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明弼及其《榕城二集》
2016-03-15陈作宏
陈作宏
(汕头市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广东汕头 515041)
论张明弼及其《榕城二集》
陈作宏
(汕头市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广东汕头515041)
由于史料缺乏,学界很少有人对张明弼进行过研究。张明弼,江苏金坛人,明末复社成员、文学家、学者,明崇祯年间曾任过六年广东揭阳县令,任间政绩卓异,并刊刻有其撰著的诗文别集《榕城二集》。该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纂修《四库全书》时被列为禁书,现极为罕见。崇祯刊本《榕城二集》对研究张明弼生平思想、文学成就和潮汕历史文化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张明弼;生平;史料;《榕城二集》;文献价值
明崇祯间,广东揭阳县有个县令名叫张明弼。张氏系明末一位颇有成就的文学家和学者,或因对史料掌握不多,其生平思想和文学成就向来未引起学界应有的关注和重视,极少有人对其进行研究,迄今仅见《徐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2期发表过顾启、姜光斗先生的《张明弼事略》一文。本文则在广泛搜集文献史料的基础上,仅就张氏生平、履职揭阳的政绩、其撰著诗文别集《榕城二集》的文献价值谈谈自己的粗浅看法。
一、张明弼生平述略
张明弼(1584—1652),字公亮,号琴牧子、琴张子(因其擅弹琴,故自号),明南直隶金坛县(今江苏省常州市金坛区)人。明崇祯六年(1633)举人,十年(1637)五十四岁成进士,授广东揭阳县令,政绩卓异。秩满,“抚按交荐”(明末李清《三垣笔记》中卷语),但冢宰(吏部尚书)郑三俊听信谗谮,竟夺一级,被降为浙江按察使司照磨署杭州推官。因群议不平,始调升台州推官。南明弘光元年(1645),擢户部陕西司主事,愤马士英、阮大铖当国,不赴。入清保持名节不仕,归隐从事著述,清顺治九年(1652),在贫病交加中逝世,享年69岁。
张明弼早年从金坛同乡、嘉靖榜眼、翰林院编修、文学家曹大章游,负才望,古文诗赋擅名一时。天启六年(1626),其因作《獝狂国记》(见《萤芝集》),影射阉党魏忠贤,几乎获祸。曾有举人、进士落第经历。天启七年(1627),四十四岁游北雍,受翰林院编修、著名学者黄道周礼遇赏识。黄同其“纵谈古今,叩其所得,叹为绝伦,曰:‘今之文通、子山也'”(见光绪《金坛县志·文学》张明弼传),将其比为南朝文学家江淹和北周文学家庾信,足见其文学素养之高。崇祯九年(1636),他与金坛吕兆龙(霖生)、海盐陈梁(则梁)、漳浦刘履丁(渔仲)、如皋冒襄(辟疆)盟于南京眉楼,矢志反对阉党余孽、改革弊政,并以名节自立,成为复社重要成员。其所作《冒姬董小宛传》、《四氏子传》被收进清初张潮所辑之名家传记小说集《虞初新志》。其《避风岩记》系散文名篇,先后被收入朱剑心所编的《晚明小品选注》(1936年商务印书局印行)、冯其庸主编的《历代文选》(中国青年出版社)、张成德等编的《中国旅游散文大系:广东·海南卷》(书海出版社)和王充闾选评、毕宝魁注释的《中国好文章·古文卷》(现代出版社)等。
张氏生平著作丰赡,著有《兔角诠》十卷、《萤芝集》三十二卷、《榕城二集》(也称《榕城集》)五卷、《雾唾集》四卷、《肚单集》(不明卷数)、《蕉书》三十卷等。其中《兔角诠》被《明史·艺文志·三》子部《释家类》(见《明史》卷九十八《志》第七十四)和明末黄虞稷编撰的《千顷堂书目》卷十六《释家类》著录;《萤芝集》和《榕城二集》则被著录于黄虞稷编撰、杭世骏增补之《千顷堂书目》卷二十八《杭补》。
二、张明弼任揭阳县令的政绩及有关史料
张明弼从明崇祯十年春中进士后即授揭阳县令。其盟友冒襄所辑《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也称《同人集》)卷之五《五子同盟诗》中,收进他一首七古《壬午秋仲揭阳署中寄怀辟疆盟弟》①见清康熙刻本冒襄辑《同人集》卷之五第三十页(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清康熙冒氏水绘庵刻本)。。壬午年系崇祯十五年(1642),秋仲为农历八月,可见其该年农历八月时还在揭阳任职。从诗首句“今我欲归未得归”看,此年年底恐怕还难以离任,证之其所著《榕城二集》卷三的七律《念归》一诗中有“六年我亦投荒客”之句,可知他在揭任期应有整整六年之久,其离任时间似应在崇祯十六年春夏之交。
张在揭阳的表现及政绩如何?清康熙《江南通志·人物》②《江南通志》为江南省志。江南省原为明朝南京(南直隶)地区,清顺治二年(1645)沿明制设江南承宣布政使司,废除南京国都地位,巡抚衙门设于江宁府(今南京)。康熙初,改承宣布政使司为行省,江南承宣布政使司即改为江南省,范围大致与今江苏省、上海市和安徽省相当。清康熙年间,被拆分为安徽、江苏两省。、乾隆元年《江南通志》之《人物志·文苑》对张明弼的介绍极为简略。乾隆十五年朱霖等增纂的《镇江府志·儒林》(清金坛县属镇江府)、康熙《金坛县志》、乾隆十五年杨景曾所修的《金坛县志》、光绪十一年丁兆基所修的《金坛县志》和民国冯煦据光绪志重修的《金坛县志》人物志《文学》或《文苑》均为张明弼立传,对其在揭阳任间的表现和政绩均有大同小异的记载。其中乾隆《镇江府志》之《人物传·儒林》载:
