步像是被风撩起,被雪花儿托起,匆匆地、急急地,比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儿还乱。城市很脏,雪花儿只要一沾地就变成了黑色泥团那般的模样,被车轮一碾,被皮鞋一踩,便成了四溅的像水不是水,像泥不是泥的东西。
寒风凛冽,洁白的雪花儿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下,落在肮脏的城市里,瞬间变得污浊不堪。开篇的环境描写给读者以心理上的隐喻性提示,为下文写现实中焦灼的社会矛盾和败坏的社会风气埋下伏笔,使接下来的情节发展地顺理成章:江山机器厂工人生活窘困到无力抚养孩子的地步;而林之清、李代等厂领导忙着不折手段地鲸吞国家财产,官员们之间彼此诋毁、相互倾轧。
短篇小说《音乐小屋》将目光再次聚焦在农民工身上,讲述他们进城后的见闻、遭遇及情感变化,为审视现代城市、观察时代社会打开了一扇偏窗。小说以天象描写开头:
轰轰隆隆的北风从上街来、从下街去时,满街的人和车都规规矩矩地匍下身子低着头,不只是鼻孔里,就连眼睛里也塞满了灰尘,以及灰尘中各类鞋底的气味,甚至还有高跟鞋磕在马路上的铁屑与铁腥。天上的颜色如同将整条马路倒扣了上去,或者是被刷了一层水泥浆,阴冷阴冷的,不用眼看心里也感到难受……几株营养不良的菊花散落在冬青植物的缝隙里,唤不起过路人的珍贵意识,那金灿灿的花瓣也闪烁不起来。
北风肆虐,城市的街道上尘土滚滚、垃圾翻飞,阴冷既指天气,又隐含着人的心理感受。这一情景交融的环境描写暗示了整部小说的步调,预示着故事发展的走向:陈凯故意偷了下水道井盖,然后救出掉入下水道的胖女人,计谋达成后,他不仅户口转入城市还有了正式的房子和工作,沉醉在声色场所中的陈凯自认为已融入城市;万有为了利益与年纪很大的女上司混在一起,他们的不正当关系被万方发现后、万有遭到解雇;万方从万有处得知自己一直迷恋、视为知音的城市姑娘芦苇竟是妓女。
除此,刘醒龙在《痛失》《寂寞歌唱》等小说开头同样采用了这一象征性写法,以天象隐喻着诡谲复杂的时代背景,隐含了作者对现代社会道德缺失、物欲横流现象的不满、忧虑又渴望有所改变的情感内涵。
2.警示性意象
作为文学形象的高级形态、艺术至境三美神之一,意象是中国首创的一个审美范畴,它的最早源头可以上溯到《周易·系辞》[8]。“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可不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在理性观念和抽象思维的指导下,作家们在文学作品中创造出一个个具有荒诞特性、充满象征意味的意象、意象群,它们承载的求解性和多义性,丰富了作品的审美意蕴,有效延展了小说的艺术空间。
在刘醒龙的小说创作中,意象往往承载着作者的道德救赎观念,拥有警示人心的道德惩戒力量。在早期的“大别山之谜”系列小说中,灵缇、苍鹰、神龟、鸭掌树神等通灵意象已行惩恶扬善之能事;此后的作品中,“大蛇”和“狼”的意象多次出现,其拯救世道人心、实行道德惩戒与拯救的意味更浓。
在长篇小说《生命是劳动与仁慈》中,陈二佰是一个习惯了劳作、闲不下来的勤快人,随儿子陈西风进城后的他找不到活干,就跑到山上扛石头。而年轻人中既有懒惰、无赖又爱闹事的城市流氓汤小铁之流,也不乏见利忘义、见钱眼开的打工仔方豹子之辈,甚至陈西风、徐快之类的厂领导可以为了争名夺利不择手段……在这样一个诚实劳动不被尊重、投机取巧等不正之风盛行的社会环境下,洪水裹挟着暴雨席卷而来,无意伤害陈二佰的大蛇开始袭击人群。在“天谴”般的灾难面前,人们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团结,汤小铁、方豹子在与大蛇的搏斗中一死一伤。作家通过大蛇的意象在文中对道德败坏行为的警示与报复,恶行累累的汤小铁、方豹子等人在危难关头的选择与壮举,隐晦地表明了自己对社会进行道德拯救的渴望与期待。
“狼”的意象在长篇小说《威风凛凛》《圣天门口》《天行者》中均有出现。在长篇小说《威风凛凛》中,西河镇刚经历了一场暴力血战,人们趁虚而入地抢劫了金伍两家,连死人身上的衣物也被扒去,社会的道德可谓败坏到了一定程度,终于引来了马尾狼的围攻。在《圣天门口》中,同样是在由马鹞子带领的自卫队和由傅朗西、杭九枫带领的革命暴动武装进行血腥混战之后,雪家财物被穷人抢分之际,一群接一群的驴子狼对天门口镇的人家发起攻击。有人的地方就有扯不清的利益纷争。纷争不止,杀戮不休。人类失衡,狼群来袭,惩罚终至。正是,兄弟阋于墙,外侮即临。虽御,其失必大。
然而,驴子狼纵然凶残终是败给了欲壑难填、折腾不休的人类。在人民当家做主的新生活开始不到十年,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开展地如火如荼,人们忙着焚烧树木、大炼钢铁时,天门口最后一群失去家园的驴子狼,结伴跃入幽幽无底的鬼余潭,了结了与天门口人的世代恩仇。与此对照,《天行者》中,恢复了平静安宁的界岭再次传出狼长长的嚎叫,似乎意味着只有人与狼共存的环境才是适合人们居住的和谐、美好的家园。
无论是“蛇”的意象还是“狼”的意象,都是作家道德观念的化形,它们对人类“恶”的不满与惩罚,代表了作者的主观态度和意志。意象在小说中的作用与天象的使用有异曲同工之妙,传统小说技巧的借鉴使刘醒龙小说充满浓郁的古典色彩。
刘醒龙小说对现实人生和社会问题的道德化叙事,充满了对善与爱的呼唤,无疑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但其道德化的思维也给刘醒龙的小说创作带来了一些弱点。在面对现实困难时,一味强调精神上承担苦难、消化苦难、包容苦难的能力和品质,而没有考虑到平凡人物追求现世幸福的合理性,或者有意对此避而不谈,忽视了人们贫贱自守背后深深地无奈与妥协,这必然影响了小说对现实关注的深度,使小说陷入一种道德泛化的危机中。
[1]李丽.刘醒龙:心灵深处“书”声声[N].中国邮政报周末版“中国书报刊博览”,2005-10-14.
[2]刘醒龙.浪漫是希望的一种——答丁帆[J].小说评论,1997(3).
[3]周新民.和谐:当代文学的精神再造——刘醒龙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7(1).
[4]刘醒龙. 挑担茶叶上北京[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39.
[5]李鲁平.关于当前现实主义冲击波的讨论纪要[J].芳草,1997(2).
[6]王彬彬.当前文学中的现实主义问题[J].文艺争鸣,1996(6).
[7]刘醒龙.阅读和写作都是为了纪念[J].中国比较文学,2012(3).
[8]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230.
[责任编辑 海 林]
10.16366/j.cnki.1000-2359.2016.06.025
2016-02-01
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面上项目(2014M551882)
I206.7
A
1000-2359(2016)06-0163-06
朱献贞(1973-),男,山东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在站人员,曲阜师范大学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