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雅集、文学场域与湖州城镇文化的建构
——以北宋湖州六客亭雅集及其经典化为核心的探索
2016-03-16刘方
刘 方
(湖州师范学院文学院,浙江湖州313000)
城市雅集、文学场域与湖州城镇文化的建构
——以北宋湖州六客亭雅集及其经典化为核心的探索
刘 方
(湖州师范学院文学院,浙江湖州313000)
士大夫集中活动于一些著名的城市空间之中,必然会使他们的文化活动与文学创作,共同受到来自已经建构起来的一些城市经典文化意象的强烈影响。不仅如此,他们还会在这种影响下,努力去模仿和强化这种城市文化意象。而他们自己在这一城市空间中的文化活动与文学创作,也将参与建构新的城市文化意象,并成为这座城市的经典文化意象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通过诗歌书写,湖州六客堂雅集这一城市文化活动成为了湖州城市意象的一个文化标志。这些城市意象虽来自城市的物质实体,但又被文学家赋予了丰富的象征意义,体现了文学家对城市的想像和价值判断。
城市雅集;文学场域;湖州;城镇文化
在传统的城市文化研究中,常常忽视城市空间这样一个重要的城市文化现象和有价值的学术研究课题。事实上,这也是当前唐宋城市文化研究领域一个研究的盲点。大批士大夫集中活动于一些著名的城市空间之中,必然会使他们的文化活动与文学创作,共同受到来自已经建构起来的一些城市经典文化意象的强烈影响。不仅如此,他们会在这种影响氛围下,努力去模仿和强化这种城市文化意象。而他们自己在这一城市空间中的文化活动与文学创作,也将参与建构新的城市文化意象,并成为这座城市的经典文化意象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一
北宋时期,湖州有著名的胜迹六客亭。宋代祝穆介绍说“宾客非特有事于其地者,不至焉。故凡守郡者,率以风流啸咏投壶饮酒为事”祝穆撰《方舆胜览》卷四安吉州《六客亭》记载:
在郡圃中。元祐中,守张复作后序曰:昔李公择为此郡,张子野、刘孝叔在焉。而杨元素、苏子瞻、陈令举过之,会于碧澜堂。子野作六客词,传于四方。今仆守是邦,子瞻与曹子方、刘景文、苏伯固、张秉道来过与仆为六,而向之六客,独子瞻在。复继前作,子野为前六客词而子瞻为后六客词。[1](卷四)
关于湖州六客亭前后雅集的情况,在相关人物的文集中也有记载和反映。《东坡全集卷》十二《次韵答元素并引》:
余旧有赠元素云“天涯同是伤流落”,元素以为今日之先兆。且悲当时六客之存亡,六客盖张子野、刘孝叔、陈令举、李公择及元素与余也。
不愁春尽絮随风,但喜丹砂入頬红。流落天涯先有谶,摩挲金狄会当同。蘧蘧未必都非梦,了了方知不落空。莫把存亡悲六客,已将地狱等天宫。[2](卷十二)
发生在北宋湖州的两次以苏轼为核心的文人雅集,在宋代的几种诗话中也有记载。如宋吴聿《观林诗话》:
东坡在湖州,甲寅年与杨元素、张子野、陈令举,由苕霅泛舟至吴兴东坡家,尚出琵琶,并沈冲宅犀玉共三面胡琴,又州妓一姓周一姓邵呼为二南。子野赋六客辞。后子野、令举、孝叔化去,惟东坡与元素、公择在尔。元素因作诗寄坡云:“仙舟游漾霅溪风,三奏琵琶一舰红。闻望喜传新政异,梦魂犹忆旧欢同。二南籍里知谁在,六客堂中巳半空。细问人间为宰相,争如愿住水晶宫。”天帝问卢杞愿住水晶宫,愿为人间宰相,杞对曰:愿作人间宰相,遂不得仙。今吴兴有水晶宫之号,故云。[3]
宋胡仔《渔隐丛话后集》巻三十九:
东坡云:吾昔自杭移高密,与杨元素同舟,而陈令举、张子野皆从余过李公择于湖,遂与刘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词闻于天下。作《定风波令》,其略云:“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坐客欢甚,有醉倒者。此乐未尝忘也。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举,皆为异物。而松江桥亭,今歳七月九日,海风驾潮,平地丈余,荡尽无复孑遗矣。追思曩时,真一梦耳。
