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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共三民主义之争与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的建构(1938—1940)

2016-02-12李永进

中共中央党校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民主革命三民主义新民主主义革命

李永进

(清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海淀 100084))

三民主义是孙中山创立的革命理论和政纲,在很长时期内都是中国革命的政治符号和话语表征。全面抗战爆发后,中国共产党在1937年7月15日交付国民党的《中共中央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中郑重表示,“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为中国今日之必需,本党愿为其彻底的实现而奋斗”[1]。由此,国共两党又以三民主义为政治基础建立起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汪蒋集团为争夺国民党正统地位,都对三民主义进行了所谓新诠释,并以此作为反共的理论依据,由此引发了国共两党从1938年底至1940年初围绕三民主义而展开的激烈话语论争。对此,国内学界已有较多探讨①国内学界关于抗战时期国共三民主义之争的主要成果有:宋 进:《挈其瑰宝——抗战时期中共与三民主义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黄志高:《三民主义论战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安徽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田克勤:《国共两党在抗日纲领上的分歧与“三民主义”论战》,《东北师大学报》1994年第3期;宋 进:《新三民主义概念的提出过程考析》,《中共党史研究》1990年第5期;黄志高:《抗战时期三民主义论战与新民主主义理论体系的形成》,《北京科技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黄志高:《抗战时期的三民主义论战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党史研究与教学》2011年第5期。,但以话语建构为视角对国共三民主义之争与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建构关系的研究则相对薄弱。实际上,正是通过这场论争,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区分了真假和新旧三民主义,在强调坚持“真”和“新”三民主义的基础上,毛泽东又进行了新的理论创造,逐步建构起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体系,实现了对三民主义话语的超越,逐步掌握了中国民主革命的话语权。

一、国民党对三民主义诠释的裂变及对共产主义的攻诘

国民党虽然把三民主义尊为“党魂”,但是在孙中山去世后,党内反动派却背弃了孙中山晚年对三民主义解释的新精神,对共产党人大打出手,导致国共第一次合作失败。抗战爆发后,汪、蒋集团出于各自目的需要,在对三民主义的诠释上发生了裂变,但在打着三民主义旗号攻击共产党和共产主义这一点上并无二致。

1938年10月,广州、武汉相继陷落,中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日本近卫内阁于11月—12月先后两次发表声明,提出了所谓对话新原则,对国民党政府减缓军事进攻,转而采取政治诱降策略。12月19日,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出逃越南,公开发电响应“近卫声明”,主张停止抗战,“和平救国”。汪精卫为了漂白其奸伪身份,便以对三民主义的重新诠释为其投敌行径作辩护,竭力争夺国民党的政治话语,把自己打扮成国民党的正统代表、南京政府的合法体现以及孙中山思想的继承与实践者①关于汪精卫集团叛国投敌后对“合法性”的争取,参见张生:《汪伪政权对国民党政治符号的争夺》,载《抗日战争研究》2005年第2期。。12月29日,汪精卫在河内发出《艳电》称:“三民主义为中华民国立国之最高原则,一切违背此最高原则之组织与宣传,吾人必自动的积极的加以制裁,以尽其维护中华民国之责任”。他还以三民主义附和日本的“共同防共”而提出:“中国共产党人既声明愿为三民主义之实现而奋斗,则应即彻底抛弃其组织及宣传,并取消其边区政府及军队之特殊组织,完全遵守中华民国之法律制度。”[2-1]在汪精卫那里,三民主义不但变成其叛国投敌的护身符,更蜕变为协同日本侵华反共的话语武器。

1939年6月,汪精卫在东京与日本内阁多名政要举行和谈。面对陆军大臣板垣征四郎提出的“日本把三民主义看成危险的东西,尤其因为有民生主义乃共产主义这样的文句”,汪精卫解释道:孙中山三民主义“是在当时的形势下把各种潮流、各种思想全部引进自己的主张,为了想在国民党中把它们同化,所以有这样的文句。如果细读全文,就了解这里讲了民生主义与共产主义完全不相同的理由”;并承诺“今后要大大致力于三民主义的阐述”[3-1]。在与前首相近卫文磨会谈时,汪精卫更是赤裸裸地表态,“今后要首先团结国民党的同志,宣传日本的真意,恢复三民主义的真精神,并决心使国民党正式接受日本要求的原则,公开出面宣传”[3-2]。可见,为了消除日本对三民主义的“担忧”,并使国民党接受日本侵华的原则要求,汪精卫要尽最大努力阐释所谓三民主义“真精神”。

