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官缚人万事拙,安得浮云相往来
——论沈周的隐逸心态与性灵文学思想
2016-03-14史小军雷琰
史小军,雷琰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人文视野·文学·语言
微官缚人万事拙,安得浮云相往来
——论沈周的隐逸心态与性灵文学思想
史小军,雷琰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32)
沈周的人生选择主动隐逸,安于恬淡宁静的生活状态,因而能坦然做到名利两忘,挥洒性灵,畅写天趣。其诗作以日常生活为主要题材,不事雕琢,自然天成,不拘一格,诸体皆备,将性灵文学思想的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堪称晚明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先行者。
沈周;隐逸;心态;性灵;文学思想
沈周,是明代“吴门画派”的领袖,与文徵明、唐寅、仇英并称“明四家”;其诗也是有明一绝,《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沈周)诗亦挥洒淋漓,自写天趣,盖不以字句取工,徒以栖心丘壑,名利两忘,风月往还,烟云供养,其胸次本无尘累。故所作亦不雕不琢,自然拔俗,寄兴于町畦之外,可以意会而不可加之以绳削,其於诗也,亦可谓教外别传矣。”[1](p1559)沈周注重向前人广泛学习,表现出开阔的胸怀和卓越的眼光。
一、隐逸的文人心态及其原因分析
隐逸的生活方式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在我国古代社会可谓源远流长,《易经》有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儒家的“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的待时之隐,以及老庄哲学中的“道隐无名”思想,可以说,儒道思想分别为我国的仕宦文化、隐逸文化提供了哲学上的依据。在两种文化的相互碰撞、交融之下,中国士人每每被整合成“内道外儒”的人格类型,表现在士人的生存方式上就是“隐逸”。从历代史书“隐士传”中的人物来看,“隐逸”主要是指有才学和能力而不仕的一种生存选择,也就是或明或暗地表现为“不与统治者合作”的姿态。但被《明史》将其列入“隐士传”的沈周,却有着与众不同的隐逸特点。
第一,隐逸地点的自然本真。与陶渊明山林之隐,竹林七贤的林泉之隐相比较而言,沈周作为“隐士”,其隐逸地点的选择更为自然和生活化,可谓是“吾心安处是吾乡”,不必为名缰利锁奴役束缚。他的一生都居住在长洲城外,也就是从小生活的家园,而不是另觅幽僻之处,且从不标榜自己遗世独立。所谓隐逸,只不过是后人给他贴的标签罢了。由于这种崇尚自然本真的生活方式,致使其诗文创作不屑刻意范古模今,崇尚抒写性灵也属必然之事。
第二,隐逸心态的平和以及隐逸目的的去功利化,沈周隐逸并不大张其鼓,刻意而为。不似陶渊明明确表示“不愿为五斗米而折腰”,从选择地点来看,他并没有与世隔绝;从隐逸心态来看,他并没有金刚怒目,而平常谦和,并不以“隐”自高,他只是选择了一种随性自在的生活方式,因而,他可以与官为友,其乐融融。
