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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汪中重扬汉魏六朝文风

2016-03-15余莉

武陵学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文章

余莉

(湖南文理学院文史学院,湖南常德 415000)

论汪中重扬汉魏六朝文风

余莉

(湖南文理学院文史学院,湖南常德415000)

汪中推崇汉魏六朝文风与他对汉魏六朝士风的自觉追寻有密切关系。汪中不仅在性情上与六朝士风有契合之处,而且在文章写作上特别青睐、有意追寻汉魏六朝风韵。汪中文章中的六朝风韵至少有三个表象:生命思索和悲悯意识、自我感伤情绪、重学问根柢和经史情怀。此外,关于汪中“土苴韩欧,以汉、魏、六朝为则”的说法实欠准确,汪中推崇汉魏六朝文风,但并不局限于此,他对唐宋文章的成功之处也有吸收。

汪中;六朝文风;自觉追寻

汪中(1744-1794),字容甫,扬州江都人,在经学、史学、诸子学、文学等方面均有杰出成就,被视为扬州学派前期的重要代表之一。作为有清一代著名的文章大家,汪中在文章学上特别推崇汉魏六朝文风,对有清一代文崇汉魏六朝理念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方东树在《汉学商兑》中认为,扬州学派论文重汉魏六朝与汪中有密切关系,阮元、江藩、凌廷堪的文章理念都是踵步汪中而来。本文认为,汪中对汉魏六朝文风的推崇与他对汉魏六朝士风的自觉追寻有很密切关系。汪中不仅在性情上与六朝士风有契合之处,而且在文章上特别青睐、有意追寻汉魏六朝风韵。汪中文章写作中的六朝风韵至少有三个表象:生命思索和悲悯意识、自我感伤情绪、重学问根柢和经史情怀。此外,关于汪中“土苴韩欧,以汉、魏、六朝为则”的说法有值得推敲之处。

一、对汉魏六朝风韵的自觉追寻与青睐

汪中推崇汉魏六朝文风与他对汉魏六朝风韵的自觉追寻有密切关系。汪中对汉魏六朝风韵有自觉的追寻意识,这首先表现在其性格和行事风格常与汉魏六朝士风有契合之处。汪中天资聪颖,过目成诵,早年即颇有美誉,然其少年失怙,家境贫寒,寡母独立抚养,生活异常艰辛,故其才华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培育,反而因生存问题受尽委屈。如此一来,虽天性善良,但性情难免有乖张之处。据《清史列传》记载:“(汪)中性质直……于时彦不轻许可,好谩骂人,人目之曰‘狂生’。然不没人之实,有一文一诗之善者,亦赞不容口。”[1]关于汪中的狂狷,史料多有记载。如《郎潜纪闻》中记载汪中在安定书院读书时,“每一山长至,辄挟经史疑难数事请质,或不能对,即大笑出。孙编修志祖、蒋编修士铨,皆为所窘”。虽然性情有乖张狂狷之处,但汪中仍是笃厚纯真之人。乾隆五十一年,朱珪典试江南时,有意录汪中为选首。但汪中因之前的诸多打击,已无意于科考,故不去参加考试①。可是,对于朱珪对自己的欣赏与肯定,汪中内心还是充满感激。于是,又在事后致书朱珪,感谢他对自己的厚爱,并请求执弟子礼[2]71。汪中在为人处事上的随心任性,其实并非潇洒之举,更多是矛盾纠结后的无奈与乖张。所以,嬉笑怒骂,不随流俗。身为学者,学术交往却有如孩童嬉戏的一面。如凌廷堪《汪容甫墓志铭》记载:“君(按:指汪中)最恶宋之儒者,闻人举其名,辄骂不休。又好骂世所祠诸神如文昌、灵官之属,聆之者辄掩耳疾走,而君益自喜。”[3]319如此之类,实在不胜枚举。治学之外,汪中生活上的一些表现也有六朝士人风韵。如汪中侍奉母亲至孝,观其所作《先母邹孺人灵表》,拳拳之情,溢于言表。然而,汪母去世之后,汪中并不按照世俗的方法行孝,不仅废七七之奠,而且也不用佛法念经超度,还着白衣白帽行走于外,被时人目为怪异[2]80。这些行为均与流俗大异,有强烈的个性精神,颇有汉魏六朝士风余韵。

