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史记诗”的学科意义和历史地位*
2016-03-15任竞泽
任竞泽 樊 婧
元代“史记诗”的学科意义和历史地位*
任竞泽 樊 婧
[提 要]元代“史记诗”是元代史学史和“史记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元代文学史、批评史及其《史记》接受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和意义。“史记诗”作为独特的文学、史学文体形式,其概念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研究元代“史记诗”要有鲜明的辨体意识。元代“史记诗”文献丰富,通过分类统计和总结分析,可以从多维度视域来观照元人如何以“史记诗”来接受和阐释《史记》的,进而透视出元人的文学观和史学观,这既可以弥补元代“史记学”研究的不足,也可以拓展元代史学研究的学术领域。元代史记诗具有“以史为鉴,经世致用”、“名为咏史,实为咏怀”、“立意必奇,贵在翻案”和“王道德治,治乱兴衰”等多重内涵特征。
[关键词]元代史记诗 内涵特征 学科意义 历史地位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外史记文学研究资料整理与研究”(项目号13&ZD111)、中国社会科学院创新工程重大项目“《中华思想通史》之《中华文艺思想通史》”的阶段性成果。
元朝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建立,由于社会现实的剧变、理学思想占统治地位以及各民族多元文化的融合激荡,使得元代史学思想呈现出不同于以往的丰富多彩的内容风貌,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史记》评论研究是东汉以来历代中国史学史和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形成了一个专门学术领域即“史记学”。在“史记学”史上,虽然元代与唐宋明清各个朝代所取得的卓越成就和繁荣态势相比,显得有些冷落和薄弱,但“咏史诗”中“史记诗”的相对兴盛和独具特色,或许可以弥补这一缺陷和不足。
一、概念界定与文体辨析
“史记诗”是指自东汉班固《咏史》诗以来,历代诗人以《史记》为题材,描写史记中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历史遗迹以及读《史记》而产生的深沉历史感慨,为咏史诗中的一种。关于其发展演变和主要内涵,也即赵望秦所云:“自东汉班固取材于《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所作《咏史》一诗,诗人对《史记》的接受历经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数千年,诗人或咏其人其事,有专咏一人一事,有合咏数人,表达与司马迁之共鸣;或深化补充司马迁论赞者,也有与司马迁观点相悖而另辟蹊径者。”①关于“史记诗”与“咏史诗”之间的关系,赵望秦云:“咏史诗是融文学与史学特质于一体的重要诗歌体式,其创作立足于历史,取材于史料,《史记》作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通史巨著,又是史学与文学完美结合的传世作品,自然成为咏史诗创作者的创作源泉。”②
首先,明确地读《史记》而产生感慨进而以之为题写成的咏史诗。如宋张耒《读周本纪》,洪适《读秦本纪》,金李俊民《读项羽传》,明沈周《读汉高纪》,清蒋楛《孝景本纪》等。这是狭义的、明确的史记诗。在元代共有如下20篇:侯克中《伯夷传》,刘因《读汉高帝纪》,郝经《读张良传》,王恽《读李斯传》,马臻《读秦纪》、《汉景帝纪》,黄庚《读秦纪》,叶颙《读秦始皇纪》,宋无《鲁世家》、《龟策》,佚名《读项羽传》,胡祗遹《读高祖传有感》、《读范苏二子传》、《读汲黯卫青传有感而作》,王旭《读汉文帝纪》、《读荆轲传》,张弘范《读韩信传》、《读李广传》,李继本《读贾谊王粲传》等。