王鏊在《石田先生墓志铭》中称:“(沈周)景泰间已有重名,汪郡守浒,欲举应贤良,不果。王端毅公巡抚南畿,尤重之。一时名人,皆折节纳交。后学好事者,日造其庐而请焉。”由于心态平和,沈周的朋友不乏如吴宽、徐有贞等高官显贵,从陈正宏的《沈周年谱》可以了解到,沈周经常和他们一起唱和游览,友情颇为深厚。虽然沈周自己终身未仕,但他并不用自己的价值观去影响他人、自视清高。从其诗篇中可以看到他常以阳光的心态祝贺他人入仕,或者用绘画来表达问候、赞美、祝福之情,可见,沈周的隐逸是自觉的快乐的。在古代许多隐士的眼中,隐逸是一种政治手段,是一种“终南捷径”,从这个视角来看沈周,其隐逸正与此相反,隐逸只不过是他的一种生活方式罢了,与政治的进退无涉,因为他的一生有许多可以步入仕途的机会,都被他婉拒了。沈周在诗作《朱泽民山水》中写道:“微官缚人万事拙,安得浮云相往还。宦海黄尘迷白发,云壑风泉清入骨。思家看画方兀然,叫落西窗子规月。”[2](p31)在他看来,与其心处仕途的牢笼之中,不如身处江湖,心灵自由令人愉悦。这不由令人想起荷兰近代哲学家斯宾诺莎,他宁愿磨镜过活,也不愿当大学教授,因为怕妨碍自己的自由。大致而言,沈周的隐逸有如下原因:
第一,政治原因,隐逸是明初高压政治下的一种生存策略。明代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对曾经在张士诚统治下的江南始终抱有仇视心理,对江南实施了政治和经济上的严酷打压,致使吴中文人的入仕热情倍受打击。加之,高启和徐贲等文人的悲遭遇,更是令许多知识分子对朝政畏而远之,采用不合作的姿态来表示反抗和愤怒。因而沈周选择隐居不仕,也是在情理之中。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指出:“明初文人多有不欲仕者……盖是时明祖惩元季纵驰,一切用重典,故人多不乐仕进。”可见,明初的高压统治是沈周选择隐逸的客观社会原因。
第二,经济原因,治生方式的多元化。沈周生活的江南,自宋以后就是全国经济中心,享有“苏湖熟,天下足”美誉。就沈周家世而言,其祖上原本就是苏州城里的望族,“屋宇鼎新,资产益充,远近咸器重之,由是名誉轰然甲于乡问矣,”[3](p3)家中田产丰厚,沈周二十九岁那年继替父亲粮长的职务,这个替朝廷收租的职务,让沈周倍感压力,深深体会到为朝廷卖命的风险和艰辛,对入仕为官产生了一定的畏惧心理。加之,由于当时商品经济的蓬勃发展,人们的谋生方式有了多元化的选择,除从政之外,经商也能过上比较体面的生活,因而选择隐逸,靠卖书画过日子,也是不错的选择。
第三,隐逸的家风使然。沈氏家族自沈周的祖父起便崇尚高节,远离科举仕途,效仿古人隐逸遗风,乐享“山林者之乐”,后世“子孙以为家法”。过着以诗、书、画会友的艺术人生。其祖父沈澄也善诗文、绘画,永乐年间被征,授予官居职,称病不从。且告诫其后人:“勿以仕宦累身。”因而后世子孙以在家耕读,以研究学问、吟诗作画为乐。在这种家风的熏陶下,沈周隐逸情怀自然就不难理解了。钱谦益曾在《列朝诗集小传》中说道:“周,字启南,长洲人。祖孟渊(沈澄)、世父贞吉、父恒吉,皆隐居。”对此沈周的好友吴宽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沈氏自征士(沈澄)以高节自持,不乐仕进,子孙以为家法”。[4](p169)可见,一个人的家庭环境对其人生价值观的形成是密不可分的。
