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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想象历史的方法
——读李应该及他的《公字寨》

2016-03-15张晓东

关东学刊 2016年9期
关键词:人性小说

张晓东

文学想象历史的方法
——读李应该及他的《公字寨》

张晓东

《公字寨》相对于它之前的“文革小说”言,深沉而大气。它技法笨拙的几可以说无技法,然而,从国人熟悉的“道与器”层面说,《公字寨》高在它的情怀与境界。历史与文学的复杂联系,李应该借助“想象与呈现”作了极其精彩的表达。《公字寨》并不止再现文革的灾难,更是用文学的方式直面了人的“罪与罚”。作家悲天悯人的情怀表现不是肤浅的抒情议论,也不止停留于对“善”的礼赞,还有对人性“恶”的深度凝视。它写出了人的完整的生活,而这可以说是天下所有好文学的标志。

文学;历史;想象;呈现;悲悯

对于已有了相当阅读历史如我一般的读者来说,《公字寨》是一部在技法上老实至极的作品,然而,就是这样一部在技法上笨头拙脑之作,从甫一打开书页我的目光就没游离过,身子静坐书房,灵魂波涛汹涌。很久我都没能从自己沉迷的情境中抽身而出。我一直认为,好的艺术作品一定具有两个基本特征:在思想上触动人;在情感上震撼人。在对应的艺术价值排序上,我的看法是,情怀一,境界二,思想三,语言四。打个拙劣比方,情怀为根,境界为叶,思想、语言乃为花朵。没有根叶,何来花朵?宕开一句,我对周敦颐《爱莲说》这类文章颇为不满,其文思我不反对,但他的拟物寓意的写法实在有些做作(如此写作的老祖该是屈原吧?),而我尤为不满的是他不讲“人情物理”的基本逻辑,对于诚实而思的人来说,《爱莲说》在智力上是一篇愚人之作,在抒情上多少就有一些瞎浪漫因子。“出淤泥而不染”?既“出”而不“染”,可能不?莲花之美不该因出于“淤泥”而羞,否则就是“数典忘祖”。这还是次要的,要命的是《爱莲说》这样的讲述根本地简化了人们对复杂世界丰富性的认知,也不再明白存在的二律背反性这样的真理实相。这才是我们非常要命的劣根所在之一:我们往往放弃对存在第一性征的事实探究而自鸣得意地直接进入令我们自我沉醉的价值抒情。我们从一出生就是这样干的:作为一个族群,几千年前的屈原开始了;作为一个个体生命,从幼儿教育那就开始了。比如中国幼儿园里的“龟兔赛跑”故事。我们深情款款地讲完故事后告诉孩子:兔子失败在骄傲,乌龟胜利在坚持。我们理解世界就是这样简单、直接,而且还有一付不容置疑的口气,笃定极了。好像也有点道理。但是这点道理得有很多的前提,否则根本不成立。比如,兔子不骄傲了呢,或者就是兔子自鸣得意,但并没得意忘形呢。或者乌龟也坚持了,但坚持的不够持久呢,等等。一个需要太多前提存在才能成立的道理是怎样的一个道理?我们为何不讲简单浅显的道理非要兜着圈子逗自己玩呢?我们为何不能像法国的法布尔《昆虫记》那样讲述这个世界?我们为何不直接告诉孩子:乌龟是跑不过兔子的。真的要跑过,除非改变乌龟的基因。其实从热衷于讲龟兔赛跑故事的我们这里我明白,我们的潜意识里有一个鬼怪:我们虽自称是马克思的信徒,相信“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对物质有能动作用”的信条,但有些人有意无意地要把这能动作用发挥到神话的高度。