张明弼,字公亮,金坛人,早负才望,古文诗赋擅名一时。……崇祯癸酉登贤书,丁丑年五十四岁始成进士,授揭阳知县,多异政。有贵绅占官山行私税者,擒其仆坐以法,税遂革。又作“三不便四大患”议,禁潮谷入海。秩满,荐书十上。冢宰郑三俊为人言所惑,竟夺一级。……生平不问生产,忘机械……历官十年,犹僦屋而居。③见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清康熙高德贵修、张九征等纂,清乾隆十五年(1750)朱霖等增纂的《镇江府志》卷之三十七第廿九页至三十页。
《同人集》卷之四,收进了张明弼给冒襄的一封信。信中,张对其在揭履政期间情况有较详细介绍:
及至任,孤立行意,不狥贵要,不奉上旨,以是一岁之中,风波三起。一则乡绅为难,愤然告归,渠膝行而止。次则流贼三四百人入远郊,仆率兵与战,矢及其肘,一典史一都司被戕焉。今两台疏上,犹未得明旨,弟恐终不免议处也。三则闽粤有化鸠之雄镇,财可通神,力可回天,欲一月两度汎舟二十六艘,于潮糶谷入海岛中。时海道申之,制台允之。舟已集河下。潮之守若令知不可,顾畏祸首鼠,不敢发一言。弼乃作书数千言力抗之,又为“三不便四大患”之议以上陈。事虽得寝,而制府两司皆与此公有旧,渠复咆哮,四出谤揭。诸台心战,至不敢开荐于按君。按君葛无奇先生,天下之有意义人也,力排众议,附之荐牍,弼始得偷旦夕之安。所可无憾者,弼两欲解任,乡民数千皆号哭道府之门,十一学诸生揭榜通衢以相留。则仆虽中忌仕不达,亦未为伤耳。葛公之德,乞为顺风扬之。仆近况如此。①见清康熙刻本冒襄辑《同人集》卷之四第四十至四十一页(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清康熙冒氏水绘庵刻本)。
从以上史料可看出张氏履任揭阳的表现和政绩:一是为人正直,不徇地方“贵要”,不看上司眼色,不以阿谀奉迎惟命是从行事。二是打击了地方豪强贵绅,没收其所占官山,革除私税,受到豪强贵绅为难,张愤然向上峰辞职,上峰不得不主持公道,豪强贵绅被迫畏惧收敛。三是闽粤地区“财可通神,力可回天”的化鸠“雄镇”(康熙《金坛县志》称“郑总镇”,应指郑芝龙,郑时任南澳副总兵加总兵衔制潮漳等地海防),在潮大肆搜运稻谷向海岛走私谋利发财,管理海事官员虽对其申诫,但两广总督却允其所为,府县官员知道此事违法,却怕惹祸而观望犹豫不发一言,张明弼藐视权势,毅然奋起与这种违法腐败行为作坚决毫不妥协的斗争,上书数千言揭发其奸以相抗,并向朝廷上“三不便、四大患”之议(具体内容史料未详),力陈军队腐败的严重后果,虽此事得以制止,但这位“雄镇”依仗与“制府”(总督)和“两司”(广东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高官是旧交,大怒咆哮,四处对张造谣“谤揭”,而省、府其他各级官员因为内心有所恐惧,均不敢将张明弼这样的官员推荐给“按君”,幸好“按君”即时任广东巡按御史的葛无奇②葛征奇(?-1645),字无奇,浙江海宁人,明崇祯元年(1628)进士,雍正《广东通志》载其崇祯十年起任广东巡按御史。得悉后力排众议,肯定其做法,并向朝廷推荐他,为其说好话(明末李清《三垣笔记》中卷所说“抚按交荐”即指此事),他才得以“偷旦夕之安”。四是为保卫一方平安亲自率乡勇抗击劫掠地方乡寨的流贼数百人,虽“矢及其肘”,却损失一位典史和一位乡都司,道、府“两台”将战况上报朝廷,因此他担心自己不免受处分。五是为官十年(大部分时间在揭阳任职)清廉自守,不谋“生产”(财产和产业),不善“机械”(投机取巧),至退休回老家还得“僦(租)屋而居”。六是张在揭阳享有较高民望,受到百姓好评拥戴,曾两欲“改任”,数千乡民到道府衙门号哭请愿要求其留任,“十一学诸生揭榜通衢”对其进行挽留。七是其政绩卓异而“荐书十上”,本应升官,却因掌握人事大权的冢宰郑三俊轻信诬谗之言而将其调降一级使用,蒙受冤屈。以上情况说明,张明弼在任揭阳县令期间,的确是一位正直亲民、政绩卓异的清官和反腐斗士,其在明末腐败黑暗的官场中称得上是个异数。
再看广东省和潮州府县地方志有关记载。清雍正《广东通志》和道光《广东通志》之《职官》卷明崇祯朝潮州府“揭阳知县”名单均列有张明弼。清顺治《潮州府志》、康熙《潮州府志》、乾隆二十七年纂修之《潮州府志》以及雍正《揭阳县志》之《官师部》或《职官》卷明崇祯“揭阳知县”名单也均有张明弼名字。其中顺治府志说:“张明弼,字公亮,金坛人,进士,有才名,刻《榕城二集》行世”。雍正县志说:“张明弼,金坛人,由进士崇祯间任。才学名世,政令明敏,以忤当道降照磨”。康熙府志《兵防》的《揭阳盗变》载:“崇祯十一年秋七月,揭阳土寇数百人劫竹桥,知县张明弼率乡勇御之,溃,典史陶梦龙(梦龙应为陶鸿翔字)死焉”。乾隆府志对此事件也有记载。另外,府县志均在《古今文章部》的《诗部》、《文部》或《艺文》卷分别收有张氏的文章《涵元塔记》、《黄岐山潜雷石颂》和诗《韩山谒韩祠》、《涵元塔》、《和仪部郭菽子九日同诸公登涵元塔时塔工初竣之作是塔邑人建以象文笔》。
从广东省、府、县志的记载可以看出:一是《宦绩》或《名宦》卷没有为张立传。二是以“才学名世”、“有才名,刻《榕城二集》行世”等简略词语赞扬其文学才华,并收进他一些与潮州、揭阳有关的诗文予以佐证,肯定其续修涵元塔以增胜概的善举。三是对张的政治品质、表现和作为,仅雍正县志以“政令明敏”四字一笔带过,而对江苏地方志记载的那些最能反映其反腐政绩和政治品质的具体事迹却只字未提。
上述江苏、广东两地史料两相对比,除开省志不说,江苏镇江、金坛等府县志和广东潮州府县志对张明弼履任揭阳期间的表现和政绩记载在份量、用语详略、事迹选取角度上确有较大差异。前者肯定其文才,并突出其正直清廉、藐视权贵、敢于和官场腐败作斗争一面;后者也突出其文才,但对其政治品质、作为,或不予涉及,即使偶有肯定也只以空洞一句半句评语带过。之所以有此差异,可能与两地修志者不同的价值观、政绩观、对官员评价的标准和感情因素有关。
而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成书、由揭阳县令、广西桂县人刘业勤纂辑,原湖南桂阳知县番禺人凌渔纂修,原直隶永年县知县、揭阳人陈子承协修的《揭阳县志》卷四《职官·文职》明崇祯朝“揭阳知县”名单却没有张明弼。该志《宦绩》更谈不上为张立传。而卷七《兵燹》中说“(崇祯)十一年戊寅九月(应为七月之误),土寇劫竹桥村。城官率乡兵御之,兵溃,典史陶鸿翔死焉,邑人哀之”,竟将张的姓名隐去,用“城官”两字代替。
