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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化革命,革命佛化”:唐生智与北伐前后的湖南政教关系

2016-03-15张文涛

武陵学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三民主义

张文涛

(扬州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江苏扬州225002)



“佛化革命,革命佛化”:唐生智与北伐前后的湖南政教关系

张文涛

(扬州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江苏扬州225002)

摘要:1926年,“佛门将军”唐生智投身国民革命,并在北伐中迅速崛起。他的佛教信仰也从私领域进入公领域,全面参与到这一过程之中,深刻地影响到时局的发展。其时,唐生智组织、利用佛化会,推行所谓“佛化的革命”和“革命的佛化”,试图对三民主义与佛教教义兼收并蓄。从积极意义讲,这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僧人群体参与国民革命的热情。但是,随着北伐的推进,三民主义的独尊地位由国民党内波及社会,工农革命运动在事实上也对佛教利益产生了巨大冲击。在此背景下,唐生智的政教主张及其实践无以为继,不仅事与愿违,且其后授人以柄。

关键词:唐生智;佛化;北伐;三民主义

唐生智是北伐前后一度拥有左右时局能力的军事强人,同时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恰在此时,工农运动随着国民革命而勃兴,期间“提充寺产”之举频发,佛教与社会革命形势间的关系紧张。那么,兼国民革命领导人和佛教徒两角色于一身的唐生智,又如何处理国民革命的指导思想三民主义与他佛教信仰之间的关系?当时的佛教界又如何应对唐生智的北伐之举?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话题,有助于加深对国民革命复杂性的认识。

学界对上述问题并无专门论述,关于唐生智的相关论述主要集中在唐生智参加国民革命及其表现、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等方面①。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主要作为军事人物的唐生智所留下的直接文献相对有限,尤其是能较好反映其主观态度的日记等资料甚是匮乏。故而,本文主要通过较系统地梳理当时佛教界和新闻界的相关报道,从一个相对外在的视角对上述问题予以讨论,隔靴搔痒等遗憾之处难免,尚望读者见谅。

一、唐生智以佛法治军

在近代中国历史上,唐生智是佛化将军,冯玉祥是基督将军,他们均以一己信仰治军。唐生智以佛治军,可能受到冯玉祥启发,有研究者就认为“唐素不愿步人后尘,并以佛教在中国之悠久普遍,远胜基督,因假佛教作为军中精神教育之意念,从此孕育”[1]。唐生智早在做湘军师长之时就以佛治军,但真正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却在北伐期间。

佛教居士顾净缘是唐生智信佛崇佛、以佛治军的关键人物②。当时的新闻界对此多有关注,“有顾之腾者(即顾净缘),以佛教进唐氏。唐屡试其术,能知人隐,遂深宠信,并尊之为顾老师。凡部下军官及唐氏本人,均拜顾为徒”[2]。在顾净缘影响下,1926年1月,唐生智属下军队集体皈依佛教,佩戴“大慈大悲、救人救世”胸章,被人称为“佛军”。同时,因为唐生智为佛教徒的缘故,佛教界也积极参与唐生智的政治军事活动,后更拥护北伐。在僧人晓观、开悟的带领下,湖南就有一千多僧人加入了国民革命军[3]。唐生智自己崇佛之外,还率领其高级将领听顾净缘说法,穿上袈裟从事修炼,参加佛教法会。唐生智因顾净缘的缘故,以佛治军。他将佛教戒律与军法合一:“违戒者,即照军法处置”,同时以“大慈大悲,救人救世”八字为所属军队的宗旨[2]。

1926年6月2日,唐生智在湖南衡阳正式宣布参加国民革命,被广东国民政府任命为第八军军长兼北伐军中路前敌总指挥。7月5日,他以中路总指挥名义,组织国民革命军第四、八两个集团军全面北进。北伐进军顺利,两月间,克复两湖。与此同时,唐生智在国民党内政治地位也迅速上升。1926年8月,国民党湖南省党部召开全省第二次代表大会,唐生智被选为执监委员;12月,武汉临时联席会议召开,唐为组成人员;1927年3月,武汉国民政府成立,唐是政府成员、军事首脑,又是国共“两党联席会议”的国民党方代表。唐生智参加国民革命不足一年,其地位已炙手可热。唐生智信佛、崇佛和以佛治军之事,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迅速引起了包括佛教界在内社会大众的广泛关注。

