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史家对文学作品史料价值的解读及应用研究
2016-03-14郭士礼成都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成都610059
郭士礼(成都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 成都 610059)
现代史家对文学作品史料价值的解读及应用研究
郭士礼
(成都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 成都 610059)
摘要:现代史家从史学角度考察文学作品的史料价值,与其自身浓厚的文学修养息息相关。在传统与现代、中学与西学碰撞交融的时代文化氛围中,现代史家从不同的理念出发对文学作品史料价值的成因各自做出了不尽相同的阐释;在对文学作品的具体运用上,现代史家主要围绕考证具体史实、反映社会风貌、探索历史人物精神世界三个层面具体展开;从现代史家对文学作品史料价值的解读及运用中,可以大致管窥到现代史家不同的治学风貌及理念,同时也对文学研究的路径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现代史家;文学作品;现代学术
就其一般性而言,历史学区别其他学科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其研究对象的时间性,带有时间性的史料构成了史学研究的基础,在动态中考察某一时段进而探求过往的真实成为史学研究的基本面相。而对文学的考察,除了文学史受时间限制之外,如果我们把文学的本质与“情感”、“审美”联系起来的话就会发现,文学似乎与时间关联性不强。故而,史学与文学理应分属两个截然不同学科,但在中国传统的学术研究中,史学似乎与文学总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在一起。尤其是在中国学术完成现代转型特别是文学与史学分科以后,文学作品仍然是史家用以考证史实的重要史料,这不得不引起我们思考:首先,现代史家的文学修养在其中发挥了何种作用?其次,在传统史家眼中传统文学作品何以能够作为史料?再次,现代史家对文学作品史料价值解读及运用体现在哪些方面?最后,将此一问题放在整个中国现代学术风气转移的大背景下,观察其意义所在。
一、现代史家的文学修养
中国学术向有文史不分的说法,因此在一些传统史家的相关著述中已有对文学作品史料价值的解读及运用。然在定经学于一尊的学术传统中,对通过考据进而彰显义理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辞章,故而在传统的学术语境中,史家对文学作品史料性的关注是零碎的、片段的。即便如此,传统史家对文学作品史料价值的解读及运用仍然给现代史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使他们的此类研究打下了很深的传统烙印。在西方所谓“科学”理念及传统学术的双重影响之下,中国史学开启了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历程,由此形成了中国的“新史学”,新史学的一个突出的特征就是史料的扩张,在史料扩充的过程中,文学作品的史料价值引起了现代史家普遍的重视。上述因素固然是现代史家关注文学作品史料价值的历史语境,但就个人条件而论,现代史家具有的深厚的文学修养是促使他们关注文学作品的重要诱因。
即便是进行粗略的考察我们也会发现这样一个现象:现代著名的史家无不具有深厚的文学修养。如梁启超晚年虽然自认“若将来于学术上稍有成就,一定在史学方面”,但也坦承“于文史两样都有兴趣,且三十岁以前常做文学的东西”。[1]在文学研究领域梁启超先后完成了《翻译文学与佛典》、《陶渊明》、《屈原研究》、《情圣杜甫》、《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等著述。王国维的文学修养更是人所共知,早年于哲学与文艺之间徘徊,在“可信”与“可爱”之中纠缠。在文学创作方面有《人间词》传世;在文学研究方面《红楼梦评论》、《人间词话》、《宋元戏曲考》更是开创了此后文学研究的基本格局。