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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革命的话语与实践
——东征前后的潮梅社会(1925 -1927)*

2016-03-15陈海忠

广东社会科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国民革命东征

陈海忠



国民革命的话语与实践
——东征前后的潮梅社会(1925 -1927)*

陈海忠

[提 要]1925 -1927年间,东征军在潮梅地区建立政权,以“打倒列强、除军阀”、“发动工农”等革命话语开展施政;工人、农民、警察、地主等利益群体也运用同一套话语,赋予己方行动以革命性,激化地方业已存在的社会矛盾。如何既不违背革命宗旨又能维持社会秩序,革命政权常处于破立之间的两难境地,而又不得不在“革命”与“秩序”之间做出抉择。作为一个个案,东征前后的潮梅社会彰显了国民革命更复杂的面相。

[关键词]国民革命 革命话语 东征 潮梅社会

*本文系“理论粤军·广东地方特色文化研究基地建设资助项目”及广东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大项目“明清以来潮汕商人与地方社会”(项目号2014WZDXM039)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自辛亥革命、国民革命到中共革命,近代中国革命运动一浪接一浪。每一次革命都有不同的、用以革命动员的政治话语,如口号、标语、宣言、决议等。此类为革命服务的话语显然并不等同于具体的革命实践。话语随革命形势变化而变动自不待言,在各具特点的地域社会中,革命话语的表达与实现形式也有所不同;更有甚者,不同利益团体对同一话语或有不同、甚而相反的诠释与演绎。因此,借用王奇生教授的话,“当革命成为学术研究的对象时,革命时期的政治话语应一并成为学术研究的对象而不可直接移用为学术论断”。①与文学研究关注革命话语与文学关系不同,史学研究者对革命话语的研究,大多探讨革命话语如何建构以及话语本身的意义,②但对革命话语如何被实践则较少涉及。

本文拟以国民革命期间的两次东征为例,考察高举革命旗帜的东征军进入潮梅之后,革命话语如何在地域社会实践,地域社会中的各种势力如何因应、或诠释、演绎革命话语,以实现自身的利益诉求等问题,来呈现国民革命运动复杂的面相。

一、国民革命话语的表达与潮梅地方政权的建立

1925年4月、10月,许崇智、蒋介石分别指挥革命军进行两次东征,驱逐占据东江地区的陈炯明势力,③建立国民政府地方政权与国民党地方党部。在东征前后,国共两党主要以党的宣言,辅以大会决议、报刊社论、标语等多种方式建构了一套完整的国民革命话语体系,内容包括为什么要革命(国内外现状)、革谁的命(革命对象)、怎么革命(国民党的策略)等方面。

例如,国民党“一大”《宣言》重点强调帝国主义列强与军阀勾结,导致“中国之情况不但无进步可言,且有江河日下之势。军阀之专横,列强之侵蚀,日益加厉,令中国深入半殖民地之泥犁地狱。”④因此国民革命的对象就是帝国主义列强及其在国内的工具:军阀、官僚、买办阶级、土豪。⑤革命的第一目标是“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如外人租借地、领事裁判权、外人管理关税权,以及外人在中国境内行使一切政治的权力,侵害中国主权者,皆当取消”。⑥斗争策略就是对外“联合苏俄”、对内“组织工农”。⑦

两次东征期间,革命军通过宣言、标语、传单等方法进一步动员工农进行革命。如第一次东征的《告东江人民书》描绘了革命胜利后东江地区摆脱列强侵蚀、军阀压迫,人民得以自由的图景:

今兹出发,正因吾东江父老兄弟姐妹受陈炯明军阀祸烈日深,商民受苛捐剥削,工人无结社自由,农会惨遭解散,农民受迫流为盗匪……陈逆既去,被压迫人民宜首先求解除自身之种种束缚,如要求集会结社言论之自由,工人应依职业差别组织各种工会,农民应依国民党宣布之农会法成立农民协会,学生应有学生会,教职员应有教职员联合会之组织,劳动者应有罢工权等等。⑧

