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种子库”:种子的避难所
2016-03-15Jerrusalem
Jerrusalem
阿斯莫德·阿斯达(Asmund Asdal)和我站在斯瓦尔巴群岛邻近郎夜城机场的一座小山坡上。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云还是很厚,太阳懒懒地从靠近地平线的地方透出些微光亮。北纬78度,挪威的斯瓦尔巴群岛是地球上有人居住的最北的地方,离北极点只有1300多公里。时值初秋,这里有些阴冷,却并不如想象中冰寒。
山坡是荒凉的,但仍有生机。苔藓顽强地在褐色的土地上生长着,像是山里有什么力量鼓舞着它们。一幢灰白色的建筑像小笋尖从地下冒出一般跳进我眼中,那时我还不知道,山体里竟埋藏着它更大的身躯。我期望能有一束阳光透过云层,落在我面前的这幢三角形建筑上,但并未如愿。
远处看,这幢建筑很不起眼,白天你甚至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不过在夜晚,它顶上的那面霓虹灯会熠熠生辉,在海湾对面的群山上,你都能看见它。也许这就是它的意义吧:平日里,你不会注意它;而如果人类的黑暗降临,它会是最后那一束希望之光。
它就是位于斯瓦尔巴的“世界种子库”,世界尽头的“末日种子库”。
种子库与守库人
阿斯莫德是世界种子库的经营与管理协调员。我挺幸运,因为他刚刚送走欧盟农业部的官员,我才有幸能够进入种子库内部一观——为安全起见,这里几乎不对外开放。
他走到种子库的大铁门前,拿出了钥匙,示意我和他一起进去。
在那一瞬间,我脑中突然出现了这样的场景:受气候变化所影响的未来,海水已经上升到这座“种子避难所”的下方。而他孑然一人守在这座大门前,海水拍岸,末日的夕阳映出他坚毅的脸庞,他手中仍紧紧攥着那只钥匙。
我知道,气候变化造成的物种多样性崩溃和海平面上升虽然正在发生,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离自己总是隔着一段距离。而且那时执掌这把钥匙的人也可能不再是阿斯莫德,甚至那时用不用钥匙都还两说。但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到,他就是这种子库的“守库人”。
阿斯莫德将种子库的大门徐徐打开。我怀着七分好奇、两分敬畏、一分恐惧的心情向里走去,寒气扑面而来。长长的甬道略微倾斜,灰色的地面有些潮湿,漆成白色的墙壁坑坑洼洼。第一眼看去,除了头顶的排风系统,这就是一个毫无科技感的防空洞。
但当我看见铁门上凝结的白色冰层,又肃然起来。阿斯莫德告诉我,这道铁门背门后的温度是-8℃,那是种子库的“大厅”。与“大厅”相连的有三间“客房”,其中的一间住了“客人”——865065颗种子静静地躺在-18℃的“客房”里。从“大厅”通向这间“客房”的大门完全被寒冰覆盖,上方的中央空调嗡嗡作响。
“欢迎来到-18℃,欢迎来到种子避难所。”阿斯莫德打开通向种子“客房”的隔离门,说道。
全球基因库的“终极备份”
世界种子库是北欧遗传资源中心(Nordic Genetic Resource Center)的下属机构。它的目的只有一个:作为北欧乃至全世界植物基因库的“终极备份”,以防备全球核战争或者重大灾难带来的植物物种灭绝。全世界一共有1700多个基因库,目前66个基因库给世界种子库提交了备份。它们包含了4000多种植物总计80多万颗的种子,按照提交的基因库的顺序分别装在不同类型的箱子里。
世界种子库并不主动收集种子,也不对外提供种子,除非一些基因库要求取出他们提交过的种子备份。阿斯莫德说,北欧遗传资源中心下属还有两个基因库,分别位于丹麦和瑞典,它们才是“活动”的,科学家会用那些基因库里的种子做研究,农民也能使用储存的种子进行农业生产。
实际上,世界各地那1700多个基因库也是类似的功能。科学家会提取各种各样的种子,用来进行科学研究——特别是关于农作物的研究。人们把农作物以及它们近亲的种子保存起来,实际是保存它们的基因。
植物的基因多样性极其重要。
科学家们在研究更优良的作物品种、研究植物的遗传物质时,往往会需要野生植物的基因。现代作物经过人类长期的选择,许多性状已经被选择掉了,而它们的野生近亲还保留着这些性状。我们把这一大群基因拿在手里,不仅能通过育种与遗传物质的研究来增加现有农作物的产量和抗病能力,还能培育出更符合消费者口味、更丰富多样的作物品种。
而最重要的,是适应全球的气候变化并且对抗疾病。事实上,农作物一直都在面临小小的“末日”。曾经,爱尔兰就因为缺乏土豆的多样性,一次疾病的入侵就让他们的土豆全都烂掉了,这甚至导致了整个爱尔兰的饥荒。基因库也好,其他的努力也好,人们希望那样的场景不再重演。
况且,人类还没有完全理解植物所有基因的作用——也许有大用场也说不定呢。
