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回望与现代转型——德国古今之争的背景与实质
2016-03-15王淑娇
王淑娇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历史回望与现代转型——德国古今之争的背景与实质
王淑娇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德国古今之争的历史背景决定了它具有不同于法国古今之争的特殊性:辩证,谨慎,将历史视为一个综合体,极力消除古今之间的尖锐对立,并将论争扩展到更为广阔的社会领域。就其实质而言,德国古今之争解决了继承与创新、个人与传统、共性与个性之间的矛盾,开启了现代性从美学领域到社会领域的现代性自身确证过程,触发了作为一种思想潮流的保守主义的发生。
德国的古今之争;现代性;民族根性;保守主义
18世纪德国文艺界的古今之争是在法国古今之争的影响下发生的,它虽然继承了法国古今之争的核心问题,但不管就其主要论争立场、问题取向,还是论争领域而言,德国古今之争都向前推进了一步。
一、古今之争:从法国到德国
古今之争(QuerelledesAnciensetdesModernes)是17世纪末发生在法国文艺界,后波及到英国、德国的一场大论争。古今之争在法国的发展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大致从1687年到1694年,以夏尔·佩罗、圣埃弗蒙、丰特奈尔为代表的“厚今派”和以布瓦洛、拉·封丹、拉布吕耶尔、拉辛为代表的“崇古派”展开激烈的争论,其核心问题是古人与今人孰高孰低,今人要不要模仿古人,以古人为绝对权威。1687年1月26日,经过长期酝酿,古今之争终于正式爆发,夏尔·佩罗在向法兰西学院提交的《路易大帝的世纪》中向崇尚古希腊罗马的新古典主义开战,明确肯定今人能媲美于古人。这在新古典主义盛行的法国文坛引起轩然大波。布瓦洛随后著文反击,双方相互驳斥,争论不休,直到1694年才达成妥协。1713年,厚今派的拉莫特与崇古派的达西埃夫人就“荷马的价值”问题而再起纷争,到1716年方停止论战,这可视为法国古今之争的第二个阶段。
厚今派的观点和思想特征可总结为如下几点:第一,今人的作品已超过古人的作品。“古今之争”发生在路易十四的统治时期,路易十四重视文艺,法国文化因此取得极大的繁荣以及产生广泛的影响力,法语大有取代拉丁语之势。良好的文学发展氛围助长了文人的文化自尊心和自信心,给他们肯定自身所处时代提供了契机。就连布瓦洛也不得不承认当时的法国是古希腊罗马的唯一继承者。第二,文学随时代变迁不断发展,不能以古代文学的规范作为创作的唯一标准。厚今派极力反对新古典主义为文学制定的一系列清规戒律,要求破除文学中永恒不变的绝对标准。他们以笛卡尔的理性怀疑精神为思想武器,对古典权威提出质疑,并将科学领域的进步观念移植到文学领域,用以探讨由于知识和经验的积累现代人能否优于古代人、现代文学能否优于古代文学等问题。第三,厚今派通过趣味的发展为现代辩护,提出古今趣味的差异和变化必然导致文学的发展。圣埃弗蒙在《论古代和现代悲剧》中指出,时代的变化造成人们审美趣味的变化,因而在古代作品中所表现的粗野、原始的习俗已不适合现代人越来越文明化、精致化的审美趣味。第四,厚今派肯定今人能超越古人,展现出鲜明的时间意识和进步观念。在“十七世纪以前,大家都认为,希腊和古罗马大致处于和法国或英国相同的水准。维吉尔和奥维德,贺拉斯,甚至还有荷马,论者在探讨的时候,几乎视为同时侪辈。时间之间存在的时间鸿沟,很少为人意识到”[1]。古今之争中的厚今派抱着乐观的历史进步态度,首次自觉地将时间的发展序列作为自身的理论依据,彻底打破了17世纪以前凝滞的时间观,为现代文学、现代人和现代社会在时间发展中争得一席之地。对于开启审美领域和社会领域的现代化转型,厚今派的这样一种时间意识和发展观念是必不可少的。
这场争论中崇古派一直处于下风,他们反复宣称古人的贡献以及模仿古人的重要性,除此之外剩下的只是对厚今派代表人物进行的人身攻击。崇古派由于缺乏相应的理论支撑最后不得不承认至少17世纪的作家优于古代作家。但布瓦洛反对佩罗全盘否定古代作家、全盘肯定当代作家、彻底割裂古与今之间的关系,却是一语中的。
受法国古今之争的影响,德国也产生了“古”与“今”的大辩论,且几经波折,高潮迭起。