好像说的远了,这和我要说的《公字寨》有何关联呢?有的。《公字寨》并没写神话如何生成,写的是在既成的神话笼罩下的众生苦难,作家的深情、悲悯笼罩全篇,是一部深沉大气之作。从微观讲,《公字寨》写文革。小说选材的开口很小,只写了一个小山村,原来叫“山上寨”,后来因办“无人管理门市部”跑步进入了共产主义从而成为享誉华夏的“公字寨”。小说详尽书写小小的“公字寨”,在无产阶级革命意志极其坚定、纯洁,根红苗正的“老支书”老簸箕的带领下,以改天换地的豪情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种种故事:以血肉之躯对抗天寒地冻,在物质与技术极其匮乏的背景下,几十口的山民却要修向祖国、领袖献礼的大水库;以对敌人残酷无情的立场狠斗“黑五类”;狠斗“私字一闪念”,把山民的自留地收归集体……这其间上演了人间的种种悲欢离合,作家凝神静气娓娓道来,读得人感叹嘘嘘,甚至肝肠寸断。作家朴素的一支笔借助环境风貌、人物情态、情节场景乃至人物声口惟妙惟肖地重现了那曾在历史流程中真实存在过的情景。从表层主题来看,它是反思文革的,尽管笔调上节制冷静,控诉文革的主题与以前的众多写作并无二致。但如若仅止于此,它就够不上我说的深沉与大气。小说并不全景描绘大历史,甚至也不刻意去描画细致的时代背景,而是在具体的人物故事讲叙中把时代的氛围带出来。作家并没讲精神神话是怎样制造出来的,而是细致描述在精神神话的笼罩下人间世变态性的常态。但正因为作家描写的深入与精细,不仅文革灾难性的主题得到了淋漓尽致地表达,客观上小说的主题早已超越了微观的这一表层主题而是进入到了对更宏阔严峻的生命主题的思考。无论古今中外,所有一切好小说都是写到生命这个层次上的,换句话说,一定是关注了人类最基本问题的,这最原初和核心的人类基本问题便是:生、死、爱。“一部好的小说不仅为我们带来一段美好的时光,他还体现了各种价值,而它具有吸引力的真正奥秘就在于此。”“由于我们的问题有年龄、性别和职业的不同,因此我们对小说的趣味也就多种多样;但是,由于我们的主要大问题还是相似的,所以我们对于那些体现了我们普遍价值的小说还能取得一致意见。如果小说或任何别的艺术,只关注那些短暂的或不重要的价值,它们就无法获得永恒或普遍的生命。伟大的艺术满足了根本的需要,而这就是它们能够赢得直接而毫不犹豫的反应的原因。那些过去写作的又回答了基本需要的作品就被人们誉为经典著作。”*[美]万·梅特尔·阿米斯:《小说美学》,傅志强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7年,第72页。《公字寨》是否成为经典还有待时间去回答,我的体会是它至少具有了经典的质素,理由即如上面所言。

我读一部作品,判断其好坏,初始依据的便是自己的印象及感觉。说的通俗点,即是读不读得下去,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读者来说这可不是一个低标准。一开篇我就说了,《公字寨》在技法上老实至极。如此朴拙却能让我把玩再三自有它的内质——生命的大痛苦大欢喜——在。还不止如此,透过文字我读出李应该又是一个诚恳之至的人。对于我,这也不是一句可有可无的客套话,想想当年鲁迅所指认的到处都是“瞒和骗”的这个世界,你就明白,诚恳无伪在这个世界里是一种多么可贵的资源。正如李新宇在《李应该和他的〈公字寨〉》中所言:“众所周知,当代中国作家的人格是无法高估的。”“在当下中国文坛,作家们大都学会了轻松写作,不动感情、不动声色、‘零度介入’成为时髦。因为众所周知,只要感情保持零度状态,就无所谓悲痛,无所谓愤怒,作家的思想倾向就可以深深隐藏,或者干脆化为乌有。这种创作不会刺痛谁,不会犯忌,不会给作者带来麻烦。然而,李应该不屑于那样,他心中有痛,有感情如波涛汹涌,甚至无法抑制。所以,他不仅无法‘零度写作’,甚至在写作的过程中常常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鼻子酸痛,双手颤抖,以至写不下去,不得不停下来点燃一根烟,使自己平静下来。作家满怀悲愤地面对历史,合着泪写他的小说,这样的小说有温度,可以直接显示艺术家的良知。”*李新宇:《李应该和他的〈公字寨〉》,《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2期。

正是诚恳与深情让李应该的《公字寨》在情怀与境界上超越了当代许多作家。我们从来不缺富有聪明才智者,但人心的腐坏则往往让聪明才智变成邪恶,钱理群所说的知识界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今天更是比比皆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李应该的《公字寨》实在是难能可贵。“我不敢有半点儿看客的轻蔑嘲笑之心描写我的亲人,他们是多么善良多么勤劳多么可爱,他们所受的苦难太多了,他们的勤劳善良不该再受到不公的蔑视与嘲笑,我只想老老实实描写他们的生活状态。我满面泪痕与《公字寨》的亲人们回忆着旧事,满面泪痕写完了这部书稿。只希望我替亲人们把泪流尽,再也不要愚昧癫狂荒唐不像人了。”*李应该:《公字寨·跋语》,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第286页。

