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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感觉派小说中都市女性的疾病隐喻

2016-03-14张欣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湖北社会科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都市女性都市小说

张欣(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新感觉派小说中都市女性的疾病隐喻

张欣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872)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出现了中国近代以来最早的一批职业化的现代都市女性,这些女性或为生计所迫、经济独立;或为追逐奢靡、满足享乐的欲望而出入社交场所,最终被异化为“没有了灵魂的人”,成为十里洋场上盛开的“恶之花”,在她们身上呈现出都市女性特有的种种病态特征。新感觉派小说家对此做了形象的描绘,通过对都市女性疾病的隐喻书写,新感觉派小说家表达了对现代化的城市生活与人的错位关系的深刻思考与批判精神。

新感觉派小说;都市女性;疾病的隐喻;海派文化

疾病被当作修辞手法或隐喻加以使用的情形,在现代西方社会的作品中十分普遍,莫泊桑、米歇尔·福柯等人就曾把梅毒视为资本主义文明的象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美国文学家、文艺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在20世纪90年代出版有《疾病的隐喻》一书,考察疾病(尤其是传染性流行病,如结核病、麻风病、梅毒、艾滋病)如何被一步步隐喻化,从“仅仅是身体的一种病”转换成一种道德评判或者政治态度,一种疾病的隐喻又如何进入另一种疾病的隐喻性思考方式。但是,这种隐喻式的批评表现方式在中国作家的笔下却十分罕见。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作为国际大都市和亚洲经济、文化中心的地位逐步确立,都市生活中的各种问题也随之显露出来,并引起了新感觉派小说家的关注。新感觉派小说是海派文化在近现代以来的城市发展进程中衍生出来的产物,它在形成过程中受到了法国浪漫派唯美主义和日本新感觉派小说的艺术风格的影响。新感觉派小说家较早地将现代主义的方法运用到小说创作中,他们刻意追求主观感觉的新奇刺激,重视使用意识流和弗洛伊德精神心理分析学说对人物进行深入挖掘,在小说题材的选取上,这派作家自觉地把快节奏的都市生活以及由此造成的都市男女的异化和病态特征作为文学表现的对象,新感觉派小说独特的美学风格给20世纪的中国文坛带来了完全陌生化的艺术体验。摩登的都市文化在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杜衡、叶灵凤、徐霞村等新感觉派小说家的笔下发散出无穷的艺术魅力,都市也由此成为乡土之外又一个重要的文学表现领域。

新感觉派作家在小说里描绘了以上海为中心的大都会市民的日常生活,既暴露了上层资产阶级男女腐朽、糜烂、空虚、堕落的精神状态,也接触到城市底层无产者的贫苦和反抗,但其中着墨较多的还是都市男女之间充满各种欲望的情爱生活,这里既有利用男性的眷顾满足自己购物欲的摩登女郎,也有热衷于追逐情欲和肉欲的女大学生、小姐、贵妇、姨太太、交际花,同时,也不乏迫于生存压力强颜欢笑的舞场少女和工厂女工……这些都市女性形象颠覆了传统意义上温柔、贤淑、纯洁的理想女性形象,取而代之的是“狂热的、纵欲的、富于诱惑性、专以捕食掠夺男人为能事的施虐狂和色情狂。”[1](p107)在这些表面看似活力四射、妖冶媚人、现代味十足的都市女郎身上,不同程度地表现出现代女性特有的都市病症:女性在畸形的都市文化中满载着躁动不安的情欲和物欲,竭力追逐和实现各自的人生欲望,内心深处却是无法言说的隔膜感、陌生感、失落感和幻灭感,繁华背后是难以掩盖的疲倦、孤独和寂寞。

一、病态的心理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和倡导下,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国际大都市上海出现了中国近代以来第一批觉醒的现代新女性,她们追求个性的解放、婚姻的自由,男女的平等地位,然而,当她们成为出走后的“娜拉”,不再依附于男性而独立面对城市生活时,她们遭遇了鲁迅提出的“娜拉走后怎样”的问题。她们的灵魂与肉体受到了双重的挤压,身体与心理发生了某种程度的异变,显示出疲惫而憔悴的病态特征。在歌舞升平、声色犬马的喧嚣氛围中,她们内心深处却时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和寂寞,这种不为人所能了解的内心苦痛在折磨着她们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正如新感觉派小说家穆时英在《公墓·自序》中说过的那样:“在我们的社会里,有被生活压扁了的人,也有被生活挤出来的人,可是那些人并不一定,或者说,并不必然地要显出反抗,悲愤,仇恨之类的脸来;他们可以在悲哀的脸上戴了快乐的面具的。每一个人,除非他是毫无感觉的人,在心的深底里都蕴藏着一种寂寞感,一种没法排除的寂寞感。每一个人,都是部分的,或是全部的不能被人家了解的,而且是精神地隔绝了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这些。生活的苦味越是尝得多,感觉越是灵敏的人,那种寂寞就越加深深地钻到骨髓里。”[2](p718-719)

