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涅眼中的“艺术时代”
——重读《论浪漫派》
2016-03-14杨武能汤习敏
杨武能,汤习敏
(1.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2.西南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31)
海涅眼中的“艺术时代”
——重读《论浪漫派》
杨武能1,汤习敏2
(1.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610065;2.西南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成都 610031)
在《论浪漫派》中,海涅断言,“艺术时代”的终结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他从新时代的眼光出发,对以歌德为代表的古典文学、以施莱格尔兄弟等为代表的浪漫派进行全新评判:评价歌德时,海涅要求艺术自身以歌德艺术所体现的完满性为榜样,同时希冀艺术对社会担负一种义务;他对浪漫派不遗余力的“讨伐”,并非简单地否定,而是在对其诗意价值饱含诸多认同的基础上,结合德国当时的政治状况,对浪漫派的意识形态倾向进行批判,力图克服其不合时代发展要求的部分,使浪漫主义获得新生。
艺术时代;文艺;歌德;浪漫派;德国
作为享有世界声誉的德国作家,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1797-1856)广为国内读者所熟知,却未受到国内学术界足够重视。笔者斗胆选取其散文名篇《论浪漫派》(1832-1835),试图继20世纪八九十年代,重读这篇另类的批评性著作。
“是我最先用‘歌德艺术时代’这个名字称呼过去那个时代的,我在多年以前就已经预言这个时代即将终结。我的预言现在完全应验了!”[1](p8)《论浪漫派》开篇,海涅就用“艺术时代”已终结这一论断标明他对德国近现代文学的理解,以此作为整部《论浪漫派》的评判基点。海涅所说的“艺术时代”,主要指以歌德为代表的古典文学,同时涵盖以施莱格尔兄弟等为代表的德国浪漫派①除特别注明,本文中“浪漫派”均指海涅笔下、在一定历史时期出现的德国浪漫派。(或曰古典的—浪漫的“艺术时代”)。早在1828年,海涅就曾预言:“歌德时代的原则,艺术理念,消逝了,一个新的时代和一种新的原则即将产生。”[2](p239,247)在他看来,“艺术时代”只是“历史发展中的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里,艺术作为支配成分出现;”[3](p270)当德国古典文学所认为的艺术自律、艺术的客观性、完整性在分裂的现实世界成为理想时,艺术被要求参与现实生活,加入人类解放的时代进程,实现与外部世界的交流功能。另外,海涅认为,在充斥“金钱信仰”[1](p154)的现代社会,作家必须一定程度地考虑受众,使作为商品的作品获得消费者认可。现代作家—文学市场—公众这一全新关系的形成,从客观上对艺术有了新的要求。
因此,海涅强调艺术与现实之间关系发生变化,在《论浪漫派》卷首即断言“艺术时代”的终结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从新时代的眼光出发,他对古典的—浪漫的“艺术时代”的文艺进行全新评判。
一、海涅评歌德
在《论浪漫派》中,海涅对歌德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认同歌德所创造的卓越艺术成就:
其一,他赋予歌德各种独有称呼(天神,周比特,皇帝,文坛的君王,阿波罗),承认歌德代表德国文学的制高点,是“艺术时代”的最高典范。他认为,歌德的创作是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结合,体现了古代艺术完满性、客观性和形象化的特点。海涅明确反对十九世纪初流行的盲目贬歌德赞席勒的做法,指出席勒作品趋于理想化、观念化,歌德作品更具现实性。
其二,歌德作为公认的“伟大的异教徒”,正统教徒眼中的“十字架的最危险的敌人,”[1](p55)其作品体现了感官性思想以及对现世生活的肯定。歌德作品的这一特点,借助歌德的持久影响力,在客观上起到抑制当时德国唯灵主义盛行的积极作用。
其三,海涅称赞歌德不和各政治派系产生瓜葛、不为其所用,与浪漫派沦为封建统治者的帮凶截然不同。从这个角度出发,歌德被海涅喻为“百年老橡树”,极左(如复辟倾向,且代表宗教上的正统、虔诚的浪漫派)与极右(如革命倾向的自由主义激进分子)各派由于都无法使“这株大树”[1](p48)为己所用,便联合起来反对歌德。
但在另一方面,他对歌德又持一定的批判态度:其一,海涅对歌德个人颇有微词。海涅年轻时曾满含热情三次将作品寄给这位文坛巨擘,却未得任何反馈。1824年,徒步漫游哈尔茨山途经魏玛的海涅还拜见了歌德,但诗坛老前辈的冷淡给生性既敏感又桀骜的年青诗人留下不容接近的印象。在1827年的信中,海涅认为,“贵族奴仆”歌德赞扬孱弱之物而害怕成长中的泰坦们。[4](p302-303)及至《论浪漫派》,海涅仍心存芥蒂:“歌德对每一个有独创性的作家都感到害怕,而对一切微不足道的小作家却赞赏不已。”[1](p48)其二,也是实质性的,是艺术观的差异。海涅认为,歌德的作品作为圆润完整、无可挑剔的艺术,歌德作为“艺术时代”的最高代表,“这个站在时代高度的人,”[5](p58)在德国应该发挥比常人更大、更积极的影响。可是在他看来,歌德“不去孜孜不息地为人类的最高利益而奋斗,”[1](p53)泛神论世界观使他变成一个美学上和政治上的淡漠主义者。海涅批评歌德派将艺术视为无历史、超然于现实世界的独立世界,歌德被称为艺术至上者(Artist),其创作因没有时代精神的反馈而缺乏现实意义。由此,海涅反过来赞席勒贬歌德,认为歌德的淡漠主义导致其艺术在社会效应上的无能;“语言”要产生促使人们“行动”的力量,为人类的伟大理想而行动的力量,而“歌德的作品不会激起人们的行动。”[1](p54)他谴责,歌德的艺术“使德国青年变得清静无为,而这种影响对于我们祖国的政治复兴是根本抵触的。”[1](p55-56)
总言之,海涅将艺术的实践、艺术对社会的实际影响融入到他对歌德的评价中。“在艺术成就与政治立场之间,在捍卫美和捍卫自由中,”[6](p100)海涅寻求着一种统一,他从美学的以及时代发展的双重视角出发,既要求艺术自身能以歌德艺术所体现的完满性为榜样,同时又希冀艺术对社会担负一种义务,强调艺术并不决然脱离时代发展。海涅的这种分化态度,表明他在这一时期追求一种全新的艺术,一种“艺术的自律与政治—社会的公共关怀的综合。”[7](p92)
二、海涅评浪漫派
如果说歌德艺术本身受到海涅极力肯定,歌德笔下展现的还算是现世的真实生活,只是在与时代联系上受其诟病的话,那么,对在这方面滑行得更远的浪漫派,海涅确实是“大举讨伐,赶尽杀绝。”[8](p247)但是,若细加揣摩海涅评浪漫派的侧重点,他在“讨伐”之下的诸多认同和良苦用意将尽显无疑。
且看海涅笔下的德国浪漫派。在第一卷中,海涅对浪漫派作了定义,通过梳理德国文学的内在关联来描述浪漫派的产生前史以及发展现状,一定程度地承认了浪漫派“作为现代文学的开端,是必不可少的发展阶段。”[9](p58)由此,浪漫派遭批判的一些关键特征也得以清晰呈现:
其一,从源头上追溯,浪漫派极力模仿中世纪,把中世纪基督教世界理想化,把诗艺宗教化、神秘化。然而,海涅在概述中世纪以来德国文学发展史时已得出结论,艺术是反映生活的镜子,中世纪天主教的文艺已随天主教的销声匿迹而枯萎褪色。浪漫派一味地美化中世纪天主教,宣扬彼岸世界,必然导致脱离现实。因此,模仿中世纪(非创造性,朝向过去),脱离现实(宗教性,神秘性,朝向彼岸)是海涅所凸显的浪漫派最主要的特征。
其二,在文学形式上,浪漫派的文艺缺乏形象化的表达,体现的是唯灵主义的倾向。与古典的艺术是形象化的、形式与思想一致不同,浪漫的艺术被视为是譬喻的、隐秘的思想表达。
其三,从意识形态上来看,浪漫派是狭隘民族主义的(与世界主义相对)、反对法国的、天主教的,是封建的、复辟的、反动的。浪漫派作家大多皈依天主教这一封建专制最得力的支柱,“争先恐后地重新挤进他们的父辈费了好大的劲才得以解脱的古老的精神囚牢;”[1](p37)由于政治上日趋保守,他们大多沦为封建统治的帮凶,“愚民主义的促进者。”[1](p42)浪漫派在意识形态上的这一特点,是海涅批判的实质所在。
其四,浪漫派缺乏一种牢固的哲学基础。在高度评价浪漫派的美学批评时,海涅指出浪漫派缺乏哲学基础,与费希特的唯心主义以及谢林的自然哲学没有内在的必然联系。
综述后,海涅逐一评及浪漫派作家。由于《论浪漫派》作为短评受篇幅限制,海涅的评价往往不是力求全面,而是带有自身的侧重点;分析这些重点鲜明的论述,海涅所持观点随即一目了然。
1.施莱格尔兄弟。
作为浪漫派的首脑人物和理论代表,施莱格尔兄弟受到海涅最严厉的批判(尤其是奥·威·施莱格尔)。对于弗·施莱格尔,海涅承认他具备深邃的洞察力,并感同身受于他所体会到的“现代的一切痛苦忧伤”,但海涅不像他那样“朝后看”,而是深知这些痛苦“极为神圣”且“完全必要”。海涅认为,施莱格尔的《路清德》虽为创新之作,形式上采用多种体裁,但作品中感官的东西遭到抽象化、唯灵主义的表达,是浪漫派美学实践的败笔。他断言,“《路清德》的作者必然会变成一个天主教徒。”[1](p69)针对施莱格尔的这种宗教倾向,海涅在高度赞誉他作为梵文研究者与文学史家所取得的成就时,指责《印度人的智慧与语言》实质是从宗教角度出发,“为天主教的利益而写”;其《文学史讲稿》也被批为立在“一座天主教堂的钟楼”[1](p72)之上纵览文学,施莱格尔则宛若“文学上的宗教审判官,”[1](p73)不理解不同宗教信仰的民族的文学。
而遭到海涅“公私并举”式的最具毁灭性攻击的,莫过于兄长奥·威·施莱格尔。海涅赞其为伟大翻译家、韵律学家,高度评价他的莎士比亚译作,然而在其他方面,海涅评价都不高,并强调其美学批评因缺乏哲学基础而显得空洞无物。海涅认为,施莱格尔由于只能理解过去的(特别是中世纪的)精神,总拿过去的标准衡量现在,故而无法领会毕尔格(G.A.Bürger)诗歌所反映的时代精神,也无从理解并正确评价拉辛,更极力贬低不再倾心于中世纪、逐渐趋于市民悲剧的欧里庇底斯。尽管毕尔格、拉辛属于较早时代,但由于前者反对封建主义,带有强烈的民主思想,后者懂得在古代题材中注入崭新的情感,使其获得现实价值,海涅对二者礼赞有加,认为他们更趋于现代。由此推断,海涅的衡量起点是现在,只有以现在的眼光看待过去,只有与活生生的现在产生关联,对当下的发展与进步有益,过去才呈现出对现在和未来发展的价值。
总评之余,海涅还对奥·威·施莱格尔个人进行文学加工,将昔日波恩课堂的庄严景象与今日的巴黎重逢加以鲜明刻画。时隔十二年,高贵的文艺天才变为被人遗忘的小丑,今昔对比遂成为浪漫派衰落的象征,浪漫派富于创造性的阶段已然结束。进一步地,海涅还将施莱格尔的婚事作为笑谈,用其生活与艺术上的无能影射唯灵主义倾向的浪漫派已失却往日的生命力;而不幸的是,“在文坛上犹如在北美洲野蛮人的丛林里,父亲一旦年老体衰,就被儿子杀死。”[1](p69)海涅认为,新的一代终要替代老一辈,文学的生命力才能得以繁衍。
2.蒂克。
