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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德纳夫人的波希米亚传奇(下)

2016-03-15

世界文化 2016年2期
关键词:伊莎贝拉加德纳夫人

加德纳夫人自己设计了自己的芬威院。建筑的灵感来自1897年的威尼斯之旅。这座房子按照15世纪威尼斯宫殿式的风格建造,不过她要让这幢楼房的外墙冲内,从而营造出一个到处是花朵、橄榄树和喷泉的优雅庭园。自然的光线从玻璃天井倾泻下来,让整个庭院沐浴在不断变化的景象中。对伊莎贝拉来说,自然的光线比什么都重要。

在芬威院,她所追求的不仅仅是丰富的收藏,还有整座建筑那种令人赏心悦目的韵味。她要三层楼面的所有展厅都能看窗外的花园,甚至能感受到那里绚烂的芬芳。这座建筑砖石结构,许多建筑材料如石柱、门道、阳台一类,都是加德纳夫妇从欧洲买来并融入到建筑中的。

为此加德纳夫人频繁前往芬威的工地视察,在那里规定每个建筑元素所在的位置。她亲自拿着油漆桶爬上梯子,并不厌其烦地向工人解释她想在庭院中创造出怎样的氛围。她毫不退让地拒绝任何钢架结构,与建筑检查员激烈地斡旋。最终事实证明了加德纳夫人正确——符合文艺复兴时期建筑规则的结构才是最稳定的。

在建设过程中,加德纳夫人的计划永远在改变,而所有的改变都要重新绘制图纸。她随时随地迸发出来的灵感,让楼梯两次建好又两次被拆除。成箱从欧洲进口的建筑石料堆放在仓库里,由加德纳夫人本人决定它们被打开的顺序。

尽管有诸多挫折以及各种复杂的环节,加德纳夫人还是在1901年11月18日(很奇怪,竟然是中国的一个幸运日)搬进了芬威院,四楼是她的私人住所,她一直住在那里直到去世。

接下来她开始精心摆放她的艺术品,她的理念显然和那些程式化的博物馆不同。芬威院的展厅极具个人色彩,艺术品的位置完全依照她本人的审美安置,这或者也是她刻意追求的某种个性的方式。

于是艺术品陈列的秩序没有规律可循,似乎既不曾融进编年史的概念,也没有经意营造的分门别类。展厅里除了墙上的绘画,还有古董、雕刻、家具乃至蕾丝花边一类,感觉上是把展区当作了自己的家来布置。总之加德纳夫人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只要她自己看上去赏心悦目,只要她自己觉得那些艺术品适得其所。于是在这座充斥着世界顶级藏品的房子里,果然形成了一种由女人营造的随意与亲切,由艺术构成的优雅和高贵。以至于近百年过去,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加德纳夫人所带给你的那种温暖的气息。你仿佛能看到加德纳夫人就坐在壁炉前,在燃烧的炉火前,在窗外的落日中,欣赏着她那些伟大的艺术品。

加德纳夫人为每个展厅起了名字。这些名字听上去既美丽又简朴。譬如一楼的蓝屋、黄屋、中国凉廊,二楼的荷兰厅、小沙龙、短画廊,三楼的哥特厅、长画廊……

二楼的挂毯厅是整座建筑中最大的房子。这里除了展示高悬的十幅巨大壁毯,也是加德纳夫人定期举办音乐会的地方。夫人除了执着于收藏艺术品,还一直致力于对音乐的资助。尤其当她拥有了芬威院后,就更是经常在家中举办春季和秋季的定期音乐会了。这间挂毯大厅由木头建造,高挑的木梁支撑的天花板不仅展现了优美的景观,也为乐队演奏提供了极好的音响效果。地面是伸展的意大利马赛克石,壁炉前小小的舞台至今保留着。没有演出的时候那些座椅便静静堆放在大厅的角落里,等待着日落时分那诗一般飞扬的旋律。

