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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体接受视域下邵雍与司马光诗歌比较论析

2016-03-14庞明启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北京海淀100872

湖北社会科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邵雍接受司马光

庞明启(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北京海淀100872)



白体接受视域下邵雍与司马光诗歌比较论析

庞明启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北京海淀100872)

摘要:在宋诗对唐诗的继承中,白体诗占有重要的地位,主要以语言的通俗、流畅,内容的闲适、快乐为宋人所接受。白居易晚年定居和集中创作闲适诗的洛阳,成为北宋白体接受的重镇。邵雍与司马光长期居洛,所作大量诗歌反映了安闲逸乐的主题、知足保和的心态,语言浅白易懂,具有明显的白体倾向。同时他们的诗歌形式变化多端,也是受到了白体求新求变精神的影响。然而,在白体接受上,邵雍更为彻底,司马光则有一定限度,一是因为邵雍居洛更久,心情更为闲适,在白体接受上能够一以贯之,司马光诗风多变,加上政治包袱沉重,故而在白体接受上有所局限。二是因为邵雍把闲、乐看成一种功业,诗歌则是促成这种功业的重要途径,司马光轻视诗歌的作用,仅仅看作一般意义上的娱乐、休闲手段。

关键词:白体;接受;邵雍;司马光

在宋诗发展史上,作为“宋初三体”之一的白体是最早为宋人追捧并大规模仿效的唐诗体式,在促进宋诗特色的形成和发展上起到了重要作用。宋人对白体的接受持久、广泛而深刻,在经过宋初李昉、李至、徐铉、王禹偁等名臣甚至太宗本人刻意仿效的高潮期之后,白体虽然不再作为一种被高调标榜的诗歌潮流,但其影响却变得更为广泛和深入,这在欧阳修、苏轼、张耒、陆游、刘克庄等人的诗歌中都有反映。白体的接受在语言风格上主要为通俗、率意、流畅,在思想内容上主要为闲适、快乐、风趣,在题材范畴上主要为歌咏闲适生活与心态一类。①目前宋代白体接受研究已经比较成熟,代表性成果有张海鸥《宋初诗坛“白体”辨》一文,赵艳喜的博士论文《北宋白居易诗歌接受研究》,尚永亮等《中唐元和诗歌传播接受史的文化考察》(上卷)第二编《两宋时期》第六章《元白诗派在两宋的传播与接受》,等等。作为白居易晚年定居和集中创作闲适诗的洛阳,则成为北宋白体接受的重镇。

白居易五十三岁分司东都,始卜居洛阳,五十八岁直至七十五岁去世居洛不复出。大和八年(834),白居易为在洛五年来所作的四百三十二首诗作序,不无自得地宣称这些诗作基本都是闲适酣乐之作:“除丧朋哭子十数篇外,其他皆寄怀于酒,或取意于琴,闲适有余,酣乐不暇,苦词无一字,忧叹无一声,岂牵强所能致耶?盖发中而形外耳。斯乐也,实本之于省分知足,济之以家给身闲,文之以觞咏弦歌,饰之以山水风月。此而不适,何往而适哉?”[1](p3757-3758)不仅如此,就其整个居洛时期所作而言,也基本属于闲适诗。中唐以来,东都洛阳的政治地位下降而成为专门安置朝廷耆宿元老的闲散之地,大和至会昌年间白居易与刘禹锡、裴度、牛僧孺等人交游唱和,在洛阳形成了一个闲适诗人群。他在洛阳悠然自得、乐天知命的闲适生活和心态及其会昌五年(845)举办的娱乐聚会活动九老会被传为千古佳话,再加上他在洛阳留下的不少遗迹,包括普明禅院(俗称大字寺,即白居易旧居履道坊池园)及其中画像、文集、石刻,龙门白乐天影堂等,使得北宋洛阳弥漫着浓重的慕白气息。北宋洛阳作为陪都西京,从一开始就是优待耆老重臣的地方,他们恬退于此、优游卒岁,而白居易等人的诗酒唱和正是他们经常追慕的对象,比如吴育晚年以“集贤院学士判西京留司御史台”,“与旧相宋庠追裴、白故事,酬唱至数百篇,”[2](p260-261)这也助长了民间游乐的风气,尤其是到了春天花卉盛开的时候,“都人士女载酒争出,择园庭盛地,上下池台间,引满歌呼,不复问其主人。抵暮,游花市,以筠笼卖花。虽贫者亦戴花饮酒相乐。”[3](p186)单以对白居易九老会的模仿而言,就有天圣年间欧阳修、梅尧臣、尹洙等人的八老会,熙宁年间邵雍、王安之等人的七老会,元丰年间司马光、文彦博等人的四老会、五老会、同甲会、耆英会、真率会,以及孔嗣宗等人的穷九老会等等,使得唐九老会奉行的“尚齿不尚官”的洛中旧俗得以复振。这些诗酒之会无疑大大增强了他们对白居易闲适生活及诗歌的认同和仿效。入洛之后,在白体的濡染之下,邵雍创造了在诗坛上独树一帜的“邵康节体”,而通过与邵雍的频繁唱和以及对白居易的追慕,司马光的诗风也变得更加平易晓畅。然而二人对白体的接受又不尽相同,代表了宋代诗坛白体接受的两种路数。①关于邵雍接受白体的研究,具体可以参看郭鹏《诗心与文道:北宋诗学的以文为诗问题研究》第五章《论“邵康节体”:以文为诗与理学家诗人的诗学实践》,唐眉江的硕士论文《邵雍诗歌研究》第四章《击壤体诗的特点》第四节“诗风的平淡”,毛妍君《白居易闲适诗研究》第六章《白居易闲适诗对后代文人的影响》第三节“白居易闲适诗对北宋中后期的影响——以苏轼、邵雍为中心”,赵艳喜《邵雍和白居易——兼论北宋中后期洛阳诗人群对白居易的接受》一文,等等。而对于司马光的白体接受以及二人在接受异同点的比较上则非常薄弱,尚无专文讨论。