苕溪渔隐曰:吴兴郡圃,今有六客亭,即公择、子瞻、元素、子野、令举、孝叔。时公择守吴兴也。东坡有云:余昔与张子野、刘孝叔、李公择、陈令举、杨元素会于吴兴。时子野作《六客词》其卒章云:“尽道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旁有老人星。”凡十五年,再过吴而五人者皆巳亡之矣。时张仲谋与曹子方、刘景文、苏伯固、张秉道为坐客,仲谋请作后六客词云:月满苕溪照夜堂,五星一老鬬光芒。十五年间真梦里,何事长庚,对月独凄凉。緑鬓苍颜同一醉,还是六人吟笑水云乡,宾主谈锋谁得似,看取曹刘,今对两苏张。[4](巻三十九)
关于六客雅集,在宋人笔记中,也有记录,宋庄绰《鸡肋编》卷下:
苏子瞻与刘孝叔、李公择、陈令举、杨公素会于吴兴。时张子野在坐,作《定风波词》以咏六客,卒章云:尽道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旁有老人星。后十五年,苏公再至吴兴,则五人者皆已亡矣。时张仲谋、张秉道、苏伯固、曹子方、刘景文为坐客,仲谋请作后六客词,云:月满苕溪照夜堂,五星一老鬬光芒。十五年间真梦里,何事长庚,对月独凄凉。绿髪苍颜同一醉,还是六人吟笑水云乡。宾主谈锋谁得似,看取刘曹,今对两苏张。[5](卷下)
熙宁七年(1074),张先、苏轼、陈舜俞等六人会于吴兴碧澜堂。八十五岁的张先作《定风波令》(前六客词),传于四方。张先《定风波令》(次韵子瞻送元素内翰):
浴殿词臣亦议兵。禁中颇牧党羌平。诏卷促归难自缓。溪馆。彩花千数酒泉清。春草未青秋叶暮。□去。一家行色万家情。可恨黄莺相识晚回。望断。湖边亭下不闻声。[6](P68)
前后六客雅集,苏轼均有词作,据《东坡先生年谱》:
(熙宁)七年甲寅先生年三十九在杭州通判任。
请高密,五月乃有移知密州之命。按先生作《勤上人诗集序》云:“熙宁七年,余自钱塘赴高密。”又按先生《辛未别天竺观音诗序》:“云余昔通守钱塘,移莅胶西,以九月二十日来别南北山道友。”乃知先生以秋末去杭。按先生记逰松江说云:“吾昔自杭移高密,与杨元素同舟。而陈令、举张子野皆从余,过李公择于湖。遂与刘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词闻于天下。作《定风波令》。[7]
前次雅集,苏轼有《定风波(送元素)》:
千古风流阮步兵。平生游宦爱东平。千里远来还不住。归去。空留风韵照人清。红粉尊前深懊恼。休道。怎生留得许多情。记得明年花絮乱。须看。泛西湖是断肠声。[8](P101)
苏轼曾作有《后六客词》,其同样是离开杭州经过湖州时为六客雅集而作:
余昔与张子野、刘孝叔、李公择、陈令举、杨元素会于吴兴。时子野作《六客词》,其卒章云:“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旁有老人星。”凡十五年,再过吴兴,而五人者皆已亡矣。时张仲谋与曹子方、刘景文、苏伯固、张秉道为坐客,仲谋请作《后六客词》云:
月满若溪照夜堂。五星一老斗光芒。十五年间真梦里。何事。长庚对月独凄凉。绿发苍颜同一醉。还是。六人吟笑水云乡。宾主谈锋谁得似。看取。曹刘今对两苏张。[8](P678)
根据《嘉泰吴兴志》卷一三《宫室·六客堂》记载:
六客堂在湖州府郡圃中。熙宁中,知州事李常作《六客词》。元祐中,知州事张询复为六客之集,作《六客词序》曰:“昔李公择为此郡,张先、刘孝叔在焉,而杨元素、苏子瞻、陈令举过之,会于碧澜堂,子野作《六客词》,传于四方。今仆守此郡,子瞻与曹子方、刘景文、苏伯固、张秉道过,与仆为六。向之六客,独子瞻在,复继前作,子野为《前六客词》,子瞻为《后六客词》,与赓和篇,并刻墨妙亭。”后人韵艳,遂以名堂。[9](卷十三)
关于文献中所提到的湖州墨妙亭,始建于北宋熙宁五年(1072)二月,为湖州知州事孙觉所建。孙觉号莘老,于熙宁四年到湖州任知州事,请在杭州任职的苏轼作诗,苏轼作《孙莘老求墨妙亭诗》:
兰亭茧纸入昭陵,世间遣迹犹龙腾。颜公变法出新意,细筋入骨如秋鹰。徐家父子亦秀绝,字外出力中藏棱。峄山传刻典刑在,千载笔法留阳冰。杜陵评书贵瘦硬,此论未公吾不凭。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吴兴太守真好古,购买断缺挥缣缯。龟趺入座螭隐壁,空斋昼静闻登登。奇踪散出走吴越,胜事传说夸友朋。书来乞诗要自写,为把栗尾书溪藤。后来视今犹视昔,过眼百巨如风灯。他年刘郎忆贺监,还道同时须服膺。[2](卷三)
次年12月(1073),苏轼公差至湖测度水利,乘隙参观墨妙亭,又应孙觉所求,作《墨妙亭记》。墨妙亭始建时,贮藏境内碑碣30余件,其后,继续搜罗,增益不少。其中有名重书坛的东汉《三费碑》(即费汛、费凤父子),唐颜真卿《千禄字书碑》以及《石柱记碑》、《射堂记》、《项王庙碑阴述》、《晋谢太傅塘碑》等。对此,苏轼《墨妙亭记》有比较详细的介绍:
熙宁四年十一月,高邮孙莘老自广徳移守吴兴。其明年二月,作墨妙亭于府第之北、逍遥堂之东。取凡境内自汉以来古文遗刻以实之。吴兴自东晋为善地,号为山水清远。其民足于鱼稻蒲莲之利,寡求而不争。宾客非特有事于其地者不至焉。故凡守都者,率以风流啸咏投壶饮酒为事。自莘老之至,而岁适大水,上田皆不登,湖人大饥,将相率亡去。莘老大振廪劝分,躬自抚循劳来,出于至诚。富有余者,皆争出榖以佐官,所活至不可胜计。当是时,朝廷方更化立法,使者旁午,以为莘老当日夜治文书,赴期会,不能复雍容自得如故事。而莘老益喜宾客赋诗饮酒为乐。又以其余暇,网罗遗逸,得前人赋咏数百篇,为《吴兴新集》。其刻画尚存,而僵仆断缺于荒陂野草之间者,又皆集于此亭。是岁十二月,余以事至湖,周览叹息,而莘老求文为记,或以谓余,凡有物必归于尽,而恃形以为固者,尤不可长,虽金石之坚,俄而变坏。至于功名文章,其传世垂后犹为差久,今乃以此托于彼,是久存者反求助于速壊。此既昔人之惑,而莘老又将深檐大屋以锢留之,推是意也,其无乃几于不知命也夫。余以为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物之有成必有坏,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而国之有兴必有亡也。虽知其然,而君子之养身也,凡可以久生而缓死者,无不用其治国也。凡可以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巳,此之谓知命。是亭之作否,无足争者,而其理,则不可以不辨。故具载其说,而列其名物于左云。[2](巻三十五)
关于此次雅集,七年后苏轼回忆道:
吾昔自杭移高密,与杨元素同舟。而陈令举、张子野皆从余过李公择于湖。遂与刘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词闻于天下。作《定风波令》,其略云:“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坐客欢甚,有醉倒者。此乐未尝忘也。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举皆为异物,而松江桥亭,今岁七月九日,海风架潮,平地丈余,荡尽无复孑遗矣。追思曩时,真一梦耳。元丰四年十二月十二日黄州临皋亭夜坐书。[2](巻一百一)
从此回忆可知,他们是先会于湖州,后俱至松江。而在苏轼与周开祖的尺牍中,苏轼写道:
某忝命,皆出奨借寻,自杭至吴兴,见公择,而元素、子野、孝叔、令举,皆在湖燕集,甚盛。深以开祖不在坐为恨。别后每到佳山水处,未尝不怀想谈笑。出京北去,风俗既椎鲁,而游从诗酒如开祖者岂可复得。乃知向者之乐,不可得而继也。令举特来钱塘相别,遂见,送至湖,久在吴中,别去真作数日恶。然诗人不在,大家省得三五十首唱酬,亦非细事。[2](巻七十九)
可见,多年后,苏轼在给朋友的书信中,仍然不能忘怀当年的雅集盛会。此种情形,的确如美国著名城市学家凯文·林奇所指出的:
一个场景所包含的内容,无论如何总会比人们可见可闻的更多,但是任何东西都不能体验自己,研究它们通常需要联系周围的环境、事情方式的先后次序以及先前的经验。[10](P1)
