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报刊白话文大家杨曼青
2016-03-15胡全章
胡全章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清末民初报刊白话文大家杨曼青
胡全章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杨曼青是清末民初京津地区著名白话报人,发表了数以千计的演说文,成为白话报界一棵常青树和白话文大家。其融思想性、知识性、趣味性为一炉的节令演说文,开现代文艺性小品文之先河;其文艺色彩较浓的杂文体演说文,乃现代“杂文”文体之滥觞;其部分白话文的叙述口吻已摆脱了早期白话报人惯常的启蒙心态和“说教”意味,接近作者叙述人的自我言说。打捞和考察被遮蔽了一个世纪的近代白话文大家杨曼青,不仅为研究清末民初京津地区的社会思潮、市井文化、世风民俗、语言形态提供了鲜活的历史材料,亦为研究中国近现代白话文体发展和语体流变提供宝贵的历史文本。
清末民初;白话报刊;白话文运动;杨曼青
杨曼青是清末民初京津地区著名的白话报人和白话文大家。我们只要浏览一下当年的《京师公报》《进化报》《北京新报》《北京晚报》《正宗爱国报》《群强报》《京都日报》等白话报,便不难发现这位旗人出身、京味十足、产量极高的白话文作者活跃的身影及其在北方白话报界极高的知名度。然而,在迄今的近代新闻报刊史、白话文运动史和语言文学发展史论著中,杨曼青的名字是缺席的;时至今日,我们对他的基本情况仍然知之甚少。
据杨曼青1913年的夫子自道,可知他1903年就跻身北京白话报界,并用“报界中苦魔”来作十年来的自我画像和自我定位[1],不难想见杨氏对白话和白话报事业的钟情与痴心。1905年,杨曼青担任旗人文实权主办的《京师公报》的编辑兼主笔。1906年,他担任了《北京醒世画报》的白话文字主笔。1907年,他又加盟旗人蔡友梅主持的白话日报《进化报》,任编辑兼主笔。1908年和1909年,杨曼青分别出任《北京新报》和《北京晚报》编辑兼主笔,成为这两份发行量最高时达到一万多份的白话日报的台柱子。民国初年,他先后出任《群强报》《爱国白话报》主笔,并加盟回族志士丁宝臣于1906年创办的《正宗爱国报》,成为这三份民初北方白话报界发行量最大(高潮期两三万份)、最具知名度的白话日报的演说主笔阵容中的骨干成员。
清末民初,杨曼青依托京津各白话日报,刊发了数以千计的白话演说文。作为对白话报情有独钟的资深白话报人和“白话专家”,杨曼青是当时为数不多的演说文写作的多面手。其中,他写作的一批融思想性、知识性和趣味性为一炉的节令演说文,开现代文艺性小品文之先河;他发表的大量文艺色彩较浓的杂文体演说文,是清末民初白话文创作的重要门类,其中极有可能隐藏着一条通向现代文艺性杂文的脉络。
“演说”是清末民初以京津为中心的北方白话报的常规性栏目,这一栏目名称始于彭翼仲1904年创办的《京话日报》。“《京话日报》未出版以前,外省虽有报纸,第一栏的言论,标题或用‘论说’,或用‘社说’,就没有‘演说’二字的名辞。自彭翼仲在北京创白话报……才把文话论说,用北京俗话演讲出来,所以才有‘演说’的名目。”[2]自此,白话“演说”作为与文话“论说”相对应的专有名词被普遍接受,“演说”栏目一时成为京津白话报的金字招牌,没有一家白话报不设这一栏目;演说文也就成为清末民初报刊白话文之大宗。在启蒙旗帜下,各白话报演说文可谓门类多样,风格不一,文体驳杂,众声喧哗。从中国近现代白话文文体之嬗变的角度考察,节令演说文、杂文体演说文等一批白话报刊演说文体,实开现代散文文体之先河。