第四,与其艺术家的个性气质分不开。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人的性格气质,决定其命运,钱谦益说:“先生风神散朗,骨骼清古,碧眼飘须,俨如神仙。”[5](p217)仙风道骨的外表透露了其艺术家的先天气质。文徵明评价说:“先生为人,修谨谦下,虽内蕴精明,而不少外暴,与人处,曾无乖忤,而中实介辨不可犯。”[6](p256)性格的宽厚平和,也使得沈周安于隐逸,而远离剑拔弩张的险恶宦海。吴宽在《石田稿》中评价沈周“平淡天真”,过着一种优游自在的恬淡生活“盖隐者忘情于朝市之上,甘心于山林之下,只以耕钓为主,琴书为务,陶然发醉,悠然以游。”可见,沈周自身恬淡平和的性格比较适合隐逸生涯,虽远离了世人热衷的功名,却实现了人生的艺术化,而以往隐士的精神气质更倾向于政治家而非艺术家。有学者说过:“明清的隐士,在元代隐士的影响下,也将艺术作为精神的寄托,在艺术的领域,隐士们得到了心灵的安慰。元、明、清的隐士几乎都是诗人、画家。寄隐于诗画,让隐逸文化在失去对政治、社会的积极作用后,还能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7](p48)是的,作为一名艺术家,艺术世界就是他的精神家园,这里除了能让心灵栖居,还能带来物质保障,让自己有尊严地活着,艺术化的人生原本就是诗意栖居,何苦在官场勾心斗角,蝇营狗苟。其好友吴宽在为他的诗集作序时写道:“其诗余发为图绘,妙逼古人,核实而论,周故以画之余事溢而为诗,非以诗之余事溢而为画。”[2](p252)诗人、画家兼为一体的沈周与世俗的隐逸相比,其雅俗高下不言自喻。
儒家观点认为,穷则独善,达则兼济。用这句话来衡量沈周,二者均不沾边,无所谓达,更谈不上穷。“忘情于朝市之上,甘心于山林之下,不知冠冕为何制,钟鼎为何物,且有浮云富贵之意,又何穷云!”[2](p54)他原本就生活在民间,无关仕途,也无关穷达,传统意义上的隐居范式在沈周这里行不通。因为不以主流价值观作为自己的人生坐标,而是在日常生活找到自己的价值取向,超越了传统,超越了世俗的评价体系。他将注意力集中于与自身密切相关的事务上:经营家业,奉亲养老,自甘于草野。可以说,沈周在某种程度上既秉承了隐逸这一雅士传统,同时,又凭艺术才能结交于官绅之间,以建立良好的生存环境。这无疑是一种崭新的人生方式,强调治生而不是治世,具有浓郁的庶民性,给后人以范式和启迪,从晚明特立独行的性灵文人身上可以依稀看到沈周的影子。
二、沈周的性灵文学思想
(一)强调“性情”。
沈周在《雨中观山谷博古堂帖》中发表了他对复古模拟文风的态度:“世人欲模拟,若以手捉烟。求笔不求心,笔乃心使焉。”[2](p54)在此强调性灵、情感才是写作的根本,否则犹如缘木求鱼。在《十一月望日至西山徐永年与徐襄陪宿山农陆逵家月下作此》中写道:“山间昼与夜,可用随我取。谅非名利区,沉湎天亦许。”[2](p51)由上可见,沈周崇尚“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性灵文学观。
沈周用诗歌来表现内心的真实情感,改变了诗坛以台阁体为主流的沉闷局面,可谓功不可没。比如《三月九日舟泊虞山下见游人续于椒麓间可爱而赋》写道:[2](p89)
霁色澄虞山,正与游人偶。一年无多月,春三及秋九。勿厌倾郭人,随俗悦亲友。
春风若招邀,处处闹花柳。林华竞妍新,无复有恶丑。间见丛绿中,远映红裙妇。
休云幽山谷,点缀亦可取。抠趋识壮步,屡顿验皓首。上下相追携,从高引衣手。
