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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配现代世界:马克思对资本权力的澄明

2016-03-14刘志洪王赢北方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100144

湖北社会科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支配马克思权力

刘志洪,王赢(北方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144)



支配现代世界:马克思对资本权力的澄明

刘志洪,王赢
(北方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144)

摘要:资本攫取了现代社会的最高权力,不但支配了劳动和剩余价值,而且统治着整个现代世界。资本所具有的权力依次展开为对生产、经济生活、社会生活和现实世界四个层面的支配,表现为人对物、人对人、物对物以及物对人四种关系的支配。不仅如此,资本本身就是一种权力关系,是死劳动对活劳动特别是剩余劳动的支配与吮吸。并且,这构成了资本权力的源泉。马克思对资本权力内容的本质揭示,为在新的时代条件下理解资本及其权力,敞开现代人受资本权力统治的生存状态提供了方向。

关键词:马克思;资本;权力;支配

资本的权力化已逐渐成为当前中国的突出现象与流行话语。在我们所生活的现代,拥有最高权杖的并非人,而是资本。资本的权力统治并型构着现代人和现代世界。在这种权力的支配下,人类取得了长足进步,但不可能实现根本的发展和真正的自由。马克思的资本权力思想深刻剖析了资本的权力及其历史效应,澄明了现代社会的权力架构,并揭示了扬弃资本权力、通达美好未来的现实道路。然而,目前为止,这一思想远未得到足够的重视和充分的研究,从而也没有能够充分发挥出应有的实践价值。以至于在它诞生一个半世纪之后,当知名政治经济学学者Jonathan Nitzan和Shimshon Bichler提出应将资本理解为权力时,认为自己作出了一个重要的理论创新,[1](P5-7)并且竟也被一些评论者当作资本理论乃至整个政治经济学的重大变革。[2](P688-690)我们有必要认真梳理和阐发马克思这一思想,让其真理光芒更为璀璨地显现出来。本文尝试对资本权力的内容加以分析。虽然人们也隐约地意识到,资本拥有权力,支配着劳动和剩余价值等,但事实上,资本的权力远不止如此。

一、资本掌控现代世界的最高权力

在人们的一般观念中,权力和资本是两个不同的东西,一个处于政治领域,一个属于经济领域。许多研究者认为,它们分别是第一和第二大社会形态的主导因素。这意味着,二者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差别。然而,马克思却揭示出,在现代社会中,资本和权力都是总体性的力量,并且它们紧密地联结在一起,甚至可以说是一体的。针对有人说“权力垄断在任何情况下和在任何程度上都是坏事;但资本垄断却相反”,马克思评论道:“似乎‘资本垄断’不是‘权力垄断’!”[3](P504)显然,在他看来,资本的垄断就意味着权力的垄断。这是由于,资本攫取了现代世界的最高权力,成为资本主义社会中支配一切的力量。

马克思所理解的权力,并非人们通常认为的政治权力(国家权力、行政权力等),也不只是宏观权力,而是一种支配性的力量,表征事物之间的力量关系。关系性思维是马克思的基本思维方式,他从来都是从关系的角度分析和揭示重要的研究对象。权力决非实体,而是不同力量之间的关系。有意思的是,在权力问题上与马克思存在诸多不同看法的福柯也将权力理解为力量关系:“我们必须首先把权力理解成多种多样的力量关系”。[4](P60)在马克思看来,支配性是权力的本质属性,一切权力都是支配性的。在论及权力的地方,他基本上都以“支配”、“统治”这样的词汇加以描述。反过来说,只要是事物间的强制性、支配性和统治性的力量,马克思都将其视为权力。从而,除了宏观层次上的权力之外,这种意义上的权力还包括处于微观层次的诸多权力形态。一些思想家将权力限定在人与人的关系范围内。但在马克思看来,权力不仅包括人对人的支配性力量,而且包括人对物的支配性力量,甚至还包括物对人以及物对物的支配性力量。“他支配物的权力表现为物支配他的权力”。[5](P25)也就是说,不光人可以拥有权力,而且物也能够掌握这种力量。显然,马克思所持的是一种广义的权力观。