乾隆《揭阳县志》为什么对张明弼采取这种态度?刘业勤在该志序文中称自己亲为这部志书“发凡起例”,要求修志时要参照前人修过的旧志,对史实“宁质勿虚,宁严勿滥,务其远不遗媺(媺古同美),近不摭浮,永作榕城实录”。凌、陈二位具体编写人“每一编成”,辄与其“往来辩证,稿再三易而后定,凡户口、土田、兵防、邮政以及学校、科名、官师、人物各门类体,本周官典徵史载,论协舆情,缺者增,伪者正,芜者芟,本本原原,十越月而告竣”。以修志者这种严肃认真的态度,应非大意疏忽。那究竟是为什么?上述序文有另一段话:“方今圣天子一统之治,修四库之书,网罗古今,正大光明。疑义之耗淆,词旨之奇邪,与夫人品心术之诡异者,或以人废文,抑以文徵行,亦犹是春秋谨严之义,所以遵王制也,所以恪共臣子之官守而整齐万民。”(上述诸引文见国家图书馆藏乾隆《揭阳县志》卷首刘业勤序)乾隆三十七年(1772)至四十七年(1782),正是朝廷大修《四库全书》之时,可知上述这段反映乾隆帝修《四库全书》意旨的话,当是刘业勤修志的指导原则。查阅1997年7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的《纂修四库全书档案》可知,两江总督高晋和江苏巡抚杨魁,就曾遵循朝廷上谕,分别于该《揭阳县志》成书前的乾隆四十二年、四十三年和四十四年,先后将张明弼的《萤芝集》、《榕城二集》和《雾唾集》以“违碍”为由上报朝廷列为禁书(此后的乾隆四十七年江苏巡抚闵鹗元还奏请将张明弼的《肚单集》列为禁书予以销毁)。两相对应可知,刘业勤等修志者这样做系有意所为。合理的推断应是,修志者明白张明弼的几本书,特别是在揭阳刊刻的《榕城二集》,被朝廷列为禁书,此事政治上极为敏感,经权衡再三,出于紧跟朝廷,惜却自己乌纱,而决定将张其人从志书中抹掉或淡化。至于该县志卷八《艺文》所载黄奇遇的《涵元塔记》保留了“丁丑(崇祯十年)张侯以名进士捧檄而来,兴革利病,心力交殚。胜概(指涵元塔)举之未终,毅然以为己任。阅一期而顶尖以合,标曰涵元。一方之胜,壮于斯矣”这段歌颂张明弼的文字,或则因疏漏未予删去,或则认为记中只说“张侯”而未点张明弼其名,且非修志者之语,既不至于在政治上惹祸,也可保留该文完整性,不致因删节揭阳先贤、进士黄奇遇文章而得罪地方的缘故。而该卷《艺文》中保留了雍正县志所载张明弼《和仪部郭菽子九日同诸公登涵元塔时塔工初竣之作是塔邑人建以象文笔》四首七律(乾隆县志题目改为《九日登涵元塔》,民国重印该志不知为何此四首诗未见),可能修志者认为区区四首彰显揭阳胜迹涵元塔的诗在《艺文》出现不至于太敏感。
乾隆县志对在揭“兴革利病,心力交殚”、政绩卓异的张明弼的这种处理方式,不论是自觉还是违心,均说明政治因素往往会影响史志编修者对历史人物的评价,甚至会歪曲或抹杀一些客观存在的史实,作史修志者要做到客观、公正、实事求是、秉笔直书委实不易。
三、张明弼《榕城二集》的文献价值
《榕城二集》系张明弼撰著的诗文别集,刊刻于明崇祯末其履任揭阳之时。书分上下两册五卷,共收入作者赋9篇,五古19首,七古39首,五绝15首,六绝2首,七绝50首,五律22首,七律97首,五言排律2首,碑文2篇,墓志铭2篇,记7篇,传5篇,序21篇。该诗文集由罗万藻①罗万藻(?—1647),字文止,江西临川人,明末古文家,复社中坚人物。作序,郭之奇②郭之奇(1607—1662),字仲常,一字菽子,号正夫,广东揭阳人。明崇祯元年(1628)进士,历官礼部主客司主事,福建提学参议,詹事府詹事。南明时追随桂王及永历抗清,累官至礼、兵二部尚书,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清康熙元年(1662)殉难,清乾隆时赐谥“忠节”。著有《宛在堂文集》、《宛在堂诗》等。、黄正色③黄正色,字美中,湖广蕲水人,复社首批成员、中坚人物,名刊于《留都防乱公揭》。题诗代序。全书收入的诗文,多系张氏履职揭阳时所撰。这些诗文,或记录张在揭期间的官场公务活动,包括与县、府、省乃至总督府的公务交往,或记录其与官场同僚和新旧朋友的往来酬唱,或反映一些地方历史事件,或描绘揭阳、潮州地区乃至广东省内其足迹所及处的山水胜迹,或介绍地方民情风俗,或为其熟悉的人物和撰著写传作序等等。笔者以为《榕城二集》有其十分珍贵的文献价值。
(一)该书系研究张明弼生平思想的重要史料
张明弼的家世背景,史料几无可考。读该书卷四《先君心源公先母戴氏行实》(写于崇祯六年冬,其年秋张氏中举)可知,张氏出身贫寒,其父张士弘(字克健,号心源),少年聪慧,“后试郡邑皆前茅,或有冠军者”,但九次参加乡试皆不遇,家贫,“野无一塍,居无一椽”,“耕不足以饱窭人,织不足以衣寒士”,以“专意授徒”为谋生手段达三十年。张明弼五岁时,其父对他“即授句读”,年十余能“私作词赋成帙”,未弱冠“补博士籍(通过科举考试入学的生员),渐食饩”,有“时誉”。其父一向对他管教甚严,曾书训词于壁以砥砺其志曰:“众鸟群相逐,鸷鸟独无双,愿子不溷侪俗也;浮舟千仞壑,总辔万寻巅,愿子奋翼高远也;义分明于霜,信行直如弦,愿子不为回曲也;宁与宪(原宪)同庐,不与崇(石崇)同谷,愿子自守贫淡也;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愿子芥视荣禄也”。张明弼直到49岁中举的崇祯六年冬撰写这篇行实时,还念念不忘其父的这些训词对他人生的启迪。作者还在该卷《外祖戴景川先生传》中,谓其十三四岁时,其母教导他“学为人当学外翁”那种“不苟一钱,不谩一言,不趋一膻一炎,不混一喧一缠”的品质,述说了外祖父对自己严格管教的一些细节。