自《京话日报》始,节令演说文就成了京津白话报相沿成习的保留文类。杨曼青是公认的节令演说文写作高手,时誉颇高。杨氏对自己喜欢写节令演说文并不讳言,坦言道:“鄙人在报纸上,登载节令演说,由正月初一,直到腊月三十,一年的节令儿,落下的无多”。[3]粗略算来,其留下来的应景演说文数以百计,尤集中在《北京新报》和《群强报》上,篇目有《二月二》《立春》《惊蛰》《春分》《三月三》《清明》《旧中秋感言》《关东糖托梦》《一年好景君须记》《说乞巧》《登高》《梦里登高》《雪景儿》《敬鼋与祀鼋说》《中和节》《月饼考》《城隍庙会之感言》《九九消寒图》《说年》《春节》《补说植树节》《立夏》《小满》《审堂会》《夏至》《七月食瓜》《秋声》《秋雨》《兔儿爷大出风头》《秋莲》《新十月一》《国庆日》《休云瑞雪兆丰年》《游厂甸记》《逛灯》《说财神庙》《逛白云观记》《蜜供》《植树节》《十鬼闹判》《七月七》《秋老虎》《七月十五》《秋虫》《中元节》《逛庙与上坟》等。大量节令演说文,为彼时的白话报增色不少,也为后世学界研究老北京社会思潮、世风民俗、语言形态及白话文体变革留下了宝贵的历史材料。
宣统三年旧历年底,杨曼青写了一篇题为《年景儿》的节令演说文,共三段,首段道:
早先北京的年景儿,一进腊月就忙合起,腊八粥算是年景儿的催头。腊八儿粥吃完,接连着就说扫房,讲究的主儿,摆佛手木瓜水仙,以及各种熏花儿。行常住户,种些个麦子青蒜,大萝卜白菜头,听门口儿大嚷约乾葱、红头绳儿、山药钴子、松木枝儿、芝麻秸儿,供花儿拣样儿挑。若赶到年前立春,左不是春盒儿、薄饼、酸菜,从此仿佛就要下桥子。封印之期,刻字铺也要揽多少号儿写门封的买卖,其余刻名戳儿、印名片、代书春联,至到颜料铺的桐油,都要多卖的。到了二十三祭鼋,瓜儿饼儿,南糖关东糖。太平年头儿,竟鞭爆就响多半夜。三十儿夜里接神更不
用说了,所以火儿烛儿的,不免常有火警的事。[4]
地道的京白,大量的儿化音,读来清脆,洗练,俏皮,幽默。篇幅不长,却将北京人忙年景儿的种种习俗,叙写得栩栩如生,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妙趣横生,堪称小品文中的佳作。
1911年,杨曼青的一番自我剖白,将其写作节令演说文的基本指导思想和行文的一般套路和盘托出:
节令儿演说,同业诸大君子,多不以为然。殊不知藉着节令儿,引古醒今,一可补古人之正义,一可破今人之迷信。鄙人并非以节令儿演说专长,只可借题发挥,总不外乎敦风俗、正人心的意思。比如今天是七月初七,将乞巧的典故,往大篇里一铺张,再夹杂一段儿老牛破车的笑话儿,那还算是演说吗?既说是补古人之正义、破今人之迷信,必先将古人七夕典故与今人相沿的,是有用,是无益,有益的可以效法,无用的可以化除,这才合乎是节令儿演说哪![5]
杨曼青看重的首先是节令演说文的思想性,所谓“说的是节令儿,其中语句,何当不是层层劝人?”[6]具体说来,就是“藉着游历,隐寓规止人心、改良风俗之意”[7]。其次才是知识性和趣味性,“一则点缀风俗景物,二则为爱看这一门的增进许多考据的知识。”[8]其所谓“考据的知识”,也就是“藉着旧风俗,说一说往古来今社会之事”,目的在于“与世道人心,增长宜处”。[9]
可见,即便是节令应景之作,白话报主笔们首先考虑的,仍然是宗旨的正大光明——开启民智和移风易俗。尽管如此,杨曼青的节令演说文还是体现出较强的文学色彩,融思想性、知识性和趣味性于一炉。这也是其在同类演说文中能够出类拔萃、颇受欢迎的主要原因之一。且看宣统元年《北京晚报》刊发的《庆贺中秋》一文片段:
中秋节的日子,遇见晴朗无云,晚间是闾巷欢呼,儿童嬉笑。少时,碧空中现出一个金盘,照彻的中庭分外清亮。金凤微动,老桂飘香,一家老幼围坐,或浓谈畅饮,或梅战高歌,所说的都是喜欢事。再看空中星月皎洁,眼前儿女呼爷要果子吃,此时谁想得起被灾难民流离失所吗?再往远里说,谁还想庚子年的不得劲吗?[10]
节令应景文自然要烘托气氛,对风俗人情或良辰美景用富有文学色彩的语言描绘点染一番。然而,作者很快就由眼前的幸福图景联想起被灾难民的流离失所,以及庚子年间国破家亡的惨痛记忆。“位卑未敢忘忧国”,白话报人的启蒙心态和济世情怀已深入骨髓,可谓“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作为此类文体的写作高手,杨曼青的节令演说文不乏美文之片段,乃至优美之篇章。且看宣统三年杨曼青所撰《立秋》一文之开篇:
光阴好快!说话之间,今天到了闰六月十五,不知不觉的,已然立了秋喽。由今天的风,叫作金风;雨呢,叫作秋雨;好天气叫作秋爽。今天若是下雨呢,《妈妈大全》上说,叫作秋傻子。秋傻子的出处,是庄稼汉所说的。秋天的庄稼,正是□米儿的时候。立秋的这天有雨,恐怕再连三并四地下上几场,就能把青苗的身量儿催的傻高,结的子粒不能足壮。若是夏日亢旱,晚庄稼待雨,打算着往傻里去,当家的你抬头瞧罢,管保是一轮赤日,万里无云。[11]
语言干净利落,没有彼时白话报主笔行文中普遍存在的拖泥带水现象;形象生动,诙谐中透着风趣。
宣统二年旧历九月九,时任《北京新报》演说主笔的杨曼青,依照古人重九登高的习俗,登临燕京名胜陶然亭西北的那座天然土岗——窑台之上,回到报馆后挥毫写下《窑台秋望》一文。明清时期,宣南一代会馆云集,进京赶考的举子多喜于此登眺赏景,作重阳之会,吟风咏月。杨曼青登临之时,大清王朝已日薄西山,窑台周围的繁华景象已不复存在。且看这位惯写节令演说文的白话文名家笔下的窑台秋望图:
往东一望,先农坛,暮霭苍苍。南望陶然亭,昔年歌詠之地,今几易寒暑,已变成酒肉廊雀之场了。西南是龙爪槐旧地,□日老槐尚存一株,后经陈雨苍邮部,补种小槐三株,亦颇郁勃可观。惜陈尚书不能继美前人,小槐有知,想亦因陈君枯朽喽。陈君补种龙爪槐,后之来者,不知对于此槐,能似甘棠遣爱不能。[12]
该段写重阳节登窑台东望和南望所见,写先农坛仅“暮霭苍苍”四字,可谓用笔减省,却状出登高秋望所见景物之主要特点,似一幅泼墨风景画。而其写“南望陶然亭”,却并不绘景状物,而是径直触景生情,怀古刺今。远眺龙爪槐旧地,亦即景生情,睹物怀人。虽非直抒胸臆,却因景生情,情景交融。
杨曼青还是杂文体演说文写作的行家里手。清末民初白话报刊上出现了大量具有批判精神乃至战斗锋芒的杂文体演说文。这一介于“应用之文”与“文学之文”交界地带的杂文体演说文,内容上着意于社会文明批评和道德批判,题材多样,文笔辛辣,惯用讽刺手法,喜笑怒骂皆成文章。《正宗爱国报》主笔啙窳、梦梦生、杨曼青,《北京新报》主笔勋荩臣、郁郁生、杨曼青,《京话实报》主笔因时子,《白话北京日报》主笔荫棠,《京都日报》主笔泪痴、秋蝉,《群强报》主笔瘦郎、玉公、杨曼青,《爱国白话报》主笔杨曼青、一鹤、钓叟,《白话捷报》主笔泪墨生、呆呆,后期《京话日报》主笔灌夫等,均是此期杂文体演说文写作名家;其中,杨曼青的杂文体演说文不仅数量不菲,而且文艺色彩较浓,具有很强的代表性,实乃五四之后颇为兴盛的现代“杂文”文体之滥觞。
1913年,《群强报》热心读者时感生评该报主笔“杨君曼青”道:“所著的演说,内多滑稽之语,亦不外乎褒贬之意,词句暗隐规正人心,可称另创一派。”[13]其“内多滑稽之语”的大量演说文,其实就是杂文体,不过立意和取材相对单纯些,一般一事一议,一物一喻。如1910年7月8日《北京新报》所刊登的《蝇》一文,不仅绘形绘声地为人人厌恶的形形色色的“蝇”画像,而且以“蝇”喻人,对追腥逐臭、趋炎附势之小人予以辛辣讽刺。其第二段写道:
古人说烂灰化蝇,这话是一点儿不错。诸位请想,有烂灰之处,必是积秽纳污的地方,藉著热气熏恶,生出无限厌恶之物,其实也不止一种苍蝇。推原其理,凡不洁净之处,必是苍蝇聚集的渊薮。地方幽僻干净,苍蝇既没有什么指望,他也就不去趋炎附势了。你说苍蝇这种恶物,有多么灵啊!所以古人以蝇声比作蝇言,微利比作蝇头(言其小);趋炎附势之辈,说他是狗苟蝇营;故此将蝇子比作小人一流。
再如1913年3月8日《群强报》所载《虾米》一文,以虾米喻当下社会中的某一类人物,言其就仗着两根锋利如枪的长戟“扎空枪”。作者讽刺道:“别看他在人跟前欢蹦乱跳,仿佛多么横暴似的,可就是别离开水字旁。有朝一日被人捞了去,也无非是菜货的资格”。清末民初北京各白话报主笔不约而同写作的这批数以千计的语含讽刺、生动活泼的杂文体演说文,要皆以犀利生动的笔触对社会乱象和世道人心予以针砭和讥刺,既行使着社会批判和文明批评的职责,也培育了一种新型的杂文体演说文。五四之后颇为兴盛的现代“杂文”文体,在清末民初白话报刊杂文体演说文中已显露端倪。
