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对诗学“穷工”论的接受与阐释
2016-03-15杨匡和
杨匡和
(1.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 210097;2.贵州省社会科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2)
元人对诗学“穷工”论的接受与阐释
杨匡和1,2
(1.南京师范大学,江苏南京210097;2.贵州省社会科学院,贵州贵阳550002)
“穷而后工”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一个颇有影响的重要命题,元人在有限接受传统诗学“穷工”论的同时,也加大了对它的批判力度,认为“穷工”论不具备普遍性,而是“穷工”与“达工”并存。元人对诗人“穷达”与诗歌“工拙”及其内在联系进行了深入地剖析与阐释,提出了“穷工因时因命”、“穷工在命更在人”、“穷达在命不在诗”诸说,利用“命”(天命、命理)这一哲学概念去阐释“穷而后工”这一诗学命题及其相关问题,由文学现象描述转向哲学思辨,加重了“穷工”论的理学意味,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它的文学性。
诗学;穷工;接受;元代
“穷而后工”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一个曾被广泛应用且影响深远的重要命题,最先明确提出这一诗学理论的是欧阳修,与之密不可分的是诗人的“穷达”与诗文的“工拙”问题。值得关注的是,元代文人在这方面论述颇多,且时有新见。
一、从“穷达”到“穷工”
“穷”,困厄;“达”,通达,二者对举合称“穷达”,即困厄与显达之意。《孟子·尽心上》里有一段经典的“穷达”论:“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1]353其中“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名句,俨然成为历代文人士子的人生格言与自觉追求,到了元代,它甚至受到“异族”文人的追捧。如元英宗至治元年(1321)右榜状元、蒙古伯牙吾氏泰不华(Tai Buqa),本名达普化,字兼善,元人多呼之“达兼善”。就是其中之一。
孟子又说:“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1]354钱钟书先生指出,孟子在这里虽然还是泛谈心志道德,但已开启后人“发愤著书”之旨。[2]936学界一般认为,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提出的“发愤著书”论是“穷而后工”的源头: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3]3300
杜甫《天末怀李白》诗云“文章憎命达”,宋人注杜“九家”之一的师尹注曰:“自古文章之士命运多蹇。”宋朝诗人于此多有发挥,如陈师道《寄答李方叔》诗:“平生经世策,寄食不资身。孰使文章著?能辞辙迹频。”(陈师道《后山集》卷四)杨万里《送罗永年西归》诗:“谁遣文章太惊俗,何缘场屋不遗才。”(杨万里《诚斋集》卷八)元人方回有着犀利的文学批评眼光和独到的见解,他指出陈、杨所论“皆老杜‘文章憎命达’之遗意”,(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五)把杜甫此句五字上升到立论垂范的高度。
韩愈《送孟东野序》中的“不平则鸣”说一向被看作“穷而后工”论的直接来源,承接了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论,契合于杜甫的“文章憎命达”说。这里的“不平”,暗示了著书者所处的困厄境况——“穷”。韩愈在《荆潭唱和诗序》中有进一步的阐述。序曰:
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4]262、263