穆时英在小说《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塑造了一位青春不再的交际花黄黛茜,黄黛茜听见别人对她年龄的议论时,“猛地觉得有条蛇咬住了她的心”,当她在舞场中听到了自己和别人夸张的笑声时,她“朦胧地记起了小时候有一次从梦里醒来,看到那暗屋子,曾经大声地嚷过的——‘怕’”,这种感觉侵袭着她,如同“深夜在森林里,没一点火,没一个人,想找些东西来倚靠,那么的又害怕又寂寞”。[2](p166)周末的夜总会本应是一个让舞者感到喧闹拥挤的都市空间,而黄黛茜的心中却总是被一种驱之不散的孤单、寂寞、不安全感包围着,她感到时间的足音在心中响,感到一秒钟比一秒钟更走近衰老,缺乏安全感的心理时刻笼罩着她。这种强烈的对比效果和心理落差正是现代女性失落和幻灭的情感反映。在穆时英的另一篇小说《夜》里,那位混迹于舞场中等待着猎物,但心情却像夜色一样寂寥、忧郁的舞女把自己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灵魂的躯体交托给一位明天即将起航的陌生水手。王尔德说过“一个人若要具有地道的现代风韵就应当没有灵魂。”[3](p282)这句话说明真正的现代都市人已经沦为灵魂的追寻者,现代文明取消了个体的差异和独特性,复制出一个个完全相同的个体。现代都市女性就是这样一群“没有灵魂的人”,她们满怀忧伤,像浮萍一样孤单寂寞地飘零在现代都市的漩涡中。“在物的盛宴中,新感觉派笔下的现代都市人一面戴着快乐的面具纵情声色,一面有着无尽的空虚与寂寞,这种表象与内心的人与自我的分裂是都市人在面对现代化时难以排遣的梦魇。”[4](p35-37)

十九世纪末,西方主要的资本主义国家先后完成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在现代城市文明到来的同时,高速运转的都市生活节奏和金钱至上的人际关系也在异化和腐蚀着女性的生活理想和审美原则,她们或为了生存出卖肉体与灵魂,或坠入享乐主义的漩涡,越来越多的男性视都市女性为毒蛇、野兽、吸血鬼或是纯粹供人观赏娱乐的“花瓶”。现代女性特有的都市病最早反映在法国十九世纪著名的现代派诗人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中,《恶之花》的“恶”字,法文原意不仅指恶劣与罪恶,也指疾病与痛苦。诗人对于使他遭受现代工业文明病折磨的现实世界怀有深刻的仇恨。他歌唱醇酒、美人,强调官能陶醉,以此来表达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对客观世界绝望的反抗。他揭露生活的阴暗面,歌唱丑恶事物和女性慵懒的美,甚至不厌其烦地描写蛆虫成堆,恶臭刺鼻的腐尸,以此表达其带有叛逆情绪的爱情观。稍后的英国唯美主义运动倡导者王尔德在他的戏剧《莎乐美》中通过对《圣经·新约》有关莎乐美的故事的改编,颠覆了莎乐美在以往基督教文化中屈从于母亲意志的娇弱女儿形象,王尔德笔下的莎乐美是美艳、性感、危险、颓废的,她是一个邪恶的拥有魔鬼的诱惑与天使的美丽的性变态狂。戏剧《莎乐美》讲述的是十六岁的妙龄少女莎乐美,由于向先知约翰求爱被拒,愤而请希律王将约翰斩首,并将约翰的首级拿在手中亲吻,她以这种血腥的方式拥有了约翰。因此,莎乐美被看作是女性疯狂的爱欲的象征。