其次,所咏历史人物、事件、遗迹等咏史怀古诗篇,通过对诗歌内容、典故及所咏人物事件等进行辨析,认定是《史记》中所独有的,这介于狭义和广义之间,即通过题目和篇名并不能完全肯定这是“史记诗”,只有通过辨体分析,才能肯定并指明其与泛泛的咏史诗之间的区别。如第一首“史记诗”即班固的《咏史》就属于这一类。此诗直接取材于《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的“缇萦救父”史实,也就是说虽然题目《咏史》是泛泛的、模糊的并不能望题而明为史记诗,但诗中的内容“缇萦救父”却是最早且唯一出现在《史记》中,为司马迁所记载,故而便可认定为史记诗。这首诗“在咏史诗史、诗歌史乃至文学史上都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其在《史记》接受史上的地位则更为突出。此诗可说是现存的,第一首完整的《史记》为取材渊薮的咏史诗。”③再如关于咏张良的,唐胡曾、元陈孚、马臻等的同题《圯桥》诗;关于韩信的,唐罗隐《漂母冢》,宋俞德邻《漂母墓二首》,元吴存《淮阴漂母墓》等等,其中的张良圮桥进履和韩信的漂母饭信、报金漂母等故事都是最早且唯一为《史记》所记载的,这显然可以认为是“史记诗”。
第三,广义上的“史记诗”,是指历代咏史诗中所吟咏描写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及历史遗迹等都是《史记》中所记载和提到过的,那么也就可以称为“史记诗”。但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将其称为史记诗又是不严格的和宽泛的。那是因为有许多历史人物和事件并不单单在《史记》中有记载,如先秦史传《尚书》《国语》《左传》《战国策》等,以及诸子著作《论语》《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等,均为《史记》中各个部分如本纪、世家、列传所本和史料来源。我们以《史记与咏史诗》所辑录的史记诗文献为例,书中大量的史记诗诸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纣王、伊尹、比干、周宣王、周幽王、秦穆公、百里奚、季札、阖庐、夫差、齐桓公、燕昭王、晋文公、楚怀王、勾践、范蠡、子产等等,同样是咏史诗,既在《史记》中有所记载,也同时在先秦史书中有所记载,所以就不能说是严格的“史记诗”。其它如描写管子、晏子、老子、韩非子的咏史诗,其题目为《读道德经》《读庄子》《读韩非子》等亦不能就简单称之为“史记诗”。先秦的如此,而汉代诸如吟咏刘邦、项羽、张良、韩信、李陵等汉武帝前后历史人物的,这在班固《汉书》中也多有记载,尽管很多是取材于《史记》的,但显然我们也不能武断地称之为“史记诗”。经统计,《史记与咏史诗》中所载的“咏史诗”多达3500余首,其中大部分属于第三种情况。所以,可以这样说,所谓“史记诗”这个概念或名称在某种意上更多是指广泛意义上的咏史诗。也因此,我们对“史记诗”进行如此辨析,就是让研究者能够更为准确地、公允地认识和评价“史记诗”在史记学、史学史、文学史以及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和意义。同样,我们研究元代“史记诗”也要有这种鲜明的辨体意识。
二、学科意义和历史地位
“史记诗”作为中国古代一种诗歌文体形式,一向被认为是《史记》对诗歌的影响而产生的,是中国诗史及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其诗学批评史、接受史及史学史地位和意义则往往被忽视。
首先,韩兆琦称“历代吟咏《史记》人物的诗歌实际就是以诗歌形式评论《史记》人物。”④宋嗣廉把史记诗称作“评论《史记》人物的诗歌”,或“用诗歌形式评论《史记》人物”,或“《史记》人物诗评”,反复强调了史记诗的文学批评史意义。针对这一重文学史而轻批评史的现象,宋嗣廉认为:“评论《史记》人物的诗歌,与其它形式的评论几乎是同时问世的”,“以《史记》人物为题材的诗歌,实际是以诗歌的形式评论《史记》的诗论。”⑤