第二次东征开始时,广东省政府的《对东征宣言》指责陈炯明勾结帝国主义,屠杀农民,压制罢工,欲使全粤受治于帝国主义。⑨《革命军为东征事告农民书》更是用大白话号召农民:“你们应该趁着这个时机,自己组织起来,武装起来,结成工农兵的联合战线,然后才可以打倒一切反革命派,才可以打倒一切特权阶级。”⑩在革命形势的鼓励下,潮梅地区工农运动迅速发展,例如普宁县各乡都组织了农民协会,并且拥有一定的武装。⑪

1925年11月初,东征军完全占领潮梅地区,渐次建立地方党政机构。

其一,建立国民党各县市党部。第一次东征时,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周恩来为东江党务主任,每克复一地即着手组织各级党部。⑫到达揭阳后,周恩来即派共产党员鲁易、杨石魂为国民党潮梅特派员,方临川为揭阳、普宁特派员;又派共产党员罗振声办理梅县党务,黄埔军校政治部干事潘学吟任潮安县党部筹备主任,派共青团员吴梦龙改组惠来县党部。周恩来还兼任委员改组国民党汕头市党部。⑬1925年12月,省党部组织潮梅特别委员会,由赖先声、彭湃、范其务、赵慕儒、詹展育、邓颖超和赖炎光担任特别委员,代行省党部职权。⑭其间,中共广东区委也调配干部协助周恩来组建中共潮梅特别委员会以及各县党、团组织。到1926年冬,汕头市和潮汕各县已发展有共产党员二、三百人。⑮

其二,委任各县长。第二次东征途中,周恩来以东征军政治部名义,一路委任左派人士署理潮梅各县县长,建立国民政府县一级政权,如黄为材署理潮安县长、刘侯武调署潮阳县长、蔡田署理饶平县长、陈志强署理普宁县长、温明卿署理蕉岭县长、江董琴署理梅县县长。⑯

其三,设置管治东江地区的军政机构。1925年5月,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拟组建东江政治局及特设行政局,负责各属民政、财政事宜,⑰随后颁布《潮梅各属行政长公署条例草案》,⑱但因军队回师而未能实现。第二次东征胜利,广州国民政府得以在汕头设置东江各属绥靖委员公署与行政委员公署,第一师师长何应钦、东征军政治部主任周恩来分任绥靖委员与行政委员,处理东江军政事务。⑲

在潮梅地方两级革命政权建政后,如何依照革命的理论治理潮梅?国民党人提出党治的主张。如第一次东征的总司令许崇智发表布告,声称将“以党治潮梅”,这被解读为“今日以主义治潮梅,亦即他日以主义治国”。⑳1925年12月,蒋介石在各军政治部党代表会议上,也声称实行试验党治。㉑蒋氏随后回广州,何应钦专注于军务,如何实行“党治”,在东江实践革命的主义?这样的时代命题大部分交给了周恩来。

二、潮梅革命政权的“反帝”运动

近代汕头被誉为“潮梅出入口之门户”、“华南第二要埠”,㉒但没有租界,而且“汕头市金融界的权柄,仍很完整的操在本国商人之手。外国虽有台湾、荷兰等银行,却没有什么势力”。㉓如何在汕头打倒帝国主义呢?革命者把斗争矛头指向了基督教、海关与大资本家。

(一)周恩来收回汕头教育权

潮梅地区是近代基督教在远东地区传播的重要区域,最早可追溯至1847年瑞士巴色会在澄海县盐灶乡的活动。19世纪70年代与90年代,本地区更出现了两次集体性入教的高潮。㉔1920年代,基督教会在汕头已有大量信众,而且财力丰厚,办了近十所教会学校。规模最大的是长老会的华英学校(The Anglo - Chinese College),该校由本地教徒陈雨亭捐资创办,举办中学以及大学预科教育。根据1915年的资料,已毕业学生25名,在校各年级学生85名。㉕1925年9月,受国内收回教育权运动影响,英华学校学生在汕头罢工委员会的支持下举行罢课,继而占领学校,宣布与长老会脱离关系,并更名为南强学校。㉖

