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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字背后的荒诞历史和精神反思
——读李应该的《公字寨》

2016-03-15张丽军王大鹏

关东学刊 2016年9期

张丽军 王大鹏

“公”字背后的荒诞历史和精神反思
——读李应该的《公字寨》

张丽军 王大鹏

《公字寨》是一部文学力作,作者以“公字寨”为窥探从大跃进到改革开放这段历史的窗口,用原生态的语言风格,真实地再现了在那个荒唐的年代中沉浸在乌托邦式想象中的人们的荒谬的生存状态。重新回归历史语境,作者不仅展现了那段特殊时期的公字寨人民生活的困顿与苦难,还深入挖掘其精神悲剧内在渊源,即在描绘历史现实的同时,对文化进行了深刻反思与追问。

公字寨;原生态;历史语境;乌托邦

自1958年开始,新中国的领导人号召在全中国推行“大跃进”运动,并紧接着发动了人民公社化运动,目的是为了能够更快更好地实现共产主义。但是由于“左倾思潮”的泛滥,“1958年开始的‘大跃进’,其内容虽然主要是同自然界的斗争,但却是在反右派运动后,‘下放干部’、‘知识分子向党交心’、‘插红旗、拔白旗’、批判‘观潮派’和‘秋后算账派’等政治压力下,大轰大嗡地掀起来的。也可以说是企图用搞政治运动的方法尽快推动生产力发展的一种尝试。”*席宣、金春明:《“文化大革命”简史》,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6年,第12页。人民公社化运动亦是如此。在进入六十年代后,“阶级斗争扩大化,绝对化的错误,不可避免的扩展到意识形态领域”*席宣、金春明:《“文化大革命”简史》,第18页。,“文化大革命”最终爆发。这几场运动对于新中国的成长和新中国的人民造成了极大的震动和影响,尤其是“文革”十年浩劫给中国一代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历史伤痛。

自“伤痕文学”开始,与“反思文学”“知青文学”一起,作家们用自己的笔和心去触摸那段历史,对历史进行追溯与反思,重新审视极左思潮下打着革命之名的一场场运动,一场场表演。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从维熙的《第十个弹孔》、张贤亮的《灵与肉》、古华的《芙蓉镇》等等,这些作品集中展现文化大革命带给人们的痛苦记忆,展现了那个荒唐年代人们的悲剧遭遇。而在进入八十年代之后,西方文学思潮进入中国,“中华民族在政治反思之后向更为深沉的文化反思延续”。*王万森、吴义勤、房福贤主编:《中国当代文学50年》(修订版),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53页。人们对于文革的叙述与反思趋于平淡,转而向追求文学创作新形式、新内容的探索与发掘。在进入新世纪以来,人们开始重新认识历史,反思历史。山东作家李应该先生的《公字寨》便是一部反思“极左思潮”的力作,分为一、二两部,讲述了小山村——公字寨及村民从农业学大寨运动开始到实行改革开放政策的发展过程,前后跨越了近三十年的历史。在这两部作品中,李应该为我们真实地再现了在荒唐的年代中,小山村公字寨中人们愚昧、癫狂、麻木、悲惨的生存状态;讲述了公字寨的人们执迷不悟的坚守“精神的乌托邦”,最终接受命运悲剧的惨痛故事。但是在《公字寨》中没有表现文革中的极度疯狂、暴虐与血腥,而是描绘出了公字寨村民们在运动中拥护党中央政策的麻木的悲哀,那种身处灾难中却完全不自知的疼痛更加的令人触目惊心。

一、黄土深处“原生态历史”的文学书写

中国的“乡土社会是富有地方性的。地方性是指他们活动范围有地域上的限制,在区间接触少,生活隔离,各自保持着孤立的社会圈子。”*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乡土重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9页。李应该在《公字寨》中描绘了一个极具地方特色的小山寨,公字寨的原名为山上寨。“山上寨是舜城公社最偏僻的一个小山村”。*李应该:《公字寨》,第3页。村里的人想要出去,要走十里长黑咕隆咚的大山沟。这个小山村保存了最具有黄土气息的原生态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风貌。