1939年11月23日,汪精卫对日军宣传主任幕僚会议列席官作了《三民主义之理论与实际》的演讲,论述了他所谓“三民主义的真精神”。首先,关于孙中山说的“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又名共产主义”,汪辩解道,“这是泛就一般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终极的目的而言,并不是说民生主义就是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其次,汪精卫将中国不能独立生存和自由平等的主要原因,归结为欧美殖民主义和共产主义侵略压迫中国,对日本的殖民侵略却绝口不提。他认为孙中山将共产主义视为“国家社会祸乱之源”,“所以在民生主义的讲演里,特别指出马克思共产主义的错误,使一般青年信奉民生主义,不要信奉共产主义”。他还攻击蒋介石在西安事变后与中共订立密约,是“背叛孙先生遗教,违反全党公意”,“除了蒋介石之外,凡是中国国民党的忠实同志,没有一个不是永远坚守着三民主义而与共产主义奋斗”。最后,汪精卫把三民主义与“近卫三原则”即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相提并论,提出这三原则正是孙中山“大亚洲主义”的理想,“也就是三民主义的根本精神”[2-2]。这样,经过汪精卫的“最大努力阐释”,三民主义完全沦为了呼应日本侵华、反共的幌子。

对汪精卫的出逃,国民党方面很快做出反应。1939年1月1日,国民党临时中央常会决定将汪精卫开除出党,并撤除一切职务②1939年1月1日,国民党临时中央常会委员会讨论汪精卫事宜,决议“即予永远开除其党籍,并撤除一切职务,藉肃党纪,严正视听”。见《中国国民党中央以汪兆铭危害党国予以永远开除党籍之决议》(1939年1月1日),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六编傀儡组织(三),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1年编印,第124页。并见吕芳上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6册,台北:国史馆、国立中正纪念堂管理处、财团法人中正文教基金会2014年版,第1—2页。,同时亦着力加强对三民主义的阐释宣传,以捍卫国民党的道统与法统地位。但是,国民党宣传三民主义的主要目的一方面是要反汪,另一方面则是要反共。在蒋介石看来,汪精卫的叛国行径业已遭到国内一致的口诛笔伐,成为“汉奸”的代名词,不足为虑;而中共在抗战一年多来非但没有取消或削弱,反而愈益强大,对其统治构成严重威胁。在日本的军事压力减轻,着力政治诱降策略的情况下,蒋氏认为,能够将精力转至限制日益壮大的中国共产党上。就此,蒋介石在1938年12月31日的日记中记述道:“共党乘机扩张势力,实为内在之殷忧”,“共党祸乱成性,叛迹日著,明年惟对此为最大问题之一,倭寇实已不能再为深患矣”[4]。因此,如何最大程度地限制中国共产党,使其服膺并消融于三民主义,是蒋介石此时所考量的首要因素。

1939年1月,国民党召开五届五中全会。蒋介石在会上一面大讲维护三民主义为“党魂”的重要性,一面在谈到对共政策时说:“今日对共党不用兵、不利用、严管教,应以为不二之律条”,“要以领导党的立场,纠正其错误,反对其妄为,指正其趋向。总之,应以保育的态度相待。久之,共产党必将融化于本党,始有其存在之余地”[5]。所谓“严管教”即以三民主义发动政治攻势,解决中共这个“内在之殷忧”。

3月,国民党政府发起国民精神总动员运动,在《国民精神总动员纲领及其实施办法》中,规定了国民精神改造的标准规范:“(一)不违反国民革命最高原则之三民主义,(二)不鼓吹超越民族之理想与损害国家绝对性之言论,(三)不破坏军政军令及行政系统之统一,(四)不利用抗战形势以达成国家利益之外的任何企图。一切思想言论,悉以此为准绳,有违此义,则一体纠绳,共同摒绝。”[6]毫无疑问,这主要是针对中国共产党及共产主义的。可见,该运动除了为抗战进行政治动员外,还要剪除非三民主义的“异端”思想,实现所谓国民思想意识和道德信仰的高度统一。