首先是戈特舍德(JohannChristophGottsched)与博德默(Johann Jakob Bodmer)、布莱丁格(Johann JakobBreitinger)之间的论争。戈特舍德是德国早期启蒙的文学代表,也是德国的“古典主义者”。戈特舍德以法国古典主义为依据写就诗学理论著作《写给德国人的批判诗学试论》,推崇贺拉斯、亚里士多德和布瓦洛,将古希腊罗马的作品视为文学典范。戈特舍德以理性为基础制定了明确细致的文学规则,以“古典主义”为理论武器虽然扫清了当时德国文坛中诸如语言混乱、矫揉,戏剧形式滥造,外来语盛行等弊病,但其奉法国古典主义和古代作品为圭臬的“崇法国”“崇古”倾向无疑阻碍了文坛进步力量的发展。由于戈特舍德在当时文坛的领袖地位,他的“崇法国”“崇古”的倾向影响了整个德国文坛的审美趣味,成为建立具有民族性和独创性的德国文学的巨大障碍,因此遭到文坛进步力量的强烈批判。最初对戈特舍德提出反对意见的是瑞士的两个文艺理论批评家博德默和布莱丁格。他们崇尚富有想象力和激情的英国文学,试图将感情重新拉回被理性所统摄的文学领域,这激起了古典主义者戈特舍德的强烈不满。双方开展了长达十年的“诗人之战”。德国古今之争的第一次历史交锋中,博德默和布莱丁格获得更多文人的支持和同情,但双方的论争核心只是应该崇尚法国还是崇尚英国之分,对于促进民族文学的发展都没有起到丝毫实质性的作用。
莱辛试图在古代文化传统的遗韵中重建民族文学,通过建立统一的民族文学实现民族和国家的统一,他对“古”与“今”的思考可视为德国古今之争的第二个高潮。莱辛在寓言《猴子和狐狸》中讽刺文坛只知模仿(模仿法国和英国)而缺乏民族意识的不良作风;并在《当代文学的通信》中反对戈特舍德和博德默、布莱丁格:即对古典主义进行公开宣战,也指出博德默和布莱丁格由于推崇英国的弥尔顿、倡导其宗教狂热而给德国文坛造成远离现实生活的恶果;《拉奥孔》也是直接针对两个瑞士人诗画不分观点所造成的恶劣影响而作。但莱辛并不一味反对崇尚外国文学,对于国外优秀作家如莎士比亚也作过较高评价。莱辛是一位更加辩证的古典主义者,反对盲目模仿,他更多地看到古典文化传统与重建现代德国民族文学之间的联系、古代和现代之间继承与创新的关系,并试图在古希腊精神中找到真正有益于德意志民族发展的正确道路。莱辛是怀旧的、崇古的,但他最终是面向未来的,对古典美敬仰下闪耀的是对本民族文学、国家统一和现代转型的现实关怀。可以说,莱辛对古与今的“暧昧”态度才是真正理解到了古今之争的实质。
席勒、施莱格尔、赫尔德将德国古今之争推向又一个高潮。《席勒传》的作者萨弗兰斯基高度评价席勒“把自一个世纪来进行的关于现代和古代之关系的大讨论,那由佩罗推动的‘古今之争’,提升到一个更高的水平”[2]。席勒以人与自然的不同关系来区分古代人和现代人,认为古代人高于现代人,“诗人或者是自然,或者寻求自然”[3],“模仿”自然则造就古代人/素朴的诗人/现实主义者,是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产物,寻求自然则造就现代人/感伤的诗人/理想主义者,是人与自然分裂后的产物。席勒将希腊诸神世界视为其审美自由王国的完美范本,用古代人人性的“完整”对现代人的碎片化进行批判。席勒并非简单地崇古薄今,他并不要求盲目地回到古代原始的自然状态,而是充满希望地期待通过素朴的诗人和感伤诗人的结合实现更高层次的回归自然。施莱格尔“用‘客观’和‘有趣’来形容古代经典和现代文学,……没有片面抬高古代,贬低现代;相反,施莱格尔认为,现代与古代应该处于平等地位,当务之急是对它们进行综合”[4]。赫尔德反对任何将古今完全割裂的观点,而是注重古今之间的继承关系,如施莱格尔一样主张将古今进行综合考量,在德意志古代传统中寻求民族根性。
德国古今之争延续了法国古今之争的基本问题,但在看待古今关系的深度和广度上都有所拓展。首先,德国古今之争失却了法国古今之争的剑拔弩张,莱辛、席勒、施莱格尔、赫尔德们对待古与今都持更为辩证、谨慎的观点,突破了法国厚今派与崇古派争论中的古今二元对立框架。这样一种态度也更加符合历史的发展规律。在法国古今之争中,现代始终在总体上占据相对于古代的优势地位;而德国的古今之争则更加偏重于古代,在现代范式中树立起古代的维度,因而德意志整个现代性进程都弥漫着深深的乡愁。其次,德国古今之争中“古”与“今”之争是主调,外来文化和本民族文化关系的探讨是协奏。面对德国文坛的混乱、外来文学的强势入驻,德国文人们意识到保存民族传统、增强民族意识才是重中之重,体现出了强烈的德意志民族本位立场。再次,德国古今之争早已不止于文艺领域,论争将现代意识从审美领域扩展到社会领域,旨在寻求德意志民族现代转型的特殊道路。面对当时德国分裂、落后的社会现实,思想家们在古今之争中从人性出发,试图通过人的现代化转型实现社会的现代化转型。
由此可见,古今之争虽是从法国传到德国,但除了最核心的论争问题得到继承外,德国古今之争中的议题和立场都是立足于本民族的社会现实和文化传统而生发的,具有自身的独特性。而这种独特性必然产生于德国古今之争缘起的历史背景。
二、德国古今之争的历史背景
