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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尔干社会分工理论再思考

2016-03-15王虎学中共中央党校马克思主义理论教研部北京100091

关键词:涂尔干社会分工

王虎学(中共中央党校马克思主义理论教研部,北京100091)



涂尔干社会分工理论再思考

王虎学
(中共中央党校马克思主义理论教研部,北京100091)

摘要:在《社会分工论》中,涂尔干从分工这一独特视角出发,深刻洞悉了现代人与现代社会的历史命运。为了进一步推进并拓展涂尔干的社会分工理论研究,进而深化对现代社会的理解,有必要从根本上厘清其核心概念即分工的内涵与外延,弄清楚涂尔干对分工的独特界定,不仅要进一步梳理涂尔干对分工与社会团结、分工与社会失范等重大问题及其关系的基本认识,还要重视对涂尔干与斯密、马克思等人的相关思想的比较研究。

关键词:涂尔干;社会分工;社会失范;社会团结

涂尔干,法国著名社会学家,与马克思、韦伯并称为古典社会理论“三大家”。在其博士论文《社会分工论》一书中,涂尔干从劳动分工这一独特视角出发,通过对“现代社会”中社会团结和社会失范问题的思考,深刻洞察了现代人及其处身其中的现代社会的命运。分工如何界定?分工范围何在?劳动分工条件下,个人与社会何以维系?应该说,基于劳动分工寻求社会整合,这是涂尔干对分工的社会价值的深刻洞见。在他看来,分工并不是起源于个人自利的人类本性或动机,而是发生于社会密度和社会容量的持续增加和扩大,因此,社会分工并不仅仅是优化经济、促进生产的有力手段,它的重要功能在于加强社会团结,建构社会秩序,达致社会整合,从而在人与社会之间建立起一个能够永久地把人们联系起来的权利和责任体系。本文拟将涂尔干在《社会分工论》一书中的主要观点进行概括简述,并就涂尔干与斯密、马克思的相关理论进行比较研究,为的是进一步推进并拓展涂尔干的社会分工理论研究,进而深化对人与社会特别是现代人与现代社会的理解。

一、分工的内涵与外延

关于分工的内涵与外延、界限与范围,涂尔干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与界定。与一般的经济学家对分工的仅仅囿于经济现象或优化经济的考察截然不同,涂尔干将本源意义上劳动分工推广并置于一个更为古老而广阔的领域之中。关于这一点,在《社会分工论》一书中,涂尔干一开篇便明确指出:“最近在生物学领域内的许多哲学思考最终使我们发现,劳动分工对经济学家来说已成为一个普遍事实,经济学家首先谈到了它,却没有能力向它提出质疑。事实上,通过沃尔夫、冯·贝尔(von Baer)和麦恩—爱德华(Milne-Edwards)的工作,我们了解到劳动分工的规律不但适用于社会,而且还适用于有机体。甚至可以说,如果一个有机体所在的动物等级越高,其机能分化也就越细。这一发现不仅扩大了劳动分工的影响范围,而且把分工的起源推进到了无限远古的时代,因为自从地球有了生命,分工就几乎同时出现了。分工已经不再仅仅是根植于人类理智和意志的社会制度,而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普遍现象,是我们在有机体本质要素中必须有所把握的条件。”[1]3

因此,在涂尔干看来,“所谓社会劳动分工只不过是普遍发展的一种特殊形式”[1]4。他进一步指出:“分工并不是经济生活所特有的情况,我们看到它在大多数的社会领域里都产生了广泛影响。政治、行政和司法领域的职能越来越呈现出专业化的趋势,对科学和艺术来说也是如此。我们的时代,早已不再是以哲学为唯一科学的时代了,它已经分解成了许许多多的专业学科,每个学科都有自己的目的、方法以至气质。”[1]2在这方面,涂尔干高度评价了孔德的历史贡献,他指出:“在我们知道的所有社会学家中,孔德第一次提出了劳动分工并不是纯粹经济现象的命题。孔德从分工中看到了‘社会生活最本质的条件’,认为分工涵盖了‘理性的所有范围,换言之,为我们提供了各种活动的全部领域,而不是被普遍限定在单纯的物质利用的范围里’。”[1]26正如有学者所比较指出的那样,如果说亚当·斯密的分工还仅仅是局限在经济生活领域的范畴的话,那么,涂尔干则把分工扩大到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2]。

在厘清《社会分工论》的核心范畴——分工的内涵与外延、界限与范围,弄清楚涂尔干对分工的独特界定的基础上,还必须把握涂尔干论述分工时与之紧密关联在一起的两个极为重要的概念:社会团结与社会失范。