汪中不仅行事与六朝士风相类,而且对当时具有汉魏六朝风韵的作家作品格外青睐。对于文章写作,汪中一向颇为自负,很少夸赞他人,唯对孔广森赞不绝口。孔广森,山东人,擅长骈文,文章辞藻华丽,时人认为有汉魏六朝之风。孔氏论文,也以六朝文章为尚。在给外甥朱沧眉的书信中,孔广森曾说:“骈体文以达意明事为主,不尔则用之婚启,不可用之书札,用之铭诔,不可用之论辩,直为无用之物。六朝文无非骈体,但纵横捭阖,一与散文同也。又任徐庾三家须熟读,此外四杰即当择取,须避其平实之弊,至于玉溪,已不可宗尚。”[4]681汪中非常欣赏孔广森的文章。据孙星衍《仪郑堂遗文序》记载,他在江淮期间时,汪中曾经“出顨轩检讨骈体文相示,叹为绝手”[4]680。顨轩,正是孔广森的号。无独有偶,在凌廷堪所作的《孔检讨诔并序》一文中,也记述了汪中曾将孔广森的《林编修诔》与《元武宗论》两篇文章拿给他同阅之事,并说孔此二篇“诔则缠绵凄怆,论则析理精微”[3]322,实有六朝名手之风。此外,江藩在《国朝汉学师承记》也曾记载孔广森工骈体文,“汪明经中、孙观察星衍亟称之”[5]102。汪中评论文章,向来眼界很高,如此举动,足见他对孔氏文章的赏识以及对六朝文风的青睐。

汪中自己的文章写作更是有意追寻汉魏六朝的作家作品。汪中一生虽学术文才出众,但家世飘零,性情乖张,所以虽得众多美誉,终究是怀才不遇。这种不遇的伤感情绪郁结于心,使汪中对汉魏六朝文学的感伤有亲近之感,他有时借汉魏六朝士人之事以抒怀,或有意模拟他们的文章。如汪中作《吊黄祖文》,即借感慨黄祖与祢衡之事,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苦闷。又如汪中作《自序》一文,即模仿南朝梁代学者、文学家刘孝标自序平生而为。薛寿在《汪氏遗书后序》中描述汪中的一生时曾说:“溯夫幼年孤露,早伤王粲之依人;壮岁迍邅,窃比孝标之自序。”[3]60薛寿乃汪中同乡后学,辅助汪中之子汪喜孙校录汪中遗作。虽不如凌廷堪与汪中有亲密交往,能知其心意,但他在校读汪中著作过程中,所见汪中史料甚多,对汪中有较全面的了解。他在序文说汪中早年伤王粲、壮年比孝标,也是汪中自觉追寻汉魏六朝士人之证。

二、汪中文章具汉魏六朝风韵的三个表象

学古之人自来很多,但大多数人只是有心追寻,未必能学得一二分像。汪中推崇汉魏六朝文章,其文章写作有明显的汉魏六朝风韵。关于这一点,当时已有诸多论述。如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说汪中为文“以汉、魏、六朝为则”[5]114。汪中好友卢文弨《祭汪容甫文》也说“文章何师?西京邺下”[6]145。王念孙与汪中交谊40年,他在为汪中《述学》一书所作的序文中说,汪氏文章“合汉、魏、晋、宋作者,而铸成一家之言,渊雅醇茂,无意摩放,而神与之合,盖宋以后无此作手矣。当世所最称颂者:《哀盐船文》、《广陵对》、《黄鹤楼铭》,而它篇亦皆称此。盖其贯穿于经、史、诸子之书,而流衍于豪素,揆厥所元,抑亦酝酿者厚矣”[6]1。这些与汪中有密切交往的学者一致认定:汪中的文章在风格上近于汉魏六朝,但均没有具体论述。一直以来,学界对此也缺乏进一步的探究。本文认为,汪中文章的汉魏六朝风韵至少有以下三个表象。