概括而言,我们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分析德国古今之争发生的历史背景,解释德国古今之争独特性形成的原因:分裂的社会现实阻碍自然科学的发展,使得没能形成直线性进步观的德国文化界在对待古今之时更为辩证;面对恶劣的现实,思想家们只能致力于以审美这样一种抽象的方式解决社会问题;古今之争在时间上和启蒙运动的重合使得二者共同具有抽象性和返回古希腊的特点;法国文化的渗透激发德国思想家们立足于德意志传统,以恢复民族意识和民族身份。
18世纪的德国是欧洲最为落后的国家,政治分裂、经济滞后、文化凋零:国内的手工业、商业、工业和农业都极端凋敝。农民、手工业者和企业主遭受着双重的苦难——政治的搜刮,商业的不景气。贵族和王公都感到,尽管他们榨尽了臣民的膏血,他们的收入还是弥补不了日益庞大的支出。一切都很糟糕,不满情绪笼罩了全国。没有教育,没有影响群众意识的工具,没有出版自由,没有社会舆论,甚至连比较大宗的对外贸易也没有。一个卑鄙的、奴颜婢膝的、可怜的商人习气渗透了全体人民。一切都烂透了,简直没有一线好转的希望,因为这个民族连清楚已经死亡了的制度的腐烂尸骸的力量都没有[5]。
一方面,落后的现实严重阻碍自然科学的发展,科学在18世纪的德国并不是促进社会发展的最大动力。法国古今之争的一个重要契机就在于17世纪的近代科学革命,这场论争“主要是由于自然科学的诸多发现而引起的”[6]。自然科学在天文学、医学、力学等诸领域取得的长足进步促使人们将科学的进步观念用于文学艺术之中,从科学的进步开始探讨文学的进步,虽然如佩罗也意识到因科学和文学学科上的不同,文学也许并不适用于科学的进步观念,但毕竟17世纪的法国人正是从科学的发展中获得了关于人类自身的巨大自信,坚信处在时间发展线上的后来者总是要高于之前者,由此开始了对现代人和现代性的确证。
科学的进步观念极大地影响了人们对于古与今的思维方式。科学的发展总体上是呈直线性的,后代的科学由于不断的积累在整体上必然能完全超越前代的科学。17世纪逐渐形成“科学神话”的法国由于直接在文学艺术中移植进了这样一种线性发展观,才最终形成古今断裂、厚今薄古的理论倾向。法国厚今派之所以没有取得最后的成功,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们没能真正解决古与今之间的关系,他们对古代的彻底抛弃所持的是一种断裂的历史观和时间观,这就注定会陷入现代价值的虚无主义中。而反观德国,这样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在17世纪的科学发展大潮中似乎处于边缘地位,虽然德意志的启蒙话语同样倡导科学理性,但“今必然更为先进”的线性思维方式并未占据民族精神建构的主导地位,因而才能形成未来与过去双向发展的时间维度。在德国,正是由于古今之争的主将们看到了历史发展中古与今的连续性和承接性,才使得古代与现代获得同样的合法性。
另一方面,在古代文化传统中寻找民族出路的“审美乌托邦”和“政治乌托邦”、在古代文化传统中树立现代启蒙的理想典范是德国特殊社会状况的现实产物。不同于法国对于政治现实的强烈介入,德国总是沉醉于抽象的观念中。关于德意志民族的“纯粹抽象性和内在性”这一精神实质,狄尔泰在《体验与诗》中做过精彩的分析:
德意志特殊的社会和政治环境使我们的思想家和作家的道德素质具有独特的性质。……确信生命的最高价值不在外部的事业而在思想品质中。民族的四分五裂、有教养的市民阶层对政府毫无影响,都加重了这一特色。作为市民生活坚定基础的新教国家的纪律,曾维持正直诚实、履行义务、主体对良知负责的拘谨意识的有效性,而启蒙运动则仅仅使道德意识摆脱了曾经使其与超验世界发生关系的基督教教义,由此更加强了那种拘谨的坚定性。德意志启蒙运动最重要的人物都这样地在全世界面前坚持他们个人的独立价值,逃避到道德原则的抽象世界中去。[7]
德意志的启蒙运动和古今之争在时间上的重叠决定了二者之间的双向互动和影响,在古今之争中进行争论的思想家们同时也是德意志启蒙运动的重要领导人,他们关于古与今的观点可以被看作是一种现代启蒙话语,德意志不同于欧洲其他各国的启蒙任务决定了他们在古今之间的立场和态度,古与今中的具体取向也部分决定了德意志启蒙的方式和手段。
18世纪的德国,封建分裂势力强大,“从一个地区到另一个地区,在某种意义上完全像是一场出国之行;随着一个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法律变了,方言变了,服饰变了,还有更多的也在改变;交通很糟糕,地区之间的交流很成问题;通常情况下一个人需持护照才能完成德国境内的出行”[8]。德国的具体情况决定了德国启蒙运动的任务和目的:争取国家的统一。德国的启蒙主义者们认为,统一的国家的前提必须是统一的文化,于是他们大多在文化领域为建立统一的民族文学而努力。