在新感觉派小说中,都市女性的病态心理除了具有无法排遣的孤独、寂寞、恐惧之外,也常常表现为一种亢奋的、变态的性欲追求。在刘呐鸥的小说《残留》中,女主人公霞玲一方面极端思念着刚刚死去的丈夫,悲痛得连走路都失去了气力,但另一方面,她在料理完丈夫丧事的当晚就热切希望有别的男子来陪伴她。她挑逗一个男朋友没有如愿,竟独自在深夜走上街头,任外国水手拥抱、侮辱。末了竟还发出这样的感叹“天天床头发现一个新丈夫,多有趣!”[5](p268)为了满足自己骚动不安的欲望,妻子可以背叛刚死不久的丈夫,内心却毫无负疚感,这与戏剧《莎乐美》所反映的女性为了自己的爱欲可以陷入近似疯狂状态的主旨并无二致。在新感觉派小说家里面,刘呐鸥是最为大胆的女性欲望的刻画者,他的此类作品大多收入了他的小说集《都市风景线》。

另外一位以心理分析著称的新感觉派小说家施蛰存在小说《周夫人》、《春阳》、《薄暮的舞女》等作品中,也对现代都市女性空虚、寂寞、变态的心理特征进行了冷静、细腻的分析。他的小说集《善女人行品》收录了他在1930—1933年间创作的十一篇短篇小说,这些小说描写了十一种不同类型的女性,每篇都有对都市女性特殊的观察视角和心理描写。其中《特吕姑娘》写一个在百货公司当化妆品店员的年轻姑娘,受部长的暗示,以妩媚的姿态诱使男顾客购买价格高昂的货物,后来随着她薪水的不断增加,引起了同事们的不满,最后公司不得不告诫她接待顾客时要仪态端庄,这位姑娘从此变得脸色冰冷,永远像患了忧郁病似的。施蛰存将人物的心理变化置于商业竞争的环境和浮薄的都市空气中予以展示,写出了一个女性的天真如何被当作商品,又被当作废品,从而揭示了在凡物皆可估价出售的都市社会中人性的受异化、受压抑、受损伤。新感觉派小说中的都市女性对生命自由、情欲享乐的极度追求,使得她们的精神状态往往表现出迷离、偏执,乃至歇斯底里的病态心理特征,畸形的都市文化剥夺了女性合理自然的生命欲求,对她们的心理产生了抑制作用,她们的情绪因此常常处于一种在极度的亢奋与极度的失落之间波动的非理性状态。

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等新感觉派小说家在对待都市女性的态度与处理现代女性都市病这一问题上,明显地受到了波德莱尔美学思想与王尔德女性观的浸染,他们无一例外地染上了“女性嫌恶症”,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常常看到频繁地出入舞厅、咖啡馆、电影院、赛马场、夜总会等现代娱乐消费场所,放纵情欲、游戏生活,把男子当作消遣品玩弄的都市女性,作家对于这些女性的描写是带有鲜明的心理拒斥倾向的。新感觉派小说家以男性的世俗眼光来观察都市女性的病态心理,缺乏对于女性感同身受的同情与理解,这种局限性在20世纪40年代张爱玲的小说中得到改观,张爱玲从女性的视角对女性心理进行自审,她以冷静、细腻的笔法去表现女性的心理痼疾,同时,又强调女性的独立自主意识,在更为彻底和清醒的审视中,对有病态心理的女性寄予了深深的同情,这是她对新感觉派小说的发展和超越。