一、安闲逸乐的主题,知足保和的心态

皇祐元年(1049)39岁的邵雍在屡次科考失败之后移居洛阳,不再有仕进之意,潜心于易学研究,开始了近三十年的“经书为事业,水竹是生涯”[4](p385)(《愁恨吟》)的隐居生活。邵雍在诗中反复称道居洛生活的诸般好处,如《履道会饮》曰:“众人之所乐,所乐唯嚣尘。吾友之所乐,所乐唯清芬。清芬无鼓吹,直与太古邻。太古者靡他,和气常絪纭。里閈旧情好,有才复有文。过从一日乐,十月生阳春。洛阳古神州,周公尝缕陈。四时寒暑正,四方道里均。代不乏英俊,号为多缙绅。至于花与木,天下莫敢伦。而逢此之景,而当此之辰。而能开口笑,而世有几人。清衷贯金石,剧变惊鬼神。天地为一指,富贵如浮云。明时缓康济,白昼闲经纶。莫如陪欢伯,又复对此君。商于六百里,黄金四万斤。不能买兹乐,自余恶足论。”[4](p293-294)洛阳自古号为“天下之中”、“士人渊薮”,历史悠久而古风不坠,气候得宜而风景优美,对读书人来说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邵雍科场失意之余、奉亲入洛之初穷困潦倒而得众多洛人相助得以在天津桥畔、履道坊里的好地段拥有园宅,让他觉得十分满足,遂名其居所为“安乐窝”。熙宁变法时,“安乐窝”所处之地属于官田要被卖掉,又是众洛人出钱为他买来。邵明华认为“邵雍的经济来源主要有讲学收入、田地收入和为人占卜。”[5]其中田地亦为洛人所买。这些洛人之中既有门生,又有好友,包括富弼、司马光这些闲退并定居于此的名望重臣。邵雍学问宏富、见识广大,又极具亲和力,非常善于交际,而且一次次地拒绝朋友举荐,清德令名远播,公卿士庶无人不愿与之交游,在洛阳生活得如鱼得水。可以说,正是这些“英俊”、“缙绅”,使得一介布衣的他乡之客邵雍能在洛阳扎根,而无生计之虞,并以学问道德闻名于世。

当时北宋承平百年,邵雍虽然没有功名,面对太平盛世,他也乐得做一个“太平闲人”,没有把取得官爵、建立功勋当作实现人生价值的必由之路,正所谓“三千里外名荒服,一百年来号太平。争似洛川无事客,何须列土始为荣”[4](p235)(《天津感事二十六首》其十九),这是邵雍能够始终保持乐观的基础。“太平闲人”是邵雍在其诗中给自己树立的一个基本形象,这和白居易居洛时期生活态度与诗歌创作的精神是一致的。白居易在《序洛诗》中说:“予尝云:‘治世之音安以乐,闲居之诗泰以适。’苟非理世,安得闲居?故集洛诗别为序引,不独记东都履道里有闲居泰适之叟,亦欲知皇唐大和岁有理世安乐之音,集而序之,以俟夫采诗者。”[1](第六册,p3758)邵雍有《履道吟》一诗曰:“何代无人振德辉,众贤今日会西畿。太平文物风流事,更胜元和全盛时。”[4](p455)邵雍安乐窝所处的履道坊,是当年白居易园池的所在地,著名的“九老会”即在此举行,邵雍常常在诗中以居住于履道坊为荣。而“元和”正是所谓唐朝中兴的时候,白居易、元稹等人辉耀政坛与诗坛,是颇为人称道的太平盛世。而如今众多贤达之士齐集洛阳,与“元和中兴”相比还要更胜一筹。在这样的参照中,慕白的意味就很明显,以超越当时元白的风流而自豪。