东征军入汕后,收回教育权运动演变成政权行为。㉗1925年11月,周恩来宣布所有教会学校必须向政府登记;要求南强学校发表宣言,表示对帝国主义的态度,以后不讲教义,改讲三民主义以及其他新文化,把学校变成一个中国的学校、革命的学校。㉘随后,周恩来成立“汕头市收回教育权委员会”,希望树全国之先声,打破帝国主义借文化侵略中国之势力。㉙时任省党部潮梅特别委员会委员的邓颖超也以汕头为事例,呼吁全国教会与学校反抗帝国主义㉚。12月30日,汕头市政厅颁布法令,规定外国人设立学校须经官厅许可;已设立的学校应补报立案;外人捐资设立学校,校名应冠以私立字样,且校长须为中国人,设立董事会的学校,中国人应占董事名额三分之二以上;不得设立宗教科目,不得以传布宗教为宗旨。㉛

一些教会学校选择了合作,在市政厅立案注册,宣布脱离与教会的关系。只有童子部小学(The Boys'Brigade School)、贝理书院(The Theological College)与淑德女校(The Girls'School)三所学校拒绝中止与长老会的联系而关闭。㉜但政府在名义上接管学校之后,后续也没有其他政策出来;㉝长老会就华英学校归属问题与国民政府的交涉则一直持续到三十年代中期仍未停息。㉞

(二)马文车收管潮海关五十里常关

废除不平等条约,收回关税自主权与海关管理权一直是革命的首要目标。相对于基督教,关税自主更具意义。1923年的广州关余事件,就是孙中山挑战条约的一次尝试。1926年1月,新任潮海关监督马文车挟东征胜利之势,突然接管潮海关五十里常关各口,再次挑战列强特权。

马文车是浙江省东阳人,早期任职黄埔军校办公厅与国民政府交涉署,第二次东征时任总指挥部军法处长,1925年12月被任命为汕头交涉员兼潮海关监督。㉟甫一上任,他即宣布革除向出洋妇孺收取“过堂取结费”的陋规。㊱其次就是接管潮海关五十里内常关分口。

根据《辛丑条约》,通商口岸的常关暂归洋关管理。后因银价低跌,合洋关、常关收入仍不足偿还赔款,又把口岸五十里内常关各分口也划归洋关。于是在汕头五十里内的庵埠、潮后、炮台、梅溪、水井、澄海等分口被划归潮海关管理。由于经过分口的客货大多前往汕头,税务司就一并在汕头总口收税,对各分卡事务疏于管理。这成为马文车接管分口的第一个理由。他的第二个理由是“近年税收日旺,洋关及通商口岸之常关收入,还款有余,则五十里内各分口归税务司管理之原因,业已消灭,当无再归税务司管理之必要”。㊲马文车没有明说的第三个理由是各分口的收入。据潮梅各属财政总局局长俞飞鹏估算,各常关分口全年可收入约20万元,若加以整理,可收至40至50万元。㊳

于是,1926年1月19日,马文车派员至各分口,称奉东征军指挥部命令将各分口接收,所有货物均须在各口完税,不再在汕头完税。㊴事后,马文车才函知潮海关税务司。25日下午,驻汕各国领事团决定联衔报告驻京公使团,抗议马文车违背条约。㊵2月23日,广州国民政府不堪外交压力,撤销马文车职务,恢复各口原状,宣告马文车收复常关失败。监察院还拟进一步追究马文车责任,后经国民党中政会议决“该监督对于重大问题,不先请示政府严令办理,遽尔自由行动,自是咎有应得,姑念其心无他着,从宽免其处分”。㊶马文车秉承东征军总指挥部指令办事,指摘其“自由行动”并不足信。但目前不清楚蒋介石与收回潮海常关行动有无直接关系。从某种角度看,这一案件亦是当时国民党内部派系激烈斗争的反映。