人们一般会有意无意地把“诚恳与深情”归为类乎所谓“人品”的某种表达,但与之相关联的一个真相却常因为人们纠缠于是非好坏的论断而被忽略了,这个真相是,诚恳与深情的人与虚伪无情之人在对存在的认知上根本就是判然有别的。它们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生命状态。处在不同的状态当然看见的风景便不同。除了写小说,李应该还写字、搞雕塑,透过他弄的这些,我鲜明触摸到了他生命中的野性,这种野性我在法国科西嘉岛的梅里美、中国四川的艾芜那里也曾领略过。刘西渭曾在评价艾芜小说时用了那句著名的咏叹调来表达对其作品的理解,他说:艾芜笔下的那些处在社会边缘线外的光怪陆离的人们“多么地原始、野性!然而,多可爱!”李应该也是这行列中的一个:在我眼中,他们都是最为纯粹的艺术家。其标志是:他们脑中并没有任何陈腐的先验教条来引领自己去认知存在,他们从来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和心灵,也可称之为听从自己生命的呼唤。他们的艺术表现的就是生命的呢喃。这样的艺术,在表现人上,他们自然总是从最基本的人性出发。技法上呢,他们注重的是“让细节在过程中熠熠闪光。”“细节”展现存在的纹理,“过程”呈现存在的由此及彼。

在既有的关于《公字寨》的评论中,已有一些精彩的论说,如张厚刚在《还原“公”字旗帜下的生存世态》中说:“《公字寨》带有和盘托出的呈现意味,不拔高不修饰,尽可能忠实于生活塑造人性,塑造人在具体历史空间的真实性,尤其关注人性在特殊专制时空下的变异。《公字寨》揭示了专制政治对芸芸众生的操弄,作者贴着人物的内心真实地写,带领读者一起感受时代风云之下人的心跳和气息,复活历史当然不是作者的目的,书写一代人的心灵史才是作者的真正用心所在。”*张厚刚:《还原“公”字旗帜下的生存世态》,《前沿》2010年第16期。

“和盘托出的呈现意味”是非常棒的概括,可评论家说出来易,艺术家做出来则难。和盘托出要的是全面、完整、深入、细致综合在一起的洞察力,因此“呈现”从来都比“判断”难。一个已被清晰呈现出来的世界如何评论它不是自然而然的吗?呈现要求有精细的功力。“精细地描叙”,让喜欢炫技的人听来或许会哑然失笑吧!然而,谁能否认它是所有艺术工作中必备的条件之一呢?没有细节,就没有艺术。但“细节”这一个近乎观念性的语汇要在艺术生产中具体地实践恰恰是要体现在“精细描叙”的表达上的。人人都说写人要“贴着人物的内心走”,诚然!更具体的路径呢?《公字寨》出色的精细描叙可以用“连绵不断、密不透风”来概括,这话是可以反过来说的,人们常见的坏小说在描叙上常常是断断续续、首尾无法照应的,因为它理不出真实的情理逻辑。

拿《公字寨》里那个纯真可爱命运却极端凄苦的囤子来说吧。因为出身“黑五类”家庭,她的命运其实已成了实实在在的宿命,无论她怎样挣扎,她都逃不掉罪恶命运的黑手。在批斗黑五类的大会上,她经历着扯心扯肺的挣扎,那是带着微茫到自己都恐难相信的希望的绝望挣扎。她埋葬了少女的羞怯、对亲人的热爱、不得不屈服的痛苦和屈辱,闭眼含泪喊出了“打倒俺爹和俺弟弟”的口号,只是为了还能有一点体面地活下去。然而,命运对她没有一丝悲悯,她只好再一步步退却。“自从来到这个世界里,囤子就萎萎缩缩凄凄凉凉地生活着。眼泪伴着她长大,寒风吹着她长大。春天的花开了,囤子看到的是漫天大雪,夏天的鸟叫了,囤子看到的是漫天大雪,秋天的果子红了,囤子看见的还是漫天大雪。她的心,凉透了。”*李应该:《公字寨》,第182页。她在内心咬着牙给自己立下了三条择偶标准,不论美丑,无需爱情,只要根正苗红,目的只是为了依赖对方能洗白一点自己,让自己逃离那个令她屈辱的原罪家庭。囤子生的美、心地善良、性格温润如小鹿、手脚勤快、孝敬父母、疼爱兄弟、心思洁白如白鸽,可是,至真至善至美并没给囤子带来好运,而只是在她的身后更多地增加了我们对她的悲情。囤子放弃了与大锅的婚姻期待,也错过了与箍子彭可能有的一点命运转机,李应该让我们看着她一点点向深渊坠落。李应该怀揣悲悯用笔却冷酷,不是李应该冷酷,是这世界太冷酷,他不能回避,也不想回避。李应该巨大的愤怒、悲哀、不忍和柔情隐含在对“冷酷”的盯视中。李应该不动声色的叙述是至为洁净的,他是在与自己的人物一起受难,如果他打开他抒情的花腔,他就是虚伪的。他没有,他像圣徒面向上帝般的虔诚奉献了自己的良知。