在德意志,文化启蒙先于政治启蒙,文化统一先于政治统一。德意志的思想家强烈地意识到文化统一在形成民族意识和身份认同中具有的重要意义,并惯于将社会和政治问题放在文化领域以求解决,企图用文化教化实现民族兴盛和现代转型。而处在古今之争中的思想家们为德意志的现代启蒙寻得的一条具体途径就是:强调作为文化之根的“德意志性”,将眼光放在从前,重新返回到古老、单纯、质朴的德意志品质和希腊古典传统上,为民族和国家的未来重塑理想模板。但这样一种指向过去、带有幻想性的审美理想和审美教育几乎是与现实政治相分离的,只能是具有强烈乌托邦色彩的政治想象,这也必然使得德国启蒙运动具有非政治化的文化特征。
德意志从戈特舍德到温克尔曼建立起来的“古典理想”范式为德意志返归传统提供理论依据,在此基础上后人们如莱辛、歌德、席勒、荷尔德林等都有意发挥了希腊古典理想中积极的一面,形成了德国文化思想史上的一股“怀旧”倾向。特别是“温克尔曼的希腊审美乌托邦建构鲜明地体现了德意志启蒙现代性批判的整体走向”[9]。面对现实的贫瘠,18世纪中后期和19世纪早期的主流思想家们将古代视为民族重生的希望,“返回古希腊,轻视法国传统,这总是被解释为一种民族身份的发现。人们相信,只能在遥远的过去,才能发现一个民族被选定的身份”[10]。单就回到古代文化这点而言,戈特舍德与温克尔曼的寻根模式始终是一致的,二者的不同在于是以古罗马还是古希腊为精神之源。
关于戈特舍德的新古典主义前文已有所论及。古希腊和古罗马文明共同构成欧洲文明的源头,而戈特舍德的归乡理想主要回到的是处于拉丁文化中心的古罗马故乡。为了打破受法国古典主义影响的“伪古典主义传统”,温克尔曼开始将目光投向更为遥远的古希腊,真正实现了古希腊文化的复兴。德国在民族自身发展中一直在追寻一个与本民族文化有关的黄金时代,直到温克尔曼,德国才终于找到希腊作为其文化之根。温克尔曼是德意志文化中希腊想象的最初开创者,他将希腊作品作为重获身份认同的基石,为德意志的民族建构提供了新的文化向度。温克尔曼的希腊理想深深影响了后来的思想家:“歌德、席勒、荷尔德林和威廉·洪堡都通过温克尔曼的眼神怀着敬畏和挚爱端详希腊艺术‘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深信人类在希腊人身上达到了人性的至高无上的标准。”[11]温克尔曼在德国开启了一个希腊主义的时代,因此被人称为“希腊的重新发现者”,且在全欧范围内产生重要影响。
温克尔曼在古希腊的审美理想中找到了德意志的扎根状态。他认为希腊艺术由于温和的气候、自由的政治制度、希腊人的全面发展、社会对艺术家的重视等原因而优于其他民族的艺术,因此我们唯一明智的选择就是根据理性原则模仿古希腊的艺术作品。温克尔曼通过解读拉奥孔雕像来证明这组雕像的精神实质是“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是一种古典式的优雅和宁静:“正如海水表面波涛汹涌,但深处总是静止一样,希腊艺术家所塑造的形象,在一切剧烈情感中都表现出一种伟大平衡的心灵”[12]41,痛苦的克制和心灵的和谐最终来源于理性。莱辛的《拉奥孔》在总体上接受温克尔曼对希腊艺术的看法,但对温克尔曼将仅限于希腊雕塑的美学解读(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作为整个希腊文化的精神实质的做法提出质疑,认为希腊人同样表现激荡的情感。莱辛关于诗、画不同的思想在温克尔曼这里早有萌芽:艺术家在描绘英雄方面不如诗人自由,诗人可以把英雄描绘成他们的感情还没有受法则或共同生活准则控制的样子。艺术家则不然,他需要在最优美的形象中选择最优美的加以表现。他在相当程度上与情感的表现相联系,而这种表现又不能对描绘的美有所损害[13]68。莱辛对温克尔曼的最初回应进一步巩固了希腊理想在德意志近代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
德国古今之争在与法国的文化冲突中彰显出极强的民族性。18世纪,“法兰西的影响在德意志占统治地位,不但在诗歌和评论方面,而且在服饰、家具和礼仪方面亦如是;德意志人的志愿是丢弃他们毫不惭愧地称为自己本国的野蛮风气而模仿他们西邻和敌人的灿烂高雅。法语成了时髦的语言,法国思想方式和观点之崇高不亚于共和时代的最后半个世纪希腊思想观点之在罗马;法国的文人和科学家被德意志最好的王公当做启蒙的圣徒而引入,正如在后一个时期德国人被沙皇邀请到俄国去那样”[13]。18世纪,法国文化在德意志土地上长驱直入,造成德意志全社会普遍的“法国化”。从以国王为代表的上层贵族到中产阶级,在生活方式、语言、文学艺术上都对法国亦步亦趋:穿戴法国最新款式的衣帽,跳凡尔赛宫廷舞,说法语,将法语定为德国通行语言,雇佣法国艺术家和教师,改编法国戏剧,用法国的宫廷礼仪教导年轻贵族,将德意志本土语言和文化视为粗俗和低下的。连当时的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都曾自豪地说:“自我青年时代起,我就没有读过一本德语著作,我的德语讲得还不如马车夫好。”他几乎不能用德语进行书写,文章几乎全用法语完成,他聘请法国人作为宫廷大臣,选择和法国人交往,邀请伏尔泰成为“座上客”,他的一生几乎处在法国人和法国文化的包围中。作为普鲁士的国王都如此痴迷于法国文化,德国社会的普遍状况可见一斑。总之,此时的德国社会以作为法国的模仿者而自豪,法国文化已完全渗透进德意志的民族精神和文化中,长此以往,德意志的民族性将不复存在。