受浪漫派的滋养,海涅能深层理解浪漫派作家的感受以及作品,甚至用浪漫主义的手法表现这一切。在他的浪漫派评价中,人们常常能读出海涅与之的强烈认同。评论蒂克时,海涅描绘出一幅画像,诸如“他陶醉于抒情的欢乐和批评的残暴之中”,“把某一个文坛上的玛耳绪阿斯惨无人道地抽筋剥皮之后,他就用那沾满鲜血的手指快快活活地去拨弄他那竖琴的金弦,歌唱一阙欢乐的情歌,”[1](p88)颇为明显地呈现出海涅自己的特征。但海涅未具体评价蒂克的诗歌,仅论及他的小说和戏剧。蒂克的讽刺剧,被认为缺乏深邃的世界观,只是模仿地创造了一个可笑的动物世界,仅为逃避当前现实的一种麻醉方式;由民间唱本所改写的讽刺剧,由于蒂克为德国人民那些古老的传说“披上了崭新的华丽外衣,”[1](p93)受到海涅好评。
对于蒂克的小说,海涅归为价值迥异的三种风格,并认为只有第二种风格,即为浪漫派写作的时期,蒂克的诗意、幻想、机智一齐迸发,其根据民间传说改写的小说被视为珍品,海涅甚至用浪漫主义的手法再现阅读之感受,读者宛如置身一座“充满了神秘莫测的深情”[1](p93)的魔林。另外两种风格,或听命于书商,毫无诗意可言;或力图模仿歌德,致使幻想丧失浪漫主义的本性,从而均被指缺乏独立性。倒是蒂克的翻译成果受到海涅肯定,他的《堂吉诃德》译本被认为非常成功。
3.谢林(及其学派)。
总体而言,海涅很可能对浪漫派的哲学思想缺乏深入了解,仅承认费希特和谢林的哲学对浪漫派断片式的影响。在《论浪漫派》中,海涅认为费希特的哲学已解体,因此仅谈及谢林及其学派(最终都落入宗教的怀抱),从浪漫派发展史的角度对谢林进行总体评价。
海涅极力肯定谢林早期哲学的革命性,赞许谢林用自然哲学“极力反抗费希特的唯心论”,“在德国思想界引起了一场巨大的革命。”[1](p101)然而,昔日的这位“伟人”近年来毫无建树,只会可笑地据守着自己的哲学思想,控告黑格尔“剽窃了他的思想。”[1](p102)另外,借一简短表述:“……他其实也是一位诗人。据说他还在怀疑,要不要把他的全部哲学学说都蒙上一层诗意的、音韵的外衣再拿去出版。这种怀疑正好说明了这个人的性格,”[1](p29)海涅批评谢林用直觉的思维方式将哲学付诸于审美的体验,预见到他必将走向神秘主义。最终,他用《宗教与哲学》将哲学出卖给天主教,不仅以哲学的名义为天主教辩护,更以自己的名头诱骗无数德国青年到耶稣会的阵营中。然而“生命不可能从谎言中开出灿烂的鲜花,”[1](p110)尽管谎言的宗教披上哲学的真理和正义的外衣,终难逃“彻底崩溃”[1](p109)之命运。
4.诺瓦利斯与霍夫曼。
对体现浪漫主义自然观的诺瓦利斯与霍夫曼,海涅将其并置评价。在与自然的关系上,海涅将二者分别称为神秘主义者与魔法师。前者与自然融为一体,自然被“赋予了人类的喜怒哀乐;”[1](p111)后者则通过自然这面“凹凸不平的镜子,”[1](p112)随心所欲地拘来各色鬼怪。海涅认为,前者“神思恍惚地在蓝色太空中东飘西荡,”[1](p113)而后者笔下“那些千奇百怪的鬼脸”却“始终牢牢地依附着人间的现实。”[1](p112)二者相似之处在于,其诗艺均为一种疾病:前者作品呈现的是作者病态的红晕,一种死亡的疾病;后者作品中燃烧着的是作者的癫狂,一种发烧上火。同为艺术家,海涅在强调文坛这种畸形现状的同时,也意识到,诗艺兴许只在诗人处于一种痛苦状态时才得以产生。
另外,海涅还通过塑造一对姐妹来表现读者对霍夫曼与诺瓦利斯作品的接受。天性粗鲁、善于持家的驿站老板娘,阅读霍夫曼是其唯一乐趣,可霍夫曼小说并未给她带来现实生活的益处,最后她只能借更浓烈的烧酒来刺激自己的神经;脸色苍白、娇嫩的妹妹则时时阅读诺瓦利斯的《奥夫特丁根》,一直读到自己像诺瓦利斯一样身染痨瘵而死。借此,海涅呈现出两种不同倾向的作品的接受,借这种强烈的对照,海涅宣告着另外一种积极的,指向鲜活生命、真实生活的诗艺。
5.布伦塔诺。