早期白话报人大都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启蒙心态,其白话文写作有意无意间流露出一种“说教”意味和宣讲姿态。而杨曼青的一些白话文,其叙述口吻已经有意无意地摆脱了早期白话报人惯常的启蒙心态和“说教”意味,有点接近作者叙述人的自我言说。且看其《说菊》一文中的一段:
尝见今人爱菊,藉着陶渊明为口实。殊不知晋代陶公,满怀是忧时利物之心,不得已归隐故里,以爱菊作为寄托,也似楚国屈子咏赋《离骚》,以美人香草寓意,略舒满腔的忧愤。到了晋时,陶老先生名位与屈子虽不同,那一种忧时的心,我想是一样罢。后人但知渊明爱菊,真冤苦了陶公。陶公生在那等时代,还能一味的傻爱菊,那还够的上五柳先生身分吗?[14]
该文所言“今人”、“后人”,当然是一种泛指,但能够对“陶渊明爱菊”有所了解的“今人”,恐怕不是目不识丁的愚夫愚妇,至少是念过私塾的读书人。其拟想读者,大体属于与作者身份差不多的受过教育的读过书。其叙述口吻,基本上是作者叙述人的自我言说。自然,作者的识见比当时一般凡夫俗子高明一些,其对五柳先生的“忧时利物之心”,可说是有着深切的“了解之同情”。
清末民初,北京地区的几十家白话报馆培养了数以百计的演说文主笔,刊发了数以万计的白话演说文。生逢其时的白话报人杨曼青,凭借其对白话事业的情有独钟及其出色的白话文写作才华,在众多的白话文写手中脱颖而出,依托京津白话报发表了数以千计的演说文,成为清末民初白话报界一棵常青树和报刊演说文写作大家。打捞和考察这位被历史遮蔽了一个世纪的近代白话文大家杨曼青,不仅为研究清末民初京津地区的社会思潮、市井文化、世风民俗、语言形态提供了鲜活的历史材料,亦为研究中国近现代白话文文体发展和语体流变提供宝贵的历史文本。时至今日,我们在回顾与总结20世纪初年白话文写作先驱者们的历史贡献时,实在不应忽略杨曼青这样一位不可绕过且不可多得的报刊白话文大家。
[1]杨曼青. 说报[N]. 正宗爱国报,1913-2-9.
[2]吴梓箴. 请看彭翼仲之演说[N]. 京话日报,1918-3-11.
[3]杨曼青. 腊八粥[N]. 北京新报,1912-1-26.
[4]杨曼青. 年景儿[N]. 北京新报,1912-2-21.
[5]杨曼青. 七月七[N]. 北京新报,1911-8-30.
[6]杨曼青. 论演说各有所长[N]. 北京新报,1911-8-29.
[7]杨曼青. 论节令演说之益[N]. 北京新报,1910-12-23.
[8]杨曼青. 审堂会[N]. 群强报,1916-6-1.
[9]杨曼青. 说乞巧[N]. 群强报,1914-8-27.
[10]杨曼青. 庆贺中秋[N]. 北京晚报,1909-9-28.
[11]杨曼青. 立秋[N]. 北京新报,1911-8-10.
[12]杨曼青. 窑台秋望[N]. 北京新报,1910-10-14.
[13]时感生. 论报[N]. 群强报,1913-2-28.
[14]杨曼青. 说菊[N]. 北京新报,1910-9-21.
(责任编辑:朱艳红 校对:贾建钢)
I206.5
A
1673-2030(2016)01-0080-04
2015-11-05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清末白话文运动研究”(11YJA751021)和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清末白话文运动研究”(2011-ZD-019)阶段性成果
胡全章(1969-),男,河南鹿邑人,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