二、分工与社会团结、社会失范

在《社会分工论》中,借助于劳动分工这一概念,涂尔干旨在洞察并揭示出分工在社会转型即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过程中的社会意义和社会功能。

关于社会团结,涂尔干指出:“事实上,分工所产生的道德影响,要比它的经济作用显得更重要,在两人或多人之间建立一种团结感,使现代社会行之有序,才是它的真正的功能。”[1]20同时,他也指出:“劳动分工的最大作用,并不在于功能以这种分化方式提高了生产率,而在于这些功能彼此紧密的结合,分工的作用不仅限于改变和完善现有的社会,而是使社会成为可能,也就是说,没有这些功能,社会就不可能存在……如果说分工带来了经济效益,这当然是可能的。但是,在任何情况下,它都超出了纯粹经济利益的范围,构成了社会和道德秩序本身。有了分工,个人才会摆脱孤立的状态,而形成相互间的联系;有了分工,人们才会同舟共济,而不一意孤行。总之,只有分工才能使人们牢固地结合起来形成一种联系,这种功能不止是在暂时的互让互助中发挥作用,它的影响范围是很广的。”[1]24

因此,在涂尔干看来,劳动分工构成了现代社会得以存在与延续的基本条件。涂尔干指出:“劳动分工所扮演的角色就比我们平常想像的还要重要。它不只是给社会带来了奢华,奢华虽然令人艳羡,但却不是必不可少的,它更是社会存在的一个条件。社会的凝聚性是完全依靠,或至少主要依靠劳动分工来维持的,社会构成的本质特性也是由分工决定的。”[1]26涂尔干进一步指出:“分工具有着整合社会机体,维护社会统一的功能”“劳动分工即使不是社会团结的惟一根源,也至少是主要根源。”[1]26

从社会团结的角度来看,机械团结和有机团结无疑是涂尔干鲜明提出的两种社会存在形态。从“机械团结”向“有机团结”的社会形态转变即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最为显著的特点,就是社会分化不断强化,铁板一块、一成不变的固定局面被打破之后,代之而起的是多元、多变、多样的新特点。在涂尔干看来,机械团结和有机团结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社会存在形态。如果说,机械团结所描述的正是传统社会的存在状态,即一个同质的、不变的、一元的社会形态,那么,有机团结就是代之而起的现代社会的存在状态,这是一个异质的、变动不居的、多元的社会形态。如果说,机械团结的社会的存在与发展是基于一种“相似性吸引”,那么,有机团结的社会的存在与发展则是基于一种“功能性互补”,进一步而言,前者维系于集体的共同意识,而后者则是以劳动分工为纽带的。在涂尔干看来,前现代社会,由于社会分工处于低级阶段所导致的社会成员的相似性,民族保存的决定性力量便来自于社会整合的高度机械性,因此,集体意识走向了它的极致。而现代社会即有机团结不同于机械团结的一个重要特征就在于,“集体意识变得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模糊”,分工变成了团结的主导因素。此时,“劳动分工逐步替代了共同意识曾经扮演过的角色,高等社会的统一完全要靠分工来维持了”[1]134。

当然,正如有学者研究指出的那样,在分工成为社会团结的主导因素的现代社会中,传统社会赖以维系的集体意识并没有完全消灭和瓦解,而只不过是发生了演化。郑杭生先生等曾撰文强调,现代社会“在整体的社会层次上(仍然)保留着最基本的具有一致性的信仰和价值观”,“职业道德是在那些从事同一职业活动的人们所具有的同质性基础上建立和发展起来的。就其性质来说,可以将其视为职业群体内部的共同价值观念”[3]。

根据涂尔干的运演思路可以推断得出:分工既是社会团结的源泉,也是社会失范的诱因。关于社会失范,有学者这样指出,在《社会分工论》中,“失范”概念犹如“一个幽灵,始终在他社会整合的理论大厦之中徘徊”[4]。的确,从分工的视角来看,社会失范恰恰意味着社会团结的缺失。正如涂尔干所说:“就正常状态而言,分工可以带来社会的团结,但是在某些时候,分工也会带来截然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的结果。”[1]313这种与社会团结完全相反的结果就是社会失范。在涂尔干看来,当社会处于失范状态即工商业危机和破产、劳资冲突与科学(知识)的专业化困境的时候,社会团结的纽带或者关系发生断裂。