我曾长时间地凝视这部作品的封面,一柱外形类似钟乳石又似人形变体的造型几乎铺满了整个画面,联想到作家李应该还是一个钟情写字画画雕塑的艺术家,我想他作品的封面设计当然不会是随意的,就去信询问,他的回答很简单,四个字:“大十字架”。面对这个回答我即时的反应是双重的:喜悦和震撼。喜悦是因为我觉得我将要写下的文字是读懂了他的。震撼是它最准确最完美地凝练了这部作品的要旨所在:历史的沉重与苦难,人性的慈悲与邪恶俱在其中。李应该是慈悲的,这是古今中外所有好作家的共同特质,这是人性中最近乎神性的存在。李应该写可爱可怜的囤子最后孤独、孤傲但又决绝、冷漠地带着自己洁白柔美的身子走向了瘸子陈,这既是生命的本能意志自爱又自弃地做最后绝望的困兽犹斗,更是冰冷的理性让囤子做出的不得不如此非得如此的宿命选择,可是这个选择反衬出这个世界是多么的荒凉和无耻啊!(这让人想起萧红《生死场》中女性不堪的苦难。)“陈愣子都五十多的人了,她不嫌,只为那人是党员;陈愣子是个瘸子,她不嫌,那是革命革的,不瘸她还不跟呢!”“陈愣子仗着有功劳,…经常欺负人,囤子更不嫌,欺负人的人都是有能耐的人…她愿意跟个欺负人的人,大胆直一直腰,大口喘一喘气。”*李应该:《公字寨》,第183页。这扭曲的心魂独白是怎样的叫人又怜又痛?囤子忍受着瘸子陈粗鄙、兽性的蹂躏,却又真实地带着一点复仇的快意享受着回乡时瘸子陈带给她的那一点物质与脸面可怜的虚荣快乐,囤子的苦难太深重了,以致使我们无法再忍心对她说三道四,而只沉浸在复杂难言的生命悲情体验中。

在囤子的对面,李应该仍以一贯的静气描绘了一个集粗鄙、匪气与邪恶于一身,其外“人民功臣”其里其实乡村恶霸的“愣子”瘸子陈的形象。瘸子陈在小说中虽着墨不多,但给人印象极为深刻。张厚刚说:“《公字寨》全篇没有一个坏人,几乎找不到谁是施害者,每一个人都在按照自己个人信条和生活逻辑,艰难地行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若按对人性的辩证理解,以及考虑小说中人所处的严苛历史语境而言,后人心存悲悯,这样说大致是不错的。但若完全肯定作这样评价则显然低估了这部优秀之作的价值。所谓“按照自己个人信条和生活逻辑”无论从主观还是客观说,都不是单一、孤立、纯粹的,毋庸置疑,李应该的这部作品是一部悲悯天下众生之作,但是这悲悯不是一味的,他对极端情境下的人性之私之恶有体谅,但绝不是彻底地容忍和宽恕。李应该写在小说扉页上的一句题词具有开宗明义之意:“谨以此献给:生长五谷也生长五毒还生长我陪伴我的一抷黄土。”这明确表明作家是清醒的,这一抷黄土是“杂花生树”,既生长“五谷”也生长“五毒”。主人公根原因为私自贩卖布票被工商所所长揪住打得死去活来,你可以完全把所长的“恶”视为那个罪恶时代对人的扭曲的结果而无视他人性中借“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所犯下的“罪”吗?再看看这个“误打误撞”成为人民功臣、杀鬼子的英雄陈愣子吧。他只是在馋涎鬼子的高头洋马的一刹铤而走险把饮马的鬼子推入了水井成了杀鬼子的英雄的。(其实这倒是这世间很多英雄的本色呢!李应该的这闲闲一笔倒是一句顶一万句地浓缩着一部英雄的生成史……)“陈愣子在生产队里看坡,无论是睡觉喝酒打人骂人还是满坡撵兔子,每天照旧记整劳力工分儿。再加上每月还有点儿残废军人补助金,比起广大贫下中农,小日子还是殷实富足的。如果断了零花钱,他还可以趴在大队部的办公桌子上骂一阵子,大队里赶紧再给他几个零花钱。总之,陈愣子不穷。”这么一个无赖更是一个流氓:“囤子刚刚从胳膊上捋下了包袱,陈愣子就解开了裤腰带。”“陈愣子把提着裤子,一瘸一拐地向囤子逼近,大腿根里那个耍着酒疯的家伙随着陈愣子掌握不住平衡的身子也在摇头晃脑地向囤子逼近。陈愣子把囤子抵在炕沿上,三把两把撕掉囤子的裤子,摇头晃脑的醉家伙不顾三七二十一,一头钻到囤子的肉里去了。囤子疼的尖叫了起来:‘俺那娘……俺那娘……娘啊……’”“陈愣子呵斥着儿子:‘出去!出去!’他嘴里呵斥着,把住囤子屁股的双手松也没松,那个忙里忙外的醉家伙停也没停,甚至忙里忙外的节奏也是随着‘出去!出去!’的喊声同步进行着。”*李应该:《公字寨》,第179页。