5月,蒋介石发表了《三民主义之体系及其实行程序》的讲演,对他所认同的三民主义阐释说,“共产主义固是重视经济,近于民生主义,却不重视民族和民权主义,而且共产党人倡导民生,亦只重视一个阶级的利益,而不兼顾全民的利益;……惟有我们总理所创造的三民主义则不然。它以‘公’字为出发点,所以能涵盖一切,把各方面皆行均衡顾到,无丝毫偏颇之弊”[7-1]。他还强调三民主义只有依靠国民党专政才能实现,“依据我们革命的方略,就要有一个‘党’。……一切要由党来负责,所谓‘以党治国’,‘以党建国’其意义即是以党来管理一切,由党来负起责任”[7-2]。由此可见,蒋介石通过重释三民主义,继续宣扬“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独裁论调,以融化中国共产党和共产主义。

一些文人政客也纷纷撰文著书,极力附和国民党的反共言论,鼓噪以三民主义取消共产主义。1938年12月,身为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国家社会党首脑人物之一的张君劢在重庆发表《致毛泽东先生一封公开信》,声言“窃以为目前阶段中,先生等既努力于对外民族战争,不如将马克思主义暂搁一边”[8]。曾为中共党员、后加入国民党的叶青,也著书立说,大讲三民主义完全能够解决中国社会的根本问题,能满足中国现在和将来的一切需要,共产主义“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所以他发出了“请共产主义离开中国”的呼号[9],造成极坏影响。

概言之,作为中国民主革命先驱孙中山的政治理论,三民主义业已成为革命事业的政治话语。似乎只要争取到三民主义的解释权,便能掌握革命的话语权,进而化身为革命的象征。从1938年底开始,国民党内各派别根据自身需要纷纷对三民主义进行再诠释,各种声音一时层出不穷。虽然不同的解释体现了不同的利益诉求,但在反共问题上却达成一致,都以服膺三民主义为由要求中国共产党取消组织活动,放弃共产主义信仰。面对这种情形,共产党人亟需发出自己的话语声音,驳斥打着三民主义旗号对共产主义的攻诘。

二、中共对真假三民主义与新旧三民主义的区分和阐释

国民党以三民主义反对共产主义,主要依据中共“承认三民主义为中国今日之必需,本党愿为其彻底的实现而奋斗”的宣言,以此混淆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关系。因此,共产党人首先需要说明的,是“中国今日之必需”的三民主义究竟是什么,以及为什么在接受三民主义的同时,还要坚持共产主义信仰。在回答这些问题的过程中,中共领导人和理论家阐明了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的联系和区别,在把三民主义解构为真假三民主义的同时,又以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为依据,提出新旧三民主义的概念,实现对其重构。基于此,中国共产党明确了愿意为之彻底实现而奋斗的是真三民主义、新三民主义。

1939年4月26日,中共中央为回应国民精神总动员运动,发出了《为开展国民精神总动员告全党同志书》的指示。在论及对三民主义的态度问题时,该指示提出:“抗日战线中各党各派的任何人究竟信仰三民主义与否,不在其口头之自称,而在其行为之表现,只有言行相符,才可称为孙中山先生的忠实信徒。……必须广泛的动员全国同胞,切切实实的实行三民主义,揭穿汉奸汪精卫辈的假三民主义,为具体实施民族独立民权自由民生幸福的真三民主义而斗争”[10-1]。有学者考证,这是中共文献材料中首次明确提出真假三民主义的问题[11]。在中共看来,言行是否一致乃是信仰三民主义与否,从而判断真假三民主义的基本依据。这里的假三民主义,主要是指叛国投敌的汪精卫集团。

5月17日,中共中央对宣传教育工作发出指示,提出要注意发扬和运用国民党当局讲演、命令、谈话与出版物中“各种积极的东西”,“力争以革命的言行相符的真正三民主义去对抗曲解的与言不顾行的假三民主义,以真正三民主义的姿态,去反对假三民主义者,即顽固分子”[10-2]。质言之,歪曲解释的与言行不一致的三民主义,都被归为“假三民主义”。这样,假三民主义就不仅仅指汪精卫的曲解,也将国民党顽固分子的解说囊括其中了。