缪钺曾对王国维的文学修养在其学术中发挥的作用进行了生动的总结概括,“心中如具灵光,各种学术,经此灵光所照,即生异彩。论其方面之广博,识解之莹彻,方法之谨密,文辞之精洁,一人而兼具数美,求诸近三百年,殆罕其匹”。[2](p195)而促使胡适在学界“爆得大名”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与陈独秀一起倡导“文学革命”,并且站在“文学革命”的立场上关注中国传统文学中的白话文著作,包括对《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白话小说进行系统的考证。具有浓厚家学渊源的陈寅恪,其父陈三立更是晚清诗坛上有着深远影响的诗人,且陈寅恪本人的诗作亦见其深厚的文学功底。傅斯年、顾颉刚两人均在少年时期就打下了扎实的文史功底,且文学也曾一度是他们关注的学术中心。傅斯年曾著有《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诗经讲义》等,顾颉刚对《诗经》及民间文学也有研究专著问世。钱穆晚年甚至自称“凡余之于中国古人略有所知,中国古籍略有所窥,则亦惟以自幼一片爱好文学之心情,为其入门之阶梯,如是而已”。[3]深厚的文学修养使得钱穆的史学著作处处浸透着浓厚的文学风貌。马克思主义史家翦伯赞在诗、散文及多种文艺形式的研究与写作上都有精深的造诣,他的辞章之华美亦为学界所叹服。侯外庐这样说过:“伯赞的口才和文采都很不凡。一件事经过他的口和笔,总能变得趣味横生。伯赞的文章以优美潇洒见称于世。那文采,最反映他的风格……特别肯在文字上下功夫”。[4](p137-138)现代史家深厚的文学修养对于处理具有史料价值的文学作品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通过文学作品解读时代气息及反映历史人物的精神世界,如果没有深厚的文学修养,对文学作品的解读未免隔靴搔痒,难以把握到文学中的历史真实性。因为不论是在中学资源中还是在西学框架内,文学与史学属两个不同的学科领域是不争的事实。在西方思潮影响之下,新史学的“科学”属性一直是现代史家共同的诉求,注重史料、强调求真成为史学的基本使命。而文学则不然,虽然文学研究中固然有史学的要素存在,但文学关注的核心问题应该是情感体验与审美感悟,它毕竟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学科框架体系,欲在文学作品史料性与文学性之间做到来去自如并非易事。
二、史家对文学作品史料的解读及运用
传统文化的影响、新史学的兴起以及现代史家的文学修养为现代史家关注文学作品提供了外在的可能性,而文学作品自身何以能够成为史料?史家在何种层面上去运用文学作品的?运用文学作品时应注意的问题有哪些?对此我们将结合现代史家的相关论述及研究进行阐释。
1.文学作品何以能够成为史料的问题。
不管是梁启超、王国维,还是陈寅恪、傅斯年,“科学性”是他们对新史学最重要的认知。傅斯年曾提出:“要把历史学语言学建设得和生物学地质学等同样”。[5](p4)生物学、地质学等自然科学的使命在于探求自然的真相,那么历史学的科学性就体现在对历史真相的追寻上。而中国传统文学作品具有较强的纪实特征就与史学求真的科学性相匹配,从而使其具有了史料的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文学作品具有史料价值应是现代史家基本的认知。
以诗歌为例,中国的诗歌创作自孔子提出“诗可以观”,到白居易提倡“歌诗合为事而作”,千载而下一直有着强烈的关注现实的色彩。正是这种现实主义的创作传统,在史家眼中,诗歌的存在便具有史料价值。陈寅恪曾多次提及,“中国诗虽短,却包括时间、人事、地理三点。中国诗有此三特点,故与历史发生关系”。[6](p483)梁启超也认识到中国诗歌的纪实性特色,故而他认为每一时期的文学作品都是了解该时期历史时期的重要史料。“例如屈原《天问》,即治古代史者极要之史料。班固《两都赋》,张衡《两京赋》,即研究汉代极要之史料。至如杜甫、白居易诸诗,专记述其所身历之事变,描写其所目睹之社会情状者,其为价值最高之史料,又无待言。”[7](p93-94)对于诗歌的史料价值,胡适重点提到了《诗经》,他说:“《诗经》并不是一部经典,确实是一部古代歌谣的总集,可以做社会史的材料,可以做政治史的材料,可以做文化史的材料。”[8](p412-413)翦伯赞对中国文学作品尤其是诗词歌赋的史料价值更是格外重视,认为在所有史料之中,文学作品问题最少,“因为他们不如经书之被神话,亦不如子书之多伪托,又不如史书之有窜乱。”与陈寅恪专注于唐诗的史料价值不同,翦伯赞认为历代诗歌均有其特定的史料价值。在汉赋中,“对两汉的都市、宫室以及许多琐碎的掌故之记录,是两汉书中找不出的”。“三国时的五言诗中,王璨的七哀诗,描写大混战之难民逃亡的情形,这些是三国志中找不出来的”。[9](p324-325)遍及唐诗、宋词、元曲的现实描述,在翦伯赞看来都是各时代正史所不载的。