其次,关于史记诗在历代读者、学者接受传播《史记》过程中的美学特征和理论内涵,宋嗣廉和赵望秦这两位当代在“史记诗”文献整理及学术研究上最有成就的史记学专家都有深入地阐释和论述。如宋嗣廉便有两篇论文都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研究史记人物,分别是《从接受美学角度看:李白与〈史记〉人物的情结》⑥和《元曲“接受”史记人物方式举隅》⑦。史记学家韩兆琦先生在评论宋嗣廉《历代吟咏史记人物诗歌选读》一书时也称:“宋嗣廉先生这部著作,正如同行学者所评价的,是以历代吟咏《史记》人物诗歌为研究对象,以接受美学为理论基础,立意于诗论的高度,为《史记》研究又构建了一个新的平台,开辟了一个新的视角。”⑧赵望秦先生在《古代诗人接受〈史记〉述略》一文中,首先简要介绍接受美学在西方的兴起以及在中国的引入和研究态势,接着称“本文试图借鉴西方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的研究方法,以特殊的读者群——古代诗人为接受主体,以咏史创作为探讨中心,依据《史记》与各个时期咏史诗的具体情况进行研究,梳理古代诗人对《史记》的接受过程,以期在此基础上厘清咏史诗与《史记》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它们在文学史、史学史上的价值和作用。”⑨
第三,“史记诗”的“史记学”及史学史意义。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自其诞生之日起,便成为中国史学史和文学史的经典组成部分,并形成了一个专门的学术领域“史记学”,历代学者可以说从社会、政治、历史、文化、思想、艺术、文学等各个角度都进行了广泛而深入地研究,也成为中华文化的宝贵遗产。其中,史记诗显然是史记学研究的重点之一,基重要性正如韩兆琦所言:“诗论《史记》人物,是《史记》研究成果的一种独特表现形式,也是《史记》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此,宋嗣廉有专文《吟咏史记人物的诗歌也是史记研究的成果的一种表现形式》,文中称:“以《史记》人物为题材的诗歌,实际是以诗歌的形式评论《史记》的诗论,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诗歌本身就是《史记》研究的一种成果形式,是《史记》研究的一部分。这些诗歌的出现也对《史记》传播普及和《史记》研究深入发展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⑩
赵望秦先生亦从史记诗的产生和史记诗与咏史诗之关系等方面来看史记诗对咏史诗及史记研究的重要价值。如他称:“《史记》所成功塑造的大批历史人物形象,也自然成为了他们或直接或间接的吟咏对象,由此而产生的咏史诗即为其接受《史记》的创作成果。这些诗歌既是反映《史记》对后世诗歌文学影响的有力证明,同时也是咏史诗中特殊的一类,于《史记》和咏史诗都有着不容小觑的研究价值。”
值得注意的是,元代史记学及其史记诗各自在中国史记学史上和历代史记诗发展史上都处于最薄弱的时期,但这也更能看出我们研究元代史记诗的独特价值。关于史记学的发展脉络,《史记》研究专家张新科先生在《“史记学”史述略》一文中将其分为如下六个时期:汉魏六朝萌芽期、唐宋形成期、元明发展期、清代高潮期、近现代转折期、当代大盛期等。文中,虽将元明共同作为史记学的发展期,但主要论述焦点在明代,认为明代是史记评论的兴盛期,而对元代所述则廖廖数语,从中可见元代在史记学的发展过程中是历代评论研究链条中最薄弱的一环。