6月10日,毛泽东在延安党的高级干部会议上作《反对投降提纲》的报告。他将三民主义和国民党细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日本人的三民主义与国民党”,就是经过汪精卫的“假三民主义与假国民党”;第二类是“中间性的三民主义与国民党”,也就是“半真半假的三民主义与国民党”;第三类是“中国人民的三民主义与国民党”,这才是真三民主义与真国民党。而近期那些代表国民党写文章的人,他们“不但反对共产主义而且也是反对真三民主义”,是“假三民主义”或“中间三民主义”。面对并存的几种三民主义,共产党人的政策是“用真三民主义反对假三民主义,争取中间性的三民主义”。毛泽东还专门谈及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关系,认为二者在相互区别的同时,在抗日过程中也有共同点,“即在把三民主义照着国民党第一次全国大会那样解释时,二者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阶段的政纲上基本是不相冲突的”[12-1]。

在8月24日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毛泽东对三民主义与中共革命纲领的关系作了进一步阐述。他在强调要认清两者既有相同又有不同之处的同时,明确表示:中共目前对三民主义的态度,“一是理论上承认它,承认三民主义为中国今日之必需,是抗日统一战线的政治基础。二是实践上实行它,八路军、新四军、边区和党的工作,都是执行三民主义这一共同纲领”。为了扶持左派和争取群众,毛泽东提出要公开号召、宣传解释三民主义[13-1]。这里提出要号召、宣传的三民主义,无疑是中国共产党所讲的“真三民主义”。

于是,从1939年下半年开始,中共主要领导人和理论工作者集中出版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著作。如张闻天的《拥护真三民主义反对假三民主义》、周恩来的《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提纲)》、王稼祥的《关于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陈伯达的《论共产主义者对三民主义关系的几个问题》、吴黎平(即吴亮平)的《叶青的三民主义就是取消三民主义》、艾思奇的《关于三民主义的认识》等,还将之汇编成册,公开发行,扩大影响①例如自修出版社印行的《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出版时间不详)、十八集团军第五纵队政治部印制的《关于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1940年版)等收录了文中所述的大部分文章。。文章从不同角度对真假三民主义以及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关系作了分析论述。例如,张闻天揭露假三民主义者“把三民主义实际上阉割为不彻底的一民主义,而同时保存发展三民主义中某些消极的与保守的因素,使之成为‘反共防共’的思想武器”。他强调要“真正的拥护三民主义”,就必须严格分别孙中山的真三民主义与汪精卫的伪三民主义,必须纠正不彻底的一民主义,必须在实际行动上实行三民主义,还必须坚持联俄、联共、扶助工农三大政策。关于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关系,张闻天说,“马列主义的立场,不但不妨碍我们在现阶段革命中拥护真三民主义,而且正是使我们所以能够拥护真三民主义的基本原因”[14]。周恩来在文章中提出:“真正的三民主义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既不是汪精卫的三民主义,也不是戴季陶的修正三民主义,当然也不能是我们某些同志企图马克思主义化的三民主义,因为这只能使三民主义混乱起来,而不能还它真正的革命面目。”[15]所以,究竟如何科学看待三民主义,辨明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关系,这是当时共产党要着力思考和阐明的问题。

1939年12月,毛泽东发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又明确提出“旧民主主义”和“新民主主义”的概念,从而也将三民主义区分为“旧民主主义的三民主义”和“新民主主义的三民主义”。毛泽东认为孙中山在国民党一大宣言和遗嘱中对三民主义进行了重新诠释,“把适应于旧的国际国内环境的旧民主主义的三民主义,改造成了适应于新的国际国内环境的新民主主义的三民主义”。中国共产党在1937年所宣言的“中国今日之必需,本党愿为其彻底实现而奋斗”的三民主义,就是这种三民主义,“即是孙中山的三大政策,即联俄、联共和扶助农工政策的三民主义”。他同时强调:“在新的国际国内条件下,离开三大政策的三民主义,就不是革命的三民主义。”[16-1]这样,就把三大政策同三民主义结合起来,将是否包含三大政策作为判断三民主义革命与否的重要标准。