至于小说的史料价值,尤其是几部经典的小说如《水浒传》、《儒林外史》、《红楼梦》中反映的社会事实,现代史家更是从多个层次对其与现实世界的关系进行阐释。如陈寅恪提出的“个性不真实、通性真实”的论断。他认为:“有些小说中所叙之人与事,未必实有,但此类事,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则诚有之。《水浒传》所记梁山泊人物之事迹,多属民间传说甚至虚构,但这类人在当时环境下,从事这类活动,则是真实的。”[10](p157)梁启超也以《水浒传》为例,表达了类似的意思:“例如《水浒传》中鲁智深醉打山门,固非事实也。然元明间犯罪之人得以度牒即可以借佛门做逋逃薮,此却为一事实。《儒林外史》中胡屠户奉承新举人女婿,固非事实也,然明清间乡曲之人一登科第,便成为生活上特别阶级,此却为一事实。此类事实,往往在他书中不能得,而于小说中得之”。[11](p50)翦伯赞也以《水浒传》、《儒林外史》为例说明小说的史料价值不在于细节与情节与史实的一一吻合,因为虚构、想象本就是文学的特质,但是在小说笔法的背后则是真实的历史。“史进、林冲、鲁达、杨志,都是逼上梁山。不管有无史进等人,而在宋代政府的暴政之下,人民之被迫而暴动,则为事实。”[9](p325-326)上述三位史家虽然对《水浒传》等传统小说背后反映的具体历史事实侧重点不一,但对小说的史料价值的认知则是一致的。
即便是在一般人看来不具有多少可信性的神话与传说,在现代史家看来也包含不少历史的信息。如翦伯赞认为“神话与传说,决非好事者之凭空谎造,而皆有其一定的历史根据。换言之,他们都是历史上之一个突出片段之记录。不过传之既久,由于言语异音,文字异形,便难免讹伪百出”。即便如此,在翦伯赞看来,神话仍能保留一部分原始的内容。所以把神话人物当作一定历史时代的特征看,则仍不失为古史的资料之一。”[12](p20)王国维向来主张“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故他认为:“虽谬悠缘饰之书如《山海经》、《楚辞天问》……其所言古事亦有一部分之确实性。”[13](p29)这点我们从王国维的上古史研究对《山海经》、《天问》等神话传说的引用中得到印证。顾颉刚则从辨伪的立场出发得出了自己的古史观论断,且厘清了上古传说人物与神话传说之间的关系,认为古史传说出于神话演变,上古人物“差不多完全是神话”,到了春秋以后才逐渐地被人化。
文学作品具有史料价值是现代史家的基本认知,但在依据何种理论资源对此一问题进行阐释上,现代史家的认知路径并不一致。如翦伯赞从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展开立论,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基本观点就是文学艺术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在马克思主义史家的眼中,文学作品天然的就具有史料属性。所以在翦伯赞看来“自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以至明清小说乃至现在的许多文艺作品它们表现出中国文学自己发展之一系列的历史过程;也反映出历史上所不载的社会发展的内容,所以它们是文学,同时也是史料。”[9](p326)傅斯年则从文学与政治、思想等关联性上认为“文学不是一件独立的东西,而是时代的政治、思想、艺术、生活等等一切物事之印迹。”[14](p10)此一点与胡适对文学史料性认知不谋而合,胡适从传统学术的基本格局的内在联系上认为经与集部作品均是史料,“中国书向来分为经史子集四类,经不过是总集而已,章学诚认它作史,史当然是历史。所谓集,是个人思想的集体,究其实也渊源于史,所以是一种史料。”[15](p464)王国维则站在人类对自然、社会的整体认知上把世间学问分为科学、史学、文学三种,三者之间并非界限分明而是相互关联,所以文学与史学、科学等学问就天然地存在交集。而陈寅恪则从传统文学所具有的史实性特征认为传统文学之所以具有史料价值是因为其自身具有的时间、人事与地理等纪实性特征“与历史发生关系”。钱穆对文学作品史料性的考察思路与陈寅恪大致一致,认为从古人诗文集能够探得消息。[16](p77)