芬威院进门处的长廊里有一幅很大的油画,那是美国画家萨金特的杰作。不知道这幅画是否专为芬威院的音乐会而作,但总之是一幅很美也很扣人心弦的画作。画面中一位黑衣白裙的女人在舞蹈,很灵动的形象,背对着我们,手臂向前伸展,有点骄横地指着身后的什么地方,但我们看不到她的脸。女人的背后是弹奏乐器的那些迷茫的男人。昏暗的背景中,唯有舞女身上斑驳的红色跳荡出来,让人不禁心中一动。这是我喜欢的一幅萨金特的作品,因为他画出了旋律和热情。

然后到了1903年1月1日的晚上,这个对加德纳夫人来说历史性的时刻。在经历了整整三年的建筑和装饰后,客人们被邀请来芬威参加一个私人音乐会。50位波士顿交响乐团的音乐家,在挂满了壁毯的哥特屋演奏巴赫、莫扎特和舒曼的作品(她终于做到了像伦敦画廊那样将各种艺术融为一体)。演出的最后,那扇能看到庭院美景的镜门被缓缓打开,日式的灯笼照亮整个房屋,被蜡烛点燃的画廊在客人面前展开……人们的第一反应是惊叹不已,然后是兴奋激动,赞不绝口。他们在梦幻般的景色面前仿佛变成了孩子。然后,这美的极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变得宁静而温顺,仿佛他们看到的是福音般的奇迹……

是的,这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而伊莎贝拉·加德纳是这一奇迹的唯一缔造者。

1911年在加德纳夫人的生日酒会上,哈佛大学的艺术教授登曼·罗斯代表所有客人写道:“你对美术界中的任何人都认真地感兴趣,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接受了你慷慨的捐赠。我们见到了你对舞蹈和音乐、戏剧和文学的忠诚。而对雕塑和绘画的热爱,你通过众所周知的对杰作的收藏向我们展示。你建立了一座如此美丽的房子,你自己作为建筑师,并且用珍宝填满了它。你,不仅热爱艺术,收藏艺术,更是一位艺术家。”

加德纳博物馆于1903年2月向公众开放。它履行了加德纳夫人“以艺术教育为目的,对公众服务为宗旨”的使命。这是她16岁参观波尔迪·佩佐利博物馆时就萌生的信念,也是她从年轻时就开始的梦想。直到她终于建造了这座令她无比骄傲的芬威院,并做到了将这里的一切永久地送给那些热爱艺术的人。

而在这些热爱艺术的人们中,那些叫做伊莎贝拉的女人将更幸运。因为加德纳夫人留下遗嘱,凡是名为伊莎贝拉的,都可以免费参观这座博物馆。不单单因为夫人叫伊莎贝拉,还因为这名字是从成功的祖母那里继承来的。所以她要给所有的伊莎贝拉无偿享受艺术的机会,芬威院的大门将永远向她们敞开。

不久后,波士顿的艺术博物馆追随加德纳夫人的脚步,也从市中心的科普利广场迁到了芬威院对面。博物馆的古典主义大楼于1909年落成并对公众开放,而加德纳夫人的私人博物馆已经向公众开放整整六年了。而那时伊莎贝拉·加德纳个人收藏的欧洲艺术品,甚至比波士顿艺术博物馆的还要杰出。

或许就因为加德纳夫人私人收藏的艺术品众多,充塞于此的艺术品才显得过于拥挤。于是有某种目不暇接的感觉,甚至些微的审美疲劳。浏览中你若稍不留意,很可能就会错过那些稀世珍宝。譬如楼梯的转弯处,长长的走廊上,你会毫不经意地就将那些来历显赫的艺术品当作普通的装饰物,进而忽略了芬威院主人对那些精美细节的良苦用心。

