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钦州话的“VAA”结构
2016-03-15吴燕侠
吴燕侠
(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
广西钦州话的“VAA”结构
吴燕侠
(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
内容摘要:广西钦州话的单音节形容词重叠式“AA”有一独特的用法,可置于动词“V”后构成“VAA”结构,其中“V”以单音节持续动词和活动动词为主,形容词重叠式“AA”作为“V”状态补语,是句子信息的焦点。“VAA”格式通常出现于“把”字句、被动句以及无标记受事主语句中,具有表增量与表评价两种基本功能。
关键词:钦州话;“VAA”格式;增量;评价
一、引言
钦州市位于广西南部,钦州话属于粤语钦廉方言片。钦州话也称钦州白话,以钦州镇的方言为代表。
钦州话中,单音节形容词重叠“AA”式的用法比较特殊。它可位于动词后,构成动补式的“VAA”结构,如“食慢慢”、“走快快”等。“VAA”是钦州话的一种特殊格式,在普通话里并无对应的说法。例如:
(1)你嗰间屋扫净净呐。你的这间房屋打扫得很干净啦。
(2)阿公捉腰骨弯低低。爷爷把腰弯得低低的。
上例中,“扫净净”、“弯低低”均为动补结构,在普通话中通常需要分别说成“打扫得很干净”、“弯得很低”。
本文主要讨论钦州话“VAA”结构的构成特点、使用限制、结构类型及语用功能。
二、VAA的构成特点
2.1 动词的特点
郭锐[1](1994:284—297)对动词的过程结构进行分类,认为有终点的动词可带“了”、“过”,有续段的动词能搭配时量宾语。税昌锡[2](2005:95—101)依据动词过程的有界和无界性质,划分了性质动词和活动事件动词,其中,活动动词又包括起始动词、持续动词、活动动词、活动—事件动词、事件动词、达成动词和完结动词等。钦州话的VAA结构中,V主要包括持续动词和活动动词,或有时间节点,或有时间续段;有的能搭配时量宾语,有的可带“了”或“紧”。
2.1.1 持续动词
进入VAA结构的持续动词,用于表达人或物在某个处所位置的持续状态。例如:
(3)今日趁墟人多,我回来行慢慢。今天赶集的人很多,回来的时候我走得很慢。
(4)捉船头挨摱正正。把船头摆得更直点。
(5)嗰啲菜挨阿妹洗净净。这些菜被妹妹洗得干干净净。
以上各例格式中的动词表示某时间段里动作的持续进行,动词“行”、“摱”、“洗”可搭配时量宾语“路行了成日”、“船头摱了成日”、“衣服洗了成日”,也可搭配“紧”,如“行紧”、“摱紧”、“洗紧”。
2.1.2 活动动词
活动动词即可表示瞬间动作完成,也可表示某时段内动作的重复。例如:
(6)捻嗰只钟挂高高。把这个钟挂得很高。
(7)捋笔来修尖尖。把笔拿来削得更细些。
(8)索挨挒直直。绳索被理得很顺很直。
上例中,动词“挂”、“修”、“挒”有内在时间节点,可以“一下”搭配,如“挂一下”、“修一下”、“挒一下”。
进入“VAA”结构的动词以单音节动词居多,只有极少数几个双音节动词能够进入“VAA”结构。如:
(9)揾只人执拾净净嗰间屋。找个人把这间屋子打扫得很干净。
(10)嗰只鬼嗒花瞭死死。这个女人打扮得很迷人。
2.2 形容词的特点
2.2.1 AA的语音变化
汉语的形容词重叠形式上是语音在时间维度上的延续,涉及衍音、词缀、变音等现象。钦州话“VAA”格式的“AA”为单音节形容词重叠形式,如“薄”—“薄薄”、“紧”—“紧紧”、“低”—“低低”等,且后一个A较之前者有降调或轻声的音变现象。单音节A是性质形容词,在钦州话中可单独成词,可受程度副词“很”修饰,方言中为“好”。例如:
好薄(很薄)
好饱(很饱)
好威(很漂亮)
但重叠后的AA形式为状态形容词,不接受程度副词修饰。
2.2.2 AA的语义指向
有的指向受事。例如:
(11)猪肉切薄薄。猪肉切得很薄。
(12)花生米炒脆脆。花生炒得很香脆。
例句中,“薄薄”、“脆脆”是动作“切”、“炒”行为后的结果,这个结果语义上指向受事“猪肉”、“花生米”。
有的指向与事。例如:
(13)祝你今年钱发多多。祝愿你今年赚很多钱。
(14)整条街我揾齐齐通diam都揾某到。整条街我都找得很仔细,怎么也找不到。
有的指向行为本身。例如:
(15)佢捉嗰盘花搬紧紧。她把这盘花抱得很紧。
(16)嗰啲粟包要煲耐耐。这些玉米需要煮很久。
2.2.3 AA的信息突显
刘丹青[3](1995:10—15)指出,补语通常是一个句子的信息焦点。尹绍华[4](2002:213—217)认为补语指称的是新状况,并且是语义信息的焦点,“而不是以动词指称作为原点动作行为本身”。谭雨田[5](2013:248—261)调查了香港粤语话题信息的语法特点后指出,当语句处于“大话题+次话题+评价”的结构关系时,评价整个句子的核心信息。评价是焦点,可以用于“怎么样”提问,VAA结构的句子,一般“怎么样”是对补语AA的提问,AA有突显信息焦点的作用。例如:
(17)你嗰间屋通diam呐?/你嗰间屋扫得通diam呐?扫得净净了。
(18)嗰件衫通diam呐?/嗰件衫穿得通diam呐?穿得威威
三、VAA的句式限制与结构类型
3.1 VAA的句式限制
“VAA”入句对句式有一定的选择性。该格式通常出现于“把”字句[如例(2)、例(4)],无标记受事主语句[如例(3)、例(5)]等。此外,“VAA”结构还常常用于被动句中。钦州方言中的被动标记是“挨”,因此,“VAA”多见于“挨”字句。如:
(19)细佬头壳挨剃光光。弟弟的头被剃得光溜溜的。
(20)放在船头嗰索挨挒直直。放在船头的绳索被摆得笔直笔直的。
(21)嗰只钟挨挂高高。这个钟被挂得高高的。
(22)船头挨摱正正。船头被扳得直直的。
“VAA”用于被动句,不是为了突出受事主语的“不如意”的语义特征(王力[6]1985:88),也不是彰显语义上的“称心”的语用倾向性(邢福义[7]2004:374—398),其功能是描写受事主语经过某一动作行为后表现出来的状态特征。
3.2 VAA的结构类型
一般认为,现代汉语动词带词缀“得”与状态补语相连,状态补语的指称发生在谓语动词指称之后,语义上对谓语动词状态的描写;依据补语的语法成分分类,可由动词、形容词、“副词+形容词”以及小句充当(朱德熙[8],1982:3—40)。在方言研究中,覃东升[9](2008:202—213)对广西宾阳平话的“得”从获得义他动词到状态补语标记的语义虚化路径进行描述。钦州话VAA结构,动词后添加词缀“得”,形成“V得AA”,也是对事件活动状态的一种带主观评判的描述,显示“AA”是动作获得的结果。例如:
(23)乜人捉嗰块田啲秧插密密?谁把这田里的秧苗插得那么密?
(24)屋佢啲猪喂肥肥了。家里的猪养得很胖了。
上例中,“密”和“肥”的标准是主观判断的结果,“插密密”、“喂肥肥”可以形成“插得密密”、“喂得肥肥”,添加状态补语标记“得”,在做出评价的同时体现了补语状态与动词动作的因果关系。但在日常语言中,只有特意强调补语信息,进一步加强情感语气时,才会添加词缀“得”。例如:
(25)嗰件事,我真是做得错错喔!这件事情,我真的做得大错特错啊!
彭小川[10](1998:53—57)指出粤方言广州话中,状态补语标记“得”和“到”的差异,“得”倾向于对动作进行描写、判断或评价,“到”意在强调动作的结果和程度。钦州话VAA结构中,也可添加状态补语标记“到”。例如:
(26)拈去考试嗰笔挨我修尖尖。拿去考试的笔被我削得尖尖的。
(27)嗰啲菜挨老妹洗净净。这些菜被妹妹洗得干干净净的。
上例中,“修尖尖”、“洗净净”也可为强调动作与补语状态的关系而添加词缀“得”和“到”。“修得尖尖”、“洗得净净”表达动作与补语状态是时间先后的因果关系,强调动作结果状态的描写。“修到尖尖”、“洗到净净”强调动作结果达到的程度。而当AA表时间、范围语义时,不搭配表程度状态标记“到”。例如:
(28)整条街我揾齐齐通diam都揾某到。整条街我都找得很仔细,怎么也找不到。
(29)今日趁墟人真是多,我行耐耐正到屋。今天赶集的人很多,我走很久才到家。
上例中,“齐齐”与“耐耐”分别表示范围广和时间长,不能添加状态补语标记“到”。
四、VAA的语用功能
4.1 表示动作增量
从世界各语言的共性来看,“各语言的重叠式经常负载的最为显著的意义是 ‘量的增加’”(Moravcsik[11]1978;张敏[12]1997:37—45),这种通过语法手段实现语义增量的用法已得到心理学实验的证明(王贤钏、张积家[13]2009:48—54)。钦州方言的“VAA”格式最基本的功能是用来表达语义上的增量。例如:
(30)酸菜挨石头压实实。酸菜被石头压得严严实实的。
(31)我地出多啲力捉渔网丢远远。我们多使点劲把渔网丢远一点。
(32)嗰啲粟包要煲耐耐。这些玉米要煲久一点。
(33)佢扫净净嗰间屋。他把这间房屋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以上四例,“压实实”的意思是“压得严严实实的”,“丢远远”的意思是“丢远一点”,“煲耐耐”的意思是“煲久一点”,“扫净净”的意思是“打扫得干干净净”,语义上分别比没有重叠的基式更进一层。句中的“VAA”格式体现了语义上的增量,即说话人在表达某一动作行为的状态、数量、程度、性质义时有意朝增大的方向说,这是语义强化的一种语法手段。
4.2 表示主观评价
在表语义增量的基础上,钦州话的“VAA”格式又衍生出主观评价功能,即用来表达说话人对某一事物的观点、态度或感觉。评价性的“VAA”格式多用于已然事件句,句首通常由一个评价客体充当话题。看实例:
(34)嗰盘花佢搬定定。这盆花她抱得紧紧的。
(35)老窦买的花瓶跌碎碎了。父亲买的花瓶摔得粉碎了。