尚有散佚流,列石自俎豆。老夫目中尽,未在逐逐走。况当气力衰,孤坐还可酒。
一年中最可爱的季节就是春天和秋天,气候适宜,游人如织。花开柳绿,作者虽然年纪大了,不能嬉戏奔跑,但能在如画的风景中,小酌一怀,也是一种享受。他的《西湖竹枝词》写道:
妾在船头偷看郎,郎骑白马好风光。锦样荷花三十里,中间一对紫鸳鸯。
世俗的美好生活就是这么简单,只要两情相悦,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和谐。诗篇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女子在船头偷看自己心中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艳丽荷花,更令人可喜的是,其间还有一对鸳鸯的点缀,此情此景,岂不是幸福人生的最佳画面?整首诗清新亮丽、自然和谐,洋溢着民歌情调。选择隐逸的诗人沈周,没有功名利禄的追逐与焦虑,没有建功立业的野心,作为自然之子,真正体会到生活的本真与美好。
沈周在《桑简斋诗集序》中在论桑廷瓒作诗时,谈及到时文对思维的束缚,言桑廷瓒“早事场屋之文,程度束缚,疑无余力及此,君则不然,题咏籍弗自拘,盖心志之所存也”。认为桑廷瓒有思想有心志,所以能超越外在形式的束缚,因而,情思是创作中最具活力的核心因素。在《题唐寅之诗稿》中,沈周谈到“性情言句”,其中言:“吴中诗派自高太史季迪,后学者不能造诣,故多流于肤近生涩,殊失为诗之性情言句。寅之独能探太史之旨,而欲追及之,可尚也矣。”[8](p138)沈周对唐寅创作的才华十分欣赏,称赞他有高启注重真性情的遗风。其他后学者,徒摹其皮毛,可谓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落得东施效颦。沈周强调心志、性情言句,就是强调要保有自身心灵的本真,从而摆脱外界束缚和影响,实现“独抒性灵”的自由表达。否则,外在的摹拟就如用手捉烟,徒劳无益。如何寻得这种心灵的本真力量呢?沈周提出了另一诗文创作理论,即“合自然”。
(二)注重“合自然”。
沈周对陶渊明的诗歌有一种天然的默契,通过对陶诗的解读,变向地表达自己的诗歌观念。《读陶诗二首》其一:
采菊见南山,赋诗临清流。偶耳与物会,微言适相酬。
浩荡思惟表,其心共天游。江不阻水逝,天不破云浮。
后人涉雕琢,七窍混沌愁。掩卷三太息,至山莫容丘。
其二:元气本无声,宣和偶宫徵。沨沨合自然,其音无沾滞。
流之天地间,六代激绮靡。溯观删余什,雅岂不在是。
后来庶有知,韦柳实兴起。更后邈无人,斯文止于此。[9](p249)
沈周认为陶渊明的诗歌语言平淡,而心志辽阔深远,认为后人能继承这种诗风的,是韦应物和柳宗元。当然,认为韦、柳与陶渊明诗风相似的观点并非沈周首创,明初宋濂就曾说过:“一寄穗秾鲜于简淡之中,渊明以来,盖一人(韦应物)而已。”[10](p655)苏轼也曾将柳宗元与陶渊明相提并论:“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从韦、柳与陶渊明的继承性上而言,沈周并非开创者,只是他是进一步肯定了这种说法,但沈周对陶诗评述的角度较以往有所不同,如元好问对陶诗的著名评论“繁华落尽见真淳”,多站在评论者和观赏者的视角,而沈周用“其心共天游”阐释陶诗,是将自己和陶渊明放在同一高度,是知音式的对话。即,“其心”是陶渊明和沈周的心,“共天游”是天人合一,是人心与自然十分默契的条件下,方能达到的境界。