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唱得她心碎
2016-03-14李少威
李少威
“塞壬”是古希腊神话里的海妖,用天籁般的歌声迷惑船只,然后吞食船员。笔名“塞壬”的黄红艳,把市民社会的小时尚写出了撕裂肌肉纤维的“滋滋”声。
处理扁豆的正确方法是,一只手捏住扁豆靠近蒂部一端,另一只手捏住蒂部,折断,顺势一牵扯,扁豆那V字形的筋骨就被扯下来了。
塞壬把这前几个步骤都做对了,却错了最后一步。她把筋骨放进盘子,却把扁豆肉扔进了垃圾桶。
下锅炒,机械地翻动,要起锅的时候她又糊涂了:我放盐没放?
手一直在动,但双眼没有焦点,就像灵魂被一道咒语紧紧封印在躯壳内部,切断了与现实世界的联系。那道咒语,就是昨晚写文章停下来的那个地方。
失神的肉体所包裹着的思想世界,是激荡的,爆裂的,血肉横飞,披头散发,《转身》、《爱着你的苦难》、《奔跑者》、《匿名者》,都这样“生产”出来。读者慢慢踱进去,但很快就呼吸急促,被一种情境浸没,那情境悲伤而强硬。
“像谁呢?更像杜拉斯。”她说。
散文作家
对于这种状态,她感觉很糟糕,“这辈子再也干不了别的事情”。
她说,生活和思想整体上被写作占据,被一股力量俘获,这股力量有一种让人上瘾的快感。
不能在一个夜晚一口气写完一篇文章,总要适时中止,一点一点来,有时绵延一个月,甚至更久。这期间,她是一个失魂落魄的人。
她在东莞长安镇的一本摄影杂志工作,要处理工作的时候,就只好停下来。“现在已经几个月没写东西。”
“东西”是说散文,塞壬是个散文作家。
我说,在今天一般说起作家,主要是小说家,随便逮住一个知识水平足以应付一般阅读的人,他可以数出几个活着的小说家来,却未必说得出一个活着的散文家。
她当然不赞成,她认为在社会阅读偏好上,实际情况正好相反。“如今几个人有心思静静地读一本长篇呢?散文,几千字,万余字,正适合睡前阅读。”
话题关闭,但话并没有说完。我心想,至少塞壬的散文是不适合睡前阅读的,因为读了根本睡不着。
她写得很像小说,每一篇里都包含强烈的戏剧冲突,用“张力”都显得太软弱,应该算是一种撕裂,不是裂帛之声,是撕裂肌肉纤维的“滋滋”声。苍凉、悲伤、愤怒、虚无,但和小说不一样的是,这是非虚构写作,里面全是真人真事—记着这一点,就更寝食难安。
这显然有别于经典意义上的“散文”概念—思念故土,伤春悲秋,儿女情长,一概没有。塞壬和同为东莞社会里生长起来的诗人郑小琼过从甚密,两人曾讨论过散文。塞壬说,这个时代的散文,不应该由故乡、山水和星星组成。
要说最原始的写作状态,还要回到2004年的深圳,那年她30岁,在代理一家珠宝杂志的深圳市场业务,租了一个套间,手下有3个年轻人。到了晚上,电脑空闲下来了,她就敲着键盘,一个人对着世界说话。
“想说清楚一些事,我在广东的生活,我经历的人,以及对世界复杂性的认知。那时候脑子里没有文学二字,也从没想过将来会从事写作,所以基本等同于日记,一个人在日记里怎么会抒情、矫情呢?显然不会。”
和这种原发需求最对应的,就是散文,适合娓娓倾诉,曲折迂回。文体就像肢体的延伸,作者自然地知道什么最趁手。20多岁时她写过一些诗歌,但诗歌在此时已像孙悟空手里的九股叉、方天戟,“太轻,太轻”。
塞壬以个人方式重新激活私属性的散文,她认为,当代散文的功能应该是“用极端的个人体验和痛感,对抗时代的命运”。
什么时代
谈到自己的家乡湖北黄石,对属于古代楚国腹地的故土文化,塞壬用的形容词包括“巫气”。
这通感于她的笔名,“塞壬”是古希腊神话里的海妖,人面鸟身,用天籁般的歌声迷惑船只,诱使触礁,然后以船员的肉身为食。
塞壬本名黄红艳,这两个一虚一实的名字加起来,就是时代。“黄红艳”,每一字都明媚如春,“塞壬”,则弥漫着一股灰色的妖氛。
1990年代中期,中国改革开放已经有十几年,沿海地区的工业化和市场化如火如荼,就像“黄红艳”;同时市场机会搅起人心蠢动,社会也像被某种引力捕获,就像“塞壬”魅惑的歌声。