六客亭对于苏轼来说,不只是个实存的空间,更是一个记忆的场景。何谓记忆的场景?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对此有相当清楚的阐述:场景(site)是回忆得以藏身和施展身手的地方——对于回忆来说,场景是不可少的,时间不可能倒流,只有依靠场景,个人才有可能重温故事、重游旧地、重睹故人。如此,场景是看得见的表面,在它下面,找得到盘错纠缠的根节。换言之,就苏轼的情况而言,六客亭既是局限在三维空间中的一个具体的对象,一个实存的空间,同时又是一处场景——它划出了一个记忆的空间,使往昔重演,并通过这块空间使往昔得以再次回到追忆者身边。[11](P7)
二
六客亭经过苏轼前后雅集,成为湖州城市文化的一个代表和地标标志。正如美国著名城市学家凯文·林奇在其名著《城市意象》中指出的:
景观也充当一种社会角色。人人都熟悉的有名有姓的环境,成为大家共同的记忆和符号的源泉,人们因此被联合起来,并得以相互交流。为了保存群体的历史和思想,景观充当着一个巨大的记忆系统。[10](P95)
也正因如此,六客亭成为许多来到湖州的士大夫所题咏的对象。首先来看南宋著名状元王十朋的例子。孝宗乾道三年丁亥(1167)九月至乾道四年戊子(1168)四月,王十朋任湖州知州。[12](P199)在这短短半年左右的时间中,王十朋就与朋友多次雅集于六客堂,相互唱和,追缅前贤。《十月晦日会凌季文沈徳和二尚书刘汝一大諌于六客堂》(雍正本注:知湖州。):
梦寐思贤愿与齐,一麾来守浙江西。星躔旧识尚书履,(凌为吏侍,时某为司封郎)玉府曽亲太一藜(刘为校书郎,某忝同舍。)天遣门生依坐主,(某补戴公试、解试,皆沈主文场。)心随峡水注苕溪。邦人异日谈遗事,名姓应同六客题。[13](P468)
据王十朋知湖州的时间,则题目中记录的雅集时间“十月晦日”应该是孝宗乾道三年丁亥(1167)的十月晦日。这表明王十朋刚刚到任,就与在湖州的诸位官员开设雅集。从其诗歌自注可以看出,所会官员,多为旧日同僚,其中沈徳和尚书更是王十朋坐主。“邦人异日谈遗事,名姓应同六客题”则反映了他们进行雅集时的深层文化心理动机。正如美国汉学家梅尔清所言:
在消遣娱乐方面,风景名胜的声誉发挥了重要作用。文人精英使用历史和文化符号来描述与他们相关的娱乐休闲活动及风景名胜的社会意义,从而把他们自身与其他阶层分开。每一个人都可以光顾某处景点娱乐消遣,但只有那些掌握文学和历史遗产的知识精英才能真正娱乐休闲。……共同描述和维护文人精英共同体所拥有的文化价值。[20](P5—6)
虽然梅尔清分析的是清初扬州士大夫的文学作品,但是,同样符合两宋士大夫有关六客亭的文学作品与传说。这些精英人物通过他们自身的文学创作,重新塑造湖州的历史和名胜景点,与此同时,他们及其活动亦成为湖州逸闻掌故的主题,因而,他们本身亦成为湖州文化的组成部分。
王十朋《十一月十日会于六客堂者十人宋子飞、徐致云、章茂卿、邓叔厚、莫子登、俞仲明、许子齐、沈虞卿、郑寿淑酒三行予得诗》云:
六客高风不可追,吾侪生恨百年迟。星光月满旧游处,簮盍蓂开盈数时。访古已仙图上鹤,得朋今遇易中龟。吾夫子道欲坠地,不是四科谁与持。(坡词:“月满苕溪照夜堂,五星一老聚光芒。”某方欲起夫子庙廷贡院,頼诸公表率,故章末及之。)[13](P469)
据王十朋知湖州的时间,则题目中记录的雅集时间“十一月十日”应该是孝宗乾道三年丁亥(1167)的十一月十日,距来湖第一次六客堂雅集不过一月,即与另外十人再次雅集于六客堂。从其章末诗句和自注可知,因王十朋准备“起夫子庙廷贡院”,这些人大力支持,故开设此次雅集,含有答谢之意。他们相互唱和,一方面追缅前贤,一方面希望通过“起夫子庙廷贡院”让夫子之道不坠。王十朋还撰有《梅溪后集》卷十六《六客堂》(雍正本注:戊子湖州。):
水晶宫中刺史宅,月(阙阙)堂逰六客。中有一客为主人,万卷诗书李公择。元(阙阙)挥玉堂手,令举声蜚制科策。五劝使君古遗直,三(阙)郎官老词伯。眉山有客何等人,退之少陵李太白。直道高才时不容,天遣数子为逰从。吴兴清绝山水国,五百年过人中龙。徤峭银钩逼颜鲁,点化湖山出竒语。髙压白苹洲上诗,更肯区区谈小杜。端如竹溪逢谪仙,并逰逸士名俱传。飘飘乗风鼓长翮,两两照坐成台躔。苕霅交流卞山碧,一代名贤已陈迹。我后百年登此堂,咀嚼姓名牙颊香。坐上何曽欠佳客,苏仙一去难再得。[13](P467)