(三)俞飞鹏在汕头“废两改元”,企图掌握地方金融

1925年4月,东征军在汕头设置“建国粤军潮梅海陆丰各属财政总局”(简称为潮梅财政总局),由俞飞鹏任局长,㊷总揽潮梅海陆丰各属财政,筹设中央银行汕头分行。

其时,汕头金融制度与广州不同,市面通用银是私人银庄发行的、无现金保证的七兑票。㊸由于银价低落及汕头汇兑公所的操纵,1924 -1925年间,市面大洋现银比同等面额的七兑票价格还低,㊹东征军所使用的广东双毫在汕头市场更加不断贬值。㊺如此“纸贵银贱”,无疑妨碍了革命军的军需补给。

俞飞鹏随后召集各机关及汕头总商会、汇兑公所、银业公所开会讨论维持金融办法,要求汕头各银庄在一个月内废除七兑票,市面交易改以大洋为本位,并限总商会3日内答复。㊻5月10日,迟迟未得回复的俞飞鹏声称:“市面银业家结合团体,把持操作,照旧行使,反将实货之毫洋、龙银压低价格。徒便少数之利,不顾社会之害,扰乱金融,暗吸膏血,倒行逆施,日甚一日,潮属人民,久受痛苦”,遂以“影响军需,关系非浅”为由,宣布6月1日起废除七兑票。㊼但控制金融的汕头总商会、汇兑公所并不买账,市面大洋、毫洋反而再次大跌。随后在东征军的压力以及中国银行、上海潮州会馆以及潮梅内地各商会的一体声讨下,㊽汕头总商会被迫在5月21日召开潮梅各属金融大会,表决废除七兑票,废两用元,采用大洋本位制。㊾

俞飞鹏接着启动整理毫洋计划,确立广东双毫在汕头市面的主导地位。再之,于1926年1 月20日设立中央银行汕头分行,发行地名大洋券作为缴纳税捐的法定货币。㊿中央银行还打破汕头汇兑、银业两公所营业惯例,成为唯一一所非公所会员而免买入场券即可入公所进行交易的银行。通过这些措施,革命政权终结了汕头数十年的七兑票制度,初步建立国民政府在潮梅地区的金融体系,开启政权力量控制地方金融的进程。

三、工人运动与城市社会冲突

东征期间,东征军鼓励、发动工人依职业差别组织工会,潮梅工人运动随之蓬勃发展。汕头几乎每一行业都有工会,有的行业还组织多个工会,如人力车夫有日班工会与夜班工会之分。工会为东征提供了有力的支持,但军事胜利之后,各工会因行业利益不同屡起争端,又与维持社会秩序的警察发生大规模冲突,处理工人运动与维持社会秩序的矛盾成为革命政权的新问题。

1925年6月,省港大罢工爆发,“广州和汕头在罢工和叫嚣声中首当其冲”。汕头海员在广东省总工会领导下组织武装纠察队,检查出入港船只、货物与旅客,封锁汕港交通。但汕港航线是同安公会与联安工会赖以生存的经济生命线。前者是经营南洋客运的客栈业同业公会,联安工会是该客栈业及轮船起卸业工人(即栈伙)的组织。海员封锁港口妨害同安公会与联安工会的生计,促使劳资双方联合与海员工会抗争。

1925年12月初,同安公会潘伯伟、何雪梅等联名向东征军总指挥部指控海员工会勒索赴港旅客与船主,只要每名旅客缴25元、每艘轮船缴2500元即可放行,而且还拘押联安工会栈伙。海员工会获讯立即出动纠察队至同安公会捉人。但同安公会已人走楼空,纠察队只拿获万兴昌栈一名店东,押到总指挥部要求处理。周恩来令总务科长刘琴西召集双方审问,结果认定同安公会所控一节无证据可稽,但纠察队擅行拿人,目无政府,应即解除武装。

过了不到一个月,海员工会与联安工会又起大斗殴。1926年1月14日下午,自广州开来的“仁安轮”抵港,海员纠察队阻拦栈伙下船揽客,双方遂在码头群殴。联安工会先是落败,数名栈伙被扣押;继而召集数百名人反击,捣毁海员纠察队队址、海员工会会所,扣留三名海员以便交换。两工会又分别发通电,要求国民政府、中央党部保护工人权益。随后,周恩来召集市政厅、罢工委员会、市党部、外交后援会等与两工会调处,最终责令改组联安工会。周恩来还下令除罢工委员会纠察队外,解散各工会的纠察队与武装,不准工友手持木棍、武器游行街市,防范类似冲突再次发生。