首先,汪中文章中有汉魏六朝士人普遍拥有的生命思索和悲悯情怀。汪中七岁而孤,家贫不能就学,靠母亲启蒙,十三四岁,为谋生计,受雇于书肆。终其一生,生存困境始终围绕着他。这样的生活背景使他对生命的思索更深刻,对生之悲哀的体会更细腻,并时时会在文章中流露出来。如给他带来盛誉的《哀盐船文》极大地呈现了汪中的生命意识与悲悯情怀。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冬,仪征沙漫洲盐船失火,时遇大风,霎时火势成灾,船毁百余艘,溺亡千余人,经济损失巨大,人员伤亡之惨烈震慑江南。汪中亲历这一重大社会事件,深受震撼,撰《哀盐船文》记述这一场灾难。从题目来看,汪中以“哀”字为题头,已流露了他对这场灾难的悲悯态度。在具体行文中,笔触所到之处,更有一种莫大的伤怀。如文章首段概述火灾之严重,曰:“坏船百有三十,焚及溺死者千有四百。是时盐纲皆直达,东自泰州,西极于汉阳,转运半天下焉。惟仪征绾其口。列樯蔽空,束江而立,望之隐若城郭。一夕并命,郁为枯腊,烈烈厄运,可不悲邪?”先列数据说明灾情之惨重,次述仪征在当时盐运地理上的重要性,暗示灾情之重,盐船多如列樯蔽空,暗示火灾时船只无法摆开,灾情的不可控性加重其悲剧性,尾句直接以“悲”字作结,阐述悲痛之情。此外,整篇文章用大量篇幅描绘灾情现场画面,将个体生命在巨大灾难面前的无奈与悲惨直接呈现出来。

跳踯火中,明见毛发。痛謈田田,狂呼气竭。转侧张皇,生涂未绝。倏阳焰之腾高,鼓腥风而一吷。洎埃雾之重开,遂声销而形灭。齐千命于一瞬,指人世以长诀。发冤气之焄蒿,合游氛而障日。行当午而迷方,扬沙砾之嫖疾。衣缯败絮,墨查炭屑,浮江而下,至于海不绝。亦有没者善游,操舟若神,死丧之威,从井有仁,旋入雷渊,并为波臣。又或择音无门,投身急濑,知蹈水之必濡,犹入险而思济;挟惊浪以雷奔,势若济而终坠;逃灼烂之须臾,乃同归乎死地。……呜呼,哀哉![6]99-100

在这段描述中,汪中以细腻的笔触再现了诸多百姓在水火中艰难自救而不得的种种悲剧:在火海中仓皇跳踯、呼救的灾民,在一阵腥风吹来的火势中声销形灭,惨烈之状,不忍注目;平日操舟若神的灾民,此刻也无能为力,终命丧水火;还有那些走途无路跳水以搏一线生机之人,眼看就要得救却终沉水中……灾难之后,死不瞑目的浮尸,残缺不全的焦尸,飘荡的碎片衣物……这些惨不忍睹的场景,让汪中不禁痛悼“哀哉”!文章结尾处,汪中谈生命结束的几种形式,“妻孥环之,绝气寝床。以死卫上,用登明堂,离而不惩,祀为国殇”,为那些罹患灾难而失去生命的人感到无限悲凉。当此之时,杭世骏正主扬州安定书院,读到汪中《哀盐船文》后十分赞赏,亲为之作序,予以嘉扬。在文章中,杭世骏特别提到了汪中对生命的悲悯情怀,曰:“中(按:指汪中)目击异灾,迫于其所不忍,而饰之以文藻,当人心肃然震动之时,为之发其哀矜痛苦,而不忘天之降罚,且闵死者之无辜,而吁嗟噫歆,散其冤抑之气,使人无逢其灾害,是《小雅》之旨也。”[7]99