可见,张氏父母及其外祖父的言行,对其少年、青年时期思想上的影响,确为他的人生走向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该卷《朱沧起老师诗集序》一文,抒发了作者对恩师着力培养、提携自己的怀念和感激之情,回顾自己科举、仕途的坎坷,表达了对魏忠贤阉党的强烈不满。《忠宪高公续近思录序》,则热情歌颂其前辈江苏同乡、东林学派精神领袖和东林书院创建人之一、曾被贬为揭阳县添注典史的高攀龙“取朱夫子(朱熹)之言,辑为《续近思录》”、反对“王学”(阳明“心学”)末流的“空虚玄妙”之学、提倡以“治国平天下”为宗旨等这些在弘扬程朱理学方面所做的贡献。他在序中赞扬高攀龙“清风在宦途,忠名在史册,其生平得力在艰难险阻之中,要皆一出于正”,以是推崇高攀龙无论在朝在野,时刻关注国家命运,关心百姓生活,在邪恶面前捍卫自己政治理想的崇高气节。作者还在序的最后,表达了“余家在公里,仕在公治,虽予之学未能一出于正也,敢不自砥”的谦恭。联系到其与同为东林学派著名学者黄道周的密切交往,可见他对东林学派学术和政治主张十分服膺和崇拜。在《薛中离先生集序》中,张氏对“古今之所谓道学者”只“谭性命”、“广训诂”、“诃佛老”,“而德行事功不与焉”提出强烈质疑,主张真正所谓道学,必须“德足化人,功足及物”。他肯定王阳明“心学”在潮汕、岭南主要传播者、揭阳人薛侃④薛侃(1486—1546),字尚谦,号中离,揭阳人,明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历官至行人司正,岭南大儒,王阳明得意门生,系王学在岭南的主要传播者,人称“中离先生”,著有《图书质疑》、《研几录》、《薛中离先生集》等传世。是“道学人”,但是他说:“其(指薛侃)所著有《图书质疑》、《研几录》,人皆以是(道学人)称之。予未敢以为然。及令揭,颂(诵)其遗书,询其父老,始知先生有可以称道学者四焉。早年为父尝粪,事母孝,一也。壮而擢第,不受官,师阳明卒其业,六年而后仕,无富贵之心,二也。在朝逢相国张嗛、夏桂洲,有小人彭泽,见公定储疏,诬公得诸桂洲。肃皇怒,廷鞠公,既而送狱。宵小锻炼之,讯七次,榜掠万端,公毙而复苏者数四,终不变,可谓杀身成仁,三也。既罢归,终身讲学不预外事,所建除皆利泽及乡族,四也。有此四者,是吾之所谓道学矣,是吾之所谓贤矣,可以处夫子廊庑之下矣”。其所以尊薛为“道学人”,非因其著有弘扬阳明“心学”的《图书质疑》、《研几录》,而是因其能做到“德足化人,功足及物”,值得被称为“道学者”的四个方面的实际表现。崇祯年间,政治腐败,社会矛盾趋于激烈,一些江南士人以东林后继为己任,组织文学社团,主张政治改良。崇祯六年,张溥、张采等合并江南几十个社团在苏州虎丘成立复社,其成员多是青年士子,人数共计2000多人,声势遍及海内。他们怀抱满腔政治热情,以宗经复古经世致用相号召,切磋学问砥砺品行,反对“王学”(阳明“心学”)末流的空谈,密切关注社会人生,并以实际行动参加政治斗争。上述三篇序文可以看出,作为复社重要成员,张明弼的学术主张、政治思想与东林学派和复社的宗旨是一脉相承的。
明季复社成员在文学方面受前后七子复古主义影响颇深,志于复古,祖述“六经”。由于他们身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都十分尖锐的时代,积极参加实际的政治斗争,所以在文学创作中大都能注重反映社会现实生活,感情激越,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倾向,既有别于前后七子的刻意“模古”,也不同于公安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和竟陵派消极避世、幽深孤峭风格的空疏。作为复社重要成员的张明弼也不例外。五十四岁中进士被授揭阳县令的他,并没有把踏上仕途当做自己追求功名利禄的台阶,而是决心以此为平台,改革弊政,力图实现复社的政治理想。由于他“不狥贵要,不奉上旨”,故履任赴揭途中,将一些任要职者希望他“先容于上台”而给他所写的介绍信“皆投诸江流”(见上引《同人集》卷之四第四十页张给盟友冒襄的书信)。到任之后,他一面与地方豪强和官场、军队腐败作斗争,一面以诗文为武器,对黑暗官场予以无情抨击。《榕城二集》卷四中写于崇祯十二年秋的《避风岩记》,是一篇别出心裁、寓意深刻的游记,通过叙述“避风岩”一词的来历及作者在体制内历尽波折的经历,对等级森严、官僚傲慢的官场及其繁文缛礼、恶习颓风作了无情的揭露和辛辣的讽刺,表达其对此深恶痛绝,欲在大自然中求得解脱的急切心情。他的七古《人啖人歌》(见《榕城二集》卷二),以崇祯十三年(1640)山东省那场大饥荒造成大规模杀人相食的历史惨剧为背景,用“野草无根木无壳,煮石作糜石难凿”、“人食百物还食人,相生相啖谁能躲”等诗句,描绘了大饥荒的悲惨情景,质问“朝中夔契知不知”,揭露官府在天灾面前不顾百姓死活横征暴敛“催科”的罪恶行径,并用春秋笔法,以“天子明圣人啖人”的辛辣诗句,鞭挞、讽刺天朝统治者。而该卷七古《官山行》,则对潮州地区“贵势之家窃权利,圉夺成富妄所忌。既租赤海称海王,又擅青山作山帝”、仗势霸占官山、强收私税、欺压、鱼肉乡民的可恶行为进行犀利的揭露和谴责,表达了绝不为保自己官位“纳好一人”而让千万乡民遭欺凌荼毒、不惜得罪“贵势之家”的铁心,记述了惩治豪强、废除私税的全过程,其为百姓申张正义的民本思想十分难能可贵。该卷的五古《万里桥逢普宁县民送张散禅令君还里》,描写了明末廉敏公正、大得民心的普宁县令、复社成员、海盐人张瞻韩(散禅),因失上官意,被以“考功”名义去职归里,邑民垂涕送行的情景,对官场“屠磔称循良,金珠换道理,家家开侧门,人人陟仕”这种是非颠倒、靠行贿才能升官的腐败现象十分愤慨,对张瞻韩这样的清官廉吏却落得如此下场发出了“居者当戒心,行者亦已矣”的无奈和慨叹,其正直秉性于此可见。