在同一个月还爆发了席卷全市的工警大冲突。

1926年1月,竹木业工会联合罢工,规定所有同业工人一律不许工作,违者重罚。1月7日晚上,该工会纠察队在乌桥某竹篾店拿获违规工人三人,以破坏罢工罪交第三区警署暂为看管,以便翌日游街示众。但第二天,警署仅交出其中一人,警察称另外二人逃逸。工会指责警察受贿私释人犯,双方互不相让,遂蔓延成大风潮。工会纠察队先打砸了第三区警署,又扣押两名警察。闻讯出动的市公安局武装警察赶到后,救回两名警察并拘走两名工人。接着,汕头各工会组队到公安局请愿要求释放工人。公安局长邓振铨被迫同意,并向市党部执委、汕头总工会代表杨石魂敬礼致意。此举引发警察强烈不满,蜂拥至竹木业工会报复,肆意破坏,连带破坏建筑总工会、华人洋务职员会、客行同业工会及孔教会等。工会遂准备总罢工抗议,市党部吁请中央党部取缔汕头全体警察党籍,以此惩戒。警察则指责工人破坏革命秩序,于11日起全市警察罢岗,要求严惩杨石魂,全市秩序十分纷乱。

18日,周恩来召集全市80多个工会的代表、警区各署长协商,劝令双方以联合救国为大义,消弥私见一致对外,承诺各自损失由市政厅赔偿。19日工警双方发出联合宣言表示谅解:“大家是一家人,同是站在反帝国主义的战线上的……”这场风波暂告平息。但一纸宣言并不能使双方彻底冰释前嫌,此事还有后续影响。不久,人力车日班工人与夜班工人因提高价格问题引发群殴,警察们纷纷乐作壁上观,不作干预。又一年多后,汕头军警疯狂捣毁总工会,捕杀工人,追捕杨石魂,除了反共的政治立场外,工警冲突给警察留下疤痕大概也是一个诱因。

以上海员工人与栈伙、工人与警察的矛盾客观存在,且由来已久,如何妥善处理,考验着执政者的智慧。事后,周恩来向广州国民政府发去一份电文,先是轻描淡写地称风潮“均因小故,竟酿巨变”,原因是“工警严分彼此,互不相下。警察引商会为外援,罢岗要挟;工人借党部以自重,不与党同。仇怨既成,打骂横生”,“如抵制英货,纠察队重在严查,联安栈伙接送商旅,各因职责与生计所迫,利益殊异,祸变乃起。”然后笔锋一转,强调更重要原因是革命敌人乘机而起,“一般贪官污吏,奸商买办,烟贩赌徒,咸蠢然思动,造谣中伤,妄造舆论,以摇动政府信用”,因此“必须转移各方注意力,一致对外,方能树政府信用,协调好各方利益。”这份电文有助于理解国民政府地方政权如何处理革命与社会秩序的关系。

四、农民运动与农村中的动荡

更激烈、规模更大的动荡发生在农村,其中在五华县与普宁县尤为强烈。

1925年初,陈炯明军在五华县抽收特别田亩捐以备进攻广州。5月,广州农讲所学员魏宗元以省农会特派员的身份回到五华,组织农会抗捐,遭陈军镇压。第二次东征期间,魏宗元又组织农会,袭扰陈军,支援东征。东征军进占五华后,政治部给农会分发了一百多枝步枪和一批子弹。魏宗元再收买败军枪弹,组织一支农民自卫军,向曾协助陈军的村子展开报复行动,如把增田寨一名陈姓乡民游街并枪决,勒借鲤鱼村徐姓、张姓农会基本金数百元。魏宗元甚而宣称奉准中央农民部向地主抽收田亩捐,所得半归佃农,半归农会,全县哗然。