其次,汪中文章中有汉魏六朝士人普遍拥有的自我感伤情绪。汪中一生虽看上去颇放荡不羁,但其内心深处既自负又自卑,很多时候,仍渴望自己的才华能为社会所用。可是,在汪中的一生中,虽早得美誉,但因各种缘故,总是处于困境之中,甚至常年为生计奔波。现实的种种不如意,常常会刺疼汪中敏感的心,一点点的刺激,他那种自我感伤情绪就会泛滥开来。这在一些抒怀性文章中特别明显,如《经旧苑吊马守真文》《吊黄祖文》《自序》等。《经旧苑吊马守真文》作于乾隆四十八年,是汪中感怀身世的名篇。当时,汪中已是不惑之年,病甚,客居江宁,见明末秦淮名妓马守真故居之废墟,想起自己曾亲见她画的兰竹,“文弱不胜,秀气灵襟,纷披楮墨之外”。如此才女却只能寄身风尘,他不禁大为感慨,引发了对底层人物生命之悲哀的思考,深深同情和理解这个弱女子的生命:“人生实难,岂可责之以死?婉娈倚门之笑,绸缪鼓瑟之娱,谅非得已。”同时,从马守真的生命轨迹,汪中看到了自己,发出了“余单家孤子,寸田尺宅,无以治生。老弱之命,悬于十指。一从操翰,数更府主。……静言身世,与斯人其何异!只以荣期二乐,幸而为男,差无床箦之辱耳”[7]141的感慨。《吊黄祖文》也作于乾隆四十八年。黄祖是东汉末年刘表部下的江夏太守,性情急躁,因杀一代奇才狂士祢衡,千百年来,为人所不喜。汪中一反常情,作文吊之,粗看题目,着实令人不解。及阅读至“观衡为黄祖作书,轻重疏密,各得体宜。祖持其手曰:‘处士,此正得祖意,如祖腹中之欲言’。则犹有赏音之遇也。……虽枉天年,竟获知己。嗟乎祢生,可以不恨”,方稍稍觉其用意。原来在汪中看来,祢衡虽遭厄运,但好歹也曾得到过黄祖“赏心之遇”,可以死而无憾。及汪中反观自身,“束发依人,蹉跎自效。逮于长大,几更十主。何尝不赋鹦鹉于广筵,识丰碑于道左。而醉饱过差,同其狷狭。飞辨骋辞,未闻心赏”,不禁伤感自己困苦半生,空有才华,实无用武之地。文章至此,终明白汪中此文用心之凄苦,借他人之酒,浇自己胸中块垒,所以他写出了“苟吾生得一遇兮,虽报以死而何辞”的伤心之语。凌廷堪在《汪容甫墓志铭》中说:“昔君(按:指汪中)为文以吊黄祖,谓祖谓祢衡能道人意中语,是祖为衡之知己也。虽复杀之,亦云可取。盖君以衡自况,而伤举世之莫我知。”[3]320原来,《吊黄祖文》实非吊黄祖,亦非吊祢衡,乃自伤也。《自序》写于乾隆五十一年,乃是仿萧梁时期文学家刘孝标之作。刘孝标曾作《自序》一文,将自己与东汉时期著名辞赋家冯敬通相比,以此抒发自己不得意的胸怀。汪中效法刘孝标作《自序》,将自己与刘孝标相比,通过与刘孝标人生际遇的种种对比,写自己人生的诸多悲哀,其中的艰难、无奈着实让人伤感、叹息。

第三,汪中文章重学问根柢和经史情怀。汪中直接谈论文章写作的篇章很少,乾隆四十九年,曾在《与赵怀玉书》中论及文章写作,其中特别提出文章要有学问根柢。在信中,他对赵怀玉说:“比闻足下将肆力于文章,此道自欧、王之没,迄今七百余年,无嗣音者。国初诸老,彼善于此则有之;要于此事均之无得也。某以穷乡晚学,费心力于此仅二十年,昔人所谓‘天地之道,近在胸臆者’,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有便过从,当为足下悉陈之。……足下颇心折于某氏,某氏之才诚美矣,然不通经术,不知六书,不能别书之正伪,不根持论,不辨文章流别,是俗学小说而已矣,不可效也。”[6]31-32文中所说的“某氏”盖指袁枚。在该文中,汪中说某氏虽然有文才,但不通经术,没有学术根基,不可学其文。由此可见,汪中是非常重视文章的学问根基的。