由于种种原因,目前世界上的物种多样性一直在减少。既然我们不完全清楚它们的基因,又需要这些种子,人们就得想个办法把它们保存起来,在需要的时候能够拿出来用。这就是基因库的作用。
但是, 全世界的基因库并不完全“保险”。一方面,它们可能受到洪水、地震等自然灾害的袭击;另一方面,它们还可能受到人为的破坏,比如地区冲突等。一旦基因库被破坏,我们也将失去保存在其中的重要的种子。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挪威政府出资修建了这座“世界种子库”。
种子库建在斯瓦尔巴群岛的永冻土里。这里终年低温而气候稳定,地质活动不频繁,几乎没有任何自然灾害能够威胁到它。而斯瓦尔巴群岛虽然主权属于挪威,但签署过《斯瓦尔巴条约》的国家都有权利开发。因此,它的政治地位有些特殊,很难被地区冲突所影响。更妙的是,虽然位于北纬78度,但这里有人居住,基建设施水电齐全,还有一个机场。因此,它作为保险库所在地再合适不过了。
世界种子库保存着这些植物以及它们的近亲,就算其他地区的基因库毁灭,它也能作为保护种子们的“终极保险”,保留着最后的希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是应对“末日”的。
对抗时间的避难所
在我看来, 世界种子库更像是一种符号,或者一种态度。
来之前,我曾想象过种子储存的场景:种子存放在低温的银色保存柜内,保存柜可以从地下升起,不用时便降入房间地下,便于保存——显然,我是脑洞太大了。“客房”里,一排排黑箱像是货物一样堆叠在简单的架子上,箱子的形状各异,里面散落着真空包装的种子袋。我显然一时还没法把这个房间和“人类的最后希望”或者“终极备份”这样科幻色彩浓厚的词汇联系在一起。说实话,这里并没有任何高科技的痕迹,和上个世纪的核工事没有本质的区别——除了这里更冷一些。
但出来之后,我看到了进来时没注意到的另外的东西:“客厅”墙上不起眼的地方刻了几个简单的小字——“世界种子库”(Global Seed Vault),文字上方挂着一把短刀。把字刻在石头上。把字刻在石头上!是啊,这座种子避难所对抗的是时间洪流,时间裹着一切往前走,管你是-18℃抑或865065颗种子……而种子库的“客厅”根本不是客厅,“客房”也根本不是客房——虽然不同的种子会有些不同,但理想状态下,种子们能在这里待上500年。500年后,绝大多数种子将失去发芽的能力,它们将在时间的洪流里烟消云散。
对这些种子来说,这里很可能是它们的坟墓。
但人们会把彻底死去的种子搬运出来,换上一批新的基因完全相同的种子,让它们带着自己的基因继续休眠。从基因的层面上,我们已经成为它们的“神”——理论上我们可以让一段基因乃至一个物种永世长存!
“如果未来的某个时候,没有电、没有人定期维护,这里面的种子能支持多久?”我的目光从墙上的字移开,转过头问阿斯莫德。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说,“如果温度升到0℃以上,种子会很快烂掉……所以需要抓紧时间……”
我似有所悟。世界种子库的环境的确能避免绝大多数的自然灾害,但它仍然难以对抗气候变化。理论上,即便没有外界维持低温,这里也能在200年内保持在0℃以下。然而,按照目前的气候变化趋势,那时的土层也许已经不是永冻土;而且考虑到海平面升高,就算无法淹没这座避难所,也足以改变种子库所在的山体结构。
种子能保存多久?没人知道。那另外再建一个避难所?目前斯瓦尔巴群岛在环境、人力、运输效率甚至政治上已经是最优秀的地点了。
我们心中总有这样的希望,希望这座世界种子库永不开放,不开放就意味着末日没有降临,还不用让里面的种子拯救我们。但这座种子库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我们知道,它可以被打开,我们需要它拯救已经能够预见的那些危难——目前最大的可能,就是气候变化和物种灭绝。
种子库已经打开
阿斯莫德对我说,他希望所有的基因库都能够正常、不受干扰地长期运行,并希望这座世界种子库里的种子永远不会被启用。“但当我们看到地区动荡和自然灾害,我也不会对种子库的开放感到惊讶。”他说。
然而,就在我离开世界种子库后不久,它被打开了。
国际干旱地区农业研究中心(ICARDA)的总部曾经位于叙利亚的阿勒颇。但从2011年以来,那里遭到了战火的洗礼,位于阿勒颇的基因库也在战火中遭到了毁灭。研究中心的科学家为了重建基因库,向世界种子库提出,要取出保管在种子库内的一部分种子。ICARDA的科学家会用取出的这些种子进行育种和遗传物质的研究。接着他们会再把一份种子“拷贝”送回世界种子库继续保管。
“这是世界种子库建成以来的第一次。”阿斯莫德后来在邮件里对我说。
在种子库里“避难”的种子数量一直在增长,也许未来剩下的两间“客房”也会住满“房客”。那时的物种多样性会受到怎样的影响?气候状况会变化到何种程度?人类又将往何处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