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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小说《蛙》的历史学考释

2016-03-16王再兴

潍坊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姑姑莫言生育

王再兴,吴 丹

(怀化学院,湖南 怀化 418000)

莫言小说《蛙》的历史学考释

王再兴,吴 丹

(怀化学院,湖南 怀化 418000)

小说并不是彻底虚构的,它以历史叙述的方式传达出特别的力量。莫言的小说《蛙》以共和国六十年的生育状况为背景,人物命运沉浮的背后,是国家生育政策的衍变、商品经济的物化逻辑以及根深蒂固的封建传统伦理等原因。莫言在小说中不仅表达了对生命的尊重和对历史问题的反思,而且也对当下社会的生育问题进行了呈现和思考。本文运用相关的文献史料和严谨的历史学分析方法,梳理小说所表现的人物命运与时代政治、商品经济和封建传统文化之间的多重纠结关系。

莫言;生育政策;历史化;乡土中国

莫言的小说《蛙》2009年在《收获》杂志第6期首发后,因为题材的敏感性,受到社会较为广泛的关注。2011年9月,“莫言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蛙》研讨会”在作者的故乡山东省高密市举行。研讨会对《蛙》做了较高的评价[1],以会后山东师范大学李衍柱教授发表的《〈蛙〉:生命的文学奇葩》[2]一文为代表。同时,评论界发表了一些对《蛙》表示不同意见的文章。其中,以李建军的《〈蛙〉:写的什么?写得如何?》[3]和唐小林的《能否减少作品的“穿帮”?》[4]影响较大。2012年复旦大学中文系栾梅健教授针对这些评论,发表了《面对历史纠结时的精准与老到——再论莫言〈蛙〉的文学贡献》一文,分析了小说在处理历史纠结问题时冷静、全面、公正与客观的态度,同时对质疑小说“穿帮”的评论给予了批评。[5]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莫言被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2012年10月16日,许纪霖先生在其网络博客上发表《我为什么批评莫言?》一文。[6]许的言论将人们的关注点从莫言的作品,转移到人们对莫言作为作家、中共党员和作协副主席等多重身份的关注上来。[7]同年11月,由北京大学中文系吴晓东教授主持的以“莫言小说的形式与政治”为主题的讨论会在北大进行,会议要求从“阅读体验出发”[8],对莫言的小说《蛙》进行讨论。这些对研究莫言的《蛙》,均具有较大的参考意义。

目前学术界对莫言小说《蛙》的关注,一方面,主要集中在分析小说中姑姑这一人物形象。如吴义勤先生的《原罪与救赎——读莫言长篇小说〈蛙〉》[9],陆克寒的《〈蛙〉:当代中国的“罪与罚”》[10]。另一方面,是以“生命”为切入点对小说进行评述。具代表性的有北京大学李松睿的《“生命政治”与历史书写——论莫言的小说〈蛙〉》[11],张寅德的《生物政治小说:刍议莫言小说〈蛙〉》[12],李衍柱的《生命的文学与文学的生命——读莫言〈蛙〉感言》[13]。等等。不过,很少有文章着重研讨小说背后的历史时间线索,有的论文有所提及但往往一笔带过,比如陈泽曼的《生育史下的生命凝视——评莫言〈蛙〉的思想内涵》[14。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历史化”讨论的缺憾。

一、生命与政治

从新中国成立到1953年,因遭受战争破坏,百废待兴,政府着力于战后恢复,发展工农业生产,故这段时期对人口生育持放任的态度。从1950年出台的《机关部队妇女干部打胎限制的办法》和1952年发布的《限制节育及人工流产暂行办法》可以看出,这段历史时期政府甚至是鼓励生育的。[15]情况在1953年第一次人口普查后发生了改变。远远高于预期的人口数与当时国家的有限资源、落后的综合国力形成对比,因此在1954年—1959年这段时期,从中央到学术界都提出了一些节制生育的主张。但因为此时中国的生育高峰还未来临,节制生育的主张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譬如1957年马寅初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上作了《新人口论》的书面发言,1957年7月,他的《新人口论》在《人民日报》全文发表[16],其核心观点是控制人口数量,提高人口质量。但是他的理论在其后的政治运动中被弃置一旁,节制生育的政策无疾而终。《蛙》中写道:“1953年到1957年,是国家生产发展、经济繁荣的好时期”,妇女们争先恐后地怀孕和生产,姑姑在这段时间里“共接生1612次,接下婴儿1645名”,“那是中国的黄金时代,也是姑姑的黄金时代。”[17]可见,这段历史时期乡土中国的生育状况处于自然状态,姑姑在这段时间是用新法接生的“送子娘娘”。小说中姑姑给难产的母牛接生后,看着母牛舔舐着小牛身上的黏液,眼神里充满慈爱。可以看出,姑姑有着善良慈爱的本性。