同属革命阵营的五华县学生联合会由此公开控诉县农会倒行逆施,以“土豪”指称魏宗元:“土豪魏宗元,利用农会长名义,自称面奉上峰命令,领有机关枪、驳壳枪及长枪数百杆,县署法庭均归其统属处置,全县人命可先杀后报。实有杀人权,有逮捕监禁权,有擅受民词判决民刑诉讼权,有硬抽人民租税权,有没收人民财产权……暗许种烟(鸦片烟革命军例行严禁),见好农民,流毒社会,大反创设农会本旨,县官莫奈,控诉无门,究竟农会权限若何,乞请登报端,以释群疑。”周恩来特为此事严禁各县农会私杀人犯,要求凡拿获逆党或匪徒应解送当地之行政或司法机关办理。后于1926年2月,改组五华县农会,魏宗元被开除,中共党员宋青、古大存分任正副会长。

同期发生的普宁事件持续时间更长,影响更深远。王宋斌已有专文《普宁农民围城斗争综述》记述,兹据《华字日报》、《广州民国日报》报道,梳理其发展脉络:

1926年1月11日

《广州民国日报》:(县城方氏)该族无赖方汉邱到第一区林惠山乡盗柑,被该乡农会捉获,解交区农会转解县会究办。

1926年1月14日

《广州民国日报》:上午,马头山乡农会会员邱越房到县东门大街方益兴店边卖菜,遭方姓围殴,关入县署。下午二时,方庆祥等协同团勇、警察,将投市农民殴打抢掠,城内人与城外农民群殴,第一区农会会员四人重伤。

《华字日报》:马头山乡菜贩邱某与普宁东门街瓷店因口角发生冲突后,林惠山、邱塘、宝镜院等乡农会以邱系农会会员受城厢人民欺凌,纠集农民百十成群掳劫县城商店居民。昌记、义记染布工人十四日往宝镜院石门坑漂布,尽被农人掳去。同日由城往麒麟墟之小贩,中途亦被农人截去。十四晚农民开枪示威,隆隆之声不绝。

1926年1月15日

《广州民国日报》:地主军出城攻击农会,农会宣传员指挥农军一面固守不动,一面设法增加武装,以图反攻。

《华字日报》:早上有农民荷枪实弹在钟堂路上截掳由普宁往汕之行人,禁止普宁揭阳来往船只驶入,拦阻各乡人民赴县城购物。

1926年1月16日

《广州民国日报》:地主军得劣绅庄大泉支援,增加三四十枝好枪,攻破岐岗农会,农军武装总数不多,仍取固守。

《华字日报》:十六日午后六时,八乡农民聚集六千人持械围攻县城,枪声隆隆。方姓向棉湖、鲤湖等乡借得步枪五百余杆,分头迎战,农民大败。

1926年1月17日

《华字日报》:农民仍集众围攻两次,县长陈志强率卫队出城弹压。

随后,东征军第一师营长胡宗南与政治部科长郭德昭率兵抵达普宁弹压,双方冲突暂息。18日,军方命令冲突双方各缴五十枝枪,然后再主持谈判。农会提出惩凶、赔偿等四个条件最终大部分得到满足,官厅还布告以后方姓地主不能再压迫农民。事件终告一段落,但零星的冲突仍然持续。

对这一事件性质,各方立场迥异。如以上两报社的报道就颇有不同,但《华字日报》仍注意到“汕头党报(指《岭东民国日报》)认为普宁县城乡之战,为农民与地主阶级之战,汕头各报则载八乡农民攻城,党报则称方姓聚众攻农会,双方极相矛盾。然恶感既越积越深,后祸更无了日,政府方面,承认为城乡阶级之争,力主调解。”

但各方对事件起因的认识则比较一致,都指出晚清以来普宁县城方姓与附近村子积怨甚深,东征军莅汕之后,矛盾激发。如《华字日报》称:“潮州普宁县,方姓人丁繁盛,且最殷富。八乡之田,多为方姓所有。前清时八乡农民,曾吞欠方姓租谷,及后方耀为潮州镇台,声威煊赫,雄霸一方。方姓被八乡农人拖欠之租谷,复被讨回,且严法查办各佃户,因此八乡农人与方姓积怨甚深。此次革命军莅汕,宣言保护农民,各县农会勃然而兴。”