“这个小山村干脆就被人们扔在了深山沟的青石板上干晒着,除了交公粮或者跑鬼子或者大跃进或者红卫兵串联点火拉势力还或者学大寨等重大的事件发生,山上寨很少与山外的人们发生关系。”*李应该:《公字寨》,第3页。因此,山上寨中少有现代文明浸染的色彩。如果没有运动变革的发生,山上寨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一般,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村民居住在传统的地屋子中。“地屋子是山上寨人居住的一大建筑特色,选个向阳的土坡,就地挖一个坑,用坑里挖出的黄泥头土打成矮矮的短墙,不用垒砖,不用搭瓦,上面用树干子一撑,树枝子一插巴,踅上几床麦秸栅子或者盖上几把乱草,地屋子就搭成了”。*李应该:《公字寨》,第4页。地屋子是山上寨最原始的居所,是山上寨村民们在沟谷陡壁中赖以生存的法宝,也是山上寨村民们的永远的精神归宿与寄托。当根原成为“万元户”,把根原娘接到舜城住大瓦房时,“根原娘想家,想公字寨那几间破地屋子,想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李应该:《公字寨》,第181页。在根原娘的心里,公字寨里的地屋子是自己和丈夫一锨土一锨土打起来的,那里才是自己的家。根原挣钱了,把土屋子扒掉,建起了大瓦房。根原娘非但没有高兴,还伤心地对根原说:“你啊,就是个破家的巫鬼啊,那么好的地屋子你就拆了?……好好的家,你拆了,破家的巫鬼啊”。*李应该:《公字寨》,第222页。根原的孝心没有得到母亲的认可,不是因为母亲不懂,而是地屋子就像是山上寨人们的根,这里边包含着人们几十年生于斯长于斯的记忆和情感。作者在小说中将这种农村原生态的建筑的还原与展示,与山上寨人们的内心情感相勾连,展现时代变革之下的农村之变以及持久的生命力之源。贫穷困顿是山上寨的代名词,在热火朝天的大跃进时期,全村人分一头从东山村推来的“一百零二斤还大老高高的,眼看着快要一百零十斤了”*李应该:《公字寨》,第28页。的大花猪,每人只能分到四两净肉。“根原也能理解爹,家里穷,没钱,平日里打油买火的零花销只靠那四只老母鸡腚。鸡腚里不朝外骨碌蛋,家里一分钱的进项也没有。”*李应该:《公字寨》,第42页。不仅仅是根原家,山上寨家家户户都穷。家家户户都养母鸡,都是老处女。不养公鸡,是因为公鸡带不来钱。作者用戏谑的口吻讲述公字寨原生态的贫穷的面貌,寄托着对那个时代人们的深切同情与悲悯。

作为小说内容和作者情感的载体,小说的叙述语言对小说的故事情节的生动性和内部主题的深刻性有着重要的意义。在《公字寨》的语言叙述中,作者李应该没有运用华丽的辞藻,而是回归原生态的语言描写。不论是环境描写、人物刻画,还是故事情节的推进,作者都在极力地回归一种极具本土化的书写。作者就像是把自己作为山上寨中的一员,试图回到当初的那个年代,触摸历史。作者用最乡土、最原生态的语言去描绘。一方面体现在作品中人物的名字的描写上,村子里的领袖人物“老簸箕”、“老簸箕”的父亲“老茶壶”,村子里的青年“大锅”“二锅”“根原”“囤子”“大米子”“小米子”等人,都是运用了乡村中随处可见的物件或者是俗称来命名的。他们的名字带有明显的“土气”,但是这种“土气”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是他们与土地相连的命根。在描写山上寨人们时,极具地域特色的方言、俚语、俗语的运用,也使小说更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扎觅汉”“半拉子工”“扎煞什么”“坚决一个决”一类的方言作者多次使用,而且作者叙事时带有着乡村世界中特有的幽默诙谐,俚语、俗语,信手拈来,“庙小阴风大,潭小王八多”“竹笋子顶门,还嫩了点”等,这样的叙述能够迅速地拉近有着乡村生活经历的读者,具有一种情感上的亲切之感。另一方面就是在小说中,作者为读者再现了大量的带有浓重时代气息的宣传口号,“抓住纲,抓住线,大批判,促大干,三年建成大寨县”“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还呈现了文革时期的书信用语以及格式,其内容的开头为最高指示,末尾是对伟大领袖的祝福。这些宣传口号的来源是毛泽东语录,或者是对毛主席当时的最高最新指示的化用。这些宣传口号结合作者诙谐幽默的语言风格,集中展现出山上寨村民们即使不明白政策也要认真贯彻落实的政治热情,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荒唐可笑、令人叹惋的行为。