请注意,李应该在这个场景里表现的可不是“意识形态之罪”,而是“自然人性之恶”。这让我想起发生在老舍已经很久远的《骆驼祥子》身上的“误读”:老舍亲自解释过自己创作《骆驼祥子》的动机,他要通过祥子的不堪命运来看看“人间地狱”是个什么样子。面对这个陈述,后来的人们不假思索、理所当然地把“人间地狱”的说辞直接简单地对接成对“国民党统治下罪恶世界的批判”。这个判词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也太过浮面直接。老舍给出的很明白的解释——所谓的人间地狱,不仅有人们身外的那个“恶”的世界,还有蕴在人的“情欲”世界里的“罪”——老舍的解释人们有意无意地忽略过去,不知是不是认为这个看法很不革命?作为一个在苦水里泡大的人,老舍看人间世不是概念的,而是带着自己切肤之痛的生存体验的,这是他的文学具有真正的现实主义品格的奥妙所在。他的《骆驼祥子》写尽了人间的苦难,祥子的苦难扯人心肺,然而即便如此,对于直面惨淡人生的老舍来说,他也不愿意因为自己对主人公的深切同情就对他的命运做个人偏袒的描写(像后来人们所做的那样),而是让祥子也承担起自己的“罪恶”:在他与虎妞的性爱问题上,在他后来的自我堕落中,老舍都对祥子的灵魂进行了深入的拷问,只是一如既往地仍带着深切的同情。老舍、张爱玲、李应该们在他们出色的文学中所再现的主题,正如萨特所言:“人类身上的邪恶是不可拯救的。”