熙宁七年邵雍拜访王尚恭,恰逢王尚恭正在举行六老之会,于是欣然加入,合成七老,并作有《依韵和王安之少卿六老诗,仍见率成七》七首,其一曰:“六老皤然鬓似霜,纵心年至又非狂。园池共避何妨胜,樽俎相欢未始忙。杖屦烂游千载运,衣巾浓惹万花香。过从见率添成七,况复秋来亦渐凉。”[4](p393)这与当年白居易《九老会》①又名《胡、吉、郑、卢、张等六贤皆多年寿,予亦次焉,偶于弊居合成尚齿之会,七老相顾既醉甚欢。静而思之,此会稀有,因成七言六韵以纪之,传好事者》。诗题中言七老,实际上有九人,另二人年未及七十,故未列入诗中。诗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其诗曰:“七人五百七十岁,拖紫纡朱垂白须。手里无金莫嗟叹,樽中有酒且欢娱。吟成六韵神还旺,饮到三杯气尚粗。巍峨狂歌教婢拍,婆娑醉舞遣孙扶。天年高过二疏傅,人数多于四皓图。除却三山五天竺,人间此会更应无。”[1](p2563)二诗都在夸耀白发高年者聚会、饮酒的狂欢,而且都认为这是千载难逢、人间罕有的事情。当然白居易还夸耀了“拖紫纡朱”的官位,邵雍在第二首诗中也说道“六老相陪卿与郎”,尽管自己是一介布衣,但在“见率野人添成七”(其六)时也不无荣耀之感。邵雍能以布衣身份周旋于公卿之间且无丝毫违和之感,是因为他的极度自信,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一般的士庶,其《和君实端明洛阳看花》其二即曰:“洛阳花木夸天下,吾辈游胜庶士游。”[4](p383)他以道自居,认为自己拥有高于“人爵”的“天爵”,如其《答人言》曰:“卿相一岁俸,寒儒一生费。人爵固不同,天爵何尝匮?不有霜与雪,安知松与桂?虽无官自高,岂无道自贵?”[4](p230)他著《皇极经世书》,创立了先天易学,推演出一套观天地万物、古往今来的方法,是北宋道学五子之一。所以他才能够在基本生活物资满足的情况下过着和富弼、司马光等耆宿一样的老年闲居生活,和他们一样以白居易诗中反映的安闲逸乐为旨归,大量抒发饱食闲眠、风花雪月的无涯之乐,如其《秋游六首》其二曰“:自有皋夔分圣念,好将诗酒乐升平”,[4](p197)《弄笔》曰:“上有明天子,下有贤诸侯。饱食高眠外,自余无所求,”[4](p228)更有《欢喜吟》曰:“欢喜又欢喜,喜欢更喜欢。吉士为我友,好景为我观。美酒为我饮,美食为我餐。此身生长老,尽在太平间,”[4](p335)这种安闲气象,不是一般白衣士庶所能具有的,也不同于遁世逃名的传统隐士,而更类似于白居易的“中隐”。

当然,邵雍的布衣、隐士身份使其诗中不便有特别明确的慕白言语,而司马光作为投闲的朝廷高官,则不止一次地坦言慕白的倾向。熙宁四年司马光移居洛阳时将原来自号的“迂夫”改为“迂叟”,而“迂叟”正是白居易的自号之一。黄彻《溪诗话》云:“温公自称迂叟,香山居士亦尝以自号,其诗云:‘初时被目为迂叟,今日蒙呼作隐人。’司马岂慕其洛居有闲适之乐耶?”[6](p162)同时司马光也屡次在诗中表达对白居易的喜爱,如《独乐园七题》其七《浇花亭》诗曰:“吾爱白乐天,退身家履道。酿酒酒初熟,浇花花正好。作诗邀宾朋,栏边长醉倒。至今传画图,风流称九老。”[7](第一册,p250)坎坷仕途中的梗阻抑郁与急流勇退后的称心如意简直是两重天地,司马光也在闲退之后由衷地体会到了白居易及其九老会的风流快活。《晚晖亭》诗曰:“俯临城市厌喧哗,回顾园林景更嘉。醉立斜阳头似雪,往来误认白公家。”诗后自注:“乐天《西楼独立》诗云:‘身着白衣头似雪,时时醉立小楼中。路人回顾应相怪,十六年来见此翁。’”[7](第二册,p413)司马光会心于尘外闲放之趣的刹那间体味到了与当年白居易相似的情境,白发、夕阳、醉后的伫立、路人的回视,充满了历史巧合的错愕感。若不是喜好并熟稔白居易其人其诗,怎么会产生如此细微的感触?元丰五年,西京留守文彦博召集了包括司马光、富弼在内的十一位闲居的老年官员举办了一场规模空前的仿九老会“耆英会”,司马光应邀写了《洛阳耆英会序》,曰:“潞公(按:文彦博)谓韩公(按:富弼)曰:‘凡所为慕于乐天者,以其志趣髙逸也,奚必数与地之袭焉?’……勋业闳大显融,岂乐天所能庶几?然犹慕效乐天所为,汲汲如恐不及,岂非乐善无厌者与?”[7](第五册,p160)“志趣高逸”,相时而退,颐养天年,这是白居易最动人的地方,“汲汲如恐不及”地“效慕乐天”即是一种“乐善无厌”的行为。司马光另有《久雨效乐天体》曰:“雨多虽可厌,气凉还可喜。欲语言慵开,无眠身懒起。一榻有余宽,一榻有余美。想彼庙堂人,正应忧燮理。”[7](第一册,p287)知足保和、慵懒闲散,中间还透露着抽离官场忧累的庆幸,这是司马光对“乐天体”精神内核的理解。