为了抵抗外来文化的入侵,德国一批思想家们投入到对本民族历史、文化传统的挖掘中,将重建具有民族特性的艺术文化作为首要任务。戈特舍德坚持使用纯洁的德语,以讲德语为荣,他身边聚集起一众主张使用德语的作家。莱辛以戏剧创作和戏剧理论为突破口,用市民戏剧反对仿效法国的宫廷戏剧,要求创作能真切反映本民族精神和性格的戏剧作品。被以赛亚·伯林称为“文化民族主义的最伟大倡导者”[14]的赫尔德积极发展德国民间文学,席勒在古希腊精神中寻找民族文学的出路,他们最终的落脚点都在于如何建构具有民族特色的德意志文学,如何在文化寻根之旅中重建民族和身份认同。外来强势文化的冲击,作为一种外部契机,直接激发了德国思想家们对自己本民族传统文化的反思,在传统的德意志文明中寻找德意志民族的高贵起源以及文化重建的出路。
三、德国古今之争的实质
如果撇开发生在西方历史特定时期狭义上的古今之争,我们可以发现在各国文学史上都发生过广义的古今之争,文艺上的复古与崇今似乎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如何看待古代经典作品,如何通过吸取过去辉煌的资源走向更美好的未来,普遍的复古倾向如何影响主流思想脉络,这些都是德国古今之争亟需解决的问题。
(一)德国古今之争致力于解决继承与创新、个人与传统、共性与个性之间的矛盾
古今之争中的主流观点是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文学没有永恒的理想原则,应随时代不断变化。这一观点虽然具有强烈现代意识和开放眼光,但如果完全忽略传统,一味创新,也就不够科学和全面。按照文艺发展的自身规律,后世的作家必然会受到前辈作家的影响,正如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所言:“诗人,任何艺术的艺术家,谁也不能单独地具有他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对他的借鉴就是借鉴他和以往诗人以及艺术家的关系。你不能把他单独地评价;你得把他放在前人之间来对照、来比较。”[15]文学传统决定个人在新的创作时的“文学积淀”和“文学切入点”。古与今不应是断裂的,而应是相互影响彼此共存。
现代人占据了比古代人更先进的地位,但现代人并不能因此沾沾自喜、盲目享受无上荣耀。从时代的发展规律上看,现代人必须将“传统仍是现代可靠的价值来源”这一观点与进步观念调和起来。“我们如今可以采纳各种不同的意见与新的观点,而无须鄙视古代人,也无须忘恩负义,因为他们给予我们的初步知识成了我们自身知识的踏脚石,因为我们为拥有的优势而感激他们让我们超过了他们;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们被提升到一定程度,他们最些微的努力也能让我们攀得更高。”[16]古代与现代从来不曾真正地断裂,如果说现代人占据比古代人更高的位置,那也是利用已有成就的结果。
德国古今之争中的思想家们反对古与今的完全对立,重视现代对古代的继承、个人对传统的归属,将“历史视为一个同时包含过去与现在的综合过程,视为一个如美学体验一样不可分的连续过程”[17]。既是文学家又是历史学家的席勒在耶拿大学开设的名为“什么是世界历史?为什么研究世界历史?”讲座中曾提出:对待历史文献不是只钻研残缺的遗迹,这样只能成为狭隘的古物专家,而应是研究全部的历史,将过去和现在勾连成为一个整体。可以看出,席勒并不认为现代对古代的继承是盲目的,而应该立足于现时代的需要,其中必有创新。施莱格尔将歌德树立为综合现代与古代的典范。赫尔德强调每个时代的创造都是历史大链条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他把人类历史分为三个螺旋递进的发展阶段:“诗歌阶段”“散文阶段”和“哲学阶段”。在法国古今之争中,历史是线性的;而在德国古今之争的思想家这里,历史是一个综合体,包含着前进与曲折、未来与复古、历史的回望与现代的转型,他们在历史的发展中提出了继承性问题,代表着德国启蒙时代先进的历史观。