《公字寨》的优秀之处不仅在于对曾经真实发生过的苦难历史做了深入的凝视,而且对那段苦难历史中的“人之罪”做了深入的探讨。或许在作家的意识层面他自己并没清晰地意识到(在我阅读小说的过程中,我曾和李老有过间歇的联络,我对小说中的人物的“迟钝、麻木、激情、正义”有一些困惑,或者说有一些自己的理解,比如,我对“小说中没有坏人”的说辞我内心有两点认知:一是要对“坏人”的“坏”重新定义,结论是小说中有“坏人”且不止一个,人们之所以说没有坏人,是因为孤立地看;从人的关系看,就不是如此,真相即萨特所指出的“他人即地狱”。还有一点我没有说出,是和前面这一点相联系的,就是《公字寨》里绝大多数的人物形象基本上从一出场就是被定格的,基本没有变化。这是这部作品最大的不足吧?而原因,我以为一个重要方面,是李应该和他的人物靠的太近了,太过同情,以至于他悲天悯人的笔调也潜在影响了人们的好坏判断。),但他出色的艺术直觉触摸后留下的艺术文本却无可疑问地包含了这一主题的表达。在这里就可以聊到我文章的题目“文学如何想象历史”了。人们说《公字寨》的价值时,说这是“谈论‘文革文学’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一部作品。”我对此无疑义。但我觉得这个视角如果过于被强调也会限制对这部作品更全面的认识。说到底,历史和现实乃至未来一样,不过是作家创作的“材料”,在文学与历史之间,“如何想象”才是关键词。所谓真实地再现了历史更准确的说法是真实地“想象”了历史。英国大历史学家汤因比说“历史无法还原。”在和李老的交流中,他回应我最多的就是“那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这句话我无从反驳。但我要说的是,即便是“这个样子的”,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一个是表面的“这个样子”,一个却是“芯子里的这个样子”,这两个很多时并不完全一样。优秀的作家要洞穿浮面这个样子,深入到“芯子里的这个样子”才行,即如我上面对老舍所做的分析那样。在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当然不是生活的反映,而是生命的表现。文革本身就是个“原罪场”,身处其中的人怎么会没有“邪恶”,否则,他怎么生存下去?(文革后自我忏悔的人少吗?没有忏悔的人可能更多吧?我们都是罪人,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罪罢了。)如果李应该在《公字寨》中对那些好人如老簸箕、大桂桂、大锅身上的人性作更辩证的表现,(比如大桂桂出于纯粹的“为公”检举了自己的情人根原,使他从此遭受了更大的厄运。就个人与那个宏大的历史关系而言,当然可以从中抵达对那段荒谬历史的批判:大桂桂老簸箕大锅们的人性被扭曲到了极端违背自然人性的地步,可见如此改造他们人性的那个大时代是怎样的残酷、泯灭人性。尽管如此,但仍然没有理由因此忽略另一面,一个再麻木冷酷的人如果看到因为他们的麻木冷酷给他人带来了毁灭性的结果,他会连一丝悲悯之类的情绪都没有?小说中写被检举后的根原被公开批斗,善良的二桂桂用梧桐叶子包了一点水送到根原干涸的嘴边,就像《巴黎圣母院》的艾丝梅拉达对卡西莫多那样,根原还没喝两口,就被迅速从台下冲上来的大桂桂一巴掌打落了。大桂桂揪住妹妹的衣领连拉带拽地下了台。“散会回到家,…大桂桂叫妹妹跪下向毛主席发誓,”与阶级敌人划清界限,二桂桂哭着说:“‘根原多么可怜啊!多么可怜啊!’大桂桂更急了,她狠狠地拧着二桂桂的嘴,一边拧一边喊叫:‘我叫你可怜反革命!我叫你可怜反革命!’”*李应该:《公字寨》,第186页。我相信这场景蕴含的历史真实性,但我更相信,这后面还有更深的心灵世界是作家更应该挖掘的。但小说中的老簸箕大桂桂们的心灵世界就像一块干净的铁板,超级稳定,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形。可是人到底不是机器那!)在他们伪善的后面挖出人性的“邪恶”来,我相信这部作品的价值会更大。

我的要求有些苛刻了,其实李应该已然是一位很有洞察力的作家了。即如我上面提到的那个囤子遭受陈愣子蹂躏的场景之后,李应该风平浪静顺承而下一点也没有心理障碍地就过渡到了下面这个场景:“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晚上吃饺子。”“这么大一块肉,这么白的麦子面,囤子长这么大也没吃过。”“猪肉饺子真香,这么香的饺子,给娘吃一碗多好。娘苦了一辈子,打从自己记事起,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饺子。”“囤子久久不能入睡,久久地看着那张疤痕累累的脸,她感觉一处处疤痕就是一朵朵光荣花。囤子需要这一朵朵光荣花,这些光荣花能给她带来好运,能够给后代带来好运。”*李应该:《公字寨》,第189-190页。