同样,作为史记学研究组成部分之一的史记诗,元代史记诗在中国古代史记诗发展史上也是最为冷清的一个时代。这主要体现在元代史记诗的诗人和诗作数量上的相对稀少,当然也与元诗本身在中国诗史上的地位薄弱及历来不受关注有关。此外,从宋嗣廉和赵望秦两位学者对史记诗的发展分期描述中也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如宋嗣廉在《诗评史记人物的历史轨迹》一文中,对自东汉班固以来的史记诗从汉魏六朝、唐宋、明清各个时期都有全面地论述,唯独对元代只字未提。赵望秦在《古代诗人接受史记述略》一文中将史记诗发展分为七个时期,即两汉萌芽期、魏晋南北朝初步发展期、隋朝过渡期、唐五代成熟稳定期、两宋变革翻新期、元明持续发展期以及清代集大成期等。其中对明代认为“有明一代,《史记》研究重新繁荣”,而元代“史记诗创作相对薄弱”,并指出其原因,即“造成有元一代史记诗创作相对薄弱的原因,主要在于时代以及文学整体模式的改变,小说、戏曲等俗文学逐渐发展并占据主导地位,诗歌等传统文学体式成就不大。”同时指出,“元代《史记》研究较为薄弱,但并非毫无建树。”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元代史记学或者说《史记》研究较为薄弱,但元代“史记诗”诗人、诗作众多,相对于元代《史记》研究的其它方面仍是最为重要的和最为繁荣的,这对于元代史记学可谓意义重大。
三、分类概观及总结分析
元代“史记诗”作者达110人,诗作451首。我们以如下几个角度对这些诗人和诗作进行分类统计,从多维度视域来观照元人以史记诗这一文体形式对《史记》进行接受和阐释,进而透视出元人的史学思想和文学观念。这不但可以弥补元代史记学研究的不足局面,还能够深化拓展元代史学思想研究的学术领域,从中看到史记诗在元代史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和价值。
首先,我们把元代史记诗作家按照诗作数量多寡进行排列,以见概貌。徐钧最多,达72首。包括始皇、坑儒460余人、嫪毐、赵高、项羽、虞美人、范增、项伯、汉高祖、纪信、吕后、周昌、武帝、燕昭王、三晋、赵武灵王、魏文侯、魏惠王、段干木、田子方、韩昭侯、齐威王、齐宣王、钩弋夫人、萧何、张良、四皓、陈平、周勃、周亚夫、韩非、申不害、孙膑、吴起、卜子夏、赵括、卫鞅、苏秦、鬼谷子、张仪、白起、孟轲、荀卿、孟尝君、平原君、毛遂、信陵君、春申君、范睢、乐毅、廉颇、赵奢、赵括、李牧、田单、鲁仲连、屈原、吕不韦、豫让、聂政、荆轲、燕丹、李斯、樊哙、郦食其、陆贾、叔孙通、季布、李陵、司马相如、文君、董仲舒、朱买臣等。
其次宋无,共36首。包括项羽、楚歌、公莫舞、未央宫、刘媪、吕氏、汉文帝、朝鲜、汉宫、姑苏台、王蠋、鲁世家、范蠡、郑庄公、婴臼、闻招、发踪、陈平、周勃、夷齐、晏子、甘罗、穰侯、须贾、蔺相如、过秦、豫让、关中、娄敬、扁鹊、郭吉、董仲舒、李延平、韩嫣、龟策、司马迁等。
杨维桢位列第三,凡28首。包括烽燧曲、腊嘉平、鸿门会、虞美人行、杯羹辞、咏古四十二首(其八)、金台篇、女史咏李夫人、女史咏钩弋夫人、赤松祠、紫芝曲、城门曲、芦中人、大良造、三邹子、夷门子、春申君、天下士、文信侯、聂政篇、易水歌、樊将军、厕中鼠、田横客、高阳酒徒、陆大中、冰山火突词、览古四十二首(其十一)等。
其后是王恽,计24首,包括陪总管陈公肇祀商少师比干庙、虞姬墓、题范亚父增墓、过宋义墓、望歌风台、拜奠鲁文宪王庙二十八韵、望黄金台有感、望黄金台歌、拜奠宣圣林墓、四皓图七首、汉丞相条侯庙、单父琴台、信陵公子行、读李斯传、魏豹故城、田横墓歌辞、董大夫庙二首等。侯克中20首,包括尧、舜、夏、商、周、秦、项羽、汉、汉高祖、武帝、吊屈原、荀子、读孟子、庄子、漫赋、张子房、伯夷传、老子、吕不韦、董仲舒等。张养浩16首。包括茅焦、登徐州项王戏马台、过沛县高祖庙、吕后、武帝、左师触龙、李斯赵高、咏史彭越、题李广犯夜图、咏史公孙贺、方父偃等。陈孚15首,包括里歌、秦长城、徐州、范增墓、沛县歌风台、圯桥、留侯庙、博浪沙、聊城县、上蔡县驿(其一)、淮阴庙、漂母塚、李陵台约应奉冯昂宵同赋、邯郸怀古、广川大夫庙等。刘因12首,包括虞帝庙、读汉高帝纪、黄金台、四皓图、四皓二首、夷皓、颜曾二首、和咏荆轲、登荆轲山、井陉淮阴侯庙二首、井陉淮阴侯庙等。李昱12首,包括咏史始皇、咏史项羽、咏史项伯、咏史陈涉、咏史萧何、咏史张良、咏史陈平、咏史韩信、咏史郦食其、咏史陆贾、咏史叔孙通、咏史季布等。胡祗遹12首,包括读高祖传有感、歌风台、题四皓图、题四皓闲适图、题舍馆壁四皓图、题四皓图、读庄子、题闵子祠碑阴、登鸣琴堂故基、读范苏二子传二首、读汲黯卫青传有感而作等。郝经11首,包括比干墓、书里祠、题项王墓、寓兴(十三)、曲阜怀古周庙、曲阜怀古孔林、曲阜怀古杏坛、曲阜怀古颜巷、贤台行、咏陶咏荆轲、读张良传等。