汪中的文章也遵从了这一理念,并得到当时诸多学者的肯定。其为朱珪陈述扬州历史的名篇《广陵对》,其文熔铸经史,三千余言而不涩。江藩在《国朝汉学师承记》中誉之曰“博徵载籍,贯串史事,天地间有数之文也”[5]113。王念孙父子是汪中学术道路上的密友,对汪中的学术与文章颇为了解。王念孙在为汪中《述学》一书所作的序文中强调,汪中通经、史、诸子之学,故为文能酝酿深厚;王引之在为汪中所撰的《行状》中也说:“为文根柢经史,陶冶汉、魏……而取则与古,故卓然成一家之言。”[6]144汪中的这一文章理念,不仅用于自己的文章写作,还对扬州学派其他成员有很深的影响。如凌廷堪《校礼堂诗集》卷七《绝句四首》中有诗:“蒙鸠系苇本无根,果是文雄学必醇。信否昌黎见殷侑,尚惭不复比于人。”[8]该诗歌也被目为针对袁枚而言。

近代李审言认为汪中文章在写作上有取法汉、魏史书的一面,尤其是范晔的《后汉书》。李氏极为推崇汪中,不仅大力搜集汪中的著作,重新刊印了《江都汪氏丛书》,还致力于为汪中文章做笺注,有《汪容甫文笺》传世。他在《与钱基博四函》(之二)中说:“容甫先生之文,熟于范蔚宗书,而陈承祚之《国志》在前,裴松之注所采魏晋之文最佳,华而不艳,质而不俚,朴而实腴,淡而弥永。容甫偷得此秘,于单复奇偶间,音节遒亮,意味深长。又甚会沈休文、任彦昇之树义遣词,不敢轻涉鲍明远、江文通之藩篱。此其所以独高一代,而谭复堂先生推为绝学也。”[9]1050在《与陈含光四函》(之二)也说:“其实容甫善学范蔚宗书及南北朝诸史,非有他也。”[9]1058

汪中文章具有汉魏六朝文风,除了上述三个表象之外,在语言运用上也有取法汉魏六朝的一面,尤其一些取法汉魏六朝史书或散体文的文章极为成功,如《黄鹤楼铭并序》《汉上琴台之铭并序》。这两篇文章均为代笔之作(按:代毕尚书沅)。《黄鹤楼铭并序》记叙黄鹤楼的地理位置、历史沿革及军事、经济、文化意义,用字精炼而古雅,音韵铿锵有致,绝少宋朝以后的虚字滥用,其中序、正文、铭各有特点。故文章既有政治家的气魄,又有文章大家的精准,在介绍黄鹤楼的部分还颇有郦道元《水经注》的风韵。《汉上琴台之铭并序》乃游记小品之文,写琴台来历及地理环境,用字清新,声韵和缓,骈散错落,铭文部分怀古抚今,幽思无限:“朱弦已绝,空桑谁抚?海忆乘舟,岩思避雨。邈矣高台,岿然旧楚;譬操南音,尚怀吾土。白雪罢歌,湘灵停鼓;流水高山,相望终古。”[7]69这两篇虽为捉刀之作,但文字之情深雅致,自有一番情怀。

三、关于汪中“土苴韩欧,以汉、魏、六朝为则”的辨析

关于汪中“土苴韩欧,以汉、魏、六朝为则”[5]114的说法出自江藩的《国朝汉学师承记》,江藩的这一说法得到了扬州学派众多学者的呼应。如王念孙父子、刘台拱等人均持此观点。汪中为文以汉魏六朝为则是事实,但是否土苴韩愈、欧阳修,有学者对此表示异议,认为江藩误解了汪中的文章理念②。本文此处略作阐释。

首先,汪中对韩、欧的态度。从汪中留存下来的文字中,我们很难看出他对韩、欧等人的明确态度。其所撰《文宗阁杂记》中略有记载苏轼文章逸事,其实是关乎文德,而不关乎文章写作风格。但是,在当时其他学者的文章中,却有他对韩欧一派态度的相关记载,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凌廷堪。凌廷堪在《上洗马翁覃溪师书》一文中记载了与汪中论文章之事,汪中认为:“所谓文者,屈宋之徒,爰肇其始,马扬崔蔡,实承其绪,建安尔后,流风大畅,太清以前,正声未泯。是故萧统一序,已得其要领,刘勰数篇,尤徵夫祥备。唐之韩柳,深谙斯理,降至修、轼,浸失其传。”[3]195在该文中,凌廷堪还批评汪中“既然以萧、刘作则,而又韩、柳是崇,良由识力未坚,以致游移莫定”[3]196。从凌廷堪的记载来看,汪中对韩、欧的态度并不相同,他对唐代韩柳还有肯定,但对于宋代欧、苏就不太客气了。