北伐前后,唐生智及其部属与佛教的关系如何?唐生智的下属、亲与其事的李品仙后来回忆道:“到民国十五年北伐开始以后,唐生智指挥的军队越来越多,同时戎马倥偬,我们这个部队对于崇奉佛法一事渐渐地再无人提倡,便也渐渐淡忘了。”[4]然而,诉诸史实,可以发现李品仙的说法大有值得商榷的地方。1927年初,有佛教刊物尚称:“其(唐生智)所辖之第四师士兵,早已全体受戒,现在仍抱大慈大悲救人救世主义,以行其革命手段。”[5]3071927 年9月28日,唐生智回湘召集部队训话时,仍不忘对官兵强调“第四集团军是大慈大悲救人救世的军队,是实行三民主义的军队”,向他们灌输所谓“我们的救人救世,就是救自己”[6]。

综上所述,参加国民革命前,因为唐生智一己信仰的缘故,佛教很大程度上已介入其所属军队。“以佛治军”,奉“大慈大悲、救人救世”八字为宗旨成为唐军的主要特色。其时由国共领导主导蓬勃兴起的国民革命同样具有鲜明的主义特征。不过,有意思的是,参加国民革命之后的唐生智及其军队的佛教特色不仅未隐去,相反更迎来了一个“佛化革命,革命佛化”新时期,由此对北伐前后的湖南政教关系产生了深刻影响。

唐生智是虔诚的佛教信徒,也是对民国历史产生重要影响的关键人物。纵观其一生,北伐前后无疑是唐生智政治生涯中最为辉煌的时期,而社会舆论对唐生智与佛教关系的关注也集中在此期。同时,唐生智也正是在北伐过程中才在实质意义上开始思考自己所信仰的佛教和自身参与其中的国民革命之间的关系。总体而言,北伐前后的唐生智,对于佛教和革命,力争兼收并蓄为己所用,“佛化革命,革命佛化”成为其全力推行之事。

二、唐生智与湖南佛化运动

唐生智与北伐时期湖南佛教界的变动密切相关,佛化会组织的出现即是显例。1927年2月,湖南佛化会成立。唐生智在贺电中道:“宣扬正法,普及众生,具大悲愿智力,结无量数善缘,三界人士,皆大欢喜。”[7]更重要的是,湖南佛化会的成立本就与唐生智直接相关,佛教界对此亦坦言相告:“因唐好佛之故,以致此间居士及僧侣尼姑,有佛化会之组织。佛化会筹备已久,会址设于上林寺。”而且,佛化会组织也随唐生智势力的扩大而壮大,“革命势力所及之地,均在着手进行,湖南早具规模,湖北已经继起,现已筹划两湖佛化协会”[2]。

同时,湖南佛教界在佛化会的组织下对唐生智的政治活动也积极配合。1927年2月8日,湖南佛化会“开欢迎唐总指挥凯旋大会,佛化四众,及各机关各团体,男女来宾,到者千余人”,“欢迎北伐劳苦功高彻底的革命领袖唐总指挥”。在欢迎大会上,除唐生智外,其余发言人的身份也颇具“代表性”,分别为主席团尹居士、二学园方丈顾净缘、苏俄领事彭礼、第八军政治部主任彭泽湘、湖南省党部执行委员熊享瀚、湖南省农民协会委员长易礼容和主席团居士程一中。以上发言者均以唐生智提出的“佛化是革命化”为中心,极尽颂扬唐生智及其“佛化革命”之能事,其中,农协主席易礼容甚至“欢呼唐总指挥是万家生佛”[8]197。

但是,北伐与佛教的冲突之处很快出现。随着北伐战事的顺利推进,所到之处没收庙产的活动也随之增多,这引起佛教界恐慌,湖南也不例外。“湖南自革命军成功后,民气之涨,谈者色变。即如各地佛教寺宇,现多为党部或农会工会占为会址。农民佃种寺有田产,从此不肯缴纳田租,甚有勒提寺产,驱逐僧人,以致僧侣流离,纠纷大起。”[5]307这些占据、没收佛教庙产的活动,显然与北伐时期农工运动的兴起有关。那么,此时掌控湖南大权的唐生智,在革命领袖与佛门弟子之间角色的扮演就颇可玩味了。