当审美主体进入到这样的境界之后,一切都游刃有余了,“江不阻水逝,天不碾云浮”,心灵极度自由,冲破一切外在形式的束缚,一挥而就,浑然天成,这就是“合自然”的审美境界。“后人涉雕琢,七窍混沌愁”句认为后人不知作诗的真谛,刻意模仿雕琢,无病苦吟,反而弄巧成拙,得不偿失,诗人用的“混沌”一词,取自《庄子》,意在阐明雕琢之于诗歌如同七窍之于混沌一般,虽然动机是好的,却适得其反。下文中又有“六代缴绮靡”之语,沈周并非简单的否定华丽的辞藻,他反对的只是刻意的雕琢,认为它违背了事物的自然规律,刻意为之,反而使诗歌失去了天然之美。从这种超功利的创作观念出发,沈周进一步阐释了他的人生观,因为,从某种角度而言,诗歌是人生价值观表述的一种途径,“酒榼诗囊尘外物,山光水色眼中人”(《送山阴秦复正谒华光禄》),在沈周看来,“尘”是代表某种束缚、纷扰、是遮蔽人心本真的东西,正如他所说,“尘累茫茫有郁襟”(《城中夜归》)。那么如何摆脱“尘”的纷扰,《宜闲》诗言:[9](p249)
黄尘不是海,特地为人深。浮世有穷日,劳生无止心。
从容一杯酒,消散五弦琴。会得其中趣,悠悠万虑沉。
要想不沉溺于尘海,须懂得尘外之趣,能体悟“从容一杯酒,消散五弦琴。”的旨趣,才能“悠悠万虑沉”。不做无用之事,怎遣有涯之生?从而达到“合自然”的境界。沈周把作诗看成“尘外物”,是一种高雅旨趣,是保持自己内心纯粹的一种“合自然”的生存方式。
沈周自称“漫叟”言:“画本予漫兴,文亦漫兴,天下事专志则精,岂以漫浪而能致人之重乎,并当号予为漫叟可矣。”[11](p149)沈周用“漫兴”来评价自己的诗画作品,也就是强调不事雕琢,即“合自然”的创作观。他在谈到自己的创作状态时说道:“或坐而咏,或行而歌。声随意发,亦不能沮”(《五十八自赞画像》),“意”就是性情,诗歌因性情而起,也就是苏轼所说,行于当所行,止于当不得不止,自然成文。只有达到这种自然本真的状态才是最好的境界,这样的诗歌才自然、感人,所以,“合自然”不是简单的随性。在《明日尚滞不归永年复连榻》中写道:
山中尚有昨夜月,山中痴人留不归。
把酒对月兴不浅,月亦为我添光辉。
二人一堂互宾主,礼数减略心无机。
可见,诗人对自适、享乐人生的向往与追求,在《泛月辞》中写道:“欢乐多兮百忧释,百忧释兮除疢疾。除疢疾兮安吾亲,忘岁年兮游无极。”欢乐无忧便是诗人所称道的人生境界,何用名利束此身?
具体来说,“合自然”包含着两个方面的内容,第一,自然指的是自然万象,“偶耳与物会”,“其心共天游”,“合自然”是人与大自然息息相通;其二,自然是指人的本真状态,“混沌”、“元气”都是未经雕饰本真状态,合自然就是保持这种本真状态,不被外物异化。
(三)倡导“不拘一格”。
正如前人言,“(沈周)诗则不受拘束,吐词天拔,而颓然自放,”“然其奇警之处,亦非拘拘绳墨者所能梦见也。”[12](p1287)其作品充分地体现了他这种自然放达、不拘格调的风格,在诗论中也表明了这种观点,也即反对任何形式的束缚和雕章琢句。与其随性率真的人生态度相应,沈周的诗歌抒写比较随意,基本不受体调的约束,其《石田诗选》是友人华汝德所编,“不标体制,不谙年月,但分天文、时令等三十一类,盖仿宋人分类杜诗之例。”[1](p200)这种编排方式是根据诗的内容而不是根据诗的体例来分类的,充分体现了沈周但写情性、不计工拙的创作特点。他的《理诗草》说:
亦复酌我酒,亦复吟我诗。我诗无好语,稿苴从散遗。
儿在曾裒葺,今纸著泪縻。抱患天地间,空言亦悉为。