其次,时人及后学关于汪文与唐、宋文关联的评价。从现存文献来看,当时很多学者均认为汪中文章有唐文风貌,但与宋文则完全不同。卢文弨以及王念孙父子论汪中文章有汉魏六朝之风时,均有涉及此事。卢文弨《祭汪容甫文》中说“汴都临安,未始嚅炙”[7]145。王念孙在《述学序》中说:“自元明以来……为文者,虑袭欧、曾、王、苏之迹,而心乎古者,又貌为奇傀而愈失其真。今读《述学》内外篇,可谓卓尔不群矣。”[7]1可见,他也认为汪中与宋代诸家是不一样的。王引之在汪中《行状》中说“为文……不沿欧曾王苏之派”[7]144。此外,还有刘台拱在《汪中传》中说其文“醇茂渊懿,义例谨严,根柢经史,镕式汉唐,不入欧、曾、王、苏之室”[10],刘逢禄在《容甫先生遗书叙》中言汪中之文“兼汉、魏、六朝,下至中唐而止”[6]58。由此可见,江藩在《国朝汉学师承记》中说汪中“土苴韩欧”有失严谨。不过,江藩是汪中极为亲密的学友,他本人对汪中的文章又十分倾心,在汪中自己没有留下对韩欧文章明确态度的前提下,也不排除二人在交流过程中,汪中曾出狂语“土苴韩欧”,但并不在文章中宣泄此态度。这与汪中的行事风格有关。汪中虽然常常出语狂狷,对于文字又极为谨慎。《歙事闲谭》中有《洪稚存记汪容甫遗事》一文,其中记载:

时侨居扬州程吏部晋芳、兴化任礼部大椿、顾明经九苞,皆以读书该博,有盛名。中众中语曰:“扬州一府,通者三人,不通者三人。通者高邮王念孙、宝应刘台拱与中是也。”不通者,即指吏部等。适有荐绅里居者,因盛服访中,兼乞针砭,中大言曰:“汝不在不通之列。”其人喜过望,中徐曰:“汝再读三十年,可望不通矣。”中诙谐皆类此。

中为文及诗,格度皆谨饬过甚,余怪问之,中曰“一世皆欲杀中,倘笔墨更不谨,则坠诸人术中矣。”其谲又如此。[11]

从这两则史料记载来看,汪中在闲谈中大胆狂狷,心直口快,不计后果,但是对于文字则十分谨慎。这大概就是无论汪中“韩、柳是崇”还是“土苴韩欧”都没有留下直接证据的原因。

此外,从文章写作视角而言,作为有清一代公认的文章大家,汪中为文也不可能严守某一准则,在取法汉魏六朝之外,他还有融会贯通的一面。比如汪中的碑铭文写作。乾隆五十一年,他为冯廷丞撰碑文,摒弃汉魏六朝惯用的某些写法,吸纳东汉前和中唐后的碑文惯例。在写给冯廷丞的祭书中,汪中特别提到他的碑文写作观:“碑铭之体,自东汉至唐初,其叙既详且实,而于事迹,则为隐括比拟之词。中唐以后,作者数家,始以《史》《汉》叙事之法行之,故史家多采焉。而年月官阀,类多凌躐翦裁,以求行文简便,且避体制之重。今某所作,于年月官阀则用汉以后例,于事迹则用唐以后例,且事必核实,未有一言假饰。若史官删取其文,居然佳传,此某撰述之苦心。”[6]30这说明,汪中虽然推崇汉魏六朝文风,但并不拘泥于此。