《广州民国日报》也称:“普宁县城农民大约三四万人,姓方的约占百之八十,其余百分之二十皆李姓,但方姓里头多大地主,附城八乡土地,几乎统统都是方姓所占有。当前清的时候,这些地主压迫农民,已经非常利害,此时方姓的地主阶级出世了一个方耀,在清政府做了一个大人,拥着重兵,拜见了皇帝,这桩事不但方姓的人借作骄傲,即潮州十县的人,也引为极大荣幸,所以方姓地主,更加欺压贫农。故八乡农民,受其残害过甚,恨入骨髓,至今数十年,仍恨不能稍与他们抵抗。”

1927年5月13日,受潮梅警备司令部委派赴普宁宣抚农民的申伯纯也持类似看法,他报告说:“普宁纯系农匪区域,有农民四十余万,皆散住乡间,城内居民,大部皆属方姓,六十余年来城内方姓占政治优胜地位,把持官厅,压迫全县农民,故普宁俨然成两阶级:(一)压迫阶级——城内方姓,(二)被压迫阶级——乡间农民。”建议迁移普宁县城,以消弭潜在危机。

故而,普宁事件是城内方姓地主与城郊八乡农民经年积怨在国民革命大潮中集中爆发的表现;在斗争过程中,冲突双方都使用同一套革命话语。

事件发生后,县城一方立刻以“普宁县城厢全体民众”名义致电汕头各报、各军政机关,称“普宁土匪围城”,“人民生命财产,危在旦夕”,向何应钦、周恩来请求速发援兵。汕头报纸则称“普宁县乡下人和城内人械斗”。普宁农会也向省农会潮梅海陆丰办事处报告,一开始是说“与普城方姓人打仗”。但彭湃认为县农会的说法不利于斗争,因为“可使汕头及各地民众不同情于普宁农民,这是很危险的,政府几乎要解散农会”,而且会“使城内的人和方姓的人真的团结起来”。在彭湃指导下,农会把斗争对象指向压迫农民的方姓土豪劣绅:“第一个口号,我们不是打姓方的,是打姓方的大地主劣绅,姓方贫苦的兄弟,是和我们很亲爱的……第二个口号,我们说并不是打城内人,是打城内的土豪劣绅地主,城内的一般贫苦的人,是和我们亲爱的……使各界都知道这种事体是普宁农民受地主压迫,不能不起来的反抗,知道我们的农民,不是土匪。结果就有《广州民国日报》刊登《普宁地主惨杀农民》长篇文章,称县城方姓地主劣绅勾结土匪县长陈志强,欺压农民,进攻农会,农会被迫组织武装抵抗;最终也促使政府以城乡阶级斗争定性该事件,农会在谈判中获得胜利。普宁县歌谣《农会建立好威风》可能就在此之后流传起来:“农会建立好威风,战胜敌人年有丰;男女农民同欢庆,起舞奏乐迎彭公。”

五、结语

1925年东征军进入潮梅,既为统一广东革命根据地所需,也为随后北伐建立稳固后勤补给地着想。东征军以打倒列强、除军阀为号召,在汕头建立革命政权后,迅速展开指向帝国主义的收回教育权运动。但教会文件显示,汕头基督教会并不担心革命政权收回教育权,更忧虑的是由此所引发的反教情绪以及信众对福音失去信心。如J. Harry Giffin神父报告:“现在不能像以往一样自由地到各处去布道了。很多教会学校学生对基督教持观望不前的态度,另外一些则是明确反教。共产党在这里宣传反对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军阀主义与基督教。基督教被认为与前三者都有关系,这种煽动性宣传吸引了很多听众。”他认为教会必须采取有效措施证明他们无关乎帝国主义,而教会本色化就是最好的途径。他还报告说,汕头教会已经在进行本色化,所有教会机构都已经交由中国信徒管理,传教士只是协助而已。