二、回归历史语境的典型人物形象

“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中表现由文革带来伤痛记忆的小说中,对于人物形象的描绘,多是以一种受害人的视角去追忆,去控诉。而李应该在《公字寨》中对人物形象的刻画,是一种全面的回归历史语境下的书写。他对于文革的叙述,没有粉饰,也不是一味的控诉,而是用真实的面目来还原。他提供了公有制荒诞的发展历程,并通过人物形象及其命运的描写来对“公”字进行追问与反思。李应该在《公字寨》中为我们塑造了在文革十年浩劫中的三类典型人物形象。

首先是地位最高、最具有话语权的贫下中农领袖人物,对于共产主义事业有着坚定的信心,对于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坚定不移地执行,也就是古斯塔夫·勒庞所说的“虔诚的人”。“把自己的一切心理资源、彻底服从的意愿、全心全意的幻想热情,全部奉献给一项事业或一个人,将其作为自己全部思想和行动的目标与准绳时,才能说他是一个虔诚的人。”*[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群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张倩倩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83页。老簸箕是公字寨的领袖,出身贫寒,一心扑在共产主义事业上,一生只遵循毛主席的政策路线。为响应农业学大寨号召,他带领全村修水坝,并且身先士卒。时时刻刻保持着斗私批修的警惕性,坚决扼杀任何“资本主义”。在改革开放之初,分田到户政策实施。老簸箕第一个不同意,不惜自杀来誓死捍卫毛主席,“我年丰年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绝不分田到户,决不资本主义,誓死了!坚决誓死了!”*李应该:《公字寨》,第278页。然而发展的潮流是不可阻挡的,当老簸箕非常痛心的说根原“彻底资了本”的时候,也长长的叹了口气,绝不认可根原“万元户”的身份。但当根原回村建大瓦房时,老簸箕却没有不同意,因为毛主席没有说不能建大瓦房。老簸箕最终也做了根原建的大瓦房的看门人,享受着像国家干部一样的待遇,挣来的钱捐给学校。他是一个一生都在践行社会主义的人,有着坚定为“公”信仰的虔诚的人。

其次是对运动中已经“活得不像人”的人物形象刻画。在十年浩劫之中,满怀报效祖国热情的孟瞎子刚回国不久,被打倒,在公字寨进行改造。从陪伴老师被批判,到自己被批判,孟瞎子已经记不清遭受了多少次批判,他也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独有的躲避的哲学,甚至承认自己是国外派来的间谍,去欣赏老簸箕对他的批判,只求活下去。作为高级知识分子,他最后的一点傲骨被消磨殆尽。根原的姐姐囤子为了能挺直腰杆,不惜嫁给比自己大很多的残疾退伍军人,忍受着被丈夫毒打的委屈,为的就是让自己的成分变好。作为本就生活在底层的中农的女儿,唯成分论让她无法与爱人接近,一步步走进痛苦的深渊。在这场浩劫中,不仅被批判的人“活得不像人”,被歌颂的人也“活得不像人”。作者别出心裁地塑造了一个“革命的傻子”形象——大桂桂。大桂桂一直在简单僵化的执行着所有的政策,从来都是将自己的所有情感隐藏,而且永远都是听从安排的状态,并没有自身的主动性。小说中通讯员张真元将大桂桂塑造成了一个典型的宣传对象,大桂桂被要求到处做报告;在公字寨,老簸箕的指示就是大桂桂的行动准则;在家里,大桂桂尊桂桂娘的话为命令。对待自己的感情,坚持只有实现了共产主义才会考虑,内心的想法也只有在瘫巴花面前,才会像个女人一样吐露。最后二桂桂被大桂桂监视时,对大桂桂的咒骂“当着大干部,自己还感觉和个人似的,呸!你哪像个人?什么革命的傻子?你就是个傻子。”*李应该:《公字寨》,第290页。即使挨了自己妹妹的骂,大桂桂依然无动于衷。最后傻子一样的大桂桂溺死在瘫巴花家的厕所里,结束了自己沉痛的一生。“在人能支配的一切力量中,信仰的力量是最强大的”。*[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群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张倩倩译,第142页。大桂桂因为坚定的信仰而成长、存在,她的一生都是坚定信仰的“模范”,也是多年来各级领导精心培养的典型。所以她的死被领导干部设计、塑造成“舍己为人”的模范式牺牲,她的一生因信仰坚定而“光鲜”,但她始终没有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活得有血有肉。