无论是白居易还是邵雍、司马光,他们的知足尽管都透露着隐逸之气,但并不像许由、伯夷、叔齐、曾子那样,在赤贫状态中彰显道德人格的力量,而是在肯定物质需求合理性的同时又保持物欲的节制,知止与知足相辅相成。如白居易《狂言示诸侄》曰:“一裘暖过冬,一饭饱终日。勿言舍宅小,不过寝一室。何用鞍马多?不能骑两匹。如我优幸身,人中十有七。如我知足心,人中百无一。”[1](p2093)吃穿住行,般般日用,依次道来,在实实在在的生活物资中体味满足,又在不贪多、不妄求中修养心志、超越常人。邵雍《昼睡》诗曰:“昼睡功夫未易偕,羲皇以上合安排。心间无事饱食后,园里有时闲步回。未午庭柯莺屡啭,已残花径客稀来。请观世上多愁者,枕簟虽凉无此怀。”[4](p510)昼眠饱食之后在庭园中散散步、在树枝下听听鸟,这是一种对物质生活非常满足的同时又不乏诗意的状态。司马光《乐》诗曰:“吾心自有乐,世俗岂能知?不及老莱子,多于荣启期。緼袍宽称体,脱粟饱随宜。乘兴辄独往,携笻任所之。”[7](第二册,p317)饱暖之余随意所之,物质和精神都有所保障,而简朴的物质在支持自由精神的时候又不会成为它的负累。用诗歌大量表现知足的情态虽然是邵雍、司马光与白居易一脉相承的地方,但是总的来说,白居易对吃穿住行、官爵俸禄、妻儿奴婢的津津乐道使其世俗气味过于浓厚,而邵雍与司马光则更多地称道喝酒、作诗、赏花、游园等更富风雅的生活。

知足保和的人生态度是获得并充分享受安闲之乐的关键,与之构成强烈对比的是官场的险恶、劳累。他们在阐扬知足保和的观念时,都有这一层对比在内。熙宁五年入洛之初,司马光作有《闲来》一诗曰:“闲来观万物,在处可逍遥。鱼为贪钩得,蛾因赴火焦。碧梧饥鸑鷟,白粒饱鹪鹩。带索谁家子?行歌复采樵。”[7](第二册,p312)邵雍《和闲来》曰:“以身观万物,万物理非遥。马为乘多痩,龟因灼苦焦。能言谢鹦鹉,易饱过鹪鹩。伊洛好烟水,愿同渔与樵。”[4](p309)这两首诗所表达的意思几乎一模一样,二人在远祸才能全身、知足才能不辱的看法上取得了惊人的一致,与大和三年(829)白居易在辞刑部侍郎、以太子宾客分司归洛时《答崔十八见寄》诗所谓“倚槽老马收蹄立,避箭高鸿尽翅飞,”[1](p1880)也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二、通俗流畅的语言,变化多端的形式

邵雍诗歌给人的第一观感就是通俗流畅,大部分诗歌写得浅易直白、一气流转,毫无滞涩之感,与白体诗非常接近。古人早就注意到了白居易与邵雍诗歌的相似性,如元代张之翰夸赞友人之诗为:“老气浑然,一寓诸理,无半点镌凿痕,真乐天香山中诗,尧夫安乐窝中语也。”[8](p402)(《演翰林徐公奇寒詩意》),明代朱琯则“诗必称乐天、尧夫,”[9](p874)(王世贞《累封中宪大夫太仆寺少卿若斋朱公墓碑》),清代的蒋辛仲“其诗出入乐天、务观,或作尧夫《击壤》嗣音,庶几得性情之正,一归温柔敦厚者。”[10](p568)(赵怀玉《息养斋诗序》),四库馆臣就直接评价邵雍诗“其源亦出白居易”[11](p2)(《击壤集》提要)。司马光明确表达过慕白的倾向,更有诗明言“效乐天体”,他的不少诗歌尤其是入洛以后的作品显得朴素自然、洗尽铅华,直意写来,让人一目了然,也具有通俗流畅的特点,亦归功于学白之力。二人诗歌的白体特征,归纳起来,可以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他们不用生僻字词和华丽辞藻,不避白话甚至口语,用典少。比如,邵雍《首尾吟一百三十四首》其二十四曰:“尧夫非是爱吟诗,诗是尧夫语道时。天听虽高只些子,人情相去没多儿,”[4](p519)在说理时掺进了“只些子”、“没多儿”这样的口语。司马光《用安之韵招君从、安之、正叔、不疑,二十六日南园为真率会》曰:“真率春来频宴聚,不过东里即西家。小园容易邀嘉客,馔具虽无亦有花。”[7](第二册,p458)“东里”、“西家”也都是日常用语。

第二,句意疏松,不避重字、重句,凝练性不强。如邵雍《自在吟》:“心不过一寸,两手何拘拘?身不过数尺,两足何区区?何人不饮酒?何人不读书?奈何天地间,自在独尧夫?”[4](p356)司马光《二十八日会不疑家席上纪实》曰:“召客客俱来,赏花花正开。寒暄方得所,风雨不相催。”[7](第二册,p462)这是在一首诗内部使用重字,还有在组诗中使用的。如邵雍《东轩前添色牡丹一株,开二十四枝,成两绝呈诸公》二诗头二句分别为“牡丹一株开绝伦,二十四枝娇娥颦”、“牡丹一株开绝奇,二十四枝妖娥围,”[4](p338)司马光《酬尧夫招看牡丹》二诗头二句则为“君家牡丹深浅红,二十四枝为一丛”、“君家牡丹今盛开,二十四枝为一栽。”[7](第六册,p76)邵雍在组诗中使用这种形式的还有很多,如《安乐窝中吟》十三首每首皆以“安乐窝中”四字开头,《年老逢春十三首》每首亦以“年老逢春”四字开头,而其大型组诗《首尾吟一百三十四首》每首七律皆以“尧夫非是爱吟诗”作开头和结尾,故称为“首尾吟”。司马光诗歌中这种形式并不多见,除了与邵雍的唱和诗之外,还有《花庵二首》,起句分别为“谁谓花庵小”、“谁谓花庵陋,”[7](第二册,p316)《看花四绝句》前三首起句分别为“洛阳相望尽名园”、“洛阳相识尽名流”、“洛阳春日最繁华,”[7](第二册,p399)《独乐园七题》起句分别为“吾爱董仲舒”、“吾爱严子陵”、“吾爱陶渊明”[7](第一册,p244-251)等等。