因此,收回教育权运动在宗教史上有促进基督教本色化进程的作用,但在教育史上则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因为革命政权在收回教会学校后,已经缺乏对学校作进一步改造的动力与财力。比教育问题更迫切的是军需。无论是马文车强收常关,还是俞飞鹏废两改元,目标均指向税收与金融。如果说马文车的失败是因为条约限制与国民党内部复杂关系所致,那么俞飞鹏的成功则在于他善于审时度势,将汕头银庄商人视作与帝国主义有勾连的城市土豪,为他的行动树立起一个斗争的靶子,把各具利益诉求的中国银行汕头分行、上海潮州会馆与潮梅内地商民等各方力量团结起来,使控制地方金融的计划顺利实施。

在国民革命话语的逻辑下,以上那些都属于要“破”的方面,相对比较容易办理。但囿于条约及革命政权的条件,实际上没有一件事情能够完整办完。更棘手的是处理革命阵营“内部”的冲突。按照革命的逻辑,工农是城市与农村的主人,都是国民革命的主力军,是革命要“立”的方面。但地域社会中业已存在的矛盾——如不同工会、不同村子农民之间、工人与警察、农村与县城的冲突随革命的到来而愈发激烈。冲突各方都运用同一套革命话语,赋予己方行动以革命性,使冲突本身变得更加复杂。

革命是打破旧有秩序的激烈行动,革命党需要一套政治话语动员民众投身革命;建立政权后,革命党转而成为执政党,需要稳定的政治、社会与经济秩序。如何做到既不违背革命宗旨又能维持秩序,革命政权经常处于破立之间的两难境地,而又不得不在革命与秩序之间做出抉择。值得指出的是,处于漩涡中心的周恩来总能暂时平息争端,充分展现其高超的政治协调艺术,这与他身兼国共两党高级干部的身份息息相关。但国共两党革命理念的差异,终使革命内部各派系在此抉择问题上开始分道扬镳。

①王奇生:《导言:高山滚石——20世纪中国革命的连续与递进》,王奇生主编:《新史学》(第七卷),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页。

②如(1)陈金龙:《辛亥革命与中国共产党早期革命话语的建构》,北京:《中共党史研究》,2011年第10期;(2)王先明:《社会—文化视野下的辛亥革命与“革命话语”研究——关于拓展辛亥革命研究的几点思考》,中国孙中山研究会、孙中山故居纪念馆编:《孙中山·辛亥革命研究回顾与展望高峰论坛纪实》,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3)张克非:《孙中山与20世纪“革命”话语的兴起》,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纪念孙中山诞辰14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

③东江地区指广东省东部的潮州、梅州及惠州的海陆丰地区,共18个县市:潮安、丰顺、潮阳、揭阳、饶平、惠来、大埔、澄海、普宁、南澳、梅县、五华、兴宁、平远、蕉岭、海丰、陆丰等县及汕头市。汕头是本地区最重要的城市,1860年开埠。本文史料仅限潮州、梅州,故称潮梅社会。参阅《潮梅各属行政长公署条例草案》,广州:《广州民国日报》,1925年5 月25日。

④⑥《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编印,萧继宗主编:《革命文献·第69辑中国国民党宣言集》,1976年,第85、92页。

⑤《中国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编印,萧继宗主编:《革命文献·第69辑中国国民党宣言集》,1976年,第161页。

⑦《中国共产党广东区委员会对中国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1926年1月,单行本。

⑧《告东江人民书》,广东革命历史博物馆编:《黄埔军校史料1924 - 1927》,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43~244页。.

⑨《广东省政府对东征宣言》,中共惠州市委统战部、中共惠州市委党史办公室编:《东征史料选编》,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76页。

⑩《革命军为东征事告农民书》,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旧址纪念馆编:《广东农民运动资料选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63~164页。

[责任编辑 李振武]

[中图分类号]K262. 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114X(2016)03 -0131 -11

作者简介:陈海忠,韩山师范学院潮学研究院副研究员,历史学博士。广东潮州 52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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