整个一部《公字寨》,李应该基本做的就是呈现、呈现、呈现,呈现存在之流,而基本手法是“并置”,他力求还原的就是生活的“原生态”。看起来笨笨的、拙拙的,却自有其无须多言的厚重在。在叙写囤子嫁到陈愣子家这段情节中,李应该还表现出一个优秀艺术家特有的精细和分寸,写囤子被蹂躏时,他的表现就像一架摄像机,客观近乎到冷漠,而我要说此时的李应该是极端诚恳的。他深深知道他写这个场景时自己所体验到的和他的读者在读他写的这个场景所体验到的是一样的,是不能和盘托出的,而如果去抒发一些无关痛痒的抒情议论,则是矫情不自然的。情色是生命之魂,也是艺术命门之所在,没有情色书写就没有艺术的诞生,情色书写也往往是检验作家成色的一个试验场。在这样一个极端精细敏感的试验场,李应该明白自己要做的就是完满地呈现,让意蕴自在其中,而这意蕴绝不是那些人们常说的单一的、浅表的说辞。当初阅读汪曾祺的《大淖记事》,给我印象最深的也是汪曾祺对巧云遭受刘号长性侵情节的处理所表现出来的分寸与智慧,与李应该有异曲同工之妙。汪曾祺并不刻意突出巧云被侮之事,它被裹挟在“生活之流”中流泻而过,他写到村边人的既当真也不当真的道德义愤,人们那有些油滑轻率的口吻暴露了道德正义背后最真实的心相,老辣的汪曾祺简略几笔便勾勒出了人心之深之杂。这世上的好作家都是人性的洞察者。而所谓洞察人性,其中的自有之意便也是洞察自己的人性。而所谓洞察也者,汉语中最为大家所熟悉的是“洞察秋毫或秋毫洞察”的字词搭配,毫,指的是动物身上的毛,秋毫,自然指的是秋天动物身上的毛,洞察秋毫就是把秋天动物身上的毛都看得清清楚楚。秋风扫落叶,秋风也扫落毛呗!所以洞察秋毫当然形容目力厉害咯!洞察人性则更有一层,它用的是揽镜自照的功夫,它就比洞察秋毫更难了一层,不仅需要目力厉害,还要有由太多复杂因素综合而成的“定力”,而文明人类身上已经造就的“羞耻意识”使得言说对我们自己的洞察就变得无比烦难。古已有之的“人之初”的辩难其实从一个侧面表达了我们渴望从权的心理,而不是对“本善本恶”真有啥真理性的渴求。我们希望找到一根可以终身依持的支柱方便我们随时依持,而不是永远费心费力地在路上寻找。我们很多时都是在逃避自己:逃避自由(美国的弗洛姆就有同名的著作)、逃避正义、逃避善良……这是因为随着对我们自身认识的加深,我们愈发明白面对我们欲望的艰难。圣人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直到目今,我们这个星球上所诞生的不同文明不过代表了我们面对我们欲望的不同态度和立场罢了。我们常常为各自的立场与他人吵得喋喋不休,若是拉开一点距离,我们也许就会哑然失笑的吧,于是,这句有些自嘲的话就自然地浮上我们的心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自嘲其实也就是自警。人最伟大的地方确实在于他会思想,哲人的“我思故我在”并不错,诗人说“人是会思想的芦笛”还非常美妙。但时至人类现代的今日,我们对自己的思力的辩证性该有更高的要求了,我们又来到了歧路的当口,选择如此艰难,光有智慧早已不够,还得有直面真实的勇气。我要说的是,要想把我们看清楚,就得比我们的前人更有力地认识我们的邪恶。李应该在写陈愣子强暴囤子的这个场景中所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应该从我们的眼前轻轻滑过,而是我们要和李应该一起凝视它,前面我就说过,“李应该巨大的愤怒、悲哀、不忍和柔情隐含在对‘冷酷’的盯视中。”再往前一步,在李应该对冷酷的盯视中,也在表现着他的邪恶;这个邪恶也是我们的,邪恶就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我们通常在价值观上对“邪恶”的否定其实多是三心二意的,这也是我前面说到的“从权”心理的另一种表现。那么,至少我们可以退一步,我们不能虚伪到不去呈现它。承认人的邪恶,你才能明白文革为何会在中国发生。文学比伦理学、哲学、历史学在人的自我认知方面更有优势,就因为文学的最本职只是呈现,小说家只负责提出问题,他“并没有解决我们的问题,他也没有试图去解决这些问题。……一位试图解决问题的小说家,就要为宣传牺牲他的艺术了。”*[美]万·梅特尔·阿米斯:《小说美学》,第72页。而其他人文世界则常常需要价值判断才能得以成立。而一涉价值判断,人立即就会陷入手足失措的两难,连大哲康德都曾感叹:价值判断如此烦难,是因为我们无法找到一个绝对可以依持的原点。所以我说,有时节制或不言(不是无言)才是最大的诚恳。想想夫子这个感慨里的智慧吧:“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李应该安位于描绘、呈现,除此并不多言,是智慧,更是诚恳。这也是技法笨拙的《公字寨》却能在同类题材中脱颖而出的一个原因,这印合了国人对“道与器”的论说:根本就是境界不同,怎与争锋。大道无形,大象希象,大音希音。开篇我就说过,情怀一,境界二,思想三,语言非不重要,“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但它一定得有“骨质”才行,“彬彬有礼,然后君子。”只是现代对“礼与君子”要有现代的解释而已。顺便说一句,《公字寨》的语言也了得,活色生香,特别是山民们把一些固定词组拆开来表情表意,被李应该不仅搬到了人物语言中还被移植到了自己的叙述语流里,读来别有一番趣味。诸如“宣布”变成了“宣了个布”之类,土头土脑,和小说的整体氛围却特别契合;小说中还有一些特别的语言,比如“坚决了”、“誓死了”等,“学大寨……坚决了……”、“执行,那是坚决一个决”、“誓死了……坚决一个决”。这并非李应该的杜撰,而是沂蒙山区这个红色根据地在那个年代曾经流行的语言,作家的摹写一下就把那个时代鲜明的镜像摆到了读者面前,别有一番情味。