第三,流水对的大量使用。如邵雍:

“亦恐忧愁为龃龉,更防风雨作艰难。”(《惜芳菲》)[4](p228)

“明知筋力难为强,犹说云山未树降。”(《答人见寄》)[4](p228)

“才觉哀猿绝,还闻离凤鸣。”(《听琴》)[4](p233)

“直须心逸方为乐,始信官荣未足夸。”(《龙门石楼看伊川》)[4](p252)

司马光:

“不出尘埃外,安知天壤宽。”(《和君贶暮秋四日登石家寺阁晚泛洛舟》)[7](第二册,p375)

“正烂漫时游不足,忽离披去乐难常。”(《和史诚之谢送张明叔梅台三种梅花》)[7](第二册,p396)

“幸逢东阁开,又阻西园游。”(《谢君贶中秋见招不及赴》)[7](第一册,p286)

“松柏傥非生磊落,岩崖何易出峥嵘”(《赠吴之才》)[7](第一册,p375)

在律诗的中间两联运用关联词构成流水对,使得整齐之中有流动之致、规矩之内无板滞之虞,给人以轻快之感。

第四,直陈其事、直写其景,即事即景抒情或议论,意脉贯通,缺少跳跃性。如邵雍《和君实端明副酒之什》:“洛阳花木满城开,更送东都双榼来。遂使闲人转狂乱,奈何红日又西颓。”[4](p321)司马光《花庵诗寄邵尧夫》(二首其一)曰:“洛阳四时常有花,雨晴颜色秋更好。谁能相与共此乐?坐对年华不知老。”[7](第一册,p227-228)二诗都像一个完整的句子,中间用韵脚和节奏隔开,意脉通畅,没有语义的跳跃与逻辑的割裂之处,即没有我们通常所说的诗歌语言的阻拒性与陌生化。意脉,用葛兆光的话说就是“诗歌意义的展开过程,或者换句话说,是诗歌在人们感觉中所呈现的内容的动态连续过程。”[12]屈光将意脉分为“链条型意脉”和“网络型意脉”两大类,前者即“全诗符合语言逻辑和思维的逻辑,也可称为线型意脉。其特征是,一句诗的词语之间符合语法,语义和语法皆密切相连,段落之间符合思维逻辑,”[13]而白体诗的语序即大体与这种“链条型意脉”相符。邵雍诗歌也几乎都具有这种意脉连属、一气灌注的特征,司马光晚年的大多数诗歌也是如此。前面举的例子多为律诗和绝句,而像邵雍的《观棋大吟》、《安乐窝中四长吟》,司马光的《三月三十日微雨偶成诗二十四韵书怀,献留守开府太尉兼呈真率诸公》、《九月十一日夜雨宿南园,韩秉国寄酒兼见招,以诗谢之》等长篇古风,注重描写和记叙的铺排、情致和义理的舒展,在意脉上就更加连续和统一了。

比较起来,在诗歌的通俗性、流畅性以及形式的多样性上,司马光都不及邵雍,邵雍在白体的接受上更为彻底。除了上述特征之外,邵雍还特别喜欢玩弄数字,他经常用数字数叨日期、年龄、能给自己增添生活舒适度的东西(如诗、酒、书、香、花、月、小车、大字、瓮牖、盆池等),在诗题或诗中经常使用四事(四不出、四不赴)、四喜、五乐、四小、四可、四不可等词语,而白居易也特别喜欢数日子、数年岁、数物件甚至数官品、数俸钱,并以四虽、三适、三乐、三友等为诗题,往往一首诗中多次出现各种数字。还有上面所说的重字、重句现象,司马光诗中并不多见,而在白居易、邵雍那里就非常普遍了。此外在诗体的使用上,除了一般的五七言,司马光也使用四言、六言,并偶有杂言体,但是他的四言还停留在诗经体的层面上,邵雍就不一样了,从三言到杂言随意搬弄,一点都没有传统诗经、乐府、歌行的影子,而和白居易诗集中题目标明为“杂言”的诗歌相似。这些形式特点都带有一定的游戏性质,既显出智慧的一面,又显出油滑的一面。难怪钱钟书说:“邵尧夫寄意于诗,驱遣文字,任意搬弄,在五七字中翻筋斗,作诸狡狯。”[14](p475)其实,邵雍既然“翻筋斗”、“作狡狯”,自然是“五七字”所束缚不了的,他笔下多变的诗体也是“诸狡狯”之一。