浪漫派诗人布伦塔诺,晚年禁锢于天主教教义之中,海涅将其缪斯描绘为一位“乖张怪谲”、“破坏成性,”[1](p120)最后被关进圆形高塔的中国公主,以此强调浪漫的反讽在布伦塔诺这里发展为自我毁灭的极致,其剧作因而也变得支离破碎、疯狂古怪。
但布伦塔诺与阿尼姆合编的《男童的神奇号角》得到了海涅前所未有的高度赞誉。这部集子作为德国浪漫主义民歌的权威诗选,德国浪漫文学的最高成就之一,不仅对民间抒情诗的收集与发展产生重要影响,还滋养了海涅的诗歌创作。浪漫派收集整理古代民间文学,将艺术与民间文学重新联系起来,海涅对此给予高度评价。不过,介绍这部“包含着德意志精神最迷人最可爱的花卉”[1](p122)的民歌集时,海涅有意选取展现德国人民感官享乐、追求幸福的例子,在无形中与浪漫派的复兴中世纪文艺形成强烈反差。根据这一取向,海涅在论述时表现出对德国民间文学传统极其热爱,并认为这些民歌中单纯、质朴的东西,是朴素的人民在融入大自然的直觉生活中产生的,生活在现代社会的诗人模拟而不可得。
6.阿尔尼姆。
阿尔尼姆被海涅称为“浪漫派最具独创性的人物之一,”[1](p133)然而可惜的是,他“不是生活的诗人,而是死亡的诗人,”[1](p135)他的创作因缺乏让人感动的真实生活而在老百姓当中毫无名气。尽管阿尔尼姆作品中的人物都是些阴惨的鬼魂,海涅还是承认其剧本“富有亲切动人的诗意,”[1](p136)长篇小说也有颇为出色之处。由于当时法国文学中“黑色浪漫主义”正在兴起,海涅通过介绍阿尔尼姆笔下出类拔萃的鬼怪人物,并结合德法民族迥异的性格特点,借此警告法国的同事们勿过于模仿德国的鬼怪文学;适合在德国文坛繁荣发展的各色鬼魂,也终将在自由、平等、解放的降魔咒语中“四处逃散。”[1](p143)
7.“浪漫派三巨头”。
被称为“浪漫派三巨头”[1](p158)的魏尔纳、富凯与乌兰德,由于更走群众路线而受到海涅一定程度的赞誉。浪漫派“唯一雅俗共赏的剧作家”[1](p154)魏尔纳,其代表作《二月二十四日》被赞为“戏剧文学最宝贵的作品之一,”[1](p156)而其他剧作则被认为沾染了魏尔纳毕生带有的中世纪天主教的狂热印记,剧中主人公大多在中世纪天主教的禁欲与遁世中通过肉体的受苦来寻觅灵化的极乐。
被视为浪漫派诗人中仅有的为下层读者所喜爱的作家富凯,写出奇妙诗篇《涡堤孩》。海涅对这一童话小说所蕴含的诗意赞不绝口,同时却认为,涡堤孩这样的“风精水怪”已被新的时代所排斥,新时代需要的是“生活中真正的人物”。海涅批判晚期的富凯终日沉迷于中世纪的“古董旧货,”[1](p159)最终无法理解现代而被人遗忘;其后期创作“不去刻画人和物的内在本质,而只是描绘人物的服装,事物的外形,”[1](p160)因而变得肤浅轻浮,不忍卒读。
代表浪漫派尾声的乌兰德被赞为“真正的抒情诗人。”[1](p161)然而,海涅以亲身经历生动描绘了二十年间因时代变化所带来的人的审美标准的改变。时过境迁,昔日那个心折于乌兰德诗歌的小男孩,如今耳边却“响彻着新时代的最强音,”[1](p171)再也感受不到其中的美奂绝伦。基于此,海涅将乌兰德这二十年来诗作上的缄默解释为诗人本身也感受到新时代的变化。同时海涅认为,乌兰德的诗歌“缺乏独创性,”[1](p179)他并未能如实再现中世纪民歌与英雄传说的“纯真质朴、粗犷有力的声调”,而只是使其化为现代读者更易接受的“病恹恹的感伤忧郁的音调。”[1](p173)乌兰德那些浸透着1813年自由战争时期时代精神的诗歌,曾为那个时代的无数爱国志士所偏爱,但海涅明确指出,那些“歌唱旧时代的”、“优美动人的歌谣曲、浪漫曲,”[1](p172)正是“虔诚平和的德意志”告别“古老的时代”[1](p179)所应抛弃的。海涅将乌兰德那首脍炙人口的爱国诗篇稍加修改,使之改头换面为新时代真正的战斗号角,“一支德国的马赛曲”:[10](p461)
“前进!向前,永远向前!