涂尔干认为,社会失范的根源或实质在于道德失范,也就是说,现代社会的危机属于道德上的而非经济上的,因此,他非常看重社会的道德统一性在维持社会中的作用。如果社会分工,也就是社会不同职业之间缺乏道德上的一致性,社会失范也必然在职业系统中进一步体现出来。历史地看,尽管先前的社会秩序是压制性的,个人的活动和潜力都被限制在非常狭小的空间里,但是这种秩序却为社会提供了一种深层的稳定的道德上的统一性。在从机械团结走向有机团结的历史进程中,随着人类社会的日益复杂化,个人逐渐挣脱集体的压制并自觉从集体意识的笼罩中挣脱、解放出来,伴随着这种历史进步同步出现的是,现代社会所面临的问题越来越凸显,主要是随着传统社会的瓦解而滋生的个人自由与“道德失范”问题,因此,涂尔干主张必须把个人自由与道德整合协调起来,促进个人与社会的良性互动。由此,在涂尔干看来,分工也就构成了现代社会的道德秩序重建的基础。而“分工便产生了道德价值,个人再次意识到自身对社会的依赖关系,社会也产生了牵制和压制个人无法脱离自身限度的力量。总而言之,分工不仅变成了社会团结的主要源泉,同时也变成了道德秩序的基础”[1]359。

三、涂尔干与斯密、马克思的比较研究

在研究社会分工问题,进而研究个人与社会的关系问题上,涂尔干与斯密、马克思的比较研究极富启发性且亟待进一步走向深入。

关于斯密与涂尔干的比较研究。学界普遍认为,斯密和涂尔干关于分工的功能的观点相左,前者更看重分工在优化经济、扩大生产、提高生产率方面的经济学意义,而后者则把生产力的增加仅仅看作是分工的“副作用”。有学者分析指出,斯密与涂尔干关于分工的不同看法,从更深层次上反映了经济学和社会学的不同范式取向和人性假设,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前者从“个体主义”范式出发,后者从“集体主义”范式出发。正如将“范式”视为一门科学成熟的标志的库恩早就想到的那样,“每个范式都表明它多少符合自身预设的标准,却很少能满足对方的标准”[5]。因此,也有学者指出:个体主义范式和集体主义范式各有偏颇。“个体主义方法是目的决定论——一个人行为是其既定目的的囚徒;集体主义方法是结构决定论——一个人行为是社会结构的俘虏。”[6]其二,前者以“经济人”为理想类型,后者以“社会人”为理想类型。实际上,“经济人”和“社会人”揭示的正是现代人的两张面孔,即作为“经济人”利益主体和作为“社会人”的道德主体。用涂尔干的话说:“经济学家往往忽视了分工的另一张面孔。他们认为,分工的主要原因在于扩大生产。然而我们却认为,生产力的增加仅仅是分工的必然结果,或者说是分工现象的副作用。我们之所以朝着专业化方向发展,不是因为我们要扩大生产,只是因为它为我们创造了新的生存条件。”[1]232其三,前者属于“社会唯名论”,后者属于“社会唯实论”[7]。涂尔干认为,社会优于个人,但是社会并不等于个人的简单叠加,他曾打比方说,我们要了解水的流动性,可是我们通过研究组成水的要素如氧和氢就能了解到水的流动性吗?因此,在涂尔干看来,具有本体意义的实体是社会,而不是个人。涂尔干的理论取向非常鲜明:社会始终对于个人具有优先地位。在他看来,“与其说个人是社会的创造者,还不如说他是社会的产物”[1]309。有学者明确指出,在涂尔干那里,“社会既是个整体,也是个结构;社会既是根源,又是目的自身”[8]。

关于马克思与涂尔干的比较研究。在《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一书中,吉登斯曾这样指出:“从马克思到涂尔干,不仅意味着从早一辈社会思想家向晚一辈社会思想家的转移,而且还意味着制度语境和学术传统上的重大变化。”[9]77在这样的“转移”和“变化”中,马克思与涂尔干二者的差异比较集中地体现在对以下两个问题的探讨上。