在现代社会中,资本就是这样一种手拽权力的物。它不单具有强大的力量,而且这种力量对于人和他物是支配性的。它不仅进行公开、正式、绝对的统治,而且进行着隐蔽、非正式和相对的支配。私人资本掌握私人性的权力,即对“社会生产条件拥有的私人权力”,而社会(总)资本则形成“一般的社会权力”。[6](P294)资本不仅掌握权力,而且把持着现代社会中至高无上的权力。“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7](P49)马克思认为,在封建社会中,国家(人格化为君主以及封建主)拥有最高的权力。但随着现代社会的形成与发展,国家和宗教所掌握的权力逐步转移到了资本的手中。“古代埃及和亚洲的国王、僧侣或伊特鲁里亚的祭司的这种权力,在资产阶级社会中转给资本,从而转到资本家的手里。”[8](P294)资本掌握了决定性的权力。资本家不过是资本的人格化或者说人格化的资本,其权力不过是资本权力的派生。因此,不是人,而是资本,才是真正“能动的主体”,[9](P145)才是最大的权力所有者。

奈格里匠心独运地提出了资本和劳动的“双主体”说。在现代社会中,“如果一方面资本是主体,那么在另一方面,劳动一定也是主体。”[10](P161)多主体意味着主体的虚化,乃至无主体。虽然奈格里提出“劳动主体说”是为了强调无产阶级的主体性与革命性,可谓用心良苦,但笔者以为,在马克思那里,只有资本才是唯一的主体。人取消了上帝和国王的权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拥有权力。相反,人不仅再度失去权力,而且再度遭受本应属于他们的权力的统治。表面上看,人成为世界的任性主人,我行我素、为所欲为,但实际上,不过是资本手中的工具与手段而已。资本才是现代世界的至上之“神”,也才是人类困境的罪魁祸首。尽管一些人时常强烈地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但这不过是资本制造出来的幻象,恰恰印证并强化了资本的权力。

总之,资本的权力在现代社会及其权力架构中处于核心地位,是现代权力的最高形式。并且,按照资本的本性,它决不会轻易将这种地位拱手相让。福柯认为,权力“从不像财产或财富那样被据为己有”,而是“运转着”的。但在马克思看来,现代社会的最高权力被资本牢牢地据为己有。尽管这种权力的确也在运转或运作,但它不可能“运转”出资本的掌控范围,就像孙悟空逃不出如来的五指山一样。只要资本在社会关系中处于主导地位,它就必然拥有这种支配性的力量。只有当资本被取消社会主导性生产关系之地位的时候,它的权力才可能“运转”给人。

那么,资本所掌握的这种强大权力具体是什么?综观马克思的相关论述,笔者认为,资本的权力主要是指资本对于现代世界的支配力量,这是资本权力的本质规定。马克思对资本权力的这一理解,同他对权力是支配性力量的认识相一致。资本的权力不只是支配劳动和剩余价值,而是统治着整个现代世界。并且,惟有完全掌控这个世界,资本才能算得上真正拥有和实现了自己的权力。虽然资本的具体权力多种多样,但概括而言,对现实世界的统治,或者说现实世界对资本的从属,是资本权力的主要内容。只有在这样的意义和层次上加以领会,才能深入理解资本的权力,进而真正把握现代社会的权力架构和权力性质。虽然以往我们也意识到了资本的这种支配性,但并没有充分认识到它同资本权力的内在关联。

二、资本对现代世界的支配

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都奔涌着主宰世界的血液。资本对整个现代世界的统治,依次表现为对生产、经济生活、社会生活和现实世界这四个逐级递进的层次的支配。这四个层面,也大体构成和表征了现代世界的内在结构。从而,资本有力而牢固地掌控着整个现代世界。

1.对生产的支配。生产蕴含着现代社会运行和发展的不竭动力。资本的支配性力量首先就表现为它对生产的统治和生产对它的从属。马克思认为,在“奴隶制基础上的生产”、“超额收益归地主所有”的经济中,资本还没有支配生产。[8](P35)而在现代大工业生产中,“生产过程从属于资本”,[8](P153)亦即资本支配了整个生产过程。只有到这个时候,真正意义上的资本主义生产才开始出现,并在经济生活中确立了统治地位。资本破除旧有的生产方式,而以新的方式,组织工人进行生产。资本“不再让工人继续停留在它所遇到的那种生产方式中……而是创造一种与自己相适应的生产方式作为自己的基础”,并在这个新基础上建立自己的权力。它使工人的生产“有共同的地点,监工的监督,统一的规章制度,较严格的纪律,连续性和已经确立起来的在生产本身中对资本的依赖性”。[7](P589)