新古典主义者们坚信古今的理性都是相同的,其塑造的人物形象追求定性化、共性化的理想。德国古今之争的思想家们受启蒙思想影响,将批判的锋芒直指这种空洞的人性,不仅发现了与古代人相比较的现代人,更赋予现代人作为“人”的本质属性,并将改造人性作为改造社会的前提。莱辛第一次将普通市民的普遍人性搬上德国舞台,打破古典戏剧只以王公贵族为主人公的戒律,他认为真正的英雄并不是像温克尔曼所描绘中的隐忍、克制,而是同样具有普通人的哀怨和软弱。席勒将希腊人完整、健康、和谐的人性作为理想,以此对抗现代人的异化。发生在启蒙时代的古代与现代的美学理想之争实质上与特定时代对人的理想的构想是密切相连的:真实的人性必须打破新古典主义的理性专断和禁欲主义式的压抑、节制,还原一个生动、自由、活泼、有个性的人生。
(二)德国古今之争实现了从审美领域到社会领域的现代性自身确证过程
“古今之争的主要结果有哪些?最重要的一个也许就是它以众多聚讼纷纭的含义丰富了‘现代’一词。”[18]35想要对“现代”或“现代性”作出精确的定义几乎是困难的,美国学者马泰·卡林内斯库赋予现代性“五副面孔”: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但不管现代性具有多么模糊、广泛的含义,有一点是必须清楚的:只有在一种与过去拉开距离又面向未来的时间观中,现代性的概念才能够成立,现代意识才能够产生,现代只能是新旧交替的产物。从这个层面上来说,现代就是一种全新的时间意识。
在一个时间循环甚至停滞的社会中,“现代”一词没有丝毫意义。中世纪就处于这样一个阶段,在宗教生命短暂、死后永生、末日审判等观念下,人们被固定在稳定、静止的社会结构中,时间的变化无关紧要,他们将未来交托给上帝。时间意识的萌芽可溯源至文艺复兴时期,如蒙田就曾将现代人与古代人的关系比喻成一个嫁接在另一个之上的砧木,一级一级地向上粘贴,于是攀得最高的现代人获得的荣誉就更多。彼特拉克引入“黑暗时代”的概念,认为在中世纪的黑暗被驱散之后,后人又沐浴在从前的光辉中。从文艺复兴开始,历史的雪球越滚越大,到17世纪科学革命的触发,人们具有了强烈的时间意识,体现在古今之争中就是抬高现代人的地位。
古今之争发生于法国之时就开启了美学领域的现代性,开启了文学艺术从传统形态向现代形态的转型,虽然现代美学的完成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古今之争起到了极其关键的作用。哈贝马斯就犀利地指出:现代首先在审美领域获得自身的确证。古代/现代的对立成为这场美学论争中的唯一标准模式。之后文艺发展中的“像‘古典/现代’、‘古典/哥特’、‘素朴/感伤’、‘古典/浪漫’这样的对立术语组,以及更晚近的批评习语如‘古典/巴洛克’、‘古典/风格主义’等等,都可以追溯至‘古代/现代’的基本区分”[18]36。从广义上讲,后世对过去美学观念的反驳和超越都可以视为古今之争。
古今之争首先是一种美学现代性话语,它从法国转到德国后,就不止于单纯的文艺论争,而是展现出更为普遍和广泛的社会、历史、哲学意识。在德国古今之争表象下的实则是一种现代问题,是对德意志民族实现现代化转型的思考。18世纪的德国思想家们囿于德国的现实,不能在现实政治中有实际的作为,政治和文化之间的割裂状况使其只能将现实关怀寄托在文艺批评和创作中,力图创建一条从美学现代性到社会现代性的特殊路径,这不是由他们身上所谓的“庸人气息”就能简单说明的。
(三)德国古今之争的复古倾向和对古典的反思直接促发了德国保守主义思想的历史发展
从德国保守主义思想缘起的内部语境来说,它无疑是德国古今之争的特殊思想产物。关于德国保守主义思想的正式发生和历史动因,学界历来众说纷纭。但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将其追溯到法国大革命前,认为早在17世纪就已经开始具有保守主义思想的萌芽,18世纪则蔚为大观,而德国的古今之争可以视作德国保守主义思潮的历史起源。
德国保守主义经历了传统保守主义、保守主义革命、新保守主义几个阶段的发展,其中的传统保守主义具有明显的复古倾向,它将传统德国想象成一个黄金时代,对从过去遗留下来的传统和制度持捍卫立场,反对彻底改变或割裂传统的社会机制和精神文化。如果只是将回归传统视为传统保守主义的核心的话,则德国历史上任何一种对传统文化的眷念都能视为一种保守思想,比如神圣罗马帝国的帝国理想对于古罗马优秀制度的回望,那么古今之争在其中将无任何历史特殊性。而德国古今之争不同于以往“返乡之旅”之处在于:在“未来”的时间维度下捍卫过去。这场论争对待过去的反思性、辩证性态度规定着保守主义的思想特征。保守主义具有的反思性决定了它并不是人们狭隘意义上理解的一种盲目坚持传统、捍卫现状、反对剧烈变动的守旧思想。