其一,关于人的存在方式。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马克思哲学的最高理想和价值诉求,但是在资本主义的分工条件下,马克思认为分工导致了人的“缩小”,限制了人的全面发展。马克思引用勒蒙特的话说:“我们十分惊异,在古代,一个人既是杰出的哲学家,同时又是诗人、演说家、历史学家、牧师、执政者和战略家。这样多方面的活动使我们吃惊。现在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筑起一道藩篱,把自己束缚在里面。我不知道这样分割之后集体的活动面是否会扩大,但是我却清楚地知道,这样一来人是缩小了。”[10]因此,打破这种限制,走出“单面化”,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即“通才”是马克思所祈盼的理想。与马克思不同,涂尔干却对“专才”情有独钟。他所推崇的是那些具有界限意识、专业意识,有着自己的“自留地”的专家,嘲讽的那些看似多面手的“全才”或“通才”实际上都是“半吊子行家”。涂尔干指出,现代社会必定是专业化发展的。因此,现代人“只有在个人的活动变得更加专业化的时候,它们才会显得更加丰富,更加强烈”[1]362。所以,他认为:“我们的责任不在于扩大我们的活动范围,而在于使它们不断集中,使它们朝着专业化的方向发展。必须划定我们的范围,选择一项确定的工作,全心全力地投入进去。”[1]359我们并不是一定要成为“有能力去关心一切,尝试一切,玩味一切,理解一切,能够将所有最优秀的文明聚敛和体现在自己身上”的“完美的个人”[1]4。事实上,“通才”抑或“专才”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马克思针对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片面化和“异化”;而对涂尔干来说,专才恰恰是对高度分化的现代社会最有力的解释。

其二,关于现代社会的出路。按照吉登斯的分析,“涂尔干既没有在其著作中使用圣西门的‘工业社会’术语,也没有使用经济学家的‘资本主义’,而是运用了‘现代社会’或‘当代社会’”[9]231。这一术语更替的背后潜藏的是涂尔干对于我们所处的社会的重要诊断,降低了阶级冲突、革命的重要性,推崇的是渐进性、累积性的变革。吉登斯还认为“异化”和“失范”概念分别代表了马克思与涂尔干对“现代社会所作的批判性解释的重点”[9]253。在涂尔干看来,现代社会秩序必须植根于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张力之上,特别是要把个人的诉求与维系社会运转的道德一体性要求整合起来。他的《社会分工论》所关注的核心问题就源于“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呈现出明显的道德模糊性”[9]85,一方面是个人专门化的发展要求,另一方面是“普遍发展的个人”的道德愿望。因此,现代社会“必须建立在集体道德的统一性上,同时又必须最大限度地体现个人的权利与自由……主要的问题是要扩大个人发展其潜能的具体机会,并与现代社会秩序建立在其基础之上的道德原则相统一”[9]227。涂尔干认为:“经济的重组不可能提供解决现代世界中引起社会主义‘危机’的主要办法,因为危机的原因并不是经济方面的,而是道德方面的。”[9]231-232因此,现代社会的整合与重建,必须诉诸于道德统一性,这是涂尔干诊断现代社会问题所给出的方案。在涂尔干看来,“就现代社会所面临的困境而言,再援引传统社会的专制纪律是无济于事的,只有通过社会分工的分化所带来的道德统一才能解决问题”[9]134。

由于对现代社会“病理”(表现为非人性化)的不同诊断,涂尔干与马克思开出的“药方”也不同。如果说面对“道德失范”的现代危机,涂尔干指出了“道德整合”的出路,即唤醒个人的道德意识,让个人认识到他在这个生产的有机整体中的作用,实现道德认同,“工人只有在道德上认同他在分工中所起的特殊作用,他才能够作为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人享有高度的自主性,才能够既免受无差别社会中那种严厉的道德一致性的专横,又免受不可实现的欲望的压抑”[9]260,那么,面对源自于资本主义生产分工的“异化”,马克思指出必须“消灭分工”。只有消灭分工,“职业类型化”的局限将被打破,人将从社会关系的人格化身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实现人性的普遍特质。

参考文献:

[1]涂尔干.社会分工论[M].渠东,译.北京:三联书店,2000.

[2]赵家祥.分工的实质及其社会作用[J].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06 (3):2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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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杨光飞.分工的意涵:优化经济还是整合社会——亚当·斯密和迪尔凯姆对于分工的不同阐释[J].江汉论坛,2005(3):30-33.

[8]渠敬东.涂尔干的遗产:现代社会及其可能性[J].社会学研究,1999 (1):29-48.

[9]吉登斯.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对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著作的分析[M].郭忠华,潘华凌,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171-172.

(责任编辑:张群喜)

作者简介:王虎学,男,甘肃庆阳人,中共中央党校马克思主义理论教研部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理论、价值与文化。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马克思主义价值观研究”(15CKS032);中共中央党校2015年度校级科研项目“马克思主义价值观及其当代意义研究”。

收稿日期:2015-12-10

中图分类号:C9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014(2016)01-005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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