1940年1月,毛泽东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作了《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的讲演,而后又以《新民主主义论》为题发表。在这里,毛泽东进一步辨析了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区别和联系,并且将三民主义明确区分为旧三民主义和新三民主义。他指出,三民主义同共产主义在中国民主革命阶段的政纲基本上是相同的,这是国共两党合作的基础;但在民主革命阶段上的部分纲领、有无社会主义革命阶段、宇宙观以及革命彻底性等方面,又存在区别[16-2]。毛泽东进一步分析指出,孙中山在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宣言中对三民主义的重新解释,是划分旧、新三民主义的重要标志。新三民主义“是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的三民主义。没有三大政策,或三大政策缺一,在新时期中,就都是伪三民主义,或半三民主义”。对于各种重新解释三民主义的话语声音,毛泽东认为“归根结底,没有‘中立’的三民主义,只有革命的或反革命的三民主义”。唯有新三民主义,即三大政策的三民主义才是真正革命的三民主义。只有这种三民主义,中国共产党才称之为“中国今日革命之必需”,才宣布“愿为其彻底实现而奋斗”[16-3]。毛泽东中对“新三民主义”的阐发,是对中国民主革命理论具有重要意义的创新性贡献。

从真假三民主义到新旧三民主义,中国共产党完成了对孙中山三民主义话语的解构与重构。根据对三民主义的言行是否相符、内容是否完整和是否被曲解,三民主义被解构为真与伪、革命与反革命的三民主义;而以国民党一大宣言为标志,将“三大政策”与三民主义相关联,进一步将其解构为新旧三民主义;在此基础上,明确阐释了中国共产党人的新三民主义观,从而又实现了对三民主义的重构。中国共产党这样做的目的,既是对国民党汪、蒋集团曲解三民主义并借此图谋取消共产主义的有力回应,也是为了同国民党反动派争夺三民主义的解释权,进而获得中国民主革命的话语权。

三、超越三民主义话语逻辑: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的建构

抗战爆发后,中共不宜再以直接宣传马列主义、共产主义作为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话语基础,也要纠正过去党内所犯教条主义的对待马列主义、共产主义的错误,所以中国共产党的务实选择,就是宣言三民主义为中国今日之必需,愿为其彻底实现而奋斗。这一主张的本意是为实现国共两党合作抗日确定政治基础,利用三民主义的现实合理性来宣传共产党的民主革命主张。但三民主义终归是旧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的理论武器,对中国共产党来说,仅以三民主义话语逻辑来阐述中国民主革命的政纲是不够和不适的。即便利用“新三民主义”进行党的民主革命政纲的宣传,也会存在一定局限和弊端。从根本上说,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毕竟是不同阶级的意识形态,利用三民主义话语不能很好地表达中共的民主革命目的和行动纲领,还有可能造成自身阶级性和革命目的性的模糊,并给反共分子攻击共产党和共产主义以话语之柄。毛泽东在1939年8月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曾指出:“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是小资产阶级性的三民主义,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阶段主要政纲与我党相同,但整个革命全部纲领与我党纲领则不相同。”[13-2]1940年3月毛泽东在党的高级干部会议上再次强调:“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阶段上,国民党的这些纲领,同我们的纲领是基本上相同的;但国民党的思想体系,则和共产党的思想体系绝不相同。我们所应该实行的,仅仅是这些民主革命的共同纲领,而绝不是国民党的思想体系。”[16-4]可以说,正是国共三民主义的论争,使中共意识到了摆脱三民主义话语束缚、构建自己独立的民主革命话语体系的紧迫性与必要性,这成为摆在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共产党人面前的紧迫任务。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在1939年至1940年先后撰写了《〈共产党人〉发刊词》《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论》等重要著作,在继承孙中山三民主义精髓的基础上,又超越了三民主义话语逻辑,提出一系列新概念、新范畴,创生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基本话语,科学回答了中国革命的性质、任务、步骤、前途等重大问题,初步建构起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的主体框架。