“粤东有小吏,项直腰不纡。身坐揭山下,襟情横八区”(七古《借问先生有求诸曰将无》其一);“功名迟暮将年补,官位卑微以傲尊”(七律《予令揭阳未浃岁悒然不乐杂感成篇戊寅夏日》其三);“功名淡泊机心绝,世路纡回直道存”(上诗其十);“自言傲骨横嵩丘,焉知壮气填溟壑”(七古《平生行》);“或言吾骨傲,傲则安所持。疑我恃微名,名能当粥糜?此意未可喻,一鸟鸣高枝”(五古《榕署书怀》其二)。书中这些铿锵的诗句,表达了作者这位七品芝麻官在黑暗的官场中襟怀坦荡,鄙视功名利禄,独立直行,绝不弯腰,以名节自立,傲骨铮铮的可贵品格,读来掷地有声。面对“岭云飞尽岭火升,前烹后煮怀层冰”(七古《负塗豕》)这么险恶黑暗的岭南官场,他以“吾于蝉缨日,长存丘壑思”(五古《榕署书怀》其二)自励,告诫自己“良心既不沫,横钱焉可图”(七古《负塗豕》)。官场倾轧、施政艰难和案牍劳累,也让他内心充满压抑、苦闷和矛盾,甚至于因极其厌恶而产生弃官而去的想法。“作隐既不获,作吏又不能”(七古《负塗豕》);“我欲去而未可去,我欲住而未可住”(七古《去住歌》);“书生慕得官,得官反厌置”,“昔为抗云松,今作牵泥芰。适情非贱贫,抑志岂富贵。吾将返茅山,结伴说农事”(五古《榕署书怀》其一);“恒以弃官心,行之在官时。一蹶便可息,杜门养天倪。官去吾故在,何成复何亏”(五古《榕署书怀》其二)。这些诗句,既体现他的这种矛盾心理,也袒露他不与浑浊官场同流合污的洁净心灵。尽管张氏时有弃官退隐的想法,但却常怀忧时伤世之思。“戈甲中原千骑乱,衣冠朝右一群痴。长沙流涕忧难歇,彭泽孤吟兴莫施”(七律《许班王先生读予榕城近集见赠二章次韵奉答》)。这些诗句,表达了作者对山河板荡、内外战乱频仍、国家处在风雨飘摇的危难之中的那种心急如焚的心情,对简直是“一群痴”的肉食者的强烈不满和无力挽回局势的无奈,其忧国忧民的情怀于此毕现。
从书中部分诗文我们还可看出,在揭阳期间,张氏与冒襄(字辟疆,如皋人,张氏盟友,复社成员,明末文学家)、周钟(字介生,金坛人,复社中坚、著名才子)、周铨(字简臣,金坛人,周钟兄,曾任上虞知县,复社中坚)、周镳(字仲驭,金坛人,崇祯元年进士,周钟异母兄弟,张氏外甥,礼部主事)、罗万藻、刘履丁(字渔仲,漳浦人,复社成员,张氏盟友)、黄正色、陈燕翼(字仲谋,侯官人,崇禎七年进士,程乡县令,复社成员)、张瞻韩、高世泰(字汇旃,无锡人,高攀龙侄,东林学派传人,崇祯十年进士,官礼部郎,出为湖广提学)、于申之(金坛人,张氏好友)、李(字宗海,鄞县人,崇祯十年进士,潮阳县令)、许直(字若鲁,如皋人,出文震孟之门,崇祯七年进士,授义乌知县,进考功员外郎)、顾媚(字眉生,号横波,江南才女,张氏红颜知己)等一批家乡或外籍的盟友、同年、复社骨干、文坛故友保持着经常的密切联系,常有书信来往诗文相赠,抒发情怀,互诉衷曲,交流思想。
(二)该书系研究张明弼文学成就的重要史料
张明弼才华横溢,擅诗文,通六经,精音律,善弹琴,有“金沙才子”之誉,其古文诗赋于明末名重一时。黄道周称其为“江南第一才子”(见周镳《萤芝集序言》)①分别见明天启五年书林段君定刻本张明弼七卷本《萤芝集》卷首第二十三页、第四页、第八页、第十三至十四页、第十一页、第十八页、第二十三至二十四页(北京出版社1997年6月出版之《四库禁毁书丛刊》108册第365页、355页、357页、360页、359页、362页、365页)。,并在《书张公亮稿(萤芝集)》中,赞张氏系“蔚栋伟流,大雅名士。述江海则抗璞提华,命岩阿则优激劣启”②分别见明天启五年书林段君定刻本张明弼七卷本《萤芝集》卷首第二十三页、第四页、第八页、第十三至十四页、第十一页、第十八页、第二十三至二十四页(北京出版社1997年6月出版之《四库禁毁书丛刊》108册第365页、355页、357页、360页、359页、362页、365页)。,同时,评价其作品系“庾子山(信)鲍明远(照)之流也”(见陈盟《萤芝集序》)③分别见明天启五年书林段君定刻本张明弼七卷本《萤芝集》卷首第二十三页、第四页、第八页、第十三至十四页、第十一页、第十八页、第二十三至二十四页(北京出版社1997年6月出版之《四库禁毁书丛刊》108册第365页、355页、357页、360页、359页、362页、365页)。。其老师朱沧起(之俊)在《〈萤芝集〉序》中,称其“伸纸动墨,理丰辞富,畦径既绝,变化以生……余尝见其一旬之中,得文累寸”④分别见明天启五年书林段君定刻本张明弼七卷本《萤芝集》卷首第二十三页、第四页、第八页、第十三至十四页、第十一页、第十八页、第二十三至二十四页(北京出版社1997年6月出版之《四库禁毁书丛刊》108册第365页、355页、357页、360页、359页、362页、365页)。。陈盟在《萤芝集序》中说:“公亮腹中武库,笔下云烟,金庐咫尺之地,是其坐处,自与蚌病成珠、木瘿取媚者有异。今之公亮岂昔之文长(徐渭,明代三大才子之一)所得埒也?”⑤分别见明天启五年书林段君定刻本张明弼七卷本《萤芝集》卷首第二十三页、第四页、第八页、第十三至十四页、第十一页、第十八页、第二十三至二十四页(北京出版社1997年6月出版之《四库禁毁书丛刊》108册第365页、355页、357页、360页、359页、362页、365页)。明末清初书画家王铎称其为“江南名宿,中吴旷才”(《萤芝集弁语》)⑥分别见明天启五年书林段君定刻本张明弼七卷本《萤芝集》卷首第二十三页、第四页、第八页、第十三至十四页、第十一页、第十八页、第二十三至二十四页(北京出版社1997年6月出版之《四库禁毁书丛刊》108册第365页、355页、357页、360页、359页、362页、365页)。。古文家罗万藻读其作品,说自己“不觉自堕于百尺楼下,无敢复言齿列矣”(见《榕城二集》卷首《榕城二集序》)。其甥周镳称他“谭古则古人若出,说鬼则奇鬼现形”,“至于纵笔草赋,则文通(江淹)失色;信口成诗,则谪仙(李白)破颜”(《萤芝集序言》)。⑦分别见明天启五年书林段君定刻本张明弼七卷本《萤芝集》卷首第二十三页、第四页、第八页、第十三至十四页、第十一页、第十八页、第二十三至二十四页(北京出版社1997年6月出版之《四库禁毁书丛刊》108册第365页、355页、357页、360页、359页、362页、365页)。