与对待佛教的态度相似,唐生智对湖南的工农运动也颇热心。北伐前,唐生智就已接受中国共产党所提出恢复衡阳水口山工人俱乐部等要求。在克复长沙后,他甚而主动会见中共湖南区委书记李维汉,承诺实行三民主义和三大政策,支持工农运动并为其提供活动经费。1926年9月,唐生智主持的湖南省政府颁布整顿旧农会四项办法,要求按新农会章程发展农会,使湖南农协能公开合法地活动。1927年2月,他主持制定《湖南省行政大纲》,提出废团防、废苛捐杂税、实行减租、保障工人利益等符合工农要求的内容。显然,湖南工农运动的蓬勃发展,与唐生智的上述举措密不可分。1926年12月,毛泽东在湖南第一次工农代表大会上也称赞唐生智政府“是较能与人民合作的政府”[9]。后来的研究者也对唐生智在工农问题上的态度评价甚高,有学者就认为唐生智与所谓的左派顾孟余、谭延阁不同,“没有赤裸裸地攻击农民运动”,“甚至到蒋介石背叛革命”,“他对农民运动也不公开表示反对”[10]。换言之,湖南佛教界所言“民气之涨,谈者色变”,很大程度上正是唐生智对湖南工农运动大开方便之门的客观结果。

那么,当湖南工农运动的发展威胁到湖南佛教界利益时,唐生智又如何应对呢?佛教界对唐生智信赖有加,对之寄予厚望,称他“宁愿牺牲兵权政权,断不敢违教律”[5]。唐生智也确有不负佛教界厚望的举措,他向国民党湖南省党部、省工会、省农会发出保护佛教寺庙财产电文,称:“寺产皆自十方募化而来,与地方其他公产性质迥异”[5]307,“僧尼多无产阶级,生存全赖寺产”[11]。唐生智将僧尼称为“无产阶级”,无疑体现了鲜明的革命时代特征。当然,在军政领袖唐生智的影响下,湖南省政府、省工会、省农会等也均有赞助佛教的表示。

因为唐生智的作用,佛教对北伐时期的湖南时局影响很大。国民党湖南党部、湖南省政府等政权机构被相继佛化。“佛化革命,革命佛化”成为这一时期唐生智政教观的集中体现。这种局面在“马日事变”后更为明显。1927年7月15日,北京《晨报》载有《佛化的湖南省党部,佛化的湖南省政府》一文,对“马日事变”后湖南政局多有介绍,其副标题即为“委员九人,佛化者七,共产党员全体落选”。该文称,“马日事变”后,湖南省政府原设有的军事、民政、财政、教育、建设、土地、司法等七个厅长之中,建设厅长和教育厅长因与共产党接近,已经去武汉辞职。1927年7月2日,经唐生智改组后的湖南省政府组织名单公布,结果省政府九委员(各厅长均兼任之)中,不仅没有共产党,且除黄士衡、李荣植二人外,其余人均为湖南佛化会会员。其时,佛化势力在湖南的发展,于此可见一斑[12]。相应地,时人眼中共产党所赋予湖南的“赤化”色彩就此被抹去。

但是,值得指出的是,唐生智并非无条件地保护佛教,而是以所谓佛教革新运动为前提。佛化会也并非单纯的宗教组织,而是严格遵循并贯彻唐生智本人佛教主张的工具。唐生智试图将佛化运动完全纳入自己控制的政权系统。其时,湖南地方佛教信徒呈请组织佛化分会,唐生智即通过佛化会对其加以限制,命令各县不得擅自设立,必须通过湖南省佛化总会的指导和各县党部的立案[13]。除此之外,唐生智还利用佛化会组织,强行对湖南佛教界进行“改革”,创新僧伽制度:

湘省佛化会自马日事变铲除共产党后,进行发展,一日千里。月前唐生智返湘召集佛化四众开会,为整理僧伽制度,统一佛化起见,决定在二学园(即唐生智学佛地)内筑僧房数千间。对于长沙城乡各庵、坛、寺观所有庙产,一律收归佛化会所有。勒令各佃户,向佛化会更换佃字。所有僧众概行迁居二学园僧房,衣、食、住概出佛化会供给,实行统一,籍资整理。统一之后,即将不事生产之僧众,分为农禅、工禅二项,支配工作从事于农工。由佛化会主持开垦土地,开办工厂,扫除从前传戒化缘等陋习,为佛化开一新纪元。[14]

唐生智上述基于“农禅”“工禅”的改革极具时代特色,显然受到了工农革命观念的影响。然而,佛教界对此举却毫不领情,甚而激烈反对,认为是在“没收庙产,解散和尚”。对此,身为佛教虔诚信徒的唐生智竟也毫不妥协,他声称:“如有不遵行议案,违令传戒,隐匿财产的贪污和尚,我是一定要严办。”湖南佛化会为此专门开会,对唐的举措以示配合。当时与会的佛化会委员,湖南省政府代主席兼军事厅长周斓、民政厅长冯天柱、建设厅长曹伯闻、财政厅长赵默农、省党部委员尹松桥、卫戍司令张国威、公安局长周安汉等,均一致主张将违抗议案的僧侣首领开福寺主持映清、监院事凡、化主原闻,上林寺主持顶严、总管道香、监院香岩,万寿寺总管开悟、方丈普修等,“一并拿交长沙县收押,以示惩戒”。于是,便出现了佛化会抓捕僧人的奇观,新闻界对此直以“破天荒”和“异想天开”相称[14]。

进而言之,无论是利用佛教,整顿军队,佛化政府,还是利用政府和佛化会强行整顿佛教僧伽制度,体现的都是唐生智一己的意愿。其时,就有人将唐生智护持下的湖南“佛化”运动称之为“唐化”,并认为唐生智本人“并不是什么迷信佛教,不过借用佛化这个名词,以造成他个人的势力罢了”[15]。不过,客观而论,唐生智乃是将其佛教信仰和政治欲求合二为一。在他与湖南佛教界激烈冲突后,他也没有放弃对佛教的护持,而是继续积极论证“弘扬佛化,不特无害于党化,而且于厉行党化,确有莫大之裨益”的主张[16]。唐生智在其所谓佛教革新运动之后,也还在召集佛化僧众演说时强调:“生智对于佛化,以身心性命护持,去年共党破坏佛化,我虽在前线亦屡次打电力争,始终不违本愿。”[14]对此,面临国民革命冲击的其他宗教界人士也都持积极看法。如基督教背景刊物《兴华》就刊文《唐生智拥护信敎自由》予以评述,其中就称“唐生智是佛教徒,他信仰的宗教,是与我们途径判别的。不过他个人对于信仰宗教的态度”,“那是可引为他山之石”[17]。

三、唐生智治下佛教与三民主义的合离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思想文化上的统一成为“党国要人”们梦寐以求之事。然而,事实却有些尴尬,国民党各派系为争权夺利,不仅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还在对三民主义的阐释上各是其是。胡汉民对此情境,貌似公允地说道:“以孙中山先生来正统化,孔子化,固然是错误,以孙中山先生来马克思化,释迦化,术士化,流氓化,尤其是无可宽恕的错误。”[18]胡汉民的言下之意甚为明显,唐生智也无疑就是其中的“释迦化”代表。

唐生智为何佛化三民主义?又如何佛化三民主义?第一个问题可以从孙中山遗嘱及国民党人对遗嘱的执行中求解。孙中山遗嘱中说:“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务须依照余所著《建国方略》、《建国大纲》、《三民主义》及《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继续努力,以求贯彻。”[19]1925年5月,国民党在一届三中全会上通过的《中国国民党接受总理遗嘱宣言》明确规定:“吾党同志惟有全体一致奉行总理之遗教,不得有所特创。盖中华民国之独立与自由,惟有完全继承中华民国制造者本党总理孙先生之意旨,为能实现耳。”[20]三民主义的独尊地位随之确立。国民党人在指导思想上无法与三民主义立异,只能在对三民主义的阐释上各是其是。