首先,超越三民主义旧式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的范畴,提出“新民主主义革命”科学概念。三民主义所倡导的旧民主主义革命属于旧的世界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的范畴,是由资产阶级领导的、以建立资本主义社会和资产阶级专政国家为目的的革命。在毛泽东看来,这种革命自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经验传入中国后,特别是在中国爆发了“五四运动”后,便发生了新的转变,进入到新民主义革命阶段。“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说法,是毛泽东在1939年12月《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首次提出的,这一说法是对当时中国革命性质和发展前途的全新认识。毛泽东分析指出:“现时中国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革命,已不是旧式的一般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革命,这种革命已经过时了,而是新式的特殊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革命。……中国现时的革命阶段,是为了终结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和建立社会主义社会之间的一个过渡的阶段,是一个新民主主义的革命过程。……所谓新民主主义的革命,就是在无产阶级领导之下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16-5]“新民主主义革命”一词的提出意义重大,它为中国共产党建构自己独立的民主革命话语确立了核心概念,表明了主题思想。1940年1月,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又就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性质、内涵、意义等做了全面阐发,并特别强调指出,中国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已“不再是旧的资产阶级与资本主义的世界革命的一部分”,“而是无产阶级社会主义世界革命的一部分了”[16-6]。可以说,“新民主主义革命”概念的提出,既是从旧三民主义到新三民主义话语转换的必然结果,更是从三民主义的话语逻辑向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建构的历史飞跃,体现出中国共产党关于中国民主革命性质和目标认知的全新话语特性。

其次,超越三民主义关于中国民主革命力量的认识,形成对新民主主义革命动力的新的话语阐释。旧三民主义时期主要由少数资产阶级革命者搞密谋起义,甚至把革命希望寄于新旧军阀势力的支持上。孙中山对三民主义做出新的解释后,提出联俄、联共和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并强调要“唤起民众”共同奋斗。但仍认为革命由资产阶级来领导,而资产阶级由于其阶级利益的局限,具有先天的革命软弱性和动摇性,不可能真正唤起和领导民众进行彻底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所以,中国共产党必须超越三民主义关于中国民主革命力量的认识窠臼,以对新民主主义革命动力的认知话语而代之。1939年10月,毛泽东在《〈共产党人〉发刊词》中指出,中国现阶段“基本的革命的动力是无产阶级、农民阶级和城市小资产阶级,而在一定的时期中,一定的程度上,还有民族资产阶级的参加”[16-7]。这是对中国民主革命动力不同于三民主义的新的认识和表达。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毛泽东又对中国革命动力做了全面深入的阐发,明确指出,无产阶级是“最有觉悟的阶级”,是“中国革命的最基本的动力”;“中国革命如果没有无产阶级的领导,就必然不能胜利”。同时,毛泽东还进一步强调说,“中国无产阶级应该懂得:他们自己虽然是一个最有觉悟性和最有组织性的阶级,但是如果单凭自己一个阶级的力量,是不能胜利的。而要胜利,他们就必须在各种不同的情形下团结一切可能的革命的阶级和阶层,组织革命的统一战线。在中国社会的各阶级中,农民是工人阶级的坚固的同盟军,城市小资产阶级也是可靠的同盟军,民族资产阶级则是在一定时期中和一定程度上的同盟军,这是现代中国革命的历史所已经证明了的根本规律之一”[16-8]。毛泽东还特别强调了共产党在中国革命中的领导作用,他说:整个中国革命任务“都是担负在中国无产阶级的政党——中国共产党的双肩之上,离开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任何革命都不能成功”[16-9]。经过这样的分析,正确阐明了中国革命的依靠力量、团结力量和领导力量等基本问题,为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的建构确立了极为重要的内容。