在继承白体的基础上,邵雍也将白居易在诗体上的求新求变精神发扬光大了,创造了不少独特的诗歌形式,比如《安乐窝中四长吟》既是一首诗的名字,在这首诗中他列举了“闲来相亲”的“四物”:“一编诗”、“一部书”、“一炷香”、“一樽酒”;又是一组诗的名字,这首诗而下分别又有《安乐窝中诗一编》、《安乐窝中一部书》、《安乐窝中一炷香》、《安乐窝中酒一樽》四首诗。所以第一首诗实际上充当了下面四首诗序言的功能,可将此称为“以诗序诗”。他还创造了同题咏物大小吟、长短吟的形式,《观棋大吟》为五言古诗,有352句,1760字,《观棋小吟》为七言律诗,仅8句,56字;有《清风长吟》、《垂柳长吟》、《落花长吟》、《芳草长吟》、《春水长吟》,各自又有短吟,长吟皆是长篇古风,短吟皆是七言律诗。他还创造了“以诗笺诗”的形式,即《笺〈年老逢春〉八首》,各用一首五言绝句逐句对七律《年老逢春》八句进行笺注,而他所笺这首《年老逢春》又非之前所作《年老逢春十三首》之一,相当于此组诗的续篇。他还喜欢从别人的诗中抽出一句敷衍成篇。熙宁六年,他作有《安乐窝中好打乖吟》七律一首表达自己的安乐之道,写得既有谐趣,又富智慧,引来了富弼、司马光、王拱辰、王尚恭、任逵、程颢、吕希哲七人的唱和,可谓胜事。次年,也许他是在“安乐窝中弄旧编,旧编将绝又重联”[4](p339)(《安乐窝中吟》十三首其三)之时翻出了这首诗以及众人的和作,便在这些和诗中各抽出自己喜欢的一句敷成七首新诗,如《谢彦国相公和诗,用“醉和风雨夜深归”》,《谢君实端明,用“只将花卉记冬春”》等等(没有谢吕希哲的诗,可能因为他是晚辈,年纪尚轻),而第七首诗为《自谢,用“此乐直从天外来”》,“此乐直从天外来”并不是他原诗中的话,而是用原韵新作的诗句。熙宁七年,王益柔送给他一方金雀石砚,并作《奉答尧夫先生金雀石砚诗》,其中有句“晴窗气暖墨花春”为他所喜爱,于是他便借此句足成七绝一首,题为《再用“晴窗气暖墨花春”谢王胜之谏议惠金雀砚》。可以将此称作“借句成诗”。邵雍还有《旋风吟》两组诗各二首,第一首诗的首句又出现在第二首诗的尾句,和上面提到的《首尾吟》有相似之处。

邵雍的创新有时甚至把诗推到了非诗的边缘,如《答傅钦之》诗曰:“钦之谓我曰:诗似多吟,不如少吟,诗欲少吟,不如不吟。我谓钦之曰:亦不多吟,亦不少吟,亦不不吟,亦不必吟。芝兰在室,不能无臭;金石振地,不能无声。恶则哀之,哀而不伤;善则乐之,乐而不淫。”[4](p377-378)虽然对仗工稳,但既然不押韵,就很难算作诗。邵雍最为人诟病的是那些“语录讲义之押韵者”的理学诗,如《责已吟》:“不为十分人,不责十分事。既为十分人,须责十分是。”[4](p427)《无疾吟》:“无疾之安,无灾之福。举天下人,不为之足。”[4](p427)这些诗通篇说理,屏除任何意象,虽然押韵,但毫无诗味,类似于格言警句。白居易也喜欢在诗中发议论,但几乎找不到那种没有任何意象在内的通篇说理的诗,不过他却作有大量的佛偈,其中亦有颇类于理学诗者。宋初大力学白的晁迥在《法藏碎金录》里说:“唐白氏诗中颇有遣怀之作,故近道之人率多爱之。予友李公维录出其诗,名曰《养恬集》,予亦如之,名曰《助道词语》。盖于经教法门,用此弥缝其阙,而直截晓悟于人也。予记其有诗云:‘此身是外物,何足苦忧爱。’又有句云:‘已共身心要约定,穷通生死不惊忙。’夫如是,则身外悠悠不合意事,何用介怀?”[15](p23)白居易“近道之人率多爱之”的“遣怀之作”,可以在“经教法门”上“直截晓悟于人”,指的就是含有直接议论说理成分的作品,从下面所举李维录之诗句也可以看出来。邵雍理学诗的形成应该也少不了白居易这类作品的影响。

明代的焦竑在谈及邵雍对白居易诗体创新精神的继承时说:“余少读尧夫先生《击壤集》甚爱之,意其蝉蜕诗人之群,创为一格。久之,览乐天《长庆集》,始知其词格所从出,虽其胸怀透脱,与夫笔端变化,不可方物,而权舆概可见矣。”[16](p146)焦竑喜爱《伊川击壤集》的原因在于邵雍与众不同、大胆独特的诗歌形式。邵雍胸襟放达透脱、笔端波澜万状,常人不可仿佛,但从诗史的传承发展来看,白居易及其《白氏长庆集》已经开其端倪,这是焦竑在对比二人文集时的重大发现。