10首以下的有:王旭10首。冯臻、叶懋9首。蒋民瞻、吴师道、金涓6首。许衡、马祖常、赵孟頫、李孝光5首。周权、张宪、尹廷高、傅若金、袁桷4首。王逢、陈泰、释善注、张弘范、宋褧3首。黄庚、吾丘衍、柳贯、何中、纳延、郭钰、黄溍、胡长孺、黄庚、李继本2首。徐天佑、张瀚、欧阳玄、李庭、叶颙、陆圭、夏溥、韩中材、王士熙、张九思、佚名、施钧、陈樵、宋禧、朱本初、吴澄、陈宜甫、韩性、张昱、刘原俊、镏廉、揭徯斯、李源道、杨少愚、虞集、白珽、谢应芳、周驰、王冕、郑元祐、刘致、卢大雅、周巽、方回、杜仁杰、吴澄、黄玠、刘敏中、张翥、卢亘、程煜、张浚、卢琦、邓文原、王翥、萧襫、许有壬、赵良庆、方行、刘一飞、陈秀民、方澜、胡天游、白英、张崇、王沂、陈基、杨文选、钱士龙、王思衍、吴存、刘中孚、王盘、黄镇成、藤安上、吴莱、泰不华、朱与诚各1首。
其次,元代史记诗所咏史记人物次数依次排列如下:四皓(24个作家)32首,刘邦31首,项羽25首,秦始皇16首,张良21首,荆轲、韩信各12首,燕昭王11首,夫差10首,范增9首,李陵8首,武帝、孔子、夷齐各7首,虞美人、伍子胥、贾谊、董仲舒各6首,季札、李斯、郦食其5首,陈平、周勃、庄子、春申君、鲁仲连、屈原、陆贾各4首,其多寡亦颇有意味,从中可以看出元人的历史观,兹不赘述。
第三,元代史记诗之题画诗作家及所画所题史记人物一览。包括释善住、胡祗遹、王恽、刘因、赵孟頫、黄溍、马祖常、李孝光、王逢、王旭、杨维桢、吴澄、黄玠、刘敏中、张翥、卢亘、程煜、张浚、卢琦等人的《题四皓图》,计19人30首诗,大多为由宋入元或由元入明的易代文人,从中可见其时文人的正统历史观和夷夏之别。此外还有诸如王旭《周孔传道图》、张宪《圯桥进履图》、张弘范《老子送西游图》、胡祗遹《题老子出关像》、许有壬《庄子观泉图》、黄庚《题漂母饭信图》、张宪《郦生长揖图二首》、张养浩《题李广犯夜图》、陈泰《李陵悬军遇敌图为秦孝先题》等。
通过以上分类列举元代史记诗的诗人和作品,结合元代诗歌史和批评史实际,我们可以更直观、更具体地总结和看出元代史记诗的一些特点。具体如下:
其二,增强对不知名作家的关注,以及从不同视角观照知名作家,进而在重写文学史和批评史时考虑补足和加强。如徐钧、侯克中、宋无等都是在元代诗史和文学史上不被重视的角色,但是仅仅通过史记诗的角度我们便可透视出他们的文学、史学之学术价值和文学史意义。而王恽、杨维桢、张养浩及刘因、郝经等经典优秀作家、批评家的众多史记诗创作,也可以让我们增加不同的学术视角来对他们进行重新审视和评价。
其三,元代史学思想具有不同于以往朝代的独特面貌,但史记学研究的薄弱对元代史学来说不能说不是一个遗憾。然而,在文学史、批评史、史学史上享有胜誉的众多史记诗优秀诗人的优秀作品,无疑是元代史记学研究可以充分利用的丰富文献资源,具有多学科交叉整合研究的巨大学术潜力,其学术价值显然是不可低估的。
四、内涵特征与功能价值
元朝以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而建立起多民族大一统帝国,元蒙统治者在开拓疆域的过程中,与其它民族逐渐融合,不断接受和主动吸收以汉民族为主的各族先进文化,形成开放多元的文化特征,其史学思想也因而具有了兼容并包与海纳百川的内涵和气概。众多的史记诗对此都有不同程度反映,从中折射出元代史学思想的各个方面。
首先,以史为鉴,发挥史学的经世作用。鉴于宋亡的历史教训,元初统治者和学者都具有总结历史的强烈意识,重视史学的鉴戒功能。同时在思想方面,大多深刻反省宋末理学空谈性命,而于经世救国无济于事的教训,注意学术经世致用的求实精神,有力冲击了空疏风气,对宋末元初学风的转变具有积极意义。元代史记诗对此有全面的反映。如元代著名史学家欧阳玄《比干墓》云:“独夫台上醉红裙,七窍丹心岂忍闻。白日已随流水没,青山犹护太师坟。忠肝一片埋秋草,直气千年起墓云。我亦停骖荐萍藻,太行落木正纷纷。”欧阳玄毕生致力于元朝官方的历史编纂工作,最为突出的贡献是主持编修宋、辽、金三史。他的史学思想充分反映了元代史学思潮的一些基本特色,揭示宋、辽、金三朝兴盛衰亡的历史轨迹,总结治乱兴衰的历史经验。郝经同题作《比干墓》亦云:“已醢九侯纣犹怒,箕子佯狂微子去。三仁一仁独杀身,剖心庶使王心悟。王终不悟国遂亡,朝歌无人至今荒。行人只拜比干墓,有殷贤臣独不亡。”