随后的“大跃进”及大饥荒使中国人口变化的方向发生转折。小说中写到那两年,因为饥饿,“公社四十多个村庄,没有一个婴儿出生”。人民生活水平骤然下降,体力衰颓,营养性水肿病大量发生,致使有些育龄妇女闭经。低出生率与高死亡率是这段历史时期的人口状况。“八字方针”的出台,使国民经济境况有所好转。同时“颗粒无收的土地又恢复了他宽厚仁慈、慷慨奉献的本性”。这时,补偿性生育使得人口暴增,以至到了1963年,“高密东北乡迎来了建国之后的第一个生育高潮”。从文本的叙事中可以发现,这段历史时期政府是鼓励生育的,家长给初生儿落户时可以得到布票豆油。故而,“人民群众心怀感激的同时,都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多生孩子,报答祖国的恩情”。但人口的急剧增长又使政府感受到压力,1964年在计划生育的群众宣传中已经出现“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的提法。[18]随后便掀起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计划生育高潮,姑姑与乡村人们的命运正面临一个转换。1965年的姑姑已经是公社卫生院妇产科主任,并兼任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她的声音嘶哑,有了几分男人嗓”。姑姑职位与生理特征的变化预示着姑姑性格的悄然转变,同时,姑姑的身份也渐渐地由“送子娘娘”转变为扼制自然生育的“活阎王”。为控制生育而掀起的“男扎”高潮,遭到秉持自然生育观念的乡土人们的抵制。姑姑与被迫接受政策的乡土人们的命运开始发生改变。

“文革”动乱使得计划生育政策失去了稳定的社会环境,这段时间人口处于盲目发展的状态。经济滑坡的同时人口急剧增长,到1969年全国总人口突破八亿大关,使得人口与经济的矛盾更加尖锐。这种客观现实使得新一轮的人口政策出台实施。1970年代,妇女的生育状态由“早、密、多”的传统型,逐渐向“晚、稀、少”的现代型转变。[19]到了1980年-1984年春,由于实行改革开放以及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的生活水平较以前有了提高,这一时期人口出生率、自然增长率都有所反弹。在这样的背景下,党中央在全国推行一胎化政策,亦即“独生子女”政策。①1980年,党中央发出了《关于进一步做好计划生育工作切实控制人口增长的决定》,提倡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小说中张拳老婆超生发生在1970年代,这时候经历了“文革”的姑姑性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姑姑为得到集体认同而舍弃了原本慈爱的本性,这种反差在1980年代姑姑“追捕”王仁美以及王胆时表现到极致。作为政策执行者,她的性格变化无疑表现出人的个性在国家意志下的异化,而承受国家权力的乡土人们只能接受被给予的命运。

在小说中,叙述者蝌蚪似乎也认识到政策执行的两难处境。在给日本友人的信中他写道:“在过去二十多年里,中国人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终于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实事求是地说,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自身的发展,也是为全人类做出贡献。”[25]而蝌蚪的这种理性认知与他叙述故事时的感性态度不完全一致,这是引人深思的。一方面,政治的出发点无疑是为了人的生存和发展,但是,政治在它的实践过程中有时意外地走到某些反面。人的更好的生存被迫建立在一部分妊娠妇女和妇女腹中胎儿死亡的基础之上,这种充满悖论性的人口政策是值得人们凝思的。另一方面,从生存者角度来说,政府所构想、许诺的“黄金时代”对一部分人来说最终未能实现。小说中杨主任说:“咱们搞革命为了什么?归根到底是为了让孩子们过上幸福的生活。”时间回溯到小说开篇的1960年,饥饿噬骨,一帮小学生发现煤的香味,于是疯狂地吃起煤来。肖下唇不吃,因为他爹是公社粮库保管员。伙夫老王手沾面粉跑出来看到这一幕,手沾面粉是因为有公社干部搭伙就餐。开篇的这一细节像是暗藏着的一个反讽,与政策出发点——“为了让孩子过上幸福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陈眉是在计划生育政策下侥幸出生的孩子,而时间到了新世纪,她与姐姐的悲惨经历与社会思潮曾经构想的“幸福的生活”毫无关联。同样,高密乡年青一代的生存状态令叙述者蝌蚪感到忧虑。撑筏的年轻人熟知商品经济时代的“生存准则”和代孕中心的运作模式,甚至为代孕中心“拉皮条”,自称“业务员”。而偷乞讨者钱的豹子般的男孩简直是个“坏种”。