宋严羽《沧浪诗话》中列有“邵康节体,”[17](p59)以上所说语言和形式上的特征便足以让我们认识到邵康节体的具体面貌,也可见邵康节体与白体有着十分深厚的渊源关系。邵雍诗歌虽然在形式上变化多端,但是其风格却较为单一,大部分作品在高度通俗、流利的同时又带有几分游戏性质,把白体通俗、率意、流畅的一面发挥到了极致。而司马光对白体的接受是有限度的,而且他的学白主要偏于内容的闲适与风格的率意上,在通俗度、流畅性和形式的多样性上不及白居易,更不及邵雍。他的学白集中在熙宁四年入洛闲居以后,而其白体特征最明显的作品主要可以分为两类,一是熙宁四年到熙宁十年与邵雍进行频繁唱和的诗歌,二是元丰六年到元丰八年创作的与真率会相关的诗歌。《伊川击壤集》收录司马光与邵雍的唱和诗即达30首之多,居于熙宁年间居洛诸耆宿之冠。在与邵雍的唱和中,无论是唱诗还是和诗,司马光总是有意识地向邵雍诗风靠拢,如《游神林谷寄尧夫》曰:“山人有山未尝游,俗客远来仍久留。白云满眼望不见,可惜宜阳一片秋。”[7](第一册,p232)《和邵尧夫〈安乐窝中职事吟〉》曰:“灵台无事日休休,安乐由来不外求。细雨寒风宜独坐,暖天佳景即闲游。松篁亦足开青眼,桃李何妨插白头。我以著书为职业,为君偷暇上髙楼。”[7](第二册,p340)轻快之感如乘轻舟而下,虽一日千里无难。而《和尧夫先生年老逢春三首》、《看花四绝句呈尧夫》、《光和尧夫首尾吟》则纯粹是对邵康节体亦步亦趋的模仿了。不过司马光在诗歌形式上也有自己的创造,其《赠邵尧夫》曰:“家虽在城阙,萧瑟似荒郊。远去名利窟,自称安乐巢。云归白石洞,鹤立碧松稍。得丧非吾事,何须更解嘲?”[7](第二册,p313)在经过邵雍次韵之后,他没有反复次韵,而是作《别一章改韵同五诗呈尧夫》曰:“家虽在城阙,萧瑟似山阿。远去名利窟,自称安乐窝。云归白石洞,鹤立碧松柯。得丧非吾事,何须更寤歌?”[7](第六册,p75-76)这种“改韵诗”在形式上是具有非常明显的游戏意味的。司马光与洛阳的宋迪唱和时,曾作《和复古小园书事》一诗,意犹未尽,又作《复古诗首句云“独步复静坐”,辄继二章》,第一章唯说“独步”,第二章唯说“静坐”,再作《光诗首句云“饱食复闲眠”,又成二章》,其中“饱食复闲眠”乃其《和复古小园书事》的首句。这有点像上面提到的邵雍“以诗笺诗”现象,但又有所区别,显示了司马光的创造力。元丰六年,司马光在文彦博举办耆英会、同甲会等高调慕白活动的氛围之下,继作真率会,并作有一系列相关诗歌,皆不假思虑、率意命笔,白体倾向就更为明显了。

与邵雍一以贯之的白体风格不同,司马光的诗风是多变的,不过总体说来则是平淡有余而流利不足,甚至有些古拙之气。他之所以也能够创作出那么多具有白体特征的诗一是因为入洛之后闲居下来,饱受新党沮抑之后无所作为,就在很大程度上认同了白居易不问政事、一意闲适的思想,二是因为受到了安乐先生邵雍的影响,而与邵雍的频繁唱和又更加促进了他对白体的认同和学习。无论在诗歌风格还是在诗歌形式上,白居易都是一位极富有创造性的大诗人,而他在闲适诗的风格及形式上所追求的多变实际上是带有一定的游戏色彩的,因为好玩才促使他在律诗、格诗、半格诗、古风、杂体等形式中穿梭游刃。白居易曾在《与元九书》中说自己的闲适诗是“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1](p2794)既云“吟玩”,则少不了诗歌的游戏。而邵雍和司马光这两位后继者在形式上的翻新作奇正是在闲居生活、闲适心境下进行的“吟玩”行为,大大彰显了诗歌的娱乐功能,这也是白居易及其白体给宋诗带来的重要影响之一。