二、病态的外表

都市女性被抛进现代城市生活的激流里,在物欲和爱欲的驱使和挤压下,她们变成了一群没有了灵魂且被命运压扁了的人,虽然她们在悲哀的脸上戴了快乐的面具,用厚重的脂粉来掩饰她们脸上青春已逝的皱纹,但却无法掩盖身心的憔悴与疲倦。在穆时英的小说《黑牡丹》中,舞女“黑牡丹”有着纤细的腰肢、匀称的身材和漂亮的长睫毛,鬓角上始终插着一朵康纳生,然而,当“我”和她在舞厅初次相遇时,她身上最能吸引“我”的却是她“托着下巴的倦态,和鬓角那儿的那朵憔悴的花”。[2](p198)作者在小说中反复渲染强调她在舞场中疲倦的样子,这与后来她为躲避舞客奸污,无意中逃到郊外,得到一座别墅主人的救护并成为其妻子后脸上的丰腴、充满幸福笑容的样子构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夜》里的女主人公出场时,穆时英这样写道“她有个高的鼻子,精致的嘴角,长的眉梢和没有擦粉的脸,手托着下巴颏儿,憔悴地。她的头发和鞋跟是寂寞的”,“她不知怎么的会显着一种神经衰弱症患者的,颓丧的可是快慰的眼光。可是一会儿便又是一张冷冷的他不明白了的脸啦。”[2](p282)在小说《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作家这样描写刚刚经过一番精心装扮的交际花黄黛茜“(她)的脸正在笑着,在玛瑙希拉式的短发下面,眼只有了一只,眼角边有了好多皱纹,却巧妙地在黑眼皮和长眉尖中间隐没啦。她有一只高鼻子,把嘴旁的皱纹用阴影来遮了。可是那只眼里的憔悴味是即使笑也遮不住了的。”[2](p165)她在夜总会旋风般的舞场鼓点和疟疾般的笑闹喧哗中,好像变成了“一个快乐的人”,眉眼传神、眉飞色舞,可是这只是瞬间的陶醉和片刻的狂欢,小说结尾金子大王胡均益因为破产在汽车旁拔枪自杀,黄黛茜去墓园送别故人,当她从万国公墓出来时,她感到做人做疲倦了,“能像他(胡均益)那么憩一下多好啊!”长期疲倦的、紊乱的、不安定的都市生活让这些在生活的旋涡中挣扎、沉浮的现代都市女性无法遮掩地显现出疲惫不堪、苍白憔悴的病态外貌。

如果说病态的女性形象还只是局限于都市中的舞女和夜总会里的交际花的话,那么出现在穆时英的另外两篇小说《公墓》和《白金的女体塑像》中的都市女性,其身份尽管已经换作衣食无忧的小姐与珠光宝气的少妇,但她们却仍然是以病人的形象出现的。《公墓》是一篇具有浓重感伤和抒情气息的恋爱题材小说,在这篇作品里,作家塑造了一位酷似戴望舒《雨巷》诗中结着丁香一样愁怨的姑娘,这位名叫欧阳珍的姑娘从母亲的遗传中患上了严重的肺病,她在纯洁、宁静的墓地给男主人公徐克渊留下了一片丁香般的惆怅。《白金的女体塑像》中的妇人由于肺病和过度的性生活导致她“不单脸上没有血色,每一块肌肤也全是那么白金似的”,当她脱去衣服,躺在病床上时“她的皮肤反映着金属的光,一朵萎谢了的花似地在太阳灯底下呈着残艳的,肺病质的姿态。”[10](p122)这个眼光朦胧迷离没有任何感情的白金女体意象是对现代女性都市病的隐喻和象征,都市女性在男权社会和现实世界的包围、压制下已经变成异常温顺,但同时却又是麻木不仁、毫无感情、任由别人观看的女体“塑像”。

新感觉派小说家对都市女性的形象刻画,实质上反映出以作家为代表的都市男性群体对于现代女性既厌恶又充满期待的矛盾态度和复杂心理,“整个社会似乎都患了女性嫌恶症和关于女人的妄想症”,[1](p107)这是男权意识的潜在心理反映,也是中国传统观念中的女性形象与现代西方女性自主意识在城市文明变迁中冲突对抗的文化表征。在这方面,沈从文与上海的紧张关系颇具代表性,1928年 1月2日,沈从文从北京来到上海,在上海生活期间,他对发霉、狭窄、吵闹的居住环境很不适应,对上海人爱钱如命、假装亲热的态度十分反感,然而,最令他痛苦和震惊的却是夜晚当他在大马路上用乡下人的眼光打量着每一个过往路人的脸时,他发现一百个穿皮领子的新式女人中,没有五个够格,每个人脸上都是憔悴的脸色,每个人好像都是受了伤,每个人都有姨太太或者窑姐的味道。[6]沈从文后来成为在西南联大和北大任教的著名京派作家,但他始终以“乡下人”自居,毫不掩饰他对于都市的厌恶和反感、对于乡土的眷恋和向往,他在给自己作品写的序言里直言不讳地表明了他的“乡下人”立场:“请你试从我的作品里找出两个短篇对照看看,从《柏子》同《八骏图》看看,就可明白对于道德的态度,城市与乡村的好恶,知识分子与抹布阶级的爱憎,一个乡下人之所以为乡下人,如何显明具体反映在作品里。”[7](p44)他批判现代城市文明,歌颂未受工业文明污染、生命从自然深处流淌而出的田园牧歌般的纯净生活,这不但成为其终身的创作主题,而且也深刻影响了萧乾、废名、汪曾祺等作家的创作风格。他在为萧乾的短篇小说集《篱下集》所做的题记中说:“在都市住上十年,我还是个乡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远不习惯城里人所习惯的道德的愉快,伦理的愉快。”[8](p230)“对沈从文来说,现代都市生活的喧嚣、躁动与繁荣是一个巨大不安的象征,都市文明的危机是总体性的,它的生活方式、审美心态都毫无二致地排斥着人的个性与自由,纷乱而虚伪的社会诸相不断剥离人的精神价值和本真情怀。”[9](p105-106)都市人的道德标准和伦理立场是工业革命以来西方城市文明进化的产物,是建立在大机器生产基础上的现代商业消费文化理念,其核心精神是人的欲望追求与物质满足,这与乡村社会纯朴自然的人性相背离,因而遭到了京派作家的批判。