在生育政策的转变下,姑姑站在执行者的一方,性格中善良慈爱的部分让位于“集体使命”。而乡土人们不得不被动接受这一历史事件带来的苦难和命运变化。抵制是徒劳的,正像作者借人物之口所说,计划生育政策是“毛主席的指示,国家的政策。毛主席说,人类应该控制自己,做有计划的增长”[20]。这里的“控制”、“有计划”,意味着作为现代性组织形式的国家开始将“生命”纳入到“政治”的管治范围之内,使“生命”服务于现代国家的“政治”目的[20]。法国学者米歇尔·福柯最早将“生命”与“政治”放在一起进行理论化的论述,他认为现代国家的统治者和君主制国家的君王重要的区别是:后者只拥有对死亡的权力,即将人处死的权利,但不具备对“生命”的控制力;而前者则不仅拥有对死亡的权力,还拥有对“生命”的权力,即通过对出生率和死亡率、再生产比率、人口的繁殖等过程所实施的管控。这种治理者对生命的权力,被福柯命名为“生命政治”[21]。政策演变下人们命运的改变,这种“政治”对“生命”的压抑,可以视为现代性逻辑在中国展开过程中的某类必然性结果。

二、市场与伦理

时间进入新世纪,作者笔下的高密东北乡在现代性的进程下完全改变了模样——如文化的产业化(堂吉诃德餐厅)、传统文化的复兴(娘娘庙香火不断)、商品经济的发达(牛蛙养殖中心)等。叙述者在文本中写到,“我知道越是富贵者越是迷信,富贵的程度与迷信的程度成正比”,因为“穷人破罐子破摔”,而富人则“捧着他们的富贵,像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青花瓷器。”包产到户、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的迅速发展,使得社会贫富差距越拉越大,同时,传统封建迷信思想与商品经济又呈现出一种伴生的状态。这一现象背后无疑是物质的富有、精神信仰的空虚,因此人们不得不借助传统封建文化来支撑膨胀的物质,安放空虚的灵魂。同时,钱权交易使得国家政策被架空,成为一纸空文,政策的存在似乎仅仅是为了牟取利益——罚款。正如小说中撑筏子的年轻人所言:“政策存在啊,要不以什么作依据罚款呢?”

此时,在计划生育政策下出生的孩子也长大成人了。“我”的侄子象群被招飞,举家欢庆,邻里欣羡,而侄子却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真有本事,该去当大官,做大款。”可见,改革开放之后,商品经济时代人们的思想观念遭到不小的冲击,集体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坚守让位于对金钱和权力的追逐。而且在1988年,生育政策有所调整。1988年7月20日山东省第七届人大常委会制定《山东省计划生育条例》,标志着山东省计划生育工作由过去主要靠行政管理走向依靠法制管理的轨道。[22]而在“人情”社会的中国,法律具体的可执行度不得不接受现实的考验。在这种背景下,“生育”再度发生了变化。

在作者笔下,富人可以用大量的罚款超计划生育,贫贱者则沦为代孕工具,资本家将生育作为谋生之道、发财工具。生育逃离政权的管控,却又陷入资本的泥淖。无论是陈鼻出卖身体的一部分(具有标志性的大鼻子)去扮演堂吉诃德,还是陈眉出卖干净的处子之身,为父亲赚得医药费而代孕,都不过显示了资本现代性的本来面目:“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23]身体甚至包括生理机能如怀孕、生育,都成为了市场不等价的交换物。同时,生殖由受政治干预发展到兼受市场和文化的干预,封建传统思想成为市场和权力的帮凶。传统思想文化对生育的影响一直存在,这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及以后的“天地之大德曰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小说的前三部分则可表现在人们为得一子延续香火而置国家政策于不顾,但在政策有极大效力时国家权力压倒一切。在新世纪,复兴的封建传统思想与迅猛发展的商品经济联合起来,对社会伦理造成冲击。作为曾经不顾一切执行计生政策的“铁腕”人物姑姑和其助手小狮子,却想方设法帮蝌蚪得到孩子,作为知识分子的蝌蚪最终也接受由近乎“乱伦”得来的孩子。蝌蚪周围的人也都为他老来得子额手称庆。而陈眉却被权力、金钱与文化相勾结的社会侮辱和损害。