汪中为文有融会贯通的一面,也为诸多后学所共识。如汪喜孙在《容甫先生年谱》说:“先君三十以后,古文词初学昌黎,既博览先秦、两汉之书,熔式百家,不名一体。”[6]13如果从细处分析,汪中的文章与汉、唐、宋也有不同的一面。关于这一点,章太炎《菿汉微言》中曾说:“今人为俪语者,以汪容甫为最善……彼修辞安雅,则异于唐,持论精审,则异于汉,起止自在,无首尾呼应之式,则异于宋以后之科制策论。”[12]又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认为汪中文章颇得六朝傅亮、任昉两家之妙,但也批评他有文体不纯的现象:“汪容甫之《自序》及《汉上琴台铭》,全篇固甚相称,余则一篇之中或学汉魏,或学六朝,或学唐宋以下,斑驳陆离,殊欠调和。”[13]张仁青在《中国骈文发展史》中评价汪中文章时说:“世之论容甫文者,多谓其得力于晚汉魏晋,实则容甫之文,所涉者广,上有会于《春秋》辞令之妙,而下采唐宋疏宕之致,非仅囿于魏晋也。”[14]以上这些一家之言,既看到了汪中文染汉魏六朝的一面,又看到了他融会贯通、自铸伟辞的一面,似乎也可以佐证汪中文章仍有韩、欧一派的影子。不过,无论汪中是否“土苴韩欧”,这都不能否定他在对清代汉魏六朝文风的崇扬产生了重要影响。

要之,在清代文坛,汪中是当之无愧的文章大家。汪中以自己的才情和学识,张开了重扬汉魏六朝文风的旗帜。而汉魏六朝文风的重扬,是文章审美范式的新裂变。

注释:

①关于汪中不参加朝廷考试的原因,江藩在《国朝汉学师承记》中说由于身体不适所致,这显然是托辞,实际原因当比较复杂。

①李贵生《传统的终结——清代扬州学派文论研究》一书即持此观点。见其第二章第四节《江藩对汪、凌主张的误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7-58页。

[1]清史列传:第18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7:5539.

[2]黄继林,等.扬州学派人物评传[M].扬州:广陵书社,2007.

[3]凌廷堪,著.王文锦,点校.校礼堂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8.

[4]南开大学古籍与文化研究所.清文海[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

[5]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3.

[6]汪中,撰.田汉云,点校.新编汪中集[M].扬州:广陵书社,2005.

[7]汪中,撰.戴庆钰,涂小马,校点.述学[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8]凌廷堪,撰.纪健生,校点.凌廷堪全集:四[M].合肥:黄山书社,2009:94.

[9]李祥.李审言文集[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

[10]刘台拱,等,著.张连生,秦躍宇,点校.宝应刘氏集[M].扬州:广陵书社,2006:18.

[11]许承尧,撰.李明回,等,校点.歙事闲谭[M].合肥:黄山书社,2001:341.

[12]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66.

[13]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62.

[14]张仁青.中国骈文发展史[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426.

(责任编辑:田皓)

Wang Zhong’s Advocating the Literary Style of the Han Dynasty, Wei Dynasty and the Six Dynasties

YU Li
(CollegeofLiteratureandHistory,HunanUniversityofArtsandScience,Changde415000,China)

That WangZhongadvocatedtheliterary styleof theHanDynasty,Wei Dynasty and theSix Dynasties isclosely relatedtohisconsciouspursuitof thescholar spiritof theHanDynasty,Wei Dynasty andtheSix Dynasties. Wang Zhong does not only have the common personality with the scholars of the Han Dynasty,Wei Dynasty and the Six Dynasties,but alsoprefer toimitatetheliterary styleof theHanDynasty,Wei Dynasty andtheSix Dynasties.The literary styleof theHanDynasty,Wei Dynasty and theSix Dynasties in Wang Zhong’s articles can beshown fromat leastthreeaspects:lifethought andsympathy,self-sentimental mood,emphasis onknowledgefoundationandhistory. In addition,the idea of Wang Zhong“despising Han Yu and Ouyang Xiu and praising the literary style of the Han Dynasty,Wei Dynasty and the Six Dynasties”is not ture.Although he praised the literary style of the Han Dynasty, Wei Dynasty and the Six Dynasties,he also absorbed the success in the articles of the Tang Dynasty and Song Dynasty.

Wang Zhong;the literary style of the Han Dynasty,Wei Dynasty and the Six Dynasties;conscious pursuit

I206.4

A

1674-9014(2016)06-0098-06

2016-09-1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清代浙东学派文学思想嬗变研究”(13CZW050)。

余莉,女,湖南汉寿人,湖南文理学院文史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清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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