这里的“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已十分接近“穷而后工”的表述了。到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领袖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最先明确提出“穷而后工”的命题: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 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5]425
在欧阳修看来,相对“达”者而言,“穷”者身处困厄之境,更能专心于诗文创作。诗人“穷”则“有志不获骋”(陶渊明《杂诗》其二),难免“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更能“写人情之难言”。于是,“穷”者比“达”者也更能创作出优秀(“工”)的作品。这就是“穷而后工”论的内涵。
从司马迁的“发愤著书”到杜甫的“文章憎命达”、韩愈的“不平则鸣”,再到欧阳修的“穷而后工”显然是一脉相承的。他们都或明或暗有意无意地把先秦儒家“穷达”论引入文学理论领域作为自己的发论起点,创作主体的“穷”(“不达”),是他们共同的理论前提。作家唯有“穷”,“不达”,“不平”,才会自我激励而“发愤”,才会“鸣”,才能创作出“工”的作品,并且作家越“穷”,其作品就越“工”。就这样,作者的“穷达”直接关乎作品的“工拙”。
二、元人对诗学“穷工”论的接受与阐释
欧阳修的“穷而后工”诗论甫一提出,便产生了很大影响。两宋时期文人学者王安石、陈师道、陆游、陈郁、方岳等人都作过相关阐述,这也反映到宋代诗歌上,宋诗文本中出现“穷工”字眼,多系“穷而后工”的省称。如李处权《食石鳞》诗:“穷工见文字,制作排淫哇。”范成大《送江朝宗归栝苍》诗:“捃拾著锦囊,抚掌夸穷工。”赵蕃《读旧诗作》:“性癖端渠似,穷工殆我欺。”胡仲弓《和溪翁二首》:“书痴成病懒,诗债喜穷工。”元代诗歌中也有这种情况,如王恽《赠周曲山》诗:“酒杯随老减,诗句自穷工。”当“穷而后工”作为一个流布两百年有余的诗学命题摆在元朝人面前时,元人对它的接受与阐释情况也便成为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
(一)“穷”专“达”兼——方回对“穷工”论的辩证审视
著名诗人、诗论家方回原为南宋进士,降元后得授建德路总管,不久即被罢官,往来于杭州与老家歙县之间,穷困潦倒,直到老死。他特别关注那些仕途“不达”的“穷工”诗人:
予癖于诗,年逾从心又三而四,尝病夫真诗人之难得。宋人高年仕宦不达而以诗名世,予取三人焉:曰梅圣俞,曰陈无己,曰赵昌甫。……或问予宋真诗人独取此三人,何也?以其不达也。……有一斡万钧之势而不见其为用力,有一贯万古之胸而不觉其为用事,此予所以深许之也。(《送胡植芸北行序》)[6]33
方回标举梅尧臣、陈师道、赵蕃为宋“真诗人”,直言不讳是因这三人“高年仕宦不达”。当然不排除方回可能会有下面这种“共鸣”的心态:自身老来穷困的窘况与梅、陈、赵三人的“高年不达”异代相通,于是惺惺相惜,故推许之。但这样猜度古人未免太过肤浅,方回进一步指出,并非仅因三人官“不达”而偏爱之,三人虽“穷”,但其名“达”,其诗“工”,“有一斡万钧之势而不见其为用力,有一贯万古之胸而不觉其为用事”,梅、陈、赵三人诗之“工”已至化境,这才是被方氏深许的主因。方回也并非“穷而后工”论的简单接受者,他还有更细致的观察与思考。他在考察“兄弟之诗”时说:
兄弟能诗,《书》五子之歌,所关甚多,非为其诗足以名世也。丕、植煮豆燃箕,则争名矣。后世工诗而传世者,二谢、五窦、苏才翁、子美、坡、颖、王介甫、平甫、黄鲁直、知命、秦少游、章仪、俞秀老、清老、临江三孔、豫章四洪、昭德诸晁、余杭二赵,皆是也。然其间达而显者,名之传本不因诗,惟穷无可传者,其名赖诗而后传。盖达则兼有诗名者也,穷则专有诗名者也。惟兄弟俱穷,诗名俱穷,专有而非兼有,斯为优乎?(《孙次皐诗集序》)[6]7册88