对秦始皇暴政及秦王朝短祚亡国的历史盛衰充满慨叹,并寻找总结国所以亡的原因。如徐钧《始皇》:“三山有药身旋死,万世无期祚竟亡。速死趋亡皆自取,鲍鲁才歇火咸阳。”马臻《读秦纪》:“六国争雄事已空,南游勒石纪成功。早知三月咸阳火,不买鱼灯照夜宫。”李庭《咸阳怀古》:“连鸡势尽霸图新,兀兀宫墙压渭滨。指鹿只能欺二世,沐猴那解定三秦。倚天楼观余焦土,落日河山几战尘。今古悠悠同一辙,不须作赋吊前人。”对楚怀王亡国教训的总结,金涓《和吴正传五台怀古韵章华台》云:“楚台云栋连天宇,伯气凭陵横九土。方会诸侯求鼎时,天下无周而有楚。一朝吴蔡兵合谋,孤舟江路谁从游?宫花晓露细腰泣,空山落日饿鬼愁。春风过眼秋萧瑟,鋗人一饭那能得。道傍块土栖草烟,夜寒梦落空台前。”对吴王夫差亡国及姑苏台的描述,王旭《姑苏台》云:“自古奢淫是祸胎,姑苏何用起高台。属镂才赐忠臣去,麋鹿便随春草来。风雨尚余遗迹在,山川空使后人哀。一杯略挽樵翁住,共话兴亡坐石苔。”李孝光《姑苏台》:“阊门杨柳自春风,水殿幽花泣露红。飞絮年年满城郭,行人不见馆娃宫。”
总结历史兴衰治乱,以史为鉴,这是中国传统史学的一大特色。元代统治者重视史学鉴戒作用的史学思潮可以说贯穿整个元朝历史。如忽必烈便非常重视古代治乱兴衰的历史,酷爱阅读史书,招募儒生为其陈说古史治乱之由。元朝历代帝王都重视撰修国史实录和前朝历史。元朝末年,社会动荡不安,矛盾重重,在这种山雨欲来的危迫形势下,元顺帝认识到要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以史为鉴,遂“诏修辽、金、宋三史”,以丞相脱脱为都总裁官,其它参与者有欧阳玄、吕思诚、揭徯斯等。元代史学家诸如马端临和胡三省等都重视以史为鉴的史学思想,这体现在他们对《资治通鉴》的评价上。
其次,名为咏史,实为咏怀。咏史诗人由于自身的遭遇与古人产生共鸣,故而往往借古人史事抒发内心的不平之气和表达自己的现实政治观点,使咏史诗在重视兴衰之乱和经世致用之外,更加关注内心情感,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可以说在咏史中文学性最强。这以西晋左思《咏史》八首为代表。
左思的咏史“或先述己意,而以史事证之。或先述史事,而以己意断之。或止述己意,而史事暗合。或止述史事,而己意默寓。”“又往往错综史实,连类引喻,名为咏史,实为咏怀。”元代史记诗中这样的作品亦不在少数。如萨都剌《过李陵墓》:“降入天骄愧将才,山头空筑望乡台。苏郎有节毛皆落,汉主无恩使不来。青草战场雕影没,黄沙鼓角雁声哀。那堪携手河梁别,泪洒西风骨已灰。”马祖常《李陵台二首》:“故国关河远,高台日月荒。颇闻苏属国,海上牧羝羊。”再如纳延《黄金台大悲阁东南隗台坊内》:“落日燕城下,高台草树秋。千金何足惜,一士固难求。沧海谁青眼?空山尽白头!还怜易河水,今古只东流。”
关于咏纪信的尤为代表,如赵孟頫《咏史》:“酒酣斫剑气如云,屠狗吹箫尽策勋。汉室功臣谁第一,黄金合铸纪将军。”周权《纪信叹》:“沛中龙奋芒砀云,咸阳楚炬三月焚。两雄角起鹿在野,三户有楚无强秦。貔貅百万纷如雪,戈矛尽染英雄血。旗旄晓蔽天河云,兵尘夜暗中原月。荥阳数载战不休,重围食尽汉亦忧。将军诈帝出降楚,脱帝虎口真良筹。无何诸将已平楚,事定论功裂茅土。独无旌美到将军,不得褒名纪盟府。男儿死节志已酬,瞑目地下夫何求。吁嗟功怨俱悠悠,汉廷雍齿还封侯。”荥阳之战刘邦被围,纪信扮作刘邦让其逃脱,舍身救主,最终成就汉室基业,可称得上是汉家第一功臣。但建国论功之日,屠狗吹箫之流都被封侯加爵,唯纪信却被遗忘,对此,上述元代史记诗人多为其鸣不平。这继承了宋代王禹偁的观点。其在《荥阳怀古》云:“纪信生降为沛公,草荒孤垒想英风。汉家青史缘何事,却道萧何第一功。”