曼海姆在《保守主义》一书中对保守主义和对过去没有辨识的传统主义做了区分:“传统主义行为由于其形式上明显的半反应性而没有历史,至少可以说没有明确的有迹可循的历史。相反,‘保守主义’指的是一种可以从历史上和社会学上加以把握的连续性,它在一定的社会历史状态下产生,并在与生活史的直接联系中发展。保守主义与传统主义是不同的现象,保守主义首先产生于一定的社会历史状态之中。”[19]“按照曼海姆的看法,传统主义与保守主义之间的这一本质差异在于反思性和历史性。”[20]
若将神圣罗马帝国建国之初对于古罗马制度的复兴和古今之争思想家的希腊理想做一粗浅比较,就能更好地说明传统主义与保守主义在对待过去遗产的不同态度,说明古今之争在德国历史上是第一次自觉地以未来为导向进行的古代复兴,在开启德国保守主义思潮中具有的特殊意义。
公元800年,查理曼帝玺题词为“罗马帝国的再生”,以此标志罗马帝国在新的性质上的重生。虽然古罗马帝国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但它作为一种强国观念,其影响已经深入人心,人们将古罗马帝国作为建成全新帝国的唯一现成的模板。古罗马帝国的“名字魔力依旧,而且它继续影响着人们的想象力,虽岁月流逝,也几无衰减”[21]359。在一个混乱、无知的年代里,对历史的理智判断几乎是不可能的,传统的力量左右着人们的认知,他们坚信“旧制度现在不变地存在,并且可能继续不变地存在下去;曾为他们的祖先们服务的东西也将会很好地为他们自己服务”[21]363。神圣罗马帝国在很大意义上是对古罗马帝国制度和文化的保存与延续,文化和政治上的连续性是神圣罗马帝国时代的主要发展标志。
不同于神圣罗马帝国典型的传统主义,德国古今之争发生在一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之下,思想家们立足于现实,主动通过复兴古代来更好地走向未来,因之他们对古代是有选择地汲取,一切都以现代社会建设为归旨,古代传统在他们的论述中是活生生的,且处在“现代复兴古代,古代折射未来”的错综交织状态中。复古对于古今之争的思想家们来说,不止像传统主义般是一种心理上的倾向,更是一种现实考虑和价值取向。所有的社会发展阶段从来不缺乏向历史的回流,在德意志的土地上,历史更为悠久的神圣罗马帝国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但作为一种思想潮流的保守主义却是对现实和历史的积极回应,则只能在德国古今之争中找到源头。
[1]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一卷[M].杨自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25.
[2]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席勒传[M].卫茂平,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284.
[3]席勒.秀美与尊严——席勒艺术和美学文集[M].张玉能,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284.
[4]曹卫东.思想的他者[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81.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633-634.
[6]保罗·奥斯卡·克里斯特勒.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和艺术[M].邵宏,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194.
[7]狄尔泰.体验与诗[M].胡其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55-56.
[8]TerryPinkard.German Philosophy 1760—1860:The Legacy of Idealism [M].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Press,2002:5.
[9]张政文.德意志审美现代性话语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206.
[10]奥弗洛赫蒂.尼采与古典传统[M].田立年,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244.
[11]弗里德里希·梅尼克.历史主义的兴起[M].陆月宏,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270.