法兰西①原诗为“俄罗斯”。喊出了这个骄傲的字眼!
前进!”[1](p180)
以上逐一梳理海涅的浪漫派评价,《论浪漫派》基于论战的因素给人一味贬低德国浪漫派的印象已不再那么强烈,相反,理性分析海涅的这些论述可以看到,海涅并非简单地把浪漫派归入反动阵营,也未全盘否定浪漫派作家;他对浪漫派的批判,其实存有一种肯定与否定的分化态度。否定的因素,自然与德国当时的政治状况息息相关,主要针对浪漫派在自身发展中意识形态上“向后看”的倾向。同样面对现代社会的种种矛盾,在浪漫主义影响下成长的海涅也处在迫使浪漫派遁入幻想的窘迫现实之下找不到出路,所不同的是,他从解放人类的理想出发,以朝前(正如他以“前进!”来结束自己的浪漫派评价那样)的姿态积极看待现代社会的进程。浪漫派企图借投身中世纪来克服现代社会的分裂,但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矛盾在过去并不曾出现,“中世纪的朴素单纯的文艺源泉”[1](p31)也不可能产生任何奇迹。浪漫派一味模仿旧时代,而不去表现新时代的社会生活,必然沦为德国文坛上不合时宜、终将收场的“闹鬼”大戏。
肯定的方面则更多的针对浪漫派的诗意价值。海涅对浪漫派的诸多看似随意的揶揄调侃式评价,往往饱含着认同的因素(如对诺瓦利斯笔下那朵神秘“蓝花”的向往),而且,正是基于对浪漫主义某种程度的肯定,海涅才会通过批判浪漫派中不合时代发展要求的东西而力图使浪漫主义获得新生。正如梅林所说,“为了拯救浪漫主义的永久价值,也许谁也没有海涅那样操心了,而在一切反对浪漫主义的人当中,给浪漫派以最致命的打击的,说不定也是海涅。”[11](p150)
[1][德]海涅.海涅文集.批评卷[M].张玉书,选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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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Becker,Karl Wolfgang.Klassik und Romantik im Denken Heinrich Heines[A].In Karl Wolfgang Becker[u.a.]Hg.Heinrich Heine-Streitbarer Humanist und volksverbundener Dichter[C].Weimar: Nationale Forschungs-und Gedenktst?tten der klassischen deutschen Literatur,1973.
[4]Heine,Heinrich.Säkularausgabe.Werke,Briefwechsel,Lebenszeugnisse(Bd.20)[M].Berlin: Akademie,Paris:Editions du CNRS,1970-1986.
[5][德]海涅.海涅全集(第11卷)[M].章国锋,胡其鼎,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6]Mende,Fritz.Zu Heines Goethe-Bild[A].In ders.Heinrich Heine.Studien zu seinem Leben und Werk[C].Berlin:Akademie-Verlag,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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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德]海涅.海涅文集.小说戏剧杂文卷[M].张玉书,选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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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Kruse,JosephA.,>>Dieromantische Schule<<[A].In Manfred Windfuhr Hg.Referate und Diskussionen, InternationalerHeine-Kongress,Düsseldorf1972[C].Hamburg:Hoffmannund Campe,1973.
[11][德]梅林.论文学[M].张玉书,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责任编辑 邓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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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477(2016)06-0127-06
杨武能(1938—),男,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兼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汤习敏(1981—),女,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生,西南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