历代咏史诗人多“借古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借歌颂历史人物,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和内心感慨。如历代文人论贾谊。唐代诗人多感叹其有志难伸、才高不骋的命运,如刘长卿《过长沙贾谊宅》云:“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李商隐《贾谊》:“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王安石的《贾生》则认为贾谊并非不遇于时,当时轻鄙贾谊的名公大臣及其言论都已湮没无闻,而贾谊却仍然为历代文人所景仰,即“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这首诗有力地表达了诗人在变法的艰难处境中,不恤人言、自信刚毅的政治态度,借古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而咏史正须用如此手段”。咏李陵者,如黄镇成《李将军歌》:“李将军,少年意气浮云。青丝络马黄金勒,宝剑错镂交龙文。十二高楼连广道,千金结客大梁门。昨日弯弓连白羽,射杀南山白额虎。归来乡士酒千钟,自向青楼按歌舞。前年起兵从义旗,斩将陷阵身如飞。上功幕府久未报,有酒不乐当何为。”
第三,反弹琵琶,咏史诗贵在翻案。杜牧是中国古代咏史诗史上最具独特风格和创新意识的诗人,其咏史诗的最大特点就是别出心裁,反古人之意而为之,即清人赵翼所评价的“立议必奇僻,好作翻案语。”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亦云:“牧之题咏,好异于人,如《赤壁》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题商山四皓庙》云:‘南军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皆反说其事。至《题乌江亭》则好异而畔于理。”受宋人直接影响,元代史记诗中也多翻案诗。
关于商山四皓之历史事实,《史记·留侯世家》中记载,刘邦欲废太子刘盈,而立戚姬子如意为储。吕后以为不妥,因此向张良求教。张良建议请出商山四皓辅佐太子,后来果然断绝了刘邦易储的念头。对此,历来文人都对四皓之行大为赞赏,如李白《商山四皓》称“一行佐明圣,倏起生羽翼。功成身不局,舒卷在胸臆。”杜牧则反弹琵琶,认为由于四皓辅政,致使刘盈即位,而刘盈软弱,最终让外戚吕氏祸乱朝政,使汉室引发内部纷争。而刘邦当时欲废刘盈,正是看到刘盈“为人仁弱,不类我”,难定国鼎。元人题画诗咏四皓最多,虽因宋元易代,对四皓不仕汉朝多所赞颂,如张翥《题四皓商山图》所谓“千载高风无复见,空余芝草满空山”的传统看法云云,但持反对意见的翻案之说亦不乏其例。如马祖常《题四皓图》云:“不听高皇召,还来太子宫。阿妳人彘祸,吾恨紫芝翁。”赵孟頫《题四画·四皓》云:“白发商严四老翁,紫芝歌罢听松风。半生不与人间事,亦堕留侯计术中。”对四皓初不食汉粟,终从张良之请而出仕汉朝辅佐太子加以嘲讽,并认为这也是吕后乱政的根源。
自司马迁开始,历代文人都对项羽一生功业和自刎乌江的遭遇表示同情或赞美,如妇孺皆知的李清照歌颂项羽的名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云云。杜牧则独辟蹊径,最能体现赵翼所评之“翻案”观点。如《题乌江亭》:“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认为项羽若能听从乌江亭长建议,东渡乌江,则楚汉之争鹿死谁手尚未为可知。元代史记诗中,如张养浩所谓“洪门老叟无奇策,乌岸渔人有远图”(《登徐州项王戏马台》)之见与杜牧观点相近。
张小丽亦称:“翻案是宋人咏史诗创作中最喜使用的艺术手法。翻案即推翻前人陈说,故意与前人见解相左,另立新说。宋代咏史诗中翻案手法的运用可以归结为四个途径,即肯定翻案、假设翻案、反向翻案和否定翻案。翻案法的精妙运用使咏史诗中的议论更刻抉入里、深析透辟,同时使诗歌充满张力与密度,并获得抑扬顿挫之致、生动奇妙之美。”赵望秦认为,“诗人站在一个崭新的高度,俯视古人古事,见解深刻,同时也体现出其作为政治家应有的胸怀。王安石的看法独到,关于翻案还表现在《汉文帝》等。”元代咏贾谊的史记诗也不乏翻案之语。如徐钧和李继本是同情其怀才不遇的传统论调,即徐钧《贾谊》:“年少毋庸毁洛阳,才高虑远策深长。如何宣室成虚问,才传长沙又传梁。”李继本《读贾谊王粲传》:“白发悲王粲,青春羡贾生。万言词慷慨,一赋气峥嵘。吊屈心犹壮,依刘恨未平。怀贤坐长夜,斜月半窗明。”而宋褧则一反常论,认为贾谊在汉初一统太平的国家形势下,所上诸策纯属多余之论。《贾傅祠堂二首》:“天上银河洗甲兵,八方风雨会咸京。洛阳年少偏多事,强说当时未太平。”