2.史家对文学作品史料价值的运用。
钱穆在《读明初开国诸臣诗文集》一文中,对不同体裁的史料的功用予以区分,一是“据正史纪、传、志、表,旁及稗乘、野史、小说、笔记之类”考订“史事”;二是“据文章著作以论一时代人之思想及其议论意见”;三是“藉诗文以论其时代内蕴之心情”。[16](p78)如果将此史料界定在文学作品的范围之内,钱穆的表述可以理解为小说笔记的史料的主要价值在考订史事,文章著作则重在反映揭示时代思想,诗歌的主要功用则在考察时代的“心声”。虽然其他史家对文学作品的史料价值的认知与运用与钱穆按照文学体裁来区分并不尽相同,但是在他们的史学研究中对文学作品史料价值的运用大致不出钱穆概括的三层次:考订史事、反映社会风貌思潮、考察时代内蕴心情。
首先,通过文学作品来考订史事。
通过文学作品来考证史实,把作品中的片言只语摘录出来作为史料,直接用以印证另一史料,是史家对文学作品最广泛的运用。如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一文中,征引《诗经》中相关篇章作为考证周朝宗法制度的材料。[17](p235-236)王国维在其另一名著《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中,对王亥、王恒、上甲微三人的考释体现了他在运用史料的宽广的视野。为了证明《史记》所载王振之“振”字当为“核”,引用了包括《山海经·大荒东经》中有关王亥的带有神话色彩的记载。[18](p212-213)《山海经》一书,其文不雅驯,不为一般史家所重视,在《四库全书》中,因其所记内容荒诞不经,遂将其列入到小说类,而王国维却以之来考证殷王世系。后来的学者在王国维的影响之下,通过对《山海经》的广泛考证后认为“并非荒诞不经之作,而确实保留有不少早期史料”。[19](p274-275)陈寅恪在运用文学作品考证史实方面成绩最为显著,且其开创的“以诗证史”的研究方法对后来的文史学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尤其是以唐诗证唐史创见迭出、所获尤多。陈寅恪列举了唐诗可证史的几个方面:“纠正历史上记载的错误;说历史的真相;别备异说;互相证发;增补阔漏”。[20](p479-480)陈寅恪对于小说具有的补正历史史实的价值一直是高度认可的,在其考证史实过程中,引用小说私记资料是其一贯特色。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论及唐代中后期政治格局就引用《独异志》、《唐语林》、《剧谈录》、《说郛》等小说及私记与正史相互参考论证。他甚至认为小说的价值某种程度上不在正史之下,“通论吾国史料,大抵私家纂述易流于诬妄,而官修之书.其病又在多所讳饰,考史事本末者,苟能于官书及私著等量齐观,详辩而慎取之,则庶几得其真相,而无诬讳之失矣”。[21](p81)《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一文是陈寅恪利用小说史料来考证史实的代表性著述。他根据《续玄怪录》辛平上仙一段故事,指出作者李复言“假道家‘兵解’之词,以纪宪宗被杀之实”。“元和一代,其君主与宦官始终之关系,实为穆宗以后阉党之深讳大忌,故凡记载之涉及这,务思芟夷改易,绝其迹象。李书此条实乃关于此事变幸存之史料,岂得以其为小说家言,而忽视之耶?”[21](p81)正史与小说等量齐观的价值在这里得到体现。
其次,通过文学作品中反映出的历史事实,说明当时社会上的重大事件和环境气氛,是对文学作品史料价值的深层次运用。陈寅恪、马克思主义史家对文学作品的认识及运用大多属这一层次。