三、病态的行为

都市的生存法则和伦理道德带给现代人的并不总是令人“愉快”的感情。在民国时期的上海、这座畸形繁荣的城市里,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巧妙地碰撞融合,形成了中西合璧的文化格调。现代女性在这种光怪陆离的都市文化氛围里,不仅有着病态的心理和病态的外表,也呈现出病态的举止行为,这在新感觉派小说中主要表现为都市女性对性的放纵和糜烂、堕落的生活方式。

刘呐鸥的小说《风景》、《游戏》、《两个时间的不惑症者》、《热情之骨》、《礼仪和卫生》等作品就大胆揭露了都市女性的淫乱、出轨、视爱情为游戏等社会伦理道德问题。在《两个时间的不惑症者》里,代号为H和T的两个男子被一个不知名的现代女郎同时抛弃。当H询问她原因时,这个现代女郎的回答竟是“啊,真是小孩。谁叫你这样手足鲁钝。什么吃冰激凌啦散步啦,一大堆啰唆。你知道Love—making是应该在汽车上风里干的吗?郊外是有绿荫的啊。我还未曾跟一个gentleman一块儿过过三个钟头以上呢。这是破例呵。”[5](p178)在快节奏的都市生活中,在消费主义时代的大都会上海,性欲望已经成为某种商品,它从爱中脱离,堕落成一种纯粹享乐性的消费项目。《游戏》中的摩登女郎移光在浪漫伤感型的情人与实用功利型的新郎之间左右周旋,这场有悖于常理的三角恋情被移光处理成一场游戏:一边享用着富有的新郎送的跑车,一边与情人交欢,让自己“贞操的碎片同时也像扭碎的白纸一样”坠落。《热情之骨》中开花店的女子玲玉在已经成为人妻的情况下,却甘愿与一个不知真相且深爱着她的外国人发生越轨的恋情。在《礼仪和卫生》中,律师姚启明的妻子私自与妹妹的情人旅行,却又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丈夫耐不住寂寞与外面的女人染上性病,竟主动提出让自己的妹妹暂时充当丈夫的妻子的角色。刘呐鸥对现代都市女性荒淫堕落的情欲进行了最无情的嘲讽。在他的小说《风景》中,报社编辑燃青在火车上邂逅了一位已婚的年轻女子,这名女子对萍水相逢的陌生男人百般挑逗,最后两人在中途下车,在密林深处的草地上野合。这就是刘呐鸥作品中女性的生活方式,她们“在陌生人的邂逅中实行肉体的消费,女人赤裸裸地消费男人,男人赤裸裸地消费女人。人际感情可以像钞票一样随意流通,朝夕之间数易其手。畸形都市的机械文明和商业消费文明以其急遽的节奏和罪恶的诱惑,肢解了人性的完整性,情欲排挤理性,片刻刺激的追求撕下了伦理责任感的温情脉脉的薄纱。一切都是如此轻而易举,随遇而安,东方女性的贤惠温雅荡然无存了,东西文化反差所造成的灵魂痛苦也无影无踪了。”[2](p79)刘呐鸥在小说《方程式》中曾说:“将近黄昏的时候,都会的人们常受欲念的引诱。都会人的魔欲是跟街灯的灯光一块儿开花的。”[11](p83)作家对都市女性视爱情如游戏和买卖的荒唐行为明显是持批判与否定的态度的,魔欲与兽欲一样都是不健全的人性,是畸形的城市文明、畸形的伦理道德对女性行为方式的扭曲和异化。