张寅德在《生物政治小说:刍议莫言小说〈蛙〉》中认为,代孕外衣背后隐藏的人类身体商业化的事实,给国家和资本主义经济之间的新联盟打上了标签。这无疑揭露了隐藏在某些繁荣背后的社会不公,还有隐藏更深的主流意识形态和普罗大众信仰对代孕现象无可置疑的默许与纵容。社会被快速发展的生物技术进程牵着鼻子走,没有任何法律规范予以监管和引导。这种前所未有的新情况,成为摆在中国社会面前的现实棘手问题。尽管母亲在代孕期间饱经磨难,生产过程中又冒着丧命的风险,最后做出的偏袒小狮子和蝌蚪而损害陈眉的判决,无疑复活了亘古以来维护夫权制度的某种传统。在农村环境里,拥有子嗣与未来的物质保障直接相关,同时也可以实现个人追求权力的隐秘渴望。人工受孕以意料之外的方式帮人圆梦,逐利的商品经济有着支配这种技术的狂热。至此,商品经济、国家权力、传统思想达成一致,社会伦理面临崩解的情势。

费孝通在《生育制度》中引用雷蒙德·弗思的说法称:“舞台上或银幕上的三角是二男一女(近年来也有二女一男)间爱的冲突;可是从人类学者看来,社会结构中真正的三角是由共同情操所结合的儿女和他们的父母。”[24]费孝通认为夫妇、亲子关系是社会结构中的基本三角,夫妇关系的稳定靠第三者(孩子)的存在得到实现。夫妇关系只是三角形的一边,这一边如果没有另外一点和两线加以联系,则被连的男女在实质上并没有完全达到夫妇关系。[25]而在莫言小说《蛙》中,现代商品经济下的代孕现象无疑破坏了传统的家庭三角关系。试想,家庭的三角稳定结构遭到破坏,社会的稳定又该如何维系?小说的结尾,人物陷入自欺欺人式的救赎,而自欺欺人的背后无疑隐藏着巨大的伦理危机。

三、莫言与《蛙》

《蛙》问世后获评《南方周末》2009年的“年度图书”。莫言在接受记者访谈时说:“这本小说确实触及到了我灵魂深处很痛的地方”,因为在八十年代的时候,“我是军队的一名军官,在计划生育问题上我也是想不通的,家里的老人也希望我能有很多小孩,最起码应该有个儿子。但如果我生了第二胎,就像小说里所描写的,那我很可能要被开除党籍,我好不容易提了干也可能要被剥夺,最后赶回家继续做农民。当时我们部队很多战友,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只生一个孩子。”[26]这就很好理解为什么他说小说《蛙》中“‘蝌蚪’的原型是我自己”[27]了。可能正是莫言的自身经历,推动了他创作出以计划生育为背景的小说。同时,小说中所包含的作者对计划生育六十年的反思立场也是值得研究的。