从文学作品的记载看出当时社会风气是陈寅恪“以诗证史”的显著特征。他在讨论“唐代自高宗、武后以后朝廷及民间重进士而轻明经”的史实时,他征引了《剧谈录》、《唐语林》等小说私记等资料。而在《剧谈录》一文中便有李贺轻视元稹明经科出身的记载。历来学者对此一记载的真实性表述怀疑,并通过资料考证出此一记载与历史史实不符。对于小说记载存在不实的可能性,陈寅恪知之甚深,然他认为“据此故事之造成,可推见当时社会重进士轻明经之情状,故以通性之真实言之,仍不失为珍贵之社会史料也”。[22](p81)陈寅恪提出过“通性之真实”这一论点,当代其他史家似未涉及,此说进一步沟通了文学史学的畛域。而所谓通性之真实某种程度上乃是文学反映论的一种史学表述而已。陈寅恪提出通过通性之真实这一论点,所谓通性则是小说某些记载虽然不尽符合事实,但却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气,从中可以窥探当事人的社会观念及心态,内涵深广。如通过对元稹艳诗及悼亡诗的考察,印证了在唐代士子们婚姻总是喜结高门而视身份低微之寒门女子若有如无的社会现状。由此可知,对陈寅恪对小说、私记中的材料的运用,并不因所记内容夸诞不实而置之不问,而是将这类文字中涉及的问题放在当时的时代风尚中加以考察,从而判断其是否合乎情理,进而据之立论,阐发自己的新见。
翦伯赞从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立场出发认为:文学作品“正是各时代的社会缩写,正是各时代的人民呼声,正是千真万确的历史记录。而且其中的历史记录,往往是正史上找不出来的。”[9](p324)他遍举《楚辞》、汉赋、三国五言诗、唐诗、宋词元曲、明清传奇小说等各个历史时代的文学样式,来说明其中所蕴含的丰富的史料价值。翦伯赞认为:“自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以至明清小说乃至现在的许多文艺作品它们表现出中国文学自己发展之一系列的历史过程;也反映出历史上所不载的社会发展的内容,所以它们是文学,同时也是史料。”[9](p326)在翦伯赞看来,文学作品之所以能成为史料,是因为它能够生动地揭示和展现当时的社会生活及时代精神面貌,而这些恰是史迹所忽略或语焉不详的,这就是文学作品的史料价值的重要体现。
最后,在部分史家看来,文学作品更是通向历史的精神世界的主要渠道。
有些史家把陈寅恪简单归为史料学派,[23](p260)显然只是着眼于陈氏卓越的考证功夫,但陈寅恪史学最有魅力或者说最具开拓性与前沿性的是其“心史”著作。正如论者所言:“陈寅恪从诗文中所开掘的史料价值,不仅表现在从制度名物诸方面史源补充,而且还在于通过对诗中表达的情感、心灵的探索,凸现历史活动的真正主角——人。从而把物质、观念、制度的历史还原为人的历史,人类在心灵追求自由独立的历史。这就使得他的‘文史互证’方法在境界上远远超越以往的考据史学,而具有一种深厚的现代人文主义情怀”。[24](p170)被陈寅恪推许为“作者知我”的余英时更是对陈寅恪的晚年心史著述颇多体会,“论再生缘与柳如是别传中窜进了那么多个人感慨系之而与考证渺不相涉的诗,这是古今中外史学著作中从所未见的变体,然而却是他晚年写史的一大特色。他笔下写的是历史的世界,心中念念不忘的却是生活的世界,而且沧桑之感则贯穿在这些诗章之中”。[25](p480)余氏所论确是见道之语。《柳如是别传》一书由一颗红豆而发的思古之幽情本身给人的感觉就是在从事文学创作。更何况“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缺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26](p2)陈寅恪以自己的渊博的学识和独到的见解,在浩如烟海的文献史料中钩沉陈端生、柳如是的历史生平,以“了解之同情”之热切态度,叙述其事迹,解读其作品,以此表现他们所秉持的那种高贵人格与高尚节操,并给予最热切的赞颂,而在这种热切赞颂的背后,则是对于“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一贯坚持,以及对传统文化之精粹的维护与发扬。