塞壬1994年大专毕业,随后进入黄石的一家国有冶钢厂。在国企工人“下岗”这一大潮流里,大部分都在害怕失去岗位,塞壬却觉得生活麻木而孤独,去留由之。
她不合群,曾当场掌掴开色情玩笑的男人;她不敬业,曾为了转岗而故意制造“工作失误”。
那时她的形象,是“满面灰尘,双目呆滞,腋下夹着沾满机油的帆布手套,手里拿着一个旧搪瓷茶缸”。她无法爱上这种散发着底层气息的人生,“黑暗的一天,紧接着是黑暗的第二天、黑暗的第三天”。
她想奔跑,跑往高处。
她真的开始奔跑,一种不以锻炼为目的的奔跑。她说,空闲时待在屋里,自己就会崩溃,她要通过没命狂奔来把意念转移开去,让自己筋疲力尽,让“肉体消失”,奔跑之于她,就像黑夜里的深水泅渡。
“从奔跑中获得一股狠的力量,像狼一样狠。”她说,奔跑的功能就像后来的写作,是一种精神世界里的暴力释放。
一个叫小菊的、比她小一岁的姑娘和她一起奔跑,她的目的是减肥。因为“又丑又蠢”,她在工厂里就是一个笑话。她的家庭正经受贫病交攻,而下岗的前景又在压迫着每一个人,虽然减肥未必能挽救饭碗,但不减肥则必定失去饭碗。
在一次暴雨之中看到小菊仍然坚持狂奔的场景之后,身为验质员的塞壬,决定手把手教这个“理化知识几乎为零”的女孩使用激光分选仪,帮助她端稳饭碗,并且最终成功了。
后来在《奔跑者》中塞壬写道:“我为她打开了铬、钒、镍、钼、钨、锰的世界,在蓝、绿、橙的光谱变幻中,小菊第一次体验到技术带给她的快乐,她激动地把我抱起来转圈……我从来没有这样活过……23岁的我,目睹一个人在生死边缘与命运较量,在激烈地挣扎中,生命的壮美与悲凉让人战栗。”
小菊被改变了,塞壬也被改变了。
“我真正看清了自己,也开始认知真实的世界。我不再回避,慢慢摩挲我所拥有的一切,此时它们都像宝贝那样发着光,我的蓝色工装,白毛巾,红色安全帽,绝缘靴,帆布手套以及冰冷而优雅的激光光谱枪,还有我的塑胶饭票,搪瓷饭盆,我的厂牌。”
这大概是塞壬第一次深入地体验宏大的时代与卑微的个体之间的肉搏,藉此她也开始认真审视和勾勒这种撕裂。
导演自我
读塞壬的散文,或长或短,都像看了一场情绪饱满的电影。
她写出来的句子既白描,又浓郁;即便是微观动作,也充满力量感。比如看别人剥橘子,她写道:“皮上的小珠子被撕裂了,黄水喷成雾气散出来,那气味就在空气中炸开了,噼噼啪啪的,很霸道,像烧着了一样。”
有人不喜欢,认为这不是“正常说话”,也有人很沉醉,恰恰因为她超越了“正常说话”。
她写得强硬,又无比悲伤,以致于让人读完之后无法一下子把情绪拽回现实。这也许就是海妖的魔力,让有心聆听的人中止躯体活动。
真实的生活中,她悲喜皆哭,文字的世界里,则苦乐都痛。
东莞文学院副院长柳冬妩说,塞壬和郑小琼是两个极端,前者是市民社会的小时尚,后者是工业社会的大惨痛。
塞壬的人生中没有太多被侵害的经历,而郑小琼则遍体鳞伤。然而结果却很矛盾,身上没有太多悲伤故事的塞壬一旦提笔就用第一人称,“对言说他者毫无兴趣”,而满身都是伤痛故事的郑小琼,却几乎只把外部作为关怀的对象。
对这种以自己作为“世界中心”的写作方式,提出“资源库会不会枯竭”这一问题是合理的,但塞壬说,其实对象范围一样的开阔。
“你可以把外部世界转化为内心里的投影,让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真实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个‘我,是泛化了的‘我,是一种为了更加贴近读者而进行的修辞。我对世界说话肯定不只是表达一个小女子的个人情感,主体是不分男女的‘人,‘人在这个时代中的命运,面对困境和厄运的时候所作出的反应。”
她会把现在的故事和很多年前的故事结合起来,进行剪裁拼接,各就其位地摆放,把记忆中的情感调动起来,注入进去。她把这称为“时空和记忆的衔接”。