唐生智参加国民革命实属半路出家,在思想信仰上,势必做出自己的选择。此时三民主义独尊地位已然确立,唐生智自然不可能用佛教信仰取代三民主义。据当时记者观察,他“仍抱大慈大悲救世主义,以行其革命手段,观唐生智所用信笺,概用大慈大悲等八字,可见唐氏信崇佛教之一斑”[5]307。可见,唐生智也并没有放弃佛教信仰,而是欲以“主义”和“手段”的方式处理二者关系。

那么,唐生智如何以佛教的“主义”行三民主义“革命”的手段呢?在湖南佛化会为他举行的凯旋大会上,唐生智做了“佛法无量精进,革命迅速成功”的演说。他从孙中山“革心”说入手,继续阐述佛教的“有体无用”及其对国民党革命的依赖。他说:“我们自己学佛,提倡他人学佛,都是为党为国的。佛化只有体,始终在政治上没有主张的。佛化比别的宗教强,从来不干涉政治,就在这一点,他的没有用也就在这一点。我们若不努力党国,虽学佛也是没有用的。”[8]197唐生智视佛法“有体无用”,急需与国民革命相结合的说法,在其导师顾净缘口中,获得了理论支持。顾净缘说:“夫佛法原有体无用,其用,在应观察时机,何种主义,能符合大慈大悲,救人救世之旨,即当即发扬,而光大之。如现在国民革命三民主义,正与佛法相合。唐总指挥及各长官与军队,均为弘法最当即者,故本大慈大悲之精神,彻底努力革命工作。”[8]197

无论是唐生智对佛教“有体无用”的论证,还是顾净缘对三民主义符合佛教精神的说明,均强调二者的结合,意在佛化三民主义。唐生智的体用之说,佛法虽为“体”,但其着眼点在“用”——“努力党国”上,“体、用”之间,孰尊孰卑,化与被化,均不甚明显。相比较而言,顾净缘口中的佛法,虽没有套用“体用”的概念范畴,但佛法无疑居于“体”的尊贵地位,国民革命、三民主义只是符合佛法要求、需要“当即发扬”而已,呈现出更强的佛化三民主义倾向。同时,湖南佛化会诸人亦对佛教自身进行自我革命化,以顺应国民革命的时代潮流。湖南佛化会成立大会上,主席程施愿论证佛化会主旨在于厉行三民主义时,就着力强调佛教自始至终的被压迫阶级的“革命”角色和几千年来“无时不在(的)革命地位”[21],侧重点则倾向“革命化佛教”。

然而,无论唐生智、顾净缘乃至湖南佛化会诸人如何调整佛教和三民主义间的关系,其意图都与当时的政治潮流及舆论导向相悖。随着北伐的顺利推进,三民主义的意识形态独尊地位也由国民党内向全社会扩散。唐生智在国民革命各军事首领中有后来居上之势,他为争夺三民主义的阐释权,佛化革命、佛化三民主义,其用心可以理解,但却与三民主义独尊的政治潮流不合。党化三民主义的排他性,使得佛化难以融入其中。当时的国民党衡阳市党部就喊出“打倒佛化会”口号,声称“本党只应领导民众党化及革命化,不应使民众佛化”,并将佛化会中大多数人称为“军阀政客、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无知僧尼、无聊地痞”[22]。唐生智佛化三民主义的言行多是一厢情愿,且有螳臂当车的意味。

个人行为反映着时代精神,唐生智佛化三民主义虽事与愿违,但并不能说明此举毫无时代根源。民国初年的中国社会,强大的统一政权和高度一致的意识形态不复存在,思想领域“主义并起”。马军武曾观察到,“无论何种主张,均安上‘主义’二字”[23]。北伐时期,这种“主义并起”的情形达到高潮。为与南方国民革命军抗衡,北洋诸军阀也迅速随之模仿三民主义,于是有孙传芳的“三爱主义”,张作霖的“爱国党主义”和在三民主义之上又加一个“民德主义”的“四民主义”[24]。唐生智以佛治军、佛化三民主义也是如此。不过,与张作霖等仿效者不同,唐生智由仿效者进而成为三民主义的追随者。当然,前后信仰的对接冲突亦随之而出。