沈周的诗作大多以自娱、自遣为目的,并非想借此求得不朽,因而,无心雕琢字句,甚至略显草率,他自嘲所写之诗皆是空言,也就是无关儒家传统诗学的“兴观群怨”。由于这样的创作心态,使得他的作品能够自由地抒写性灵、随意挥洒。他的《谢吴匏庵序拙稿》说:[2](p200)
且本荒荒语冗陈,品题何足动朝绅。光堪继烛垂垂跋,覆可从瓮漠漠尘。
牵比及桓宁作我,借推于谥信因人。咏歌聊耳存闾巷,自记尧民与舜民。
该诗大意为,自己的诗稿没有什么流传价值,大概只可用来覆盖酒缸,任其蒙上灰尘。“牵比”句用了《世说新语·品藻》的典故:“桓公少于殷候齐名,常有竞心。恒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该句大意是说,我宁可做我,不想模仿谁,只求抒写内心的痛快,哪管它是雅还是俗。这种重视自我个性的表现,可谓是后来袁宏道“性灵说”的先声。
如前文所论述,沈周主动放弃了出仕的机会,因而被视为与众不同之“隐士”。他的《闲居》诗说:“残书满屋迹堪埋,俯仰宁求与世谐。贫贱自安愚者分,毁誉何挠老年怀。小篇铅椠时时课,粝饭齑羹日日斋。外慕素空尘梦绝,庭前似厌有高槐。”[2](p642)在《题钓图和韵》中写道:“白发今吾即故吾,此身满地是江湖。只饶酒债从人举,敢倚鱼竿待价沽。流水之间心自得,浮云以外梦俱无。绿荫高树成箕踞,此意凭谁作画图。”不以他人眼光衡量自己,沉浸在自足恬淡的自我天地,享受生活的诗情画意与闲适自得之乐。
文徵明对沈周的评价是:“自群经而下,若诸史、子、集,若释、老,若稗官小说,莫不贯总淹浃,其所得悉以资于诗”。沈周博览群书,其诗的学问功底之厚,可以窥见一斑。和宋人以学问为诗,似有相通之处,因而其诗大体可归属宋诗的范式。文氏又说:“其诗初学唐人,雅意白傅,既而师眉山为长句,已又为放翁近律,所拟莫不合作。”“初学唐人”指的是学白居易,白居易虽是唐人,但其诗乃属宋调。祝允明则强调,沈周壮年的诗学习唐人,“后更自不足,卒老于宋,悉索旧编毁去,后学者皆不知此,余犹为惜之不已”。他认为,即便是沈周晚年之作,仍继承的是唐人的精髓,“盖其家法固主放翁,而神度所寄唯浣花耳。是以兴观群怨,君父动植,己发之而自惬,人推之而莫辞,号为我朝诗人,谓其音异唐而犹挟其骨也”[13]确实如此,沈周诗篇中也有不少类似杜甫那样关心民生时政的作品。但总体而言,沈周先生的诗风还是和宋调比较贴近,苏陆都是“宋诗”谱系中较为随意、爽快的一派。文徵明在《沈先生行状》中说道:“其缘情随事,因物赋形,开阖变化,纵横百出,初不拘乎一体之长,稍缀其余以游绘事……对客挥洒不休,所作多自题其上,顷刻百言,莫不妙丽可诵。”[2]
综上所述,沈周的诗以宋调为主,兼备唐音,情理兼胜,作品大多风格清新,富有诗情画意,且不脱离现实人生,充满理趣。如《湖上杂言》:
纵目极遐旷,水嬉湖中央。青山载白波,上下相低昂。俯首爱云霞,零乱随兰桨。
悠悠溯空冥,忽忽超景光。宛宛汉皋女,落雁悬微茫。可望不可即,相思如水长。
诗的前八句写舟中所见如画之景,第九句随着视线渐远,联想到汉皋游女,想到如流一般绵绵无尽的相思,言尽情遥,令人回味无穷。
欲博晏眼高著枕,图便老眼大抄书。
屋须矮小茅要厚,窗要清虚竹要疏。
心与陶翁有相得,时歌吾亦爱吾庐。(《闲居》)
这是沈周的闲居之乐,也是性灵派作家共同向往的闲适之趣。吴中诗人自沈周起形成了重性灵、好自然、闲适的诗风传统。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明代性灵诗学实由沈周开启,经唐寅、徐渭等人发挥,在晚明公安派和竟陵派那里得到了继承和发扬。