[12]温克尔曼.论古代艺术[M].邵大箴,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
[13]詹姆斯·布赖斯.神圣罗马帝国[M].孙秉莹,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383.
[14]以赛亚·伯林.反潮流:观念史论文集[M].冯克利,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12.
[15]转引自戴维·洛奇.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上册[M].葛林,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130.
[16]BlaisePascal.Thoughts,Letters&Minor Works[M].Trans by O.W. Wight,Cosimo,Inc.,.NewYork:CosimoClassics,2010:548.
[17]Robert Weimann.Past Significance and Present Meaning in Literary History[J].New and Old History,1969(10):91-109.
[18]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顾爱彬,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
[19]卡尔·曼海姆.保守主义[M].李朝晖,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61.
[20]曹卫东.德国保守主义:一种现代性话语[M]//.曹卫东,等.德意志的乡愁——20世纪德国保守主义思想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7.
[21]史蒂文·奥茨门特.德国史[M].刑来顺,等,译.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田皓)
Looking back at History and Modern Transformation——TheBackgroundandEssenceofQuerelledesAnciensetdesModernesinGermany
WANG Shujiao
(CollegeofLiterature,BeijingNormal University,Beijing100875,China)
Querelle des Anciens et des Modernes in Germany had different characters from that in France becauseof its uniquehistorical background.It,more dialectical,regarded the history as a synthesis and extended its discussion-scope toa broader social sphere.Essentially,Querelle des Anciens et des Modernes in Germany solved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inheritance and innovation,individuality and tradition,generality and personality,opened themodernity self-confirmationprocess fromthefield of aesthetics tothesocial field and triggered thegenesis of the GermanConservatism.
QuerelledesAnciensetdesModernesinGermany;modernity;national nature;Conservatism
I01
A
1674-9014(2016)06-0077-08
2016-09-13
王淑娇,女,重庆开县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西方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