进而言之,因为唐生智个人因素所致之北伐前后佛法与三民主义的合离,从典型个案意义凸显了近代革命的非宗教化倾向。国民革命时期,受革命思潮影响,与文化领域内的反迷信运动相呼应,主要针对佛教的庙产兴学运动再次兴起。宗教信仰如果是个人行为,尚能得到政府保护,但要深度介入政治则必然遭到排斥。唐生智对此并非完全不知,他强调学佛“都是为党为国”“佛化比别的宗教强,从来不干涉政治”[8]197,也应出于类似考虑。然而,唐生智“以佛治军”“佛化革命,革命佛化”,在社会大众尤其政敌眼中已然使佛教深度介入政治。唐生智得势之时,尚可维持佛教和革命的联合局面为其服务,而一旦失势则反受其累。

1928年初,唐生智势力败北,桂系西征军进入湖南。据《大公报》记载:“西征军入湘以后,湖南人民,曾于七日在省教育会坪(原文如此,笔者注),举行欢迎铲共匪佛痞武装同志大会。”[25]不仅如此,唐生智所给予国民革命时期湖南的一切影响,都成为桂系西征军所欲清洗的对象。《新广西旬刊》上《佛化与腐化》一文就言道:“我们不改造湖南则已,要改造湖南,遂要肃清唐生智之佛化势力;不欲整理湘省党务则已,要整理湘省党务,遂要铲除唐生智之佛化势力,不将湘省之腐化、赤化、恶化三种恶势力根本铲除,则湘省党政终无澄清之望也。”[15]至此,唐生智治下湖南佛教界与三民主义的关系被迫由合而离。同时,湖南政局的“佛化”也成为政敌攻击唐生智的把柄。

四、余 论

1927年上半年,湖南的局势尚在唐生智有力掌控之中,佛教与各种政治势力间勉强保持着一种平衡状态。“佛化”“党化”乃至“赤化”,在唐生智努力下确有事实上结合的迹象。1927年2月10日到12日,唐生智在长沙主持追悼第八军阵亡将士的大会,他与顾净缘掌法诵经,僧众则唱赞高呼“先烈精神不死”“大慈大悲救世救人”等口号[26]。1927年2 月17日,湖南佛化会欢迎唐生智时所喊出的口号更能说明问题:实现总理遗嘱、三民主义万岁、农工商学兵联合拥护佛化万岁、革命的领袖唐总指挥万岁、苏俄同志万岁、国民革命成功万岁、世界革命成功万岁、湖南佛化会万岁[8]197。这些彼此不免有所冲突的思想因素被统一在一起,充分体现了唐生智本人的意愿。即使是在标志着武汉国民党开始反共的“马日事变”之后,唐生智依然认为“效法蒋介石排挤共产党、屠杀共产党人”,“革命非马上坍台不可”,强调“各种革命势力无论如何非严密团结不可”,而其理由则是他“是抱着救人救世的宗旨”,“不希望大家做特殊阶级”[27]。

唐生智对其认为包括佛教在内各种革命思想的兼收并蓄于此可见,但其主观愿望的“美好”终不敌政治斗争的现实。唐生智个人即为此期佛教与革命政治结合的关键,此种结合的失败也必成为他失败的表征和助推剂。唐生智在佛化与党化的对立中辗转其间,然而却两不讨好。“马日事件”后,上述口号中的“农工商学兵联合拥护佛化”“苏俄同志万岁”和“世界革命成功万岁”已成空话;唐生智强行改革佛教僧伽制度,遭到佛教界的激烈反对,使得他先前与佛教界的协作关系几近破裂。南京方面的西征军则认为他利用佛教排斥三民主义,进入长沙后即视他为“佛痞”,欲将其开除出三民主义信徒行列[28]。