可见,方回在肯定“穷工”(“穷则专有诗名”)的同时,并不否认“达工”(“达则兼有诗名”)情况的存在:“穷工”为专务诗(文章)而无他可传者,“达工”为身份地位显达而兼具诗名者,这一“专”一“兼”,于文章(诗)而言,“专有而非兼有,斯为优”,当然还是“穷工”的专者更胜一筹,这与前文方回标举杜甫的“文章憎命达”之论不但不冲突,反而表明方回对“穷工”论的审视更为客观、辩证、全面。
(二)异议与反驳——赵文、黄溍、杨维桢等人的“穷工”论批评
宋人陈师道在解读欧阳修“穷而后工”论的基础上提出了“诗能达人”说,今人吴承学先生指出,陈师道所理解的“达”,不是现世的“显达”,而是诗歌在当下与后世的影响与流传,这种“诗能达人”之说在理论上与“穷而后工”并没有本质差别。[7]元人从整体上并没有人云亦云地附和宋人,而是对前人的“穷达”、“穷工”之论进行了冷静观照与反思,敢于质疑,敢于反驳,且时出新见,这也正是元人对诗学“穷工”论接受与阐释的价值所在。赵文在《王奕诗序》中指出:
世谓诗能穷人,欧公谓诗非能穷人,诗必穷者而后工。陈无己谓诗能达人,皆未必然也。诗者,天之所以私穷人,使之有以通其穷者也。孟郊、贾岛,世所谓羇穷之极者,使天不与之以清才而能为诗,亦甚矣。宰物轻与人以富贵,重与人以清才。委巷之人崛起而有千金,跨大马,称达官,所在时时有之。至于能诗之士,旷数十年而不一遇也,岂非天之所靳在此而不在彼欤![6]10册67
赵文不赞同欧阳修的“穷而后工”与陈师道的“诗能达人”,他以孟郊、贾岛为例来阐述自己的观点:郊、岛二人固然“穷”,诗固然“工”,且二人因“诗工”而“名达”,但郊、岛诗歌作品之所以“工”,并不是因为这两人的“穷”所致,而是因为“天赋”——上天对他们“羁穷之极”的垂怜而私授其“清才”,使其拥有了疏通穷愁(作诗)的诗才与诗思。所谓“宰物轻与人以富贵,重与人以清才”,表明赵文在这方面的看法是:相对来说,个人荣华富贵的“显达”易求,而英才卓荦的“诗工”难得,后者要靠上天的“特别眷顾”。元朝“儒林四杰”之一的黄溍对传统的诗学“穷工”论也进行了反驳,相比赵文,语气也明显加重了:
古之为诗者,未始以辞之工拙验夫人之穷达。以穷达言诗,自昌黎韩子、庐陵欧阳子始。昌黎盖曰穷苦之言易好。庐陵亦曰非诗能穷人,殆穷而后工耳。自夫为是言也,好事者或又矫之以诗能达人之说,此岂近于理也哉?《匪风》、《下泉》诚穷矣,《凫鹥》、《既醉》未或有不工者。窃意昌黎、庐陵特指夫秦汉以来幽人狷士悲呼愤慨之辞以为言,而未暇深论乎古之为诗也。(《蕙山愁吟后序》)[6]29册100
黄溍指出,古代诗之正统根本没有把文辞的“工拙”问题与作者的“穷达”问题拉扯在一起,以“穷达”论诗是从韩愈、欧阳修开始的。黄溍不以为然地用“盖曰……”、“殆……耳”这样的句式来表述韩、欧的观点,又不点名批评了提出“诗能达人”说的陈师道,责其为好事者。黄溍认为韩、欧、陈之论有悖于理,这个“理”,便是“诗之正道”——以《诗经》为标杆的“风雅”传统。“国风”之《桧风·匪风》、《曹风·下泉》篇中的忧思怛伤之情,固能想见其“穷”状,这是符合“穷工”论的。然而“大雅”之《既醉》、《凫鹥》是“大平守成”(《毛诗序》)、“安宁爱乐”(孔颖达疏)的篇章,它们不“穷”却“工”, 这是“穷工”论难以解释的。黄溍虽以儒家经典来反驳“穷工”论,但他并非不明白“穷工”论的适用范围,指出韩、欧所论特指“幽人狷士悲呼愤慨之辞”,可见黄溍在诗学“穷工”论这个问题上,观念“持正”但不“迂腐”,作为一位儒家学者,是难能可贵的。
元后期诗坛领袖杨维桢也是反对“穷工”论的代表人物,他在为贡师泰《玩斋集》写的序文中说:
先辈论诗,谓‘必穷者而后工’,盖本韩子语。以穷者有专攻之技、精治之力,其极诸思虑者,不工不止,如老杜所谓‘癖耽佳句,语必惊人’者是也。然《三百篇》岂皆得于穷者哉?当时公卿大夫士,下及闾夫鄙隶,发言成诗,不待雕琢而大工出焉者,何也?情性之天至,世教之积习,风谣音裁之自然也。然则以穷论诗,道之去古也远矣。[6]41册493
杨维桢同样也是以《诗经》为据反驳“穷工”论,先是站在理论制高点上诘问:难道《诗三百》篇篇都是因“穷”而作吗?杨氏如此发问隐含着这样一个前提:《三百篇》都是优秀作品,篇篇皆“工”。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前提在传统文化社会中可谓共识、常识,偶有离经叛道者的质疑,也难成气候。即使在今天看来,《诗经》仍是中国诗歌的高峰,无愧于诗国经典之称。因此,杨维桢对“穷工”论的诘责与反驳颇为理直气壮:《诗三百》之所以“大工”,在于作者“情性天至”(真性情),在于“世教积习”,在于“音裁自然”,诗歌工拙与否,实与诗人穷达状况无关,以“穷达”、“穷工”论诗,脱离了诗之根本。