郭之奇赞其“风流一代归君手,怅望千秋独起予”(见《榕城二集》卷首《读萤芝集近言》)。黄正色更以“忽然乃有琴张子之集,在我深愁劳苦之案头,一展望东海,红日团团浴于扶桑之东陬;再展观天庭,皜皜乎于重霄之上,有如日盘盂,临我耀我暄我怡我,使我岁岁年年,春春夏夏,秋秋冬冬,和且畅于其下而不肯休”(见《榕城二集》卷首《浩歌题榕城二刻》)的激动词句,兴奋表达其读了《榕城二集》后的强烈感受,对张氏佩服有加。清初文学家、其忘年友顾景星赞道:“公(张明弼)之为文,大肆岭南。长蛇猛虎,不可制搏。赋滕江(淹)鲍(照),诗隶卢(照邻)韩(愈)”(顾景星《祭张公亮先生文》)。①见清康熙刻本顾景星《白茅堂集》卷四十第五页(齐鲁书社1997年7月出版之《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06册第362页)。
上述这些评论,或有些溢美成分,但阅《榕城二集》,即知褒扬并非无据。他的赋文笔纵横捭阖,挥洒自如,感情充沛,神采飞扬,想象力丰富,艺术感染力强。该书卷一《揭署古榕赋》是一篇有代表性的精品佳作。此赋结构严谨,构思奇特,意境高远,层次分明,层层推进,文字跌宕,通过自己受益于县署后一株古榕的感受,以对古榕树神灵几次从反面诘问、神灵针对其提出问题逐一正面回答的形式,赋予那颗“不可为器”、“不可为材”、“不可为薪”的古榕以人格美,将其生机勃勃、还复成根、抽心天外、拟迹云端、上参百仞、数亩成荫、无私奉献、造福人类、博大精深、生命长久、可以证古识今等人格化了的形象和崇高精神,以及“人以偶时为邵,物以适俗为良”的心灵境界刻画得淋漓尽致,其浪漫主义手法和丰富想象力让人叹为观止。赋小序中“以不材故能久”一语,以及最后“凉天甚高,暄天殊卑。高则寒生,卑则暄随。况兹炎服,俾我汗泥。磎鼠难烹,冷蛇莫持。何以辟炎,赖此青帷。条为云宅,叶作烟篱。其理可恃,其静可依。禽宫偕寂,蝉室双披。脱我葛巾,挂我蕉衣。相抱成梦,相对忘疲。夕逃尘状,晓接天机。念彼巢父,与尔同归”这段赋文,表达了作者宁愿当个象古榕一样“不材”,和唐尧时高士巢父一样退隐的普通人,也不愿和灵魂污浊的腐败官场权贵同流合污的可贵品质,全赋深刻的寄意于此可见。将这篇赋与黄道周所撰且挥毫成为著名小楷的《榕颂》、江淹的《恨赋》、《别赋》以及鲍照的《飞蛾赋》相比,毫不逊色。
张明弼的诗,郭之奇曾在其所撰《宛在堂文集》卷一《萤芝集赋》中说:“侯(揭阳县令张明弼)新诗满箧相示,惟予有慕,今既得之,心目奔悦,无厌寝食,遂如驱光逐景,不可休息”。又说读其诗后,“始知一代之风雅,蕴郁于此。其中则有古风近体,绝句长篇,皆能亟除嗤点,焕发盛初。其为奇丽,亦已极矣”。以郭氏对张氏《萤芝集》诗歌的评价来衡量《榕城二集》的诗歌,也都恰如其分。其诗不论古风、律、绝或杂言,文字流畅,朴实无华,述事则言简意赅,抒情则直袒胸臆,描景则情景交融,状物则形象生动,一些作品既有现实主义的深刻挖掘,又带有浪漫主义的浓厚色彩。若与他刊刻于天启年间的另一部诗文别集《萤芝集》相比,或许少了些许年壮气盛的朝气,但却多了晚岁得第亲历黑暗官场后对现实的深沉思考和文学风格的成熟老到。上面已略举了一些诗作进行分析,这里不再赘述。
总览《榕城二集》,其散文成就更为突出。上文所举《避风岩记》,作者在这篇游记的开头,就以“崇祯己卯仲秋,余供役粤帷。二十五日,既竣事,则遍谒粤之大吏。大吏者,非三鸣鼓吹不启户,非启户则令长不敢入。余东驰西骛,左诇右需,目厌于阍驺卤簿绛旗朱帽之状,耳厌于笳鼓引赞殿喝之声,手足筋骨,厌于伏谒拜跽以头抢地之事。眩瞀车上,至不择店肆而解衣卧之。凡六日而毕,则又买舟过肇,谒制府。制府官愈贵,礼愈绝,控拜数四,颔之而已。见毕即登舟,将返揭山”的形象记述,将黑暗官场的丑态无情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强烈表达其极为讨厌的心情。其后在文中又将暴风骤雨里险恶的自然环境和官场作了贴切的比喻:“吾视夫复嶂重峦,缭青纬碧,犹胜于院署之严丽也;吾视夫崩崖倾石,怒涛沸波,犹胜于贵人之颐颊心腑也;吾视夫青芜紫茎,怀烟孕露,犹胜于大吏之绛骑彤驺也;吾视夫谷响山啸,激壑鸣川,犹胜于高衙之呵殿赞喝也;吾视夫藉草坐石,仰瞩云气,俯观重泉,犹胜于拳跽伏谒于尊宦之阶下也。”这段生动的描绘和联想,将官衙之堂皇严丽、权贵对部下的颐指气使、大吏出门绛骑彤驺的阵势排场、官衙呵殿赞喝的权势威风、下级对上级尊宦伏谒阶下的奴才相刻画得活灵活现,形象、透辟的描写让这篇游记散发着深刻、引人的思想和艺术魅力,这正是其被后世多位选家收入他们编纂的散文、小品、游记总集,广泛流传并脍炙人口的缘故。而该书卷四的《四氏子传》,写万历初年一个狷介孤傲,痴黠各半,心理变态,反复无常,强词夺理,经常挝父母,詈兄嫂,损妻子,诋大儒,嘲街坊,辱路人,且总有一套理由,弄得众叛亲离,国人皆鄙之的厕身市井小民。四氏子黠时,“能作诗文,自作自书自讽,声满四邻,若出金石”,及其痴,则“天地变,黑白贸,亲疏怨德皆相反”。其被父挞,则反过来挞其父,且振振有词说:“父子主亲,父若挞子,当其举手之时,亲谊已绝,子安得不报挞?又且君父一也,君有罪,汤武诛之,可以称圣;父有罪,子挞之,容得不号贤乎?”还进一步立论说:“古今无真名人,但能诃诋人,则名归之。孟子诋杨墨,庄周诋孔子,韩愈诋佛,岂好诋人哉?自为名焉尔。”这些出自为时人讨厌和鄙视的四氏子之口的论调,无疑是对封建秩序的公然挑战。有人问四氏子为什么做出那些荒唐的举动,他回答说“吾初皆戏耳”,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一语道破了作者写这篇纪传体小说的真实意图。乾隆修《四库全书》时,以对朝廷统治有“违碍”为由,将《榕城二集》列为禁书,书中出现《避风岩记》和《四氏子传》等作品应是重要原因之一。该书写得颇有特色的还有前述《外祖戴景川先生传》,作者破除以往文坛流行的传状文满纸溢美之词、一味歌功颂德的刻板模式和文风,为其外祖立传,注重典型化细节描写和性格刻画,将一位“不苟一钱,不谩一言,不趋一膻一炎,不混一喧一缠”,既一丝不苟,严于律己,对学生、亲人和后辈又十分严苛,性格固执、狷介、迂阔、近乎不通人情的倔老头形象,用个性化的手法活生生展现在读者面前。这篇传状文,实为一篇不可多得的短篇传记文学。