水晶宫比喻湖州,乃用前引杨绘诗歌“争如愿住水晶宫”。下面数句为追述当年雅集的六客,并且以韩愈、杜甫、李白来比喻苏轼。小杜即唐代著名诗人杜牧,曾经在大中四年(850)任湖州刺史。[14](P106)六客堂原名碧澜堂,为杜牧到任湖州刺史时期所建。王十朋此诗作于孝宗乾道四年戊子(1168),而苏轼前六客雅集为神宗熙宁三年(1070),后六客雅集为哲宗元祐六年(1091),故有“一代名贤已陈迹。我后百年登此堂”句。而“坐上何曽欠佳客,苏仙一去难再得”则体现了对于苏轼的缅怀与景仰。
而从上述王十朋诸诗可以看到,王十朋在湖州半年左右的时间中,就多次在六客堂进行雅集,相互唱和。这些诗会,均有文化象征意义,一方面明显继承苏轼开创的湖州六客堂雅集的城市文化,但是另一方面,是在湖州城市文化的诸多方面中,有选择性地继承特定部分,同时加以改造、重构,而非简单的模仿、重复。或者如英国当代著名历史学家和社会史学家霍布斯·鲍姆所说的是一种“传统的发明”:
“被发明的传统”意味着一整套通常由已被公开或私下接受的规则所控制的实践活动,具有一种仪式或象征特性,试图通过重复来灌输一定的价值和行为规范,而且必然暗含与过去的连续性。事实上,只要有可能它们通常就试图与某一适当的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过去建立连续性。……将新传统插入其中的那个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过去,并不需要是久远的、于时间迷雾之中遥不可及的。……就与历史意义重大的过去存在着联系而言,“被发明的”传统之独特性在于它们与过去的这种连续性大多是人为的。总之,它们采取参照旧形势的方法来回应新形势,或是通过近乎强制性的重复来建立它们自己的过去。[15](P2)
对于苏轼之后的湖州六客堂雅集少人谈及。虽然从诗歌艺术的角度而言,这些作品大多艺术水平不高,文学价值不大。但重要的是通过这些文学作品的创作和影响,构成了一系列围绕六客堂而展开的士大夫雅集的城市文化活动,并成为一种湖州城市文化意象、象征。多年之后,人们记忆起的湖州城市文化的经典意象,是苏轼的前后六客堂雅集及其追随者,至于作品水平的高下,反而不是最主要的事情了。
这些产生于六客堂雅集的诗句,都是强调参与者的文化身份和高雅趣味。同时,这些充满文化意味的诗会,也是他们利用传统,并且加以发挥和重建,以期产生文化上的重大影响,并且由此表明他们的社会身份,建构文化资本。
“文化资本”是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布迪厄从象征支配角度,对马克思的资本理论进行非经济学解读之后提出的一个重要的社会学概念。布迪厄指出“文化资本”和经济资本一样,也可以投资于各种市场并获取相应的回报。由于“文化资本”的再生产主要是以一种“继承”方式进行的,所以它同样凝结着社会成员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并体现着社会资源的不平等分配。[16](P160)
而苏轼之后,来到湖州的士大夫,通过凭吊、追忆和参加到六客堂雅集的活动之中,就是一种文化资本的社会建构过程。因此,积极参与其中的,就不仅是王十朋等少数人了。如宋袁说友《东塘集》卷三《六客堂》:
山水吴兴窟,风流一代雄。满城溪月里,六客笑谈中。玉骨埋黄陌,云书挂碧空。(六客堂东坡所书也。)[17](卷三)
袁说友(1140—1204),字起岩,号东塘居士,建安(今福建建瓯)人。侨居湖州。孝宗隆兴元年(1163)进士,诗歌大概就是在他侨居湖州之时所作。
宋王炎《双溪类槀》卷八《招诸宰饭六客堂以小诗代折简》(以下湖州所作):
双袖日沾朱墨尘,风流那复似前人。梅花香里倾杯酒,略与鳬仙一探春。
《六客堂》:
一樽相属更何人,六客当年事已陈。扁榜特书名尚在,篇章深刻字犹新。关心吏事方穷日,企踵前贤分絶尘。涉笔符移忧百谪,偷闲来此一嚬呻。[18](卷八)
王炎字晦叔,婺源人。乾道五年进士。诗歌应该是王炎在湖州为官之时所作。宋林景熙撰《霁山文集》卷二《舟次吴兴》(今安吉)二首:
钓舟远隔菰蒲雨,酒幔轻飘菡蓞风。彷佛层城鳌背上,万家帘幙水晶宫。苍烟淡淡水蒙蒙,渔笛吹残夕照红。六客风流今已远,堂名空入酒名中。[19](巻二)
诗歌大概是宋亡之后林景煕往来吴越间,船过湖州之时所作。因此,诗歌中透露出的不仅有“六客风流今已远”的缅怀与追思,而且有“渔笛吹残夕照红”隐喻的家国之痛与无限哀伤。而且从“堂名空入酒名中”的诗句可知,有商业头脑的商人已经将六客堂作为酒名了。
这些处于南宋初、中、晚不同时期的士大夫,无论是经过还是寄居湖州,都通过诗歌书写,有意识参与到湖州六客堂雅集这一城市经典文化的建构中。在不同作家作品中不断重复出现的六客堂,不仅是城市的物质实体,而且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体现了文学家对城市的想像和价值判断。正如美国汉学家梅尔清在研究清初扬州文化中士大夫雅集活动所揭示的:
企图增加当地或个人声望的文人学士和官员能有意识地操纵风景名胜的文化遗产,在策略上利用这些景点增加自己的声誉或提高城市的地位。这种操纵能够形成有创造力的文化支持,如通过空前的文学介入赋予新景点以意义,……或者通过实物建筑和文学上的追古溯源,恢复这处景点的声誉。[20](P84)对于以诗歌书写湖州六客堂雅集的众多南宋士大夫来说,也基本上同样如此。当他们围绕六客堂雅集,写下与六客堂有关的诗歌之时,“当这些精英们找寻并再次幻想拥有一种共有的文化遗产时,诗意的想象和历史的想象在他们的活动中都占有重要的地位。”[20](P131)
宋代著名文献学家郑樵在《通志·艺文略》中记载:“湖州碧澜堂诗一卷。张询六客堂诗序曰:昔李公择为此郡,会于碧澜堂。子野作六客词。”[21]
根据这个记载,则宋代就已经有人将有关湖州碧澜堂(按即六客堂,原名碧澜堂,因为苏轼前后六客雅集而更为六客堂)诗歌编辑成卷了。而清代安邑葛鸣阳所辑宋张先撰《安陆集》,附录引郑元庆《湖录》记载:“碧澜堂诗一卷,《绍兴续编到四库阙书目》有之,不知何人编辑。”[22](按:《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二卷,宋绍兴时改定。)则《碧澜堂诗》在南宋初期已经存在了。这些诗歌不仅参与了湖州城市文化意象的建构,而且人们也希望通过这种参与,可以使声名借助诗歌传之久远。王十朋诗句“邦人异日谈遗事,名姓应同六客题。”传达的也正是这样的文化信息。
[1]宋·祝穆.方舆胜览[M].四库全书本.
[2]宋·苏轼.东坡全集卷[M].四库全书本.
[3]宋·吴聿.观林诗话[M].四库全书本.
[4]宋·胡仔.渔隠丛话后集[M].四库全书本.
[5]宋·庄绰.鸡肋编[M].四库全书本.
[6]宋·张先.张先集编年校注[M].吴熊和,沈讼勤,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
[7]宋·王宗稷.东坡先生年谱[M].四库全书本.
[8]宋·苏轼.苏轼词编年校注[M].邹同庆,王宗堂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2.
[9]宋·谈钥.嘉泰吴兴志[M]//宋元方志丛刊.北京:中华书局,l990.
[10][美]凯文·林奇.城市意象[M].方益萍,何晓军,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
[11]Stephen Owen.Remembrances:The Experience of the Past in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M].Cambridge,Massachusetts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6.
[12]李之亮.宋两浙路郡守年表[M].成都:巴蜀书社,2001.