从而,资本及其人格化身——资本家成为生产的指挥者和统治者,在生产过程中取得了绝对的权威。但是,资本对劳动的这种“指挥”,根本异质于真正联合体中“作为一种同其他职能相并列的特殊的劳动职能”的指挥,而是作为一种权力“把工人自己的统一实现为对他们来说是异己的统一、而把对他们劳动的剥削实现为异己的权力对他们进行的剥削”。[8](P298)可见,资本支配着现代的生产。虽然资本和生产各有自己的逻辑,但二者之间具有密切的关联:资本逻辑支配生产逻辑,生产逻辑服从于资本逻辑。至少可以说,资本的逻辑贯穿并作用于整个生产的过程中,而生产的逻辑要与资本的逻辑保持一致,在符合资本逻辑的前提下展开自身,进而展现资本逻辑的灵魂。

2.对经济生活的支配。资本不光统摄生产,而且通过这种统摄,进一步控制交换、分配和消费,从而支配经济生活的全过程。按照马克思的思想,在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这四个经济生活的主要环节中,生产处于决定地位,制约着交换、分配和消费。通过生产对交换、分配和消费的决定性作用,主宰着生产的资本,也能够型塑交换、分配和消费,从而支配现代的全部经济生活。

一定的生产方式要求符合自己的交换方式。这种交换方式甚至可以看作生产方式的另一面。因此,马克思说,特定的生产方式“从一开始就以一定的交换方式即以这种生产方式的形式之一作为前提”。[8](P76-77)资本要求交换适应其自行增殖的逻辑,为生产和消费的不断扩大乃至全球发展创造条件,为剩余价值的分配与分割提供基础。“资本一方面要力求摧毁交往即交换的一切地方限制,征服整个地球作为它的市场,另一方面,它又力求用时间去消灭空间,……把商品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所花费的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7](P538)总之,在现代社会中,交换必须竭尽所能地为资本永不停歇的运动提供支持。

特殊的生产方式产生出一定的分配方式,“一定的分配关系只是历史地规定的生产关系的表现”。[6](P998)资本在支配生产的同时,必然也要主宰分配。较之对生产的统摄,对分配的操纵甚至是资本更为关心的事情。尽可能多地无偿获得剩余价值,这是资本(一般)主宰现代分配方式的主要目的。而各种具体的资本形态,也都争先恐后地要求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剩余价值。现代生产方式既不断地再生产出资本的生产关系,也不断地再生产出相应的分配关系。《资本论》的主线:资本—剩余价值以及资本的诸具体形态—剩余价值的分割,正是对资本宰制下的生产和分配所作的理论揭示。

一定的生产方式不仅产生出一定的分配方式,而且还产生出一定的消费方式。资本增殖的逻辑要求消费适应生产的扩大而持续增加。从而,资本昼夜不停地以多样的方式刺激和再生消费。“第一,要求在量上扩大现有的消费;第二,要求把现有的消费推广到更大的范围来造成新的需要;第三,要求生产出新的需要,发现和创造出新的使用价值。”[7](P388)消费本是人的享受,是人之生存和发展的条件与动力,然而,在资本的控制和驱动下,“消费的目的已经不再是仅仅满足人自身的需要,而是为了使资本获取更大的利润。于是,日常生活消费品变成了货币符号,变成了资本增殖的工具,甚至过度消费、超前消费以及炫耀性消费也成为取得信贷的手段,成为资本运作上的需要”。[11](P27)

3.对社会生活的支配。资本不单必须支配人的经济生活,而且需要全面地主宰政治生活、精神文化生活和家庭生活,从而支配现代人的全部社会生活或者说现实生活。这是资本的本性使然。而资本对经济生活的统治也为此提供了条件。作为现代生活的基础,经济生活为现代人的生活确定了基本的样式,一定程度地设定和规约了人们的政治生活、精神文化生活乃至家庭生活。从而,对于工人甚至所有现代人来说,“资本的存在是他的存在、他的生活,资本的存在……规定他的生活的内容。”[12](P281-282)一句话,资本决定了现代人的生活及其方式与质量。

作为同经济生活和经济领域联系最为密切的领域,政治生活和政治领域首当其冲地遭到了资本的支配。国家的权力格局、公共政策与总体形势等,对资本增殖的影响直接且显著,因而,资本必然想方设法地掌控政治领域,既消除一切不利于它的障碍,也建构各种有利于它的渠道与屏障,为增殖活动的顺利进行保驾护航。诚如丰子义先生所言,在羽翼未丰之时,资本总是“追求权力保护进而控制政治权力,……羽翼丰满之后,资本又总是通过对政治权力的渗透和控制来推行自己的意志,满足自己的欲望”。[11](P27)当然,受资本管控的国家权力也会反过来巩固和强化资本及其权力。