《榕城二集》以及张明弼另一部诗文别集《萤芝集》,应是研究作者文学成就的重要文献。张氏理应与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博、吴伟业、陈子龙、钱谦益、冒辟疆等齐名,惜其未能引起近现代学界的重视。
(三)该书为潮汕历史文化研究提供了不少有益的历史信息
张明弼在揭任职六年,《榕城二集》中多数作品撰著于揭阳,该书也刊刻于揭阳,其内容有不少与明季揭阳、潮州地区乃至全广东其足迹所及处的人和事相关,若以文学作品涉潮涉揭内容多寡而论,其确为历代履宦潮州地区外籍人诗文别集里之最多者,可为今天研究明季潮汕历史文化提供诸多不可多得的历史信息。除上述部分已谈及外,尚有下列诗文可证。
如卷一的《揭署古榕赋》称:“揭阳,一名榕城,盖以署后古榕一本得名,亦犹豫章之于名邦,酸枣之于名邑也。”此说与清雍正《揭阳县志》卷四《物产·榕》、乾隆《揭阳县志》卷八《物产·榕》“揭最多榕,故名为榕城云”、光绪《揭阳县续志》卷四《风俗志·物产》“揭最多榕,故江曰榕江,城曰榕城”的说法不同,哪种说法准确,值得再进一步考究。该卷《地震赋》题记说“辛巳十月,揭阳地震,声如巨雷,余响间作,二旬不绝”。雍正《揭阳县志》卷四《祥异》载,崇祯“十四年辛巳……十月雷鸣,念四夜地大震,有声如雷,自西北而东南,倒墙坏屋,桃山邹堂等处地裂山崩,压死数人,至次日地生毛赤,黑长四五寸,自是以后,连震至十一月十九,殆无虚日。各官斋戒三日,以回天变”。以文学作品《地震赋》全文与方志记载史料互证互补,后人能更全面了解其时灾情。卷五的《薛中离先生集序》、卷四的《吴之溪先生祠堂碑》、《乡人为宋喜公立祠碑》和卷五的《仪部郭菽子近集序》等四篇文章,均系研究明代潮汕先贤薛侃、吴继乔(字世达,号之溪,揭阳人,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历官宜章、江华县令,曾师事王阳明)、郭之奇、宋兆禴(又名尔孚,号喜公,揭阳人,崇祯元年进士)不可多得之史料。前两篇他书有传,而后两篇未见他书有载,能得之委实可喜。《仪部郭菽子近集序》最后有一段文字:“吾于海内罕所低首。先生之前集,亦未尽低首,今在舟中读其近集,辄黯然首而还。知吾家句曲(句曲为张明弼家乡句曲山)三峰,或未能与揭岭争高下也。”查饶宗颐先生在《郭之奇年谱》述至“(崇祯)十三年庚辰,西元一六四零。先生三十四岁”时,引郭氏《家传》说:先生(郭之奇)“驱车而南,以近作示琴张子公亮。公亮辄怃然为间曰:‘吾于海内,罕所低首。读先生近集,知吾家句曲三峰,或未能与揭岭争高下'”①见汕头大学出版社1996年1月出版之《饶宗颐潮汕地方史论集》第420页。。其中张明弼说的话,实出于《仪部郭菽子近集序》末尾这段文字,而非张氏面对郭氏“辄怃然为间”所说的口头赞誉,郭氏《家传》似有误。再查明崇祯刻本郭之奇三十四卷《宛在堂文集》(见北京出版社出版之《四库未收书辑刊影印本》陆辑·27册),卷首有张明弼一篇序,题为《宛在堂全稿叙》,写于崇祯十一年戊寅(1638),其全文与《榕城二集》中写于庚辰年即崇祯十三年(1640)的《仪部郭菽子近集序》内容殊异,后者文中所称“前集”,即指《宛在堂文集》,而其序题中所谓“近集”者,应系郭氏继《宛在堂文集》后张又为之作此序的另一部别集,此集惜未见。
又如卷三之五律《送郭菽子仪部入燕》,七律《和仪部郭菽子九日同诸公登涵元塔时塔工初竣之作是塔邑人建之以象文笔》四首,《读郭菽子近诗使人自远敬赋二章时先生将视学闽中》,《同翁裴郎许班王春夕饮宋喜公先生郭外别业夜午而别及晓酒气犹在援笔赋赠》四首,《中秋黄亨臣太史邀予同许班王黄裁耶夕宴》二首,卷二之七古《许班王亦歇开元寺》,卷三之七律《许班王先生邀予同虞岩修冯可二年兄高阁坐酒再步前韵》四首,卷二之七古《过普宁饮林紫涛先生莲池别业》,卷三之七律《郭咨曙邀同许若鲁年兄韩江楼小集》,卷二之五古《喜门人郭咨署魁秋闱》,卷三之七律《同诸同寅登金山》等诗篇和卷一的《倣钓园赋》,卷五的《李其础稿序》《郭咨署稿序》《观古堂稿序》等文,则反映了张明弼和潮州地区名士如揭阳郭之奇、黄奇遇(字亨臣,崇祯元年进士)、宋兆禴、许国佐(号班王,崇祯四年进士,复社成员)、海阳辜朝荐(号在公,崇祯元年进士)、普宁林铭球(号紫涛,原籍福建漳浦,崇祯元年进士)、程乡(今梅县,时属潮州府)李士淳(字二何,崇祯元年进士)、李楩(字其础,李士淳子,崇祯十二年举人)、大埔郭辅畿(字咨署,崇祯十五年举人)、澄海谢宗鍹(字儒美,崇祯十五年解元)等及其他潮州府同寅关系和交往之密切。读《郭咨署稿序》和《观古堂稿序》,可知张氏与郭之奇对潮州地区青年士子的关怀和扶掖,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张明弼两欲改任而揭阳县“十一学诸生揭榜通衢”要求其留任了。查温廷敬民国《大埔县志》卷三十五《艺文志》可知,“郭咨署稿”即为郭氏所著《洗砚堂文集·秋驾草》(原集佚)。温廷敬民国《大埔县志》载郭辅畿父“以团勇事为人攻击避匿,辅畿亦牵连及祸,赖揭阳令张明弼力,乃得解,延致官署,习词赋”,后于“崇祯十五年壬午以第二人举于乡”(见温《志》卷十九《人物》郭辅畿传),《郭咨署稿序》和《喜门人郭咨署魁秋闱》诗可作这些记载的佐证。卷五《忠宪高公续近思录序》,则透露了其时揭阳人曾迈(揭阳榕城人,万历二十五年举人、高攀龙门生)、袁龙(揭阳渔湖人,崇祯十二年举人,高攀龙侄高世泰门生)重刻过高攀龙编著的《续近思录》,此系研究潮汕明代刻书史的有益史料。