清袁枚《随园诗话》中提出“诗贵翻案”,针对咏史诗的题材性质,阙维杭亦明确主张“咏史诗贵作翻案语”。元人咏李广和李陵的史记诗中于此体现的最为充分。如张弘范《读李广传》:“弧矢威盈塞北屯,汉家飞将气如神。伹教千古英名在,不得封侯也快人。”仍是传统对李广的赞美和同情。而张养浩则不然,其《题李广犯夜图》云:“犯法宁论故与新,无私方可见为臣。竟将尉死将军手,谁道当年国有人。”历来文人都是充满对灞陵醉尉无视故李将军的愤怒,对李广手刃醉尉的快慰,以及对飞将军点背数奇、虎落平川的落寞同情,张养浩则以为自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李广的行为有悖于此理,虽意在翻案,但合乎常规,而非故为出奇翻新之论。再如咏李陵。徐钧《李陵》:“名将生降负己知,丧师辱国死犹迟。河梁羞与子卿别,携手空馀五字诗。”陈孚《李陵台约应奉冯昂霄同赋》:“落日悲笳鸣,阴风起千嶂。何处见长安,夜夜倚天望。臣家羽林中,三世汉飞将。尚想甘泉宫,虎贲拥仙仗。臣岂负朝廷,忠义夙所尚。汉天青茫茫,万里隔亭障。可望不可到,血泪堕汪漾。空有台上石,至今尚西向。”陈孚所论是司马迁以来对李陵的看法,即“臣岂负朝廷,忠义夙所尚”,而徐钧则果断认为其负国当死,即“名将生降负已知,丧师辱国死犹迟”。此等翻案文章的意义,正如陈嗣廉云:“后代诗人对《史记》人物作出新的判断,可以说是对司马迁对某个历史人物认识的深化和补充。”
最后,王道德治,为考察历史兴衰标准。周少川《元代史学思想的时代特征》认为,理学是元代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意识形态,在理学影响下,元代史学具有了不同于前代的一些特征。如在历史观上,元代史学家以是否实行王道德治,作为考察历史治乱兴衰的标准。这一点在元代史记诗中也有集中体现。
最典型的是元代著名理学家许衡的咏史五首,题目分别为《唐虞》《夏》《商》《周》《秦》,五首诗通过对比,说明其赞赏尧舜以来以德治天下,勤政爱民,故夏朝“得年通几何,三百三十二”,商朝“六百二十有九年,天下归周契不祀”,周朝“姬周三十有七王,历年八百六十七”,而秦朝暴政虐民,故“胡亥子婴俱不昌,三世都经四十霜”。许衡作为元初北方理学的主要传播者,他注意总结宋末理学空谈虚辞,脱离实际的弊病,积极倡导经世致用的主张,强调躬行践履,不仅给元代理学注入了鲜明的务实内容,而且对于扭转宋末以来流于空疏的学风,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再如柳贯《过长城》:“道德藩墉亿万年,长城漫与朔云联。秦人骨肉皆为土,汉地封疆已罢边。饮马窟深泉动脉,牧羝沙暖草生烟。神京近在玄溟北,九域开荒际幅员。”深刻地揭示出了若以徭役暴政役使人民,残害百姓,即便修得“长城漫与朔云联”,最终也只能落得国家败亡,即“秦人骨肉皆为土”,所以只有实行王道德治,唯“道德藩墉”才能保障国祚永保亿万年。柳贯与虞集、揭徯斯、黄溍并称“儒林四杰”,官至翰林待制,国史院编修。《过长城》是其儒家思想和史学思想的集中反映。
⑥宋嗣廉:《从接受美学角度看:李白与〈史记〉人物的情结》,吉林:《北华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
⑦宋嗣廉:《元曲“接受”史记人物方式举隅》,渭南:《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
[责任编辑 韩 冷]
作者简介:任竞泽,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樊 婧,陕西师范大学副研究员,博士。西安 710119
[中图分类号]I206.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14X(2016)02-014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