(36)嗰啲果树早时种疏疏了。这些果树已经种得很稀疏了。
(37)你屋嗰猪养肥肥啦。你家的猪养得肥肥的。
以上四例,“搬定定”的意思是“抱得紧紧的”,“跌碎碎”的意思是“摔得粉碎”,“种疏疏”的意思是“种得很稀疏”,“养肥肥”的意思是“养得肥肥的”。这些例句均体现了说话人对所陈述事物的主观评价。
“VAA”的评价义主要源自格式中的形容词重叠式“AA”,它们表示的属性都跟一种量的观念或是说话的人对于这种属性的主观估价作用发生联系(朱德熙[14]1980:5)。从跨语言的角度来看,不仅是汉语的形容词重叠式与主观看法有关。世界上诸多语言的形容词重叠均可用于“强化其所表的特性”(Aikhenvald[15]2007:43)。当说话人在叙述某一事物的特点、性状并有意对其进行强化时,其实就暗含了他对该事物的观点、态度或感觉,因此能够产生评价义。
五、结语
汉语普通话中,形容词可置于动词后充当补语,典型格式是“VA”、“V得A”、“V得不A”。本文对钦州话的调查表明,汉语方言中形容词重叠式也可后置于动词,构成“VAA”式的动补结构。这一方言事实丰富了汉语动补结构的类型。至于“VAA”这类格式的形成机制是否属于由话语反复发展为重叠式,即由语法库藏外的语用现象进入语法库藏内的形态库藏(刘丹青[16]2012:1—11),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汉语方言的比较范畴和否定范畴”【12 JJD 740013】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郭锐:《汉语动词的过程结构》,马庆株主编:《二十世纪现代汉语语法论文精选》,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284~297页。
[2]税昌锡:《动词界性分类试说》,《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第95~101页。
[3]刘丹青:《语义优先还是语用优先:汉语语法学体系建设断想》,《语文研究》1995年第2期,第10~15页。
[4]尹绍华:《试论状语与状态补语的区别》,《西南民族学院学报》2002年第2期,第213~217页。
[5]谭雨田:《香港粤语“V落”的语法特点》,刘丹青编:《汉语方言语法研究的新视角》,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248~261页。
[6]王力:《中国现代语法》,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88页。
[7]邢福义:《承赐型“被”字句》,《汉语被动表述问题研究新拓展——汉语被动表述问题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3年,第374~398页。
[8]朱德熙:《现代汉语语法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3~40页。
[10]彭小川:《广州话的“V得(O)”结构》,《方言》1998年第1期,第53~57页。
[11]Moravcsik,E.“Reduplicative Constructions”,In Greenberg,J.H.(ed s.),Universals of Human language Word Structure,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8.
[12]张敏:《从类型学和认知语法的角度看汉语重叠现象》,《国外语言学》1997年第2期,第37~45页。
[13]王贤钏、张积家:《形容词、动词重叠对语义认知的影响》,《语言教学与研究》2009年第4期,第48~54页。
[14]朱德熙:《现代汉语语法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3~40页。
[15]Aikhenvald,A.Y.“Typological Distinctions in Word Formation”,In Shop en,T.(ed s.),Language Typology and Syntactic Description:Gram matical Categories and the Lexic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43.
[16]刘丹青:《原生重叠和次生重叠:重叠式历时来源的多样性》,《方言》2012年第1期,第1~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