然而不幸的是,1990年的某天,这个距今天并不久远的日子,加德纳博物馆的十三幅名画,竟一夜之间被窃贼盗走。其中最著名的是伦勃朗的那幅《加里利海风暴》的风景画。那是一幅很大的画作,据说保守的估价就值2亿美元。自失窃之日起人们就开始奋力搜寻,只是20年过后依旧杳无音讯。至今没有人知道这些画藏在了哪儿,更不知被何等汪洋大盗收入囊中,其间不曾有任何人对这些名画进行交易,甚至没有关于这些藏品的蛛丝马迹。甚至神勇的FBI也无能为力,没有人知道这些珍宝要失踪到什么时候。倒是好莱坞一部电影抓住了这个由头,千回百转地讲述了一个名画失而复得的故事。但是没有人真正知道这些画是怎么丢失的,尽管可以天马行空,任意想象,但最终还是没有谁能接近那个惊人的真相。

如今墙壁上依旧保留着那些名画的画框,只是画框是空的,没有复制品。这或者也是为了履行加德纳夫人的遗嘱,任何艺术品必须摆放在它原先的位置上,不得擅自挪动。所以即或名画被偷走,也只能以画框的方式留在那里了,以提示人们那亡失的缺憾。

照片中的加德纳夫人并不美,但却很优雅。那种看得出来的富有孕育了这个女人,让她在那个年代就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艺术中。加德纳夫人不仅收藏那些不朽名作,并且将自己的肖像也融进了她的藏品中。她的画像就悬挂于那些大师的作品中,甚至比那些大师的绘画更醒目。

安德斯·佐恩的杰作陈列于二楼的短画廊中。这幅伊莎贝拉的肖像创作于威尼斯。不知道那是夫人哪一次前往威尼斯,但无论哪一次,威尼斯都给她带来了无尽的欢愉。油画中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伸展双臂,在浓重的有着些微光亮的背景中,凸现出她那有点不知所措的茫然。画中的加德纳夫人明媚而丰满,或许那时候她还不曾明确自己作为收藏家的雄心壮志。她只是不断在异国他乡享受着人类文明的成果,似乎也渴望将自己的身影留存于艺术的长河中。

穿黑色连衣裙的那幅肖像画很大,加德纳夫人端庄地站在画面中。黑色的衣裙跳荡在背后温暖的棕黄色中,而夫人的神态是平静而又有某种向往的。金色画框包裹了这个优雅而闲适的女人,只是在这张平和的脸上,竟一点也看不出她决意收藏世界财富的咄咄野心。这幅肖像被摆放在三楼哥特式房间的墙角处,这里还陈列着乔托和马提尼的圣母像。

不知道这幅肖像创作于哪个年代,它只是留下了加德纳夫人中年时的丰腴影像。那种身形和姿态的闲适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中国唐代的仕女图,女人们衣食无忧的近乎于奢侈的妖娆。也许画像中女人的神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幅画是美国早期著名画家约翰·辛格·萨金特的杰作。也许在世界美术的长廊中萨金特只是区区小辈,但在美国,这位画家却可谓大名鼎鼎,而他为波士顿留下的遗迹更是俯拾皆是。那个年代,波士顿几乎所有重要的建筑中都有萨金特的绘画。无论是1876年落成的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还是1895年建成的波士顿公共图书馆,你都能看到萨金特恢宏的壁画高悬穹顶。

在某种意义上,也许出生于1856年的萨金特并不是美国人,他是父母旅居意大利时出生的。他14岁就被送进了佛罗伦萨的美术学院。四年后他们又举家前往巴黎,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萨金特的绘画事业。在巴黎考入以肖像画著称的卡洛莱斯·丢朗画室,从此在艺术之都潜心学艺。