《公字寨》是沉重的,但即便这样,竟然也不缺喜剧性元素。悲剧让人陷入,喜剧让人撤出;悲剧是感情的,喜剧是理智的;悲剧严肃庄重,喜剧诙谐戏谑;悲剧让人哭;喜剧使人笑。鲁迅说悲剧毁灭人生,喜剧撕破人生。但撕破是有分寸的,喜剧离不了讽刺,但里面得有幽默去调和,否则它就是不自然的,也即不真实。所以,喜剧里的笑是一面双刃剑,笑别人也是笑自己,“含泪的笑”才是气味纯正的好喜剧。小说中写了公字寨学大寨,割资本主义尾巴,把农民的自留地收归了集体。“老簸箕宣完了布,王文革紧接着又讲了话……大伙儿欢天喜地地异口同声满嘴说好,纷纷举拳头表决心,…这么严重的路线问题谁敢说不好?老鼠枕着猫蛋子睡,送死啊?大碾台也跟着举了拳头,虽然满嘴说好,心里暗暗叫骂着,他娘的,什么大寨经验,屌毛灰经验!”“各家各户的菜园子,顶数大碾台家的肥实。”*李应该:《公字寨》,第150页。小说中写到大碾台对菜们的感情触人至深,令人想起萧红《生死场》里那些苦人对蔬菜粮食的感情超过了对人的珍视的那些情节,这是深味了生命苦难且具有大慈悲的人才写得出来的啊!不甘的大碾台后来便去偷曾经是自家的菜,真是黑色幽默,也算李应该“现代”了一回。她把偷来的菜塞在大裤裆里,因为穷,内无耻衣,结果那些毛毛菜刺的她私处瘙痒难当,尤其难堪的是,“也不知什么虫子竟然这么不要脸,那么大的裤裆哪儿不好呆?可它偏偏朝最见不得人的地方爬。更更可恨的是,它不光朝那个羞人的地方爬,一边爬一边咬,咬得又疼又麻又寒碜。大碾台无法忍受,真想褪下裤子逮住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一把捏死它,可她不敢停留耽误时间,加快了脚步紧三慌忙往家赶。刚走到村头就碰上了老簸箕。倒霉,真倒霉。”*李应该:《公字寨》,第152页。我不能撒谎,读到这个情节我竟忘掉了大碾台是个可怜的苦人而笑出了声,稍加自省,我还得承认这个情节既然让我特别地觉得某种沉溺,不是情色的而是恶俗趣味的满足。我这是把肉麻当有趣吗?甚至把残酷当玩笑失了正常人性吗?我的人性并没有特别不调和的地方;但同时它说明人性的完整其实是由许多不同的截面构成的。撇开这层,反思我的境况可以得出另一个认知:一部完整的小说就该像我们完整的生活一样充满着酸甜苦辣咸的各种滋味吧,或者更准确的表达是,生活才是残缺的,文学艺术存在的价值就是把残缺的人生弥补完整。我们读到一本好小说,总会有自己在一种完满、完整世界中生活的感觉,人类的生活从来也不是单纯的悲剧、喜剧或者闹剧,恰恰是三者之间的融合。《公字寨》在这个意义上正是这样一部优秀之作。艺术上所谓的“审美”诚恳地说它就应该包含着“审丑、审恶”,这个“审”字的基本义该是“省察”。省察到什么呢?简单地说,在丑恶世界里人可以同样体会激情、爱、沉醉,以至于认同。只要你能意识到这些词在我们的生命觉悟中充满了怎样的“张力”你会懂得我所说的“认同”的。

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基金项目“当代文学‘情色’书写及文学史生成建构问题研究”(SK2016A0706)。

张晓东(1965—)男,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阜阳 236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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