在纯粹的拥护者与受害者之间,李应该在《公字寨》中还塑造了以根原为代表的、在夹缝中抗争的形象。从小被冠以中农身份的根原,小伙伴们都疏远他,只能一个人坐在元宝石上。他爱好吹笛子,但是却不能像良明亮一样,能够买一只自己的笛子,于是他趁黑夜偷竹子自己制作了一个笛子;为了能够弄到钱,小小年纪的他偷偷贩卖布票,不料被张子传抓住,差点被打死也不说一句话;为了报复,他偷了无人管理门市部的半斤盐。他痛恨自己的“中农”身份。当他意识到无法改变时,他选择的是寻找方法去抗争。在成为万元户之后,尽管依然不受村子里人待见,依然是“偷盐贼”,但是他在公字寨建了大瓦房,并且雇佣了老簸箕看房子。他看着老簸箕打扫当年自己父亲扫过的路,他得到一种满足的感觉。在感情上,他喜欢过大桂桂,因为大桂桂在最落魄的时候给过他来自组织的温暖,甚至无意之间有了“三羊”这个孩子。他喜欢二桂桂,冒着被抓的危险,想要带二桂桂逃跑,最终被埋伏好的民兵抓住。平反之后,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小米子的帮助,他从公字寨中走出,在舜城站稳了脚跟。他努力着,抗争着,但他的力量依旧是弱小的,一直想要改变姐姐悲惨命运却不得不接受姐姐自杀的事实;看着心爱的二桂桂嫁人,他依然是无能为力。但在那种集体无意识的年代,根原是依然能够保持着自觉性与主动性的人。

三、精神“乌托邦”的癫狂与愚昧

“当国家发生大事件时,就会形成一种躁狂的情绪,从而使大量原本毫无关联的独立个体获得一个心理群体的特征。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一个偶然事件,也能号召他们主动聚集在一起,从而立马获得群体行为的独特属性”。*[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群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张倩倩译,第16页。公字寨村民们形成的就是一种组织化的群体,个体自觉性消失,思想和感情被意识形态左右。公字寨里的村民对毛泽东主席有着真诚的热爱。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翻身做了主人,而作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的领袖毛主席被歌颂为红太阳。公字寨村民始终坚持一丝不苟地践行着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体现着公字寨人民的朴素的、热烈的情感,这是一种终于摆脱了束缚、向着希望前进的情感。他们活在建设“共产主义”的精神乌托邦之中,但是这种情感却在最后发展成了迷信与盲从,愚昧癫狂行为最终酿成了悲剧的命运。作者没有逃避事实,而是选择直面历史,带着沉痛的同情之心呈现那段荒唐又痛苦的历史。

在《公字寨》描绘的世界中,共产风、浮夸风、虚假风盛行,一方面表现了人们希望尽快脱离贫困,走向富裕的心理,另一方面展现了在这种激进心理下的狂热的攀比竞争和盲目跟风的悲哀。“在吹响‘大跃进’号角的农田水利建设和积肥运动中,全国上下,大江南北,千军万马齐上阵,村村寨寨修水利……运动不仅规模空前,而且场面热闹。建设者们忘我的劳动热情,奋不顾身的战斗精神,你追我赶、你学我帮的竞赛活动是运动呈现出热火朝天、人马欢腾的景象。各地喜报、捷报,犹如瑞雪漫天飞舞,到处是一派‘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情景。”*姚桂荣:《“大跃进”运动的社会心理基础研究》,湘潭:湘潭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99页。为了积极响应学大寨的政策,公字寨中的村民在村长老簸箕的带领下,毁坏了原本可以作为风景胜地的黑水潭,举全村之力将天然水坝改造成人工水坝。村长老簸箕像铁人一样,在雪地里赤膊上阵,为的是能够更快的建设;年过花甲的老茶壶在雪地路滑的情况下,与青年们比赛推土石;双腿瘫痪的瘫巴花甚至抱着土疙瘩在雪地里爬,也坚决不下火线。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学校在工地开办了学校,孩子们坐在冰凉的石头上,衣着单薄的他们小脸蛋儿冻得发紫依然满面笑容。然而即使村民们有着这样积极忘我的干劲儿,土坝却始终看不出增高。公字寨的人们并没有理解毛主席的“大跃进”的思想战略,而是去盲目的拥护。“在集体的气氛下,个人的智能差异被削弱了,他们的个性也被削弱了。异质性被同质性所吞噬,无意识特质逐渐占了上风。”*[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群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张倩倩译,第22页。作者笔下公字寨的村民们作为运动中的个体的个性已经被掩盖,他们的心理和行为都受到了运动群体的深刻影响,极力的维护一种“乌托邦式的想象世界”。公字寨中设立了“无人管理门市部”,经过报道,作为一种共产主义社会中的典型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宣传,但门市部中一开始只有一盆子盐。胡文革部长前去视察门市部,为了突出典型,要求摆上了许多老百姓根本就买不起的货物,使无人管理门市部更像一个门市部,甚至不惜从小学挤出一间屋子来加大空间。胡文革部长指派人送来的大量货物吓坏了老簸箕,但是惠经理说“凡是上级调拨的东西,别说是这么几节货架子这么一点货物,就是拉来三火车也不要钱”“都是人民公社的,要啥钱?”*李应该:《公字寨》,第86页。在发现无人管理门市部亏了半斤盐之后,也立马上升为严重的政治事件,封锁消息,内部严查。为了树立典型,不惜弄虚作假。这还体现在通讯员张真元为了树立大桂桂的模范形象,直接替大桂桂写日记,来歌颂。这种浮夸虚假之风不仅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困苦,也对普通民众的精神是一种折磨。