资本不仅主宰政治生活,而且侵蚀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精神世界是个人最深层和私密的空间,但资本及其灵魂却深刻地贯穿于人们的观念、思想和心理之中,渗透和改变人们的精神世界,使之认同和适应自己的逻辑。不但深度主宰了个人的精神生活,资本还有力宰制着社会整体的文化生活。文化本为人类创造的精神财富和文明果实,但在资本主义社会,也和人类的其他很多创造物一样,沦为资本统治的工具。在资本眼中,只有能够进行交换并带来利益的才是有价值的,因此,它在文化中也寻觅和制造出了交换价值。不仅如此,资本还把包括科学技术在内的文化变成意识形态,让它们为自己的统治作出合法性辩护。

家是人乐享天伦的温馨港湾,但同样无法逃脱资本的魔掌。和马尔萨斯等人不同,马克思强调,资本决定着现代社会的人口生产及其规律。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取剩余价值,资本迫切要求造成劳动力之间的相互竞争,从而积极促成了人口的大幅增长。另外,它还通过操纵妇女和未成年人大量涌入劳动力市场,形成庞大的“产业后备军”,来压缩成年男工讨价还价的能力与空间。马克思特别指出,童工的大量使用,并非由父母的权力造成,而是由资本的权力造成的。“不是亲权的滥用造成了资本对未成熟劳动力的直接或间接的剥削,相反,正是资本主义的剥削方式通过消灭与亲权相适应的经济基础,造成了亲权的滥用。”[13](P563)

4.对现实世界的支配。资本不但统治人现实的生活方式,而且支配现代人的素质、发展与自由,进而宰制社会与自然,从而主宰人存在于其中的整个现实世界。这是资本权力最高层次的表现。

资本控制了现代人的生命活动和生活过程,也就决定了现代人的素质与品性。素质、品性是人之生命活动的凝结与表征,人在活动(或者说生活)的展开过程中生成和提升自己的素质与品性。资本让现代人的生存过程带上了它的鲜明特征,规定了现代人生命活动的质量,规约着现代人的主体力量与局限性。诚如马克思所言,一个人“是什么”和“能做什么”并不取决于他的个人特征,而取决于货币的特性与力量。货币的力量有多大,人的力量就有多大。[12](P361-362)从而,资本也决定了现代人整体素养的可能空间与实际发展程度。它一方面造成了人全面发展乃至自由发展的需要,进而一定程度地实际促成了人的全面发展;但另一方面又更为深刻地扼杀了这种发展,甚至造成了人之发展的片面性与不自由性。

时间是人发展的空间。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时间并不属于人,而属于资本。“如果时间就是金钱,那么从资本的角度来看,这指的只是他人的劳动时间,……这种时间当然是资本的金钱。”[9](P23)人们总说时间就是金钱,并且以为这是属于自己的金钱,但在本质上,时间只是资本的金钱。资本竭尽所能地“节约”一切必要劳动时间与非必要时间,把它们变成剩余劳动时间,从而变成剩余价值,并收归囊中。资本更大的魔力还在于,它使人坚信时间归属自己,从而心甘情愿地尽可能替资本珍惜和节省时间。人们越是把时间当作金钱,就越是把时间变成资本的时间和金钱。

攫取了时间,也就意味着资本在根本的意义上消解了人的自由与个性。马克思指出,现代人表面上的自由发展是在受资本统治这种有局限性的基础上的自由发展。这种自由实际上是最彻底地取消任何个人自由。资本还使个性完全屈从于采取独立的、极其强大的物的权力的形式的社会条件。总之,资本主义生产“把人当作既在精神上又在肉体上非人化的存在物生产出来”。[12](P282)资本不仅塑造人,而且还型塑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在资本作为统治力量的前提下,“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14](P274)“或多或少会被玷污”,丧失其“神圣光彩”。[7](P462)在资本的深层操控下,现代的人与人的关系,以物与人甚至物与物的关系的形式表现出来,具有浓厚的物的色彩。

资本对人及其社会生活的役使,也就是对整个社会的支配。资本的运动总是在特定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环境和条件下展开,受到这些环境和条件的制约。要实现自我保存和增殖,资本必须冲破一切不利于自身发展的环境与条件的限制,利用和创造一切有利于自己的环境与条件。为此,资本必然越出经济的界限来掌控整个社会,主宰现代社会的面貌、性质与趋势。资本不但支配着社会,而且宰制着自然。大自然蕴藏了资本增殖的无穷宝藏,蕴含着资本扩张的无限空间。资本一方面极大地拓展了人类对自然的认识与利用,更充分地发挥了自然之于人的价值与意义,但另一方面又对自然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甚至威胁到自然和人类自身存在的底线。