在文字的“片场”,她具备一种类似导演的特质。这个人就像是某种催化剂,似乎跟她发生联系的人,总会走进一段逻辑起伏的故事而不自知。然后,她自然而然地用“我”的视角把相关的事情整合起来,随着笔迹蛇行,渐渐制造出一个被猛火快烧而又紧密封闭着的高压锅,最后猛然炸裂,所有的力同时释放,场面一片狼藉。
像小菊这样平凡的、和她有过生活交集的人,在她的散文里无处不在,《匿名者》中的李艺,《悲迓》中的小青衣,《爱着你的苦难》中的收货款的人,都并不奇特,但进入了塞壬的精神世界之后,就都呈现出一种大时代下的苍凉、悲伤与虚无来。
直觉告诉我,这样的人有着丰盈的情绪,同时也会热衷于过程的快感。塞壬说,是这样,她享受着写作的快感,喜欢那个过程,写完了,满意了,快感也就过去了。
“这个过程比作品出来之后获奖要享受得多。就像做爱,你说是做完之后回味过程快乐,还是在进行中更快乐?显然,进行中的快乐更加妙不可言。”
我决定原样呈现这个在一般人听起来可能有点不适的比喻,因为这有利于对应起她曾经在广州经历的一段生活。
解剖与重生
1998年她离开了冶钢厂,进入当地市级报纸当记者。因为“同工不同酬”得不到解决,2001年她又辞职南下广州,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后来因为“无法忍受挤公交车上班”,她放弃了稳定的工作,靠承接外包的策划与文案工作为生。
她可以自由安排工作时间了,一般是在晚上工作,白天则迷恋于昏睡,不出门,一连几个月。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沉迷于赌博,而且无法戒除。在租住的出租屋附近,跟有钱的太太,或闲杂人等打牌,直到把所有钱输光了,交不起房租了,才去找新的活干。
“周而复始,大概有一年多过着这样的生活。我就是这么一个有时会沉入谷底、会沉迷于堕落的这种人,会被自己很坏的状态俘虏,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会喜欢上特别刺激的东西,会对这种东西上瘾,比如说输钱,可以和牌还不想和,会贪大,继续去博更大的赢面。从来不考虑未来,人生看不到希望。”
她也曾被无故解聘,被刁难,被职场竞争者算计。比如,就像小说一样,她的精巧的创意策划方案被同事窃取,被卖给另一家企业。
“我过去的世界和郑小琼她们面对的直接的肉身伤害不一样,但也存在黑暗、不公、来自环境的暴力,也会让人窒息崩溃,感觉到来自生存这个场对自己的挤压。但这些都不能打败我,打败我的恰恰是我自己。”
她说,我不像很多作家那样“根正苗红”,人性明亮而高大,“我有很多恶劣的东西在身上”。2004年在深圳做珠宝杂志的代理时,老板突然撤资,塞壬给手下的3个员工发了工资之后几乎身无分文,而她还有两个月的房租没交。
她选择了在一天夜里突然逃跑。说到这里,她眼神变得死寂般地黯淡,停止了几秒钟。我马上圆场:“是不是人在无奈的境况下,都难免做出一些违背本性的事情来?”
她把字句咬得特别清晰:“我做过的这个事情,没必要用无奈去掩饰了,有时候就是会内心黑暗,被一种很卑劣的意念俘虏,会变得无耻。”
逃离深圳之后,2005年初她去了东莞虎门镇当了一名记者,一个专事写作的人。她的散文早期在天涯社区名声大噪,后来又在《人民文学》、《天涯》、《散文》等大刊不断发表,随着一本本书的出版,她成了一名作家。2009年,她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这是该奖项第一次授予散文作者。
“塞壬是为什么而写作?”回忆起她称之为“可怕”的过去,她有了理性自省的习惯。“写作时就会调整,会告诉自己什么样的人生才值得去活,什么样的自己才值得去期待,(若是)一个卑劣无耻的塞壬,还值得自己去期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