作者通过写公字寨中的村民在“乌托邦式”的共产主义幻想与唯成分论的影响下的种种行为,来对历史和人性进行深入的思考和冷酷的拷问。小说公字寨描绘了那个荒唐动荡的年代对人们精神的戕害。情感被政治意识形态左右,人性冷漠。中农家庭出身的囤子姑娘为了取得贫下中农干部大锅的好感,公然喊出“打倒俺爹俺弟弟”的口号;大地瓜嫁女,寻的好女婿锢漏子彭,收了八百块钱的聘礼钱,被大家视作是卖姑娘,人们的话题变成了“他妈的……真真他妈的……比筐头子还老中农,比资本主义还资。他妈的,大地瓜资本了,一资本就会主义”*李应该:《公字寨》,第71页。;根原作为中农筐头子的儿子,一直背负着中农的帽子,与大锅、二锅的友谊也因为成分彻底决裂。在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人与人之间血缘与情感关系变得淡薄,人与人之间的基本的信任感缺失。温文尔雅的人可以瞬间变成血腥的刽子手,为了建成社会主义可以慷慨就义,誓与资本主义斗争到底。在公字寨的批斗大会、诉苦会上,贫下中农们义愤填膺地咒骂着地主、黑五类;在公字寨的日常生活中,狠斗私字一闪念。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中提到:“群体永远漫步于无意识的领地,随时听候暗示的调遣,对理性的观点无动于衷,永远保持着生物本能的激情,丧失了一切判断力,留下的只有极端行为。”*[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群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张倩倩译,第37页。公字寨中的人们俨然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但是在公字寨中没有大恶之人,都在艰难生存,苦难的承受者恰恰是苦难的创造者。

四、结语

“新世纪以来,‘文革’成为一个审美书写不容回避的问题,对‘文革’审美书写渐渐呈现多样化形态,有关‘文革’的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日渐增多,叙述角度和情感价值判断渐趋多元、客观。余华的《兄弟》、苏童的《河岸》,常芳的《桃花流水》等新世纪长篇小说都涉及‘文革’,但是单独对‘文革’事件及其全过程进行审美想象的作品并不多见。”*张丽军:《“当下现实主义”的文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94页。《公字寨》不仅仅是对文革事件的审美想象。在《公字寨》中,作者以这一个小山村为基点,真实地再现了从大跃进到改革开放的农村生存状态。公字寨是解读那个时代的一个标志与象征,将风云变幻下的苦难生活和精神悲剧的根源赤裸裸的展示给世人。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小说,《公字寨》存在叙述繁缛,节奏缓慢的问题。作者通过人物互现,极力想要把人物介绍全面,在多个场景重复介绍一个人或者是一辈人,这就让故事略显拖沓。作者积极地探索语言运用的形式,采用了大量的民间话语,展现民间生命力,但是过度的口语化书写,使得小说的艺术性美感缺失。而且小说中缺乏对人物语言交流中所用方言的阐释,一方面使小说话语陌生化,但同时也增加了小说的阅读难度。

瑕不掩瑜,《公字寨》对于那个时代荒谬现实的描绘和对于历史的精神反思都达到了一种新的高度,体现出作者对历史的敢于触碰,对责任的敢于担当以及内心的深厚人道主义情怀。作者李应该在《公字寨》第二部的结尾留下了一个悬念,二桂桂从瘫巴花那了解到“三羊”是大桂桂和根原的孩子的秘密后,便失踪了。了解了真相的二桂桂去哪了?这也暗含着作者对于历史的发问,我们是否真正了解了真相,一旦了解了真相又该如何去处理?如何避免惨痛的历史重新上演?

历史应该被铭记,还是遗忘?这仍是一个特别值得继续深思的民族问题。

张丽军(1972-)男,文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大鹏(1993-),男,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济南 25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