再次,超越三民主义建立资产阶级民权国家的方案,提出建立“新民主主义共和国”的设想。孙中山在1917—1919年间的《建国方略》中曾对美国国体大加赞誉,认为它“长治久安,文明进步,经济发达,为世界之冠”[17]。后来在苏俄政权的影响下,他又提出,“近世各国所谓民权制度,往往为资产阶级所专有,适成为压迫平民之工具。若国民党之民权主义,则为一般平民所共有,非少数人所得而私也”[18-1]。这里虽然强调了中华民国应为一般平民所共有,而非少数资产阶级所私有,但认为仍然是由资产阶级来领导。孙中山逝世后,蒋介石背弃他的三民主义新精神,打着民权制度的旗号压迫民众,力图建立官僚资产阶级和地主阶级专政的独裁统治。因此,中国共产党必须超越三民主义的建国方略,以新的话语表达真正“为平民所共有”的建国内涵,这就是要建立“新民主主义共和国”。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指出:“中国无产阶级、农民、知识分子和其他小资产阶级,乃是决定国家命运的基本势力。……现在所要建立的中华民主共和国,只能是在无产阶级领导下的一切反帝反封建的人们联合专政的民主共和国,这就是新民主主义的共和国,也就是真正革命的三大政策的新三民主义共和国。”[16-10]他进而分析指出,这种新民主主义共和国,既和欧美式的、资产阶级专政的、资本主义的共和国相区别,也和苏联式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的共和国相区别。这是一切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革命,在一定历史时期中所采取的国家形式。毛泽东还进一步分析了“新民主主义共和国”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特征。在政治上,就国体来说,就是无产阶级领导下的各革命阶级联合专政;就政体来说,就是民主集中制。在经济上,要没收大地主的土地,将大银行、大工业、大商业归国家所有,但并不没收其他资本主义的私有财产,不禁止“不能操纵国民生计”的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在文化上,则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亦即“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毛泽东关于“新民主主义共和国”的系统阐发,是以马克思主义国家学说为指导,吸纳孙中山三民主义建国方略的合理成分,依据中国革命实际而作的全新话语建构。

最后,超越三民主义对中国革命发展前途的界说,阐明中国革命“两重任务”和“两个步骤”的发展进程。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对中国革命发展前途是模糊的。他看到了西方资本主义的弊端并想予以避免,但又摆脱不了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他宣称“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又名共产主义”[18-2],但他对社会主义的本质并不真正了解,甚至认为共产主义并不适合于中国。毛泽东曾指出过:“三民主义本身不能发展到社会主义。”[13-3]对于中国共产党人来说,完成中国民主革命的任务并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经由新民主主义革命实现向社会主义革命的过渡,创立社会主义社会。所以在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中必然包含对其发展方向和前途的探讨与阐述。就此,毛泽东提出了中国革命的“两重任务”和“两个步骤”的话语,并系统阐述了其科学内涵。所谓两重任务,就是说“包括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性质的革命(新民主主义的革命)和无产阶级社会主义性质的革命”[16-11]。中国革命的“两重任务”决定了要分“两个步骤”来完成,即“第一步,改变这个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形态,使之变成一个独立的民主主义的社会。第二步,使革命向前发展,建立一个社会主义的社会”[16-12]。毛泽东在1939年9月24日同美国记者斯诺的谈话中,曾将中国革命分为文章的上篇与下篇,“目前是民族民主革命,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就会转变为社会主义革命。这种可能性是会要变为现实性的。不过,文章的上篇如果不做好,下篇是没有法子着手做的”[12-2]。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他进一步阐述道:以为我们只有在现在阶段的民主主义革命的任务,没有在将来阶段的社会主义革命的任务,这种观点是错误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整个中国革命运动,是包括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两个阶段在内的全部革命运动;这是两个性质不同的革命过程,只有完成了前一个革命过程才有可能去完成后一个革命过程。民主主义革命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必要准备,社会主义革命是民主主义革命的必然趋势”[16-13]。关于中国革命“两重任务”和“两个步骤”话语的提出,使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更加完整、彻底,既具有现实实践性,又具有未来引导性,进一步明确了新民主主义革命在中国革命中的历史地位和发展方向。

综上所述,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同国民党争取对三民主义解释的话语权是必要的,但毕竟还不能很好地阐明中共关于中国民主革命的性质、道路和发展前途等政治主张。这促使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着力思考、建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话语体系。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体系既是对孙中山三民主义合理元素的秉承,又是对三民主义话语逻辑的超越,是中国共产党创造性运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具体分析中国革命实际而做出的话语创新。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的建构,使中国共产党逐步掌握了中国民主革命的话语权,成为指导人民群众进行革命的重要思想武器,为中国民主革命取得最终胜利奠定了坚实的话语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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