与刘呐鸥有所不同,穆时英把关注的焦点集中在恋爱过程中男子的柔弱、被动与女性的强大、主动地位的反差上。他的小说《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描写了一个以捕获男性作为自己感情的俘虏为乐事的现代感十足的女大学生蓉子。她习惯在各种舞场派对狂欢,习惯在男性的崇拜和赞美声中生活,她拒绝传统的把女性局限在二人世界的情感模式,她身边的男子都成了一种可以随时供她娱乐的消遣品。作家戏称这样的女性是有着猫的脑袋,蛇的身子的危险的混合品,在她的心里她不是被男性占有,而是要像好猎手一样去不断地捕获自己的猎物。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穆时英笔下的“黑牡丹”、杜衡的小说《人与女人》中的珍宝和嫂嫂等处于社会底层的女性,她们不安于生活的困顿,她们惧怕那种每天做十二个小时工的沉重生活,为了能和其他女性一样穿上漂亮的丝袜、旗袍、高跟鞋,她们宁愿把自己像待价而沽的商品一般反复出卖。“黑牡丹”对她沦为舞女的原因的分析就很有说服力,“譬如我,我是在奢侈里生活着的,脱离了爵士乐,狐步舞,混合酒,秋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汽车,埃及烟……我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那么深深的浸在奢侈里,抓紧着生活,就在这奢侈里,在生活里疲倦了。”[2](p201)可见,处于社会底层的现代都市女性已不完全是出于生存的目的而被迫出入社交场所,她们强颜欢笑,出卖肉体和灵魂,仅仅是为了获得都市奢侈的生活享受,一些女性为此而主动走向自甘沉沦与堕落,并且对这种生活方式产生依赖,从而放弃了人之为人的道德尊严。在这里,消费已成为现代女性都市生活的全部意义。

新感觉派小说家大多出身于官僚、地主和城市中产阶级家庭背景,青年时代接受过比较正规的教育,一些作家甚至还有海外留学经历,他们长期生活在上海这座城市,深受西方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这促使他们在揭露和批判现代都市金钱至上、唯利是图的人生观的同时,必然对都市里上层资产阶级纸醉金迷、声色犬马、腐朽荒淫的生活方式产生或多或少的迷恋,从而缺乏对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广大底层市民生活的观察和同情,新感觉派小说家的作品存在着一个通病,那就是他们作品的主题和展现的视野过于狭窄,作家大多只热衷于对都市青年男女情欲的描述,没有反映出深刻宽广的时代主潮。因此,我们只能把新感觉派小说看作是在特定历史文化背景下,作家为满足市民猎奇心理和文化消费而产生的一种对现代派文学的自觉探索。

四、结语

新感觉派小说中的都市女性或是为生计所迫,或是为追逐奢靡的生活、满足不断膨胀的欲望,出入于灯红酒绿的社交场所,最终被异化为“没有了灵魂的人”,成为上海十里洋场上盛开的“恶之花”。她们仿佛患上了都市女性特有的疾病,如花般的生命在冷酷的都市生活中日渐萎弱和凋零,显示出生命本不该有的脆弱,光鲜亮丽的妆容下,隐藏着她们病态的心理、病态的外表和病态的行为。都市文明对女性人格的异化在具有探索精神的新感觉派小说家笔下得到了细致入微的刻画,他们的作品真实地反映出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上海为中心的都市文化风景,小说中人物活动的地点涉及大都会的各种消费场所,包括舞场、酒吧、夜总会、旅馆、咖啡店、花园、海滨浴场、公园、医院、百货商店、郊外别墅等等,这有助于读者了解半殖民地都市的畸形的繁华和病态的生活。新感觉派小说家通过对都市女性的疾病的隐喻表达着他们对现代城市生活与人的错位关系的思考,暴露了现代文明的阴暗面,从而间接地否定了资产阶级城市文明的所谓先进性和合法性。这种疾病隐喻式的艺术表现手法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发轫于鲁迅的《狂人日记》,并在新感觉派小说家的笔下得到了继承和发扬。然而,新感觉派小说中的疾病隐喻主要还停留在美学和道德的范畴,没有像鲁迅笔下的“狂人”那样,从文化的角度直接进入到政治批判的领域,这种历史局限性与新感觉派小说家多出身于官僚、地主和城市中产阶级的家庭背景有关,这个曾盛极一时的文学流派很快就在左翼文学思潮的猛烈冲击下陷入了严重的创作危机而宣告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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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邓 年

I2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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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477(2016)08-0114-06

张欣(1979—),男,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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