[13]宋·王十朋.王十朋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4]缪钺.杜牧年谱[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15][英]霍布斯鲍姆.传统的发明[M].顾杭,庞冠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16][法]皮埃尔·布迪厄,[美]罗克·华康德.实践与反思[M].李猛,李康,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
[17]宋·袁说友.东塘集[M].四库全书本.
[18]宋·王炎.双溪类槀[M].四库全书本.
[19]宋·林景熙.霁山文集[M].四库全书本.
[20][美]梅尔清.清初扬州文化[M].朱修春,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21]宋·郑樵.通志·艺文略[M].四库全书本.
[22]清·郑元庆.湖录[M]四库全书本.
Urban Literati Gathering,Literary Field and the Brilliant Construction of Huzhou Urban Culture——To explore the Northern Song Huzhou Six Guest Pavilion Literati Gathering and the Core of Its Classicalization
LIU Fang
(College of Humanities,Huzhou University,Huzhou 313000,China)
The scholar officials gathered in some famous cities,and their cultural activities and literary creation were strongly influenced by the traditional cultural image of the cities shaped by the history. Moreover,in the atmosphere of this influence,they would try to imitate and strengthen the cultural image of the city that has been built up.And their own cultural activities,literary activities and literary creation in the urban space would also participate in the construction of urban cultural image,construct new urban cultural image,and become an organic component of classic urban cultural image.Huzhou Six Guest Pavilion Literati Gatheringthe cultural events in the city,through poetry writing,forms a cultural symbol of Huzhou city image.These urban images come from the material entities of the city,but they are endowed with rich symbolic meanings by men of letters,which reflect their imagination and value judgment of the city.
Urban Literati Gathering;literary field;Huzhou;urban culture
I222.7
A
10091734(2016)05002407
[责任编辑 陈义报]
20160411
刘方,教授,博士,从事古代文学与都市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