此外,与当时主流史学保持一定距离的史家钱穆在《读明初开国诸臣诗文集》一文开篇即声明:“本文作意,不再论诗文,而在藉诗文以论史”,[16](p77)但他所论之“史”并非一般史家通过对多种史料考释进而考证“史事”,而是“时代内蕴之心情”。如他以宋濂、刘基等人的文集为个案,考察了有明一代士人对宋濂文集、刘基文集的不同解读与认知。钱穆通过对宋濂、刘基诗文集的解读,认为在元末明初之时,以宋濂、刘基为代表的“当时文人崇重亡元,轻蔑新朝,已成风气”,且在其诗文中,“犹时时推尊胜国,既流露于文字,可知其未忘于胸怀”,[16](p93)由此可知他们内心深处并无后人以后见之明认为“夷夏大防”之观念。然未过多久,此一“时代内蕴之心情”已然发生了变化。在宋濂死后,其弟子方孝孺在给宋濂文集写的序中已经开始称其师,辅佐朱元璋“讲行先王之道,而使中国之美永传无极”,又夸赞其师“天下阴受其利而不见其功”。在钱穆看来,“此抑或非景濂生时只所自负而逆知欤”。而到了明代中后期,时人又从刘基文集中得出刘基乃是辅佐朱元璋“扫百年之胡俗,复三代之华风的功臣”认识,夷夏大防的观念开始萌发,以至于钱穆不得不感叹,“时移世易,后人不识前人之心情,若必以驱除鞑胡为宋刘诸人之功绩,恐宋刘在当时初无此想,抑或将增其汗惭不安之私焉,亦未可知。”而到了明末清初,士人又从宋濂文集传播过程中的散佚,乃系“明初禁网之密”造成。[16](p92)从对不同时代士人对明初文集的不同解读,钱穆获悉了一时代之内蕴心情。
上述史家对文学作品的更高层次的考察均表明了他们对历史更深层次的体认,同时也是触及了历史最隐密的角落——人的心灵。正如当代西方史学心态史学一派所认为的,个人心态中,包含了整个时代的集体心态成份。“分析一种心态就是分析一种集体性,一种心态不仅是指众多个人在想同样的东西这一现象,在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身上,这种思想都以不同的方式打有‘其他人也在想同样的东西’这样一种印记”。[27](p97)
现代史家在运用文学作品考证史实时,对于如何处理文学的虚构与历史的求真也有着清醒的认识,因为文学作品毕竟不属于历史学科,故而在具体运用中如何把握文学作品的文学性与历史性的微妙关系是现代史家在运用文学作品时需要考虑的问题。当代法国新史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勒高夫对史料的复杂性有着精辟的见解:“资料本身不是纯粹客观的,它不仅要经过史学家的选择,而且其本身也部分受产生它的时代和地点的制约,它是以往社会有意识或无意识的产物,既是为了说出‘事实’,也是为了把过去的形象强加于人。”[28](p37)勒高夫上述言论虽然只是针对一般史料而言,但对文学作品来说其针对性更为明显。如翦伯赞所言:“文艺作品中所含的史料,有时只是描出一条灰暗不明的阴影,我们需要从那些阴影中去寻找反映”。[29](p344)所谓在“阴影中去寻找反映”就是从文学作品中辨别出具有史料价值的内容,而此辨别能力对于运用文学作品进行历史考证而言尤为重要。正如傅斯年所言:“整理史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历史学家本领之高低全在这一处上决定”。对于如何整理,傅斯年认为应该从两个方面着手:第一,要能得到并且能利用的人不曾见或不曾用的材料;第二,要比前人有更细密更确切的分辨力。”[14](p43)傅斯年言及的第一条大约指的是史家发现史料的眼光与角度问题,而第二条则是运用文学作品史料的时候应注意的原则,此原则即是要有准确的“分辨力”。此种分辨能力集中表现于辨别史料的真伪:“古代文学史所用的材料是最难整理最难用的,因为材料的真伪很难断定”。[14](p43)以善于运用文学作品用来考证史实著称的陈寅恪对文学作品的真伪格外看重。据他的学生回忆:“他在进行以史证诗之前,必先研究诗的资料的真实性、时间性、地方性、再根据当时发生的情况、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和每个人的时候背景及思想感情,来断定该资料是否可用。”[30](p70)即便确认该史料具有价值,陈寅恪对于文学作品史料的运用也比其他学者要审慎许多。如他在引用某种小说时,常是附带提及另一小说,以供参证,如《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政治革命及党派分野》中引用《独异志》言崔群放春榜三十人事,下注“参《唐语林》肆《贤媛类》”,又如引康軿《剧谈录》言李贺拒元稹事,下注“参《唐语林》陆《补遗》”;又如引《唐语林·企羡》类言宣宗爱羡进士条,下注“参《说郛》柒叁引《卢氏杂说》。”[22]而陈寅恪此一方法即是他一直极力倡导的长编考异之法的精髓——汇集异同。傅斯年更是对汇集不同的史料进行比较分析高度重视:“如有人问我们整理史料的方法,我们要回答说:第一是比较不同的史料,第二是比较不同的史料,第三还是比较不同的史料”。[31](p308)