三、精神气质、文学观念决定二人接受白体的异同

邵雍和司马光都是在入洛之后集中接受白体影响的,都用诗歌大量反映闲适、快乐的闲居生活,都有语言通俗、流利的一面,且注重形式的多样性。但是二人在白体接受上又有明显的不同,邵雍接受白体更为彻底,可以说白体是他主要而一贯的师法对象,并由此创造了在诗坛上独树一帜的“邵康节体”,而司马光在白体接受上则有一定的限度。之所以会出现这些异同现象,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二人的生活经历和身份地位构成了白体接受异同的基础。邵雍长期居洛,且终身布衣,始终处在官僚体制之外,他虽没有明确表示慕白,但长期受到洛阳的白体风气熏陶,且与之唱和者多为退居洛阳的老年官员,所以更多表现了白体的闲适诗风。而且因为邵雍的处士身份,没有官场风波和政治抱负,而有哲人智慧,更有闲、乐功夫,生活经历的单一势必导致主题内容的单一。而他作诗的兴趣强烈,自称为诗狂,自言作有三千多首诗,所以必须在形式创造上做足功夫。司马光是正统的官僚士大夫,随着仕途的起伏,与之唱和交游者多为各级官僚,更能够体现主流的诗歌风尚。他的诗风从青年、中年、老年一直在变化,早年受其父司马池以及父执魏野的影响而颇有晚唐风味,偏于清寒幽凄一路,中年在梅尧臣的影响下渐趋平淡,晚年入洛又接受了白体和邵康节体的影响而愈加通俗、流利、闲适。而晚年在洛阳学习白体的同时,他对梅尧臣诗歌依然保持着强烈的爱好,如《园中书事二绝》其二夫子自道曰:“闲斋不成寐,起读圣俞诗。”[7](第一册,p268)与此同时,四言诗经体的创作也贯穿了他的一生。司马光师法多门,白体只是其中之一。同时,他闲居洛阳,乃是由于党争的排挤,内心并没有真正平静下来,无法完全保持闲与乐的状态,虽然“年来效喑哑”[17](p733)(苏轼《司马君实独乐园》)、“终不道如何”[4](p305)(邵雍《和君实端明花庵独坐》),但是系时休戚、众望所归,政治抱负未泯,政治包袱沉重,国事与政局始终是他最为关心的,这不仅与邵雍有区别,与白居易晚年完全沉湎于高官厚禄的“中隐”之乐也有区别,即使是居洛期间的诗歌也难免有一些愁苦之音。他在元祐元年出山居相后忙于国事基本未再作诗。

第二,二人的诗歌观念既决定了共同的白体倾向,也导致了相互的差异。邵雍一生未仕,又多次拒绝引荐入仕的机会,把保持闲、静看成一种功业,看成观物(观身心、观天地、观造化、观历史)的基础,专意作一位玩易观物的理学家,而写诗也成为大到美刺教化、移风易俗,小到人伦日用、收管风月的功业,他的《诗画吟》、《诗史吟》二诗即明确表达了这种观点。由此他极大地淡化了传统的学而优则仕的事功观念,对人生价值有了新的评估和体认。他尤其注重诗歌对闲适快乐情感的陶冶,如其《书事吟》曰:“陶熔情性诗千首,燮理筋骸酒一杯。”[4](p451)他作诗虽然更为率意,有一定的游戏意味,但形式上更加变化多端,作品量也很大,其《失诗吟》曰:“胸中风雨吼,笔下龙蛇走。前后落人间,三千有余首,”[4](p465)现存诗歌一千五百余篇。司马光出于实用的角度对诗歌创作较为轻视,他强烈反对在科举考试中考校诗赋,并宣称自己不善诗文,甚至在《答齐州司法张秘校正彦书》中称自己的诗为“恶诗”,拒绝了张正彦索诗的要求,更在结尾处连呼“诗何为哉,诗何为哉,”[7](第四册,p571-572)表示对诗歌实用价值的否定。但他实际上很喜欢写诗,现存一千二百余篇诗歌。他偏重于文学以及诗歌的娱情、消闲功能,比如他反对张耒投文中“失时不得志”[7](第五册,p53)(《答福昌张尉耒书》)的愁苦之音,认为这样的作品不如不作,而描绘自己以及众友人在真率会中诗酒豪放的情形曰:“落笔诗情放,飞觥酒令严”[7](第二册,p463)(《三月三十日微雨偶成诗二十四韵书怀,献留守开府太尉,兼呈真率诸公》),还宣称与文彦博、韩绛前后两任西京留守“英辞唱和诗千首,高宴游陪禄万锺”[7](第二册,p514-515)(《和留守相公〈九月八日与潞公宴赵令园〉,有怀去年与景仁、秉国游赏》)。但他的娱情、消闲仅仅是一种在政治上被排挤出局后的避祸和疗伤行为,还没有把闲、乐上升到功业的层次。所以我们才会发现在邵雍的《伊川击壤集》中有那么多自我吟咏的诗歌,而司马光的《温国文正公文集》中绝大多数都是唱酬诗,这证明司马光写诗的兴趣基本是在人际交往中产生的,而邵雍则能够“安乐窝中诗一编,自歌自咏自怡然”[4](p318)(《安乐窝中诗一编》),在独处时也经常作诗。

邵雍和司马光对白体的接受是宋代白居易接受的重要环节,邵雍爱说理,发扬光大了白诗中的说理成分,有着数量众多的理学诗,语浅意深,把作诗看成观物和悟人的重要手段。而司马光纯粹出于娱乐身心的目的而青睐白体诗,诗中说理成分不重,诗歌没有成为传播理学思想和政治观念的手段。前者表明了白体诗的通俗、闲适对理学诗派的开导作用,后者则沿着李昉、王禹偁的路子走下去,对饱受宦海风波的士人提供心灵栖泊的港湾并对宋诗平淡、通俗的风格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与此同时,三人在洛阳的肥遁高踪已经成为一种具有廉退高节的隐逸精神的代表,如清代潘耒《洛中咏古四首》其四曰:“太平时节退休人,惯住嵩阴与洛滨。白傅宫僚原散吏,温公书局亦闲身。水南高士遗荣早,击壤先生味道亲。千载风流如可即,劳劳真愧素衣尘。”[18](p183)但是他们的隐居生活及其闲适诗歌的创作并未贴上愤世嫉俗、高蹈绝尘的标签,更多的是一种共襄盛世、乐享太平的姿态,而邵雍与司马光还多了一份以道自居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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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邓年

作者简介:庞明启(1985—),男,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博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477(2016)02-012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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