首先,莫言强调了历史环境并不是小说的着墨点,他创作的首要任务是“借这个事件塑造一个人物”,“事件尽管敏感,但是我没有把再现事件作为我的目的”,而是借助事件以表现人物,“因为这个事件矛盾越尖锐,对抗越激烈,越是复杂、越是敏感,人性表现得越是充分。”[28]在刻画姑姑这一人物形象方面,小说是成功的。《蛙》写了在历史事件中姑姑性格的变化,她既有温情善良的一面,又有忠于集体舍弃个性的冷漠一面。而关于姑姑晚年试图赎罪,小说叙述者的态度与莫言自身的态度是一致的。小说中的叙述者蝌蚪认为姑姑即使让两千八百个孩子丧命,这罪恶也不能让姑姑一人承担,因为就算姑姑“不做这事情,也有别人来做”。莫言自身的历史观也是如此,他认为在那段特定的历史时期,个人意志被集体利益消解,若将责任归罪到某个时代人物,未免过于苛刻。[29]这不禁让人想起莫言在瑞典学院发表文学演讲《讲故事的人》中的最后一个故事。八个打工的泥瓦匠在一座破庙躲雨,庙门外雷声大作,一个个火球在门外滚来滚去。有一个人认为八个人中必定有一个做过坏事,于是他们决定把自己的草帽往庙门外抛,谁的草帽被卷了出去就把谁赶出去。结果只有一个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于是众人便将他抬起来扔出了庙门。而最后,那个人刚被扔出庙门,破庙轰然倒塌。[30]这个故事莫言提出了一种集体忏悔的精神需求。有评论者认为,这种古代活体祭祀的野蛮方式离现在并不遥远,而且还曾经频繁地出现过。特殊年代每一次政治运动都会抛出百分之五的人,用它们的牺牲来保护大多数怯懦者的短暂安全。[31]可见,面对这种集体犯罪,莫言的态度是集体忏悔。以此考量小说《蛙》,叙述者一直认为计划生育政策执行过程中的罪责不能由姑姑一人承担。虽然在小说中叙述者将问题抛给读者:“沾到手上的血,是不是永远洗不干净呢?被罪恶纠缠的灵魂,是不是也永远得不到解脱呢?”但读者可以依据莫言自身的历史观点对小说中叙述者的态度进行分析。作者最终没有将批评归于姑姑一个人身上,这可能隐含着呼唤“集体忏悔”的愿望。

其次,面对现实问题,莫言也积极介入和思考。小说《蛙》的第四部分,时间已经进入到新世纪。商品经济冲击下,政策架空、钱权交易、社会财富分配不均导致的近于乱伦的代孕现象司空见惯,这是作者对计划生育政策进入新世纪的关注和思考。莫言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过,希望读者可以通过阅读小说,认识到生命的可贵和人的基本权利在历史转换中的艰难曲折。而面对当下的生育问题,他则希望“首先考虑的是如何避免计划生育领域的不公正”[32]。在创作小说时,作者无疑将社会现状通过艺术加工表现出来。面对吊诡的社会现实——有钱人可以花巨款买超生指标,穷人流落到他乡生育,“大腕”们可以拿绿卡去国外生孩子,独生子女不得不背负家族的期望,同时忍受无兄弟姐妹的孤独和痛苦,[33]作者在创作中寄予的愿望是希望读者能够沿着他提供的材料,“思索一些更深的更基本的关于人的生活、人的生命,关于这个世界的一些本质性的问题。”[34]从小说发表后引起的关注和讨论来看,作者无疑达到了他原本的期许。

最后,莫言的小说《蛙》触及敏感题材,但他并没有用政策图解历史,而是极力丰富细节,还原乡土历史本身,在政治与文学之间把握住了分寸。莫言丰富小说细节,使得乡土历史、人物性格跃然纸上。而相应的历史政策变化成为人物活动的背景或环境,退居人物和故事情节之后,这样的处理方法体现了作者的创作初衷——塑造一个人物。同时,莫言又在这样的事件、环境里,设置了一个人类灵魂的实验室,把人物甚至带有作者自身影子的叙述者放进去考验他们,然后看看他们的内心、看看他们的灵魂发生了什么变化。最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有鲁迅式的敢于自剖的品格。小说中蝌蚪为了自己的事业将妻子送到流产的手术台上,现实中的莫言自身遭遇类似事件时不能说是没有私心的。“我对小说中蝌蚪毫不留情剖析,我没有把自己塑造成完美形象,我把自己心里很多卑微的想法或者阴暗的想法全部袒露出来。”[35]正如在作品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莫言回答记者问题时曾表明过他自己的历史观。他认为,几十年来,我们一直关注社会、关注他人、批判现实,而且一直在拿着放大镜找别人身上的罪恶,但很少审视自己。所以,当某种社会灾难或浩劫出现的时候,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必须检讨一下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值得批评的事情。[36]可见,他所要求的忏悔、赎罪,不仅仅是指向集体,而且包括自身。这一点是很可贵的。

结语

莫言的小说《蛙》以乡土中国六十年的生育史为历史背景,用细腻的笔触塑造了一系列生动的人物形象,揭示了生存在乡土中国人们的命运变化。国家政策下人物命运的浮沉,商品经济与封建文化冲击下人物的境遇,无疑都注入了作者自身的生命体验。即使题材带有敏感性,莫言还是把握好了政治与文学之间的尺度,在表现这一历史事件时,并没有放弃作品本身的文学性。莫言在小说中试图表现的历史与当下的社会问题,也是值得读者思考的。小说无论对拓宽当代长篇小说的表现主题,还是对社会未来的发展,都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如今,国家的计生政策果然已经放宽了,而这部小说中的社会情景、历史过程,以及人们曾经有过的处境,却仍然有着别样的内涵。

[1]王源.莫言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蛙〉研讨会综述[J].东岳论丛,2011,11(189).