三、史家对文学作品史料价值的解读及应用的价值及意义
现代史家对文学作品史料价值的解读及应用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通过对不同史家对文学作品的解读及运用可对其治史之观念及方法作一管窥。
就王国维而言,他对《诗经》、《楚辞》等文学作品运用主要源于其对学问的求真的态度。在王国维看来世间学问大致分为三个领域,科学、史学与文学,“三者非斠然有疆界,而学术之蕃变,书籍之浩瀚,得以此三者括之焉。”就其本意而言,王氏三分法与其说是对学术、书籍的界定,不如说是对事物认知的三种维度。因为欲对一事物做出全方面的了解,从科学、史学与文学三个方面去探讨是最好的途径。对此王国维有着清晰的认知:“凡事物必尽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此科学之所有事也。而欲求知识之真与道理之是者,不可不知事物道理之所以存在之由与其变迁之故,此史学之所有事也。若夫知识道理之不能表以议论,而但可表以情感者与夫不能求诸实地,而但可求诸想象者,此则文学之所有事。”他明确指出:“然为一学,无不有待于一切他学,亦无不有造于一切他学”。[32](p324)所以对学问求真的态度是王国维在史料范围的选择上涉及文学研究的重要诱因。通识观念与“心史”研究是陈寅恪治史的鲜明特色。因注重“通识”故而他能够将不同史料加以排比贯通,总能从中捕捉到一般人不能得到的信息。而“心史”的研究旨趣也使得陈氏超出一般学者对史学求真的认知,将历史研究由关注社会现实层面到触及历史人物的内心世界,故而他对文学作品的熟练掌握与运用,在“心史”研究中发挥到极致。顾颉刚则由于其浓厚的疑古倾向,使得他对官方史料的真实性表示怀疑,而民间文学史料则成为顾颉刚考察古史尤其是民众心态史的重要突破口。而在史料学派的代表性人物傅斯年看来,“历史学只是史料学”,史料成为历史学研究的核心,故而运用文学作品进行史学研究亦是应有之义。马克思主义史家翦伯赞等人对文学作品的关注则是立足于马克思主义文艺观之反应论进行考察,文学在他们看来天然地具有史料价值。
此外,由于不同史家的治史领域及范围各有不同,故而他们对某一历史时段或某一类型文学作品的运用也存在着差别。换言之,不同时段的史料丰富与否又影响着史家的治学取向。如王国维的研究领域主要集中在上古史领域,该领域的史料本就稀少,故而《诗经》、《楚辞》、《山海经》等文学作品的史料价值得以凸显。而陈寅恪治史范围选择在中古史领域也与其对史料认知有关:“研上古史,证据少,只要能猜出可能,实甚容易。因证明证据少,反证亦少。近代史则不难在搜辑材料,事之确定者多,但难得其全。中古史之难,在材料之多不足确证,但有时足以反证,往往不能确断。”[26](p7)中古史史料正处于两个极端之间,故陈氏史学研究范围主要集中于中古史领域。而其对文学作品的运用之所以集中于唐代,陈寅恪认为唐代的“史料少的可怜”,而“唐诗有很多材料,可补充唐史料的缺乏”。[20](p479-480)受其白话文学观的影响,胡适的史学研究亦主要集中于对传统小说的考证,通过对所谓“历史演进法”的运用,胡适对小说考察主要集中在情节演变、故事背景等方面。出于对正统史料的怀疑态度,顾颉刚转而对民间文学进行考察,通过对民间文学在不同时代流变的历程,进而把握某一历史时代风貌。而在马克思主义史家看来,一切文学作品皆为现实生活之反映,所以他们对文学作品的运用基本不受历史时段文学种类的影响。
其二,现代史家对文学作品的运用也给文学研究带来深远的影响。