再如卷二之七古《东粤闱中》、《东粤闱中与诸公坐月》、卷三之七律《同年仪部高汇旃较士东粤竣事饮予以酒赋诗赠别》、《雨中宿东海驿喜逢同年潮阳令君李宗海时同赴会城较士之役九日惠州舟中》等吟咏,系研究明末潮州地区乃至广东科举制度运作情况的参考资料。卷一之《揭署古榕赋》,卷二之七古《上韩山》,卷三之七律《韩山谒韩祠》二首,《和仪部郭菽子九日同诸公登涵元塔时塔工初竣之作》四首,《咏揭署古榕》二首,《潮州凤凰台》,《桃山寒思》以及卷五的《涵元塔记》等,则可领略一位中吴文士对潮州、揭阳山水胜迹的独特视角和感受。而卷三之七律《揭山元夕信步观灯》四首,则为研究明代潮汕民俗文化不可多得的一手资料。读卷二之七古《潮阳令君歌》小序“潮阳李宗海年兄,摄普宁每舟过揭阳,不入会,歌以谑之”和五言排律《摄海阳求解篆不得感作》,可知潮阳县令李和张明弼曾分别兼摄过普宁和海阳县政,而《潮州府志》、《潮阳县志》和《揭阳县志》的《职官》志从未记载。卷三的七绝《哭陶尉暨郑都司绝句》十首,补充完善了府、县志记载的发生于崇祯十一年七月乡兵与劫掠揭阳竹桥寨数百名“流贼”战斗,一典史和一乡都司战死的历史事件。卷一的《倣钓园赋》,还记载了明末潮州西湖曾一度成为给事中辜朝荐的私家园林之事。卷四的《梅峰社记》则系研究明末潮州地区文学社团结社情况的有益史料。该书卷首郭之奇的题诗系手写体,很可能系郭氏手迹,若是,让人欣赏这位潮汕先贤从未见过的翰墨手笔也不失为一件快事。另外,丰顺《罗氏族谱》载清罗基恒为其父揭阳先贤罗万杰(崇祯七年进士,累官至吏部员外郎)所作《行状》中说:“忆壬午大计(官员每三年一次考核),邑侯张公明弼,以中人言考下下,先君力请冢宰(郑三俊)从轻降调,张公未之知也,反疑先君排挤。及后稔知为乡人所诟,每对人言曰:‘罗公盛德,我为其所包容久矣!'”罗万杰官中曾于崇祯十三年回家归省,按常理,两人应有所往来,也应有一定交情,但看《榕城二集》未有片言只字涉罗,可知其时张因“考功”事对罗误会之深,即使此前有诗文来往,也绝不会收进其别集中。至于最后释疑心存感激,应是该书刊刻告竣离任后的事了。
总之,《榕城二集》中,很多诗文可以找到明末涉揭、涉潮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科举、社会、官场、民情、风俗,以及自然风光、名胜古迹和外地文化名人、官宦来揭来潮交流等各种历史信息,从以诗文证史的角度讲,其研究明末潮汕历史文化的史料价值自不待说。该书多篇诗文,对研究岭南历史文化也具参考价值。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以往只注重历史上本土的人和事而忽略外地履潮为宦者,除对韩愈治潮有过较多探讨外,即使所谓“十相留声”也只能见到片言只语。其实,历史上,潮州地区为官者多系象张明弼这样的外籍人,他们为历代潮州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发展和传播中原文化做过不少好事,有的政绩还相当突出,这在方志中有不少记载。当然也有少数贪官酷吏受后人唾骂。笔者以为,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对这个部分进行系统的探讨研究,对于扩大潮学研究视野、丰富潮学研究内容来说是颇有意义的。
On Zhang Ming-bi and His Book:Rong Cheng Er Ji
CHEN Zuo-hong
(Shantou Research Center of Chaoshan History and Culture,Shantou,Guangdong,515041)
Zhang Ming-bi was originally from Jintan City of Jiangsu Province.He was a litterateur,a scholar&a member of the Fushe Association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He used to be a head of Jieyang County of Guangdong Province for about 6 years during the Chongzhen Period(around 1628~1645),during which he fullfilled great administrative achievements,and wrote and compiled the book Rong Cheng Er Ji.It was once listed as an officially banned book during the QianLong Period(around 1736~1796)when the comprehensive book:Si Ku Quan Shu was being compiled.Rong Cheng Er Ji has important literature value to the studies of Zhang's ideology,literature achievements and Chaoshan history and culture.
Zhang Ming-bi;his life;historical data;Rong Cheng Er Ji;literature research value
I 206.2
A
1007-6883(2016)04-0001-11
责任编辑黄部兵
2016-03-08
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2013年立项研究课题(项目编号:13LW04)。
陈作宏(1942-),男,广东汕头人,汕头市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