赵文、黄溍、杨维桢等人对“穷而后工”的批驳自有道理,若将“穷工”作为衡量所有诗人及其诗歌的标准,显然是以偏概全。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虽然“穷而后工”的作品不胜枚举,但是“不穷而工”的作品也为数不少。问题是,杜甫、韩愈、欧阳修等先贤发论时,并没有声明所论系特指某一范围或群体,给后人造成“普适”的印象,从而留下“攻诘”之把柄。在今人看来,“穷工”立论者虽未标明适用范围,但从其发论所自的特定语境来看,皆指向那些郁郁不得志的“不达”诗人。概言之,“穷工”论的审美对象在字面上覆盖全体,实际上系特指。
(三)引“命”入题——刘辰翁、戴表元、胡次焱的“穷工”论发微
元人对“穷工”论并非一概排斥,他们在有限接受前人“穷工”论的基础上,对诗人“穷达”与诗歌“工拙”问题及其内在联系等方面进行了深入思考,把“命”(天命、命理)这一哲学概念引入话题,对传统“穷工”论进行了带有宿命与思辨双重色彩的阐释。
1.刘辰翁的“时命说”——穷工因时因命
刘辰翁认为,穷工诗人与作品之所以出现,并非“穷而后工”那样一言可蔽,而是“时命”使然:时、命不同,或因其时,或因其命。他在《连伯正诗序》中对这两类穷工诗人的成因作了具体分析:
古之穷诗人,称子美、郊、岛,郊岛以其命,而子美以其时。或曰:“时与命不同耶?”曰:“不同也。”使郊岛生开元、天宝间,计亦岂能鸣国家之盛?而寒酸寂寞,顾尤工以老,则繇其赋分言之,亦不为不幸也。若子美在开元,则及见丽人,友八仙。在乾元,则扈从还京,归鞭左掖,其间惟陷鄜数月,后来流落,田园花柳亦与杜曲无异。若《石壕》、《新安》之睹记,《彭衙》、《古柏》之崎岖,则意者造物托之子美,以此人间之不免,而又适有能言者载而传之万年,是岂不亦有数哉?不然,生开元、天宝间有是作否?故曰时也,非命也。[6]8册551
在刘辰翁看来,同为“穷”诗人,“郊寒岛瘦”因其命中注定,而杜甫因其时代所致。郊、岛穷工以老,是因其天赋如此,即使二人处于开元盛世,他们也未必“能鸣国家之盛”;杜甫并非因命而致,他先历开元盛世,后罹安史之乱,风尘流离,堪称“诗史”的《石壕》、《彭衙》诸作,乃时代造就。这里,刘辰翁的审视角度切换到广阔的时代背景上来,不像传统“穷工”论那样只盯着诗人之“穷”而目其为诗“工”之因,于是他就发问,为何杜甫在开元盛世之际就没有这类作品呢?杜氏之穷工,因其时,非因其命也。
2.戴表元的“人命说”——穷工在命更在人
与方回关注“高年而仕宦不达”的穷工诗人相仿,戴表元也关注“老且穷”的工诗文人群体,他在对“老穷而诗工”现象进行阐释时,一方面引“命”入题,穷工在命;另一方面又非常强调诗人与读者,即创作者与鉴赏者——“人”的重要性,戴表元的这种见解显然要高于传统“穷工”论者。他说:
人尝言作诗惟宜老与穷。彼老也穷也,事之尝其心者多矣,故其诗工。人孰不愿其诗工,而甚无乐乎老与穷,则夫诗之必至此而工者,人之见之,宜相吊以悲,而顾好之,何哉?曰天固以是慰之也。天以是慰之,则凡人之得工于诗者,命也,非其性能也。诗之工非其性能,而有挟之者,是挟命欤?曰是亦人也。人少而好之,老斯工矣,其穷也亦好之,而诗始工也。其不好者,虽老且穷,犹不工也。人之好工其诗,且好老与穷欤?(《周公瑾弁阳诗序》)[6]12册110
戴表元“凡人之得工于诗者,命也”,与刘辰翁言郊、岛“穷工因其命”的看法表面上是一致的,都是以“命”释“工”,然而也存在着很大不同:刘辰翁仅归因于其“命”,未作深入分析;戴表元虽也归因于命,但他认为,对于诗人“老穷”其诗才“工”这种现象,不能忽视鉴赏者(读者)的作用,“人见之,相吊以悲而顾好之”。就是说,读者在共鸣心理支配下,对诗人“老穷”之况寄予深切同情,不由觉得其诗甚优,甚工。应该承认,戴氏的这种分析是符合接受心理学的。老穷诗人及其作品更容易被接受、认可、推许,是上天对其“老穷”的一种补偿,这也是命里注定该有的,颇合于当今社会“上帝关门开窗”之类的哲理性俗语。