加德纳夫人第一次见到萨金特是在1886年。那一年加德纳一家再度赴欧洲旅行。在伦敦,他们的老朋友亨利·詹姆斯将伊莎贝拉介绍给年轻的美国画家萨金特,那时候萨金特正住在画家惠斯勒原先使用的画室中。这次会面开始了伊莎贝拉和萨金特之间深厚的友谊,以及艺术家与客户之间亲密的关系——加德纳夫人日后拥有了六十多幅萨金特的作品。回到波士顿后,萨金特时常拜访加德纳夫人,并为她画了三幅传至今日的肖像画,而黑色长裙的这幅就是其中之一。

后来萨金特回到美国,继续潜心创作他的肖像画。他的社会肖像画为美国绘画开拓了一个广阔的空间,也就此留下了那个时代美国的众生相。有人说,萨金特让画中的人物看起来很富有,不过只有当他们看到画中的自己时,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富有。然而这种富有并没有凭借奢华的物品来表现,你只要看看站在金黄色背景下的这个黑衣女人。是的,这是唯有富有的女人才会有的安逸与平和,也是唯有伊莎贝拉·加德纳这样的女人才可能有的典雅和雍容。

萨金特为加德纳夫人画的最后一幅肖像,是她临终前不久的那幅水彩画。这也是最让人感动的一幅画。在黑色的绚丽之后,夫人又回到了那种简单而质朴的白色中。这幅画完成于1922年,夫人两年后就谢世了。这个璀璨一生的女人在最后的画中可谓风烛残年,但却依旧在透明而飘逸的白色中飞扬着。尽管她已经82岁,被病痛折磨,却仍然保持了淡定从容,恍若长风依旧。她周身陷落于粗质的白色衣裙中,甚至用白布包住了她的头。她靠在大床上的姿态说明了她已力不可支,却依然坚守着那无形的刚毅。整个画面一片凄然,唯有枕头上的花纹支撑着那片白色的萧索。画中的女人有点无奈地望着前方,应当也就是望着老友萨金特的方向。不知道那目光的交流中有着怎样的惨淡与感伤,看得出那种死之将至的悲凉已然灌满了夫人身心。在萨金特画这幅水彩画的三年之前,夫人就已经罹患中风,半身瘫痪。于是这幅画的名字也很忧伤:《加德纳夫人在白色中》。

伴随着岁月流转,心事更迭,萨金特的画风也变得朴素而简洁。他的晚年之作大多寥寥数笔,就将这个死亡边上的女人传神地表现了出来,甚至比他年轻时的作品更有穿透力。

这时的萨金特也已然秋风落叶,尽管他比加德纳夫人足足年少了16岁。他们将相互之间的友情坚守了将近40年,特别是当他们年华老去的时候,依旧惺惺相惜。但夫人谢世之后不到一年,萨金特便也追随老友乘鹤而去。或者这也是某种友谊的象征。当一个去了,另一个,似乎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1924年伊莎贝拉·加德纳平静地离开,与丈夫和儿子一起葬在剑桥的奥本山公墓。在弥留之际她仍旧不忘她的芬威院,那一年她的侄女在写给贝伦森的信中说:“芬威院似乎很奇怪也很孤独。她的侍者告诉我,几天前他时常觉得她在呼唤他。她的工作人员觉得她一定是希望他们能像她活着时那样,尽心地照看这个地方。这地方一定要像最初设想到最终实现时那样活在人们的心中,提醒子孙后代艺术的美丽。”

一些人认为这个女人很诡异,但只有真正了解了她,你才会知道她是怎样地了不起。是她在J.P.摩根、亨利·克莱·弗里克以及亨利·E·亨廷顿、威廉·伦道夫·赫斯特等著名收藏家之前,率先在美国建立了这种在个人富丽堂皇的家中陈设伟大艺术品的先河。

是的,这就是这个女人的传奇,一如当年那位波士顿记者所言:她在整座城市甚至整个国家都那么与众不同。她不模仿任何人。她做的任何事情都富有新意,都是独创的……

今天,加德纳夫人尽管已经远离了芬威院,但她灵魂的旗帜,将永远在热爱艺术的人们心中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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