应该说,北伐前后唐生智“佛化革命,革命佛化”为己所用完全以失败告终,但他个人的佛教信仰则远未结束,至少40年代尚有舆论称他:“最喜佛教”“诵楞严经甚勤,数十年如一日”[29]。此后,唐生智又多次东山再起,更曾再度执掌军权,其中1937 年11月日军进攻南京即主动请缨负责统军防卫,但再无听说其有“以佛治军”之举。需要指出的是,三民主义信仰在国民党人的私领域内似无强烈的排他性,国民党人尤其蒋介石本人就将三民主义与基督教信仰相结合,更曾在日记中论及孙中山与基督教关系:“总理亦教徒之一,且伦敦被难时,专心虔祷得免祸害也。”[30]但是,这些毕竟出现在国民党人个人信仰的私领域,反观北伐前后唐生智在湖南所推行的“佛化革命,革命佛化”,显然全面介入了社会政治之公领域,其结局在崇尚革命主义治军的近代中国似不意外。

注释:

①主要的代表性研究有:韩冰《论唐生智北伐期间的表现》(《民国档案》1993年第4期)、孙宅巍《唐生智论纲》(《学海》1994年第2期)和文建龙《论唐生智与共产党的关系》(《同济大学学报》2000年第4期)。但这些研究基本未论及北伐前后唐生智与佛教的关系,较多言及此内容的是唐生智之子唐仁理。对于唐生智信仰佛教,唐仁理认定是“那个年代的年轻人,看到中国的样子都很迷茫,需要有个信仰。父亲是军校毕业,受的教育是要报效国家,但是他没有接触共产主义,听到佛教里面讲普度众生,觉得这个有道理,就走了这条路。毛泽东、陈独秀他们学了共产主义,孙中山学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讲三民主义——都是同时代的人,信仰不同,走的路也不同”。这种说法过于简单。参见唐仁理《唐生智:一级上将,坎坷平生》,《文史参考》2012年第3期。

②顾净缘(1889—1973),名畴,字伯叙,法名净缘,法号正明,江苏淮安县人。1924年在长沙创办二学园道场。其后,在唐生智支持下,主办两湖佛化讲习所并于北伐军中布教,影响很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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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大慈大悲军队[N].晨报,1927-10-18(6).

[7]唐总指挥贺佛化会电[M]//黄夏年.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128册.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6:397.

[8]湖南佛化会欢迎唐总指挥凯旋大会[M]//黄夏年.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129册.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6.

[9]毛泽东.在湖南省第一次农工代表大会上的讲话[J].湖南全省第一次工农代表大会日刊,1926(21).

[10]钟镇藩.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唐生智[J].江汉论坛,1983 (3):56-62.

[11]唐总指挥禁止压迫僧尼布告[M]//黄夏年.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129册.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6:202.

[12]佛化的湖南省党部佛化的湖南省政府[N].晨报,1927-07-15(3).

[13]各县不得擅设佛化分会[M]//黄夏年.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129 册.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6:203.

[14]革命的佛化佛化的革命[N].晨报,1927-10-27(6).

[15]含华.佛化与腐化[J].新广西旬刊,1928(12):49-51.

[16]唐家军将领揭橥四大工作[N].晨报,1927-1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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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田皓)

Buddhism and Revolution: Tang Shengzhi’s Relationship with the Politics and Region in Hunan during the Northern Expedition

ZHANG Wentao
(College of Social Development,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225002, China)

Abstract:In 1926, Tang Shengzhi participated in the national revolution and rose rapidly in the northern expedition. His Buddhist belief fully participated in this process and had a profound impact on the development of social situation. At that time, Tang Shengzhi organized Buddhist association and proposed the so-called“Buddhist revolution”and“revolutionary Buddhism”, trying to combine“the three principles of the people”and the Buddhist doctrine together. What he did inspired the monk group to participate in the national revolution to a certain degree. However, at the late period of the northern expedition, the domination of“the three principles of the people”got rid of his political and religious proposals and actions.

Key words:Tang Shengzhi; Buddhism; Northern Expedition;“the three principles of the people”

作者简介:张文涛,男,甘肃成县人,扬州大学社会发展学院讲师,在站博士后,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20世纪史学与中国形象的重构”(13JJD770005);扬州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法西斯主义思潮研究(1922—1937)”(XJJ2013-13)。

收稿日期:2015-11-07

中图分类号:K2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014(2016)01-008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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