[2]李衍柱.《蛙》:生命的文学奇葩[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6).

[3]李建军.《蛙》写的什么?写得如何?[N].文学报,2011-10-20.

[4]唐小林.能否减少作品的“穿帮”?[N].文学报,2011-12-15.

[5]栾梅健.面对历史纠结时的精准与老到——再论莫言《蛙》的文学贡献[J].当代作家评论,2012,6(76).

[6]许纪霖.我为什么批评莫言?[J/OL].“新浪博客”,2012-10-16.(2012-10-16)[2016-09-02].http://blog.sina.com.cn/s/blog_71bcc28e010133jb.html.

[7]叶祝弟.从莫言热审视今日中国文化生态[J].江西社会科学,2012,12(87).

[8]吴晓东.莫言小说的形式与政治——关于《蛙》的讨论[J].红岩,2012,(S3).

[9]吴义勤.原罪与救赎——读莫言长篇小说《蛙》[J].南方文坛,2010,(3).

[10]陆克寒.《蛙》:当代中国的“罪与罚”[J].扬子江评论,2010,(3).

[11][20]李松睿.“生命政治”与历史书写——论莫言的小说《蛙》,东吴学术,2011,(1).

[12]张寅德.生物政治小说:刍议莫言小说《蛙》[A]//海外莫言研究.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104.

[13]李衍柱.济南:生命的文学与文学的生命——读莫言《蛙》感言[J].时代文学,2012,5(上半月).

[14]陈泽曼.生育史下的生命凝视——评莫言《蛙》的思想内涵[J].语文学刊,2012,12(22).

[15][18]冯立天,马瀛通,冷眸.50年来中国生育政策演变之历史轨迹[J].人口与经济,1999,2(3).

[16]马寅初.新人口论[N].人民日报,1957-07-05.

[17]莫言.蛙[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23).(文中引用部分均出自本版本)

[19]王广州,胡耀岭,张丽萍.中国生育政策调整[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38.

[21][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M].钱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229.

[22]郑卫东.村落社会变迁与生育变化——山东东村调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41.

[23]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74.

[24]雷蒙德·弗思.人文类型[M].费孝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78.

[25]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59.

[26]张英,杨艺馨.莫言:姑姑的故事现在可以写了[N].南方周末,2010-02-18.

[27][35]莫言.《蛙》中“蝌蚪的原型是我自己”[J/OL].“新浪博客”,(2009-12-22)[2009-12-22].http://blog.sina.com.cn/s/blog_63acd9f50100gk36.html.

[28]莫言.80后90后看了《蛙》不可能无动于衷[J/OL].“新浪博客”,2009(2009-12-22)[2016-09-02].http://blog.sina.com.cn/s/blog_63acd9f50100gk4b.html.

[29]傅小平,莫言.谁都有自己的高密东北乡——关于长篇小说《蛙》的对话[J].黄河文学,2010,(7).

[30]莫言.讲故事的人[N].中国文化报,2012-12-11.

[31]陈思和.在讲故事背后——莫言《讲故事的人》读解[J].学术月刊,2013,(1).

[32][33][34]张英,杨艺馨.莫言:姑姑的故事现在可以写了[N].南方周末,2010-02-18.

[36]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作家媒体见面会实录[N].文艺报,2011-08-29.

责任编辑:陈冬梅

I206.7

A

1671-4288(2016)05-0014-06

2016-09-02

湖南省教育厅重点项目“1941-1966年农民文学的历史化研究”(项目编号:14A115);湖南省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课题“中国当代农村小说的想象、叙述与困境(1949-1966)”(项目编号:XSP2015JD27)阶段性成果

王再兴(1968-),男,湖北鄂州人,怀化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及中国农民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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