(四)主张“诸体备”。
沈周生活在前期台阁体盛行后期茶陵派执掌文坛的时代,台阁体失于平庸,茶陵派虽提出宗李、杜主张,却未脱台阁体之窠臼。在此风气下,沈周表达了他独特的诗学思想,表现出他“转益多师是吾师”,不落窠臼、自成一家的诗学特征。
在复古之风笼罩文坛的背景之下,沈周卓尔不群,倡导创作体裁和风格的多样性,《题朱性甫诗稿》言:“虽止百篇诸体备,不拘一律大方谐。”[2]在《桑简斋诗集序》中亦这样介绍:“诗一编,五七言,备诸体,凡若干章,作于常熟桑君廷瓒。”[11](p138)他欣赏“诸体备”桑廷瓒。从沈周的作品来看,也充分体现了“诸体皆备”的主张。从句式上讲,沈周诗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杂言,无所不包沈周诗歌句式自由、灵活,富于变化。从体裁上讲,其古风和近体都很见功力。沈周的古体诗如《大石状》、《游张公洞》,颇有雄奇的风格,但其风格的主要特征是流畅飘逸,如《友人索雪图误写蕉石》、《梅花道人临东坡风绦》、《徐氏云山图》、《为王挥使画牡丹》等,这类作品最能表现沈周的人格魅力。如“台红楼紫不可见,笔底春风寻老夫”(《为王挥使画牡丹》),“不如就明月,弹我丘中琴”,用语洒脱,表现了诗人超然物外的洒脱情怀。总之,沈周古体诗表现出风格多样,以飘逸流畅为主,且虚怀若谷,广泛地向前人学习,吸取其精华以丰富自己的表现力,比起复古派狭隘地主张“诗必盛唐,文必秦汉”,要通达开明得多。而他的诸体皆备正是他不带门户偏见,博采众长的结果,正如朱彝尊所评,“(石田)不专仿一家,中晚唐南北宋靡所不学。”[14](p232)具体分析如下:
首先,崇尚以陶渊明、杜甫、王维为代表的晋唐之风。沈周的气质、天性与陶渊明、王维、杜甫有相近之处,因而,自然以他们为师法的对象。从其诗作看出他对晋、唐诗风的倾慕。并以此评判时人之作,如:“因之写高致,得似晋风流”(《题画》),“风情逸朗隈隈晋,辞气清平咄咄唐”(《题狄秋林涛稿后》)。沈周在诗中称赞王维等人,“绝与辋川风致似,我为裴迪亦何妨”(《寻野翁庄》),沈周“诗中有画”的艺术特色和王维清丽诗风一脉相承。赞杜甫“泪因感事时时有,涛不记君酋首存”(《题杜子美像》),言张继“风流张继忆当年,一夜留题百吐传”(《和嘉本初夜泊枫桥韵》),在《泊百花洲效岑参》则表现出沈周学习岑参的风格。此外,他还敬仰李白,称李白“风骨神仙品,文章浩宕人”(《题李太白像》),沈周有的诗歌也表现出这种仙人气质,如《题画》诗曰:“落日江光淡不流,平头舫子帖天游。瘿尊酒尽三百斛,大醉来题黄鹤楼。我本前身鹤上仙,人间罚住一千年。玉笙麈梦头如雪,待得醒来海又田。”似有李白狂放飘逸之风。可见,他所欣赏的晋唐风流本身就包容了摇曳多姿的多种风格。
其次,以白、陆、苏为代表的中晚唐南北宋之平淡诗风为学习榜样。“其诗初学唐人雅意,白傅,既而师眉山为长句,已而又为放翁近律,所拟莫不合作,状其缘情随事,因物赋形,开阖变化,纵横百出,初不拘乎一体之长。”[15](p350)“其体裁初规白傅,忽变眉山,或兼放翁,而先生所得要自有不凡近者,”[16]“诗学白乐天、苏子瞻,兼有陆务观之体,”“周博学,无所不通,喜为诗,其源出白、苏,兼情事,杂雅俗,当所意到,訾蜜不得休。”[17](p258)从上述引文可知,沈周以白、苏、陆为学习的榜样已是众多学者的共识,可见其师法之广。其闲适之作大都以日常生活为内容,语言浅平易浅俗,体现了诗人强烈的生命意识和享乐情怀,如《一年惜一年效乐天体》:
人老一年惜一年,我老一日惜一日。譬之今日且漫过,明日思今已难觅。
一日虽近一年远,要是年从日中失。莫教惜远不惜近,一日与年为大率。
况人无日不劳生,又有贫穷兼疚疾。青春不是愁断送,白发宁从笑中出。
人生乐事固不无,以日论之十和一。吉凶悔吝譬易理,三者戾占才一吉。
忧多乐少我自知,却老延年信无术。百年我欠四十三,强半经过五十七。
天公倘胃乞馀年,便到平头少堪必。都将老死付天公,但教有酒万事毕。
日日逍遥山水间,浅酌在唇诗在笔。百年待尽随处埋,草间那有滕公室。
此诗以“效乐天体”为题,语言平俗、口语化,体现了知足常乐、人生短暂,应及时行乐,珍惜当下的生命意识,颇得白诗的精髓。
沈周还有一些闲适诗也颇有白居易遗风,即语言直白、描写日常生活和感受,表达一种悠然、无奈的情思,如:“行年四十五,两髯半苍苍。感兹白傅言,蹇予适相当。”(《葺竹居》)他在两鬓斑白时与白居易有一种共同的人生感慨,且语言也如同白诗平淡,通俗,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如沈周《晚步》诗:
西林聊独步,树树已椟鸦。童笈归村校,渔船聚酒家。
玉痕云映月,红缬水明霞。此景偏留恋,衰年类日斜。
沈周晚年诗还受陆游影响,他六十岁之后喜作自咏诗,陆游类似题材的诗有《八十一吟》、《八十三吟》、《八十四吟》等,均为五言律诗,而沈周表达方式更为多样。沈周另有一些清新别致的小诗在情调上与陆游也有一些相似之处,如陆游《北窗》诗:“小雨霏霏旋作晴,北窗清润绿荫成。却缘政拙文书少,卧听帘栊燕子声。”沈周《杏花》诗云:“半抱春寒薄染烟,一梢斜露曲墙边。东家小女贪妆裹,听买新花破晓眠。”表现了两位诗人对生活中细微情感和景物的敏感捕捉。从宗法的对象来看,晚明性灵文学思潮与沈周的诗情诗风有着内在的相承脉络,仅从袁宗道以“白苏”名其诗文集,即可窥见一斑。可见,白居易和苏东坡是沈周与公安派性灵文人共同推崇的典范。
综上所述,沈周既赞赏晋唐,又推许宋诗。可谓博采众长,呈现出多元化的审美,体现了他开阔的胸怀和卓越的眼光,并在此基础上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在随性中见真情、真趣。正如吴宽所评:“(启南)古今诸体各臻其妙,溪风渚月,谷霭岫云,形迹若空,姿态倏变,玩之而愈佳,揽之而无尽,所谓清婉和平高亢超绝者兼有之。”总之,由于沈周超出世俗的价值观,注重人生的闲适享乐以及个体的价值,其诗歌必然以抒写性灵为主而淡化传统的载道言志,因而,沈周文学思想中必然富有性灵诗学的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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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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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3-8477(2016)09-0128-07
史小军(1966—),男,暨南大学文学院,文学博士、教授;雷琰(1975—),女,暨南大学文学院2013级在读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