戴氏接着又指出,“命”不可挟,关键还是在于“人”。强调的是创作者的主观能动性,而非客观条件的“穷”迫所至,这也是对传统“穷工”论的一种反拨。在戴表元看来,人年少时喜好且专注于创作(如杜甫的“性癖耽佳句”),磨炼积累,等上了年纪,其诗自工。若人是因“穷”而好为之,即在外界条件的推动下转而创作,那只是诗“工”的开端。如果其人并不喜好作诗,就算他具备了“老且穷”的条件,也是作不出“工”诗的。可见,戴表元的见解是比较理性中肯的。
3.胡次焱的“唯命说”——穷达在命不在诗
生活于宋末元初的胡次焱是婺源“明经”胡氏“七哲名儒”之一,作为一位儒家学者,胡次焱关注的重点不在诗“工”与否,他又回到儒家用世思想指导下的传统“穷达”观上。在《赠从弟东宇东行序》一文中,胡次焱不吝笔墨专门讨论了“穷”、“达”、“命”、“诗”之间的关系:
诗能穷人,亦能达人。世率谓诗人多穷,一偏之论也。陈后山序王平甫集,虽言穷中有达,止就平甫一身言之。予请推广而论:世第见郊寒岛瘦,卒困厄以死,指为诗人多穷之证。夫以诗穷者,固多矣;以诗达者,亦不少也。孟宾于赋“雨后闻蝉”诗,禇载赋“无地可耕”诗,任涛赋“人卧船流”诗,徐凝赋“白练青山”诗。此以诗擢科第者,诗果穷人乎?乃若王维以诗免伪署之罪,韩翊以诗得制诰之除,载在《唐史》,尤为焯焯者。古人藉诗融显,此类殆不胜数。而世谓诗能穷人,岂公论哉!…… 予曰:“人生穷达,在命不在诗。命穷则诗与穷,命达则诗与达。穷而归咎于诗,达而归功于诗,非知命者。”[6]8册225
自欧阳修“穷而后工”论一出,人多附和之,由此产生了“诗能穷人”、“诗人多穷”的论调。胡次焱这篇赠行序主要就是反对这种“一偏之论”的。他认为“诗能穷人,亦能达人”。一方面承认“诗穷者固多”的存在,另一方面又指出,“以诗达者,亦不少也”。胡氏对历史上“以诗达者”现象作了一番梳理,分类排列出“以诗擢科第者”、“以诗转官职者”、“以诗蒙宠赉者”、“诗可完眷属者”、“诗可蠲忿恚者”、“诗可行患难者”等六种情形,每种情况在列举多个例证后皆以反问句式“诗果穷人乎?”作结,说服力极强。大量举证表明,“藉诗融显者殆不胜数”,“诗能达人”足以与“诗能穷人”颉颃,于是顺理成章得出结论“人生穷达,在命不在诗”,以穷达论诗,“非知命者”。胡次焱治《易》学,从中也可以体会到他的思辨哲学的运用。
三、结语
综上,元人在对传统诗学命题“穷工”论有限接受的同时,加大了批判力度,认为“穷工”不具备普遍性与普适性,初步界定了“穷工”论的适用范围。元人对诗人“穷达”与诗歌“工拙”及其内在联系等方面进行了深入剖析与阐释,无论是刘辰翁的“时命”说,还是戴表元的“人命”说,抑或胡次焱的“唯命”说,他们都注意到并利用“命”(天命、命理)这一哲学概念去阐释“穷而后工”这一诗学命题及其相关问题,由文学现象描述转向哲学思辨,加重了诗学“穷工”论的理学意味,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这一诗学命题的文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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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马其昶. 韩昌黎文集校注[M]. 卷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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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李修生,等.全元文[M].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7]吴承学.诗能穷人与诗能达人[J].中国社会科学,2010(04).
[责任编辑:郑迦文]
杨匡和,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贵州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元代文学与文献。
I206.2
A
1002-6924(2016)06-06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