虽然现代史家对文学作品关注的重心仍在史学,但是由于传统文学具有的纪实性特征也就在客观效果上促进了文学研究的发展。对史家而言,欲使文学作品史料价值得到最大程度的运用,便须对文学作品本身做到相对透彻的了解。尤其是文学作品中涉及到的古今人事,也就是陈寅恪所言的“古典”与“今典”,而这也是文学研究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故现代史家对文学作品史料价值的解读及运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文学史学科的生成与发展。如陈寅恪的文史互证所取得成果决不仅仅局限于史学一域,其对古诗“今典”的考释为我们全面了解诗歌打开了广阔的历史视野,其方法对文学研究而言亦不乏示范意义。时至今日,《论再生缘》、《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等著述在史学上的影响自不待言,然其在文学史研究上亦分别成为弹词研究、唐诗研究、明代文学研究领域必读的经典。胡适对明清小说的考证,尤其是对《红楼梦》的考证则直接促使了“新红学”的诞生。顾颉刚对民间文学的重视更是开启俗文学研究的不二法门。现代史家对文学作品史料价值的考察及运用固然极大推动了文学研究的深入,其消极层面的影响亦不容忽视。不论是陈寅恪还是胡适,其研治文学作品的目的仍在史学,他们在该领域的成绩越大,某种程度上对文学研究消极影响也就越大。以《红楼梦》研究为例,自胡适开启新红学的研究典范以后,《红楼梦》研究的史学化倾向愈来愈明显,且在某种程度上,新红学即史学。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状况,主要原因还在于现代史家的对文学作品的历史层面的着墨过多。文学研究除了具备史学的一些要素之外,它自身还有更重要的领域值得研究与挖掘,如情感、审美等文学本质的东西。“学科严格分化后,史学家如何面对那些文学性的文本——不仅仅将其作为透明的史料,而是保持神游冥想、体贴入微以及足够的想象力。”[33](p201)陈平原的这段话也是现代史家对文学作品解读带给后人的深思。
其三,对当今跨学科研究的启示。
考察中外史学,历史学科自其诞生之日起,自身便具有极强的开放性,正是在借鉴、引进其他学科的资源的过程中,现代史学不断完善发展。诸如历史人类学、心态史学、计量史学等都是历史学在与人类学、心理学、经济学交叉互动下的兴起的。现代史家对文学作品史料价值的解读及运用本身就是一个跨学科论题,在这个论题之下,现代史家充分调动各自的学术资源在不同的历史领域分别做出了诸多有益的尝试。这在当下日益专业化的学术氛围中,其意义格外重大。现代史家对文学资源的利用固然是与学术潮流密切相关,但其自身丰富而健全的知识结构、宽广的治学领域、对学术前沿保持的强烈的“预流”意识均为他们在各自的治学领域中从事跨学科的研究不可或缺的因素。以王国维为例,他本人的研究范围亦是涉及史学、文学、哲学、小学、甲骨学、金文、版本、竹简等诸多学术领域。如果说王国维研究领域的宽泛与传统学术资源密切相关的话,那么陈氏游学海外长达二十年的过程中,他几乎涉猎了西方大部分人文、社会科学等领域,掌握了十几种语言,明确表明他跨学科治学的意识非常强。胡适也是在早年接受了传统文化的熏陶后在美国起初以农科为专业,后来选择以哲学为主攻专业,欲以西方哲学的理念与方法整理和关注中国传统学术,从而走向了以哲学方法论为基础的新考据学之路。由此可见,不论是从旧时代走出的王国维,还是稍晚一辈游学海外多年的胡适、陈寅恪,丰富的知识结构与宽广的学术视野是他们在学术研究上共同的特点。当下的史学研究应在借鉴前辈史家治学经验与方法的基础上,不断推陈出新、自我完善,俾使史学研究走向更宽广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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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唐伟
作者简介:郭士礼(1982—),男,历史学博士,成都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基金项目:2013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中国现代史家对文学作品史料价值的解读及运用研究”(13XZS017)。
中图分类号:K05;K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477(2016)04-012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