资本支配现代世界的这四个层次,也是其支配现代世界的四个步骤或阶段。资本对整个现代社会世界的统治,大体上就是沿支配生产以至经济生活,进而支配全部社会生活和整个现实世界的路径推进的。资本强有力的统治,导致整个现代世界日益商品化、货币化和资本化。一切现实的和虚拟的存在,都成为商品、化作货币,都可以用商品、货币来衡量和交易,都服从和服务于资本自行增殖的逻辑,甚至都被纳入资本之中,最终变成资本。在这个意义上,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运动和变化,不过是资本持续不断、周而复始的自我生成、保存、增殖和再生的过程与结果。换言之,资本成为现代社会的“本体”。

三、人与物关系中的资本权力

虽然资本在本质上是人与人之间的生产关系,但它毕竟具有物质的外观。况且,这种人的关系也是一种物化了的关系。可见,资本的权力既涉及物,又关涉人,还触及物与人的关系。因此,我们还可以从人与物关系的角度来分析资本权力的内容,以进一步深化认识。具体而言,资本对现代世界的统治表现为人对物、人对人、物对物以及物对人四种支配关系。

1.人对物的支配。资本的权力首先表现为资本家对各种具体的物,主要是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拥有与支配,表现为资本家的所有权。要支配工人,资本家当然要有支配工人的手段和资料。掌控生产所需的各种物质资料,亦即生产资料,是资本家必须先行完成的任务。通过对生产资料的占有,资本家把持了生产过程中的领导权。“尽管马克思把资本家的活动仅仅看做是执行‘资本的职能’,但是,被赋予意识和意志的的确是资本家,而不是资本。”[15](P245)除生产资料之外,资本的权力还通过控制生活资料予以实现。“资本家潜在地掌握着生活资料,而这些生活资料则是他的权力的组成部分”。[8](P153)虽然生产资料是创造生活资料的手段,但对于工人而言,生活资料是更为直接的目的和对象。如果市场上没有生活资料,给工人支付货币就没有任何意义。资本家对生活资料的操控,有力地扼住了工人命运的咽喉,让其顺从地为自己劳动。

既然掌控生产和生活资料,是实现价值增殖的重要前提,那么,资本家必然用尽办法保持和巩固自己对这些资料的占有与控制,而让工人一无所有。结果,在资本主义生产的条件下,“实现劳动所需要的一切对象要素,都表现为同工人相异化的、处于资本方面的东西”。[8](P153)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不但是资本家支配和剥削工人的手段,而且本身也是资本权力的表现。从资本的形式方面来看,这两种最重要的物质资料本身,“作为异化的、独立的权力……而与劳动相对立”。[8](P127)人对物的支配,这是资本权力最基础性的内容,为其更高层次的统治提供了条件。

2.人对人的支配。资本的权力也表现为资本家对工人的统治和工人对资本家的从属。这是资本权力在人的地位上的表现。资本家从资本那里获得了支配工人的权力。马克思援引了一位医生的话:“资本家利用资本所产生的权势,硬要从劳动里实现节约”,并犀利地指出,这是“靠浪费劳动力来节约费用”。[13](P295)资本家通过多种多样的手段和方式,对工人及其劳动施加“浪费”。而工人则无力地匍匐于资本家的权威之下。“他们的劳动的联系,在观念上作为资本家的计划,在实践中作为资本家的权威,作为他人意志……的权力,而和他们相对立”。[13](P385)工人和劳动之间的联系,不是一种自主、自愿的联系,相反,变成他人的计划、权威和权力而压迫自己。资本家对工人的统治关系,或者说工人对资本家的“从属、隶属关系是机械工厂的一般特点”。[16](P522)

资本家不光维持对工人的统治权力,而且能够以自己的方式扩大之。资本的积累和投入生产过程中的资本的增加,是资本家扩大手中权力,提高社会地位的重要途径与方式。“资本家用同样多的资本支配着更大的劳动量。资本家阶级支配工人阶级的权力增加了,工人的社会地位更低了,比起资本家的地位来又降低了一级。”[14](P352)资本越多,意味着资本家的权力越大,地位越高;工人的权力越小,地位越低。当然,需要注意的是,资本家对工人的统治和工人对资本家的从属,这并非资本权力的本质内容,而只是资本对工人的统治以及工人对资本的从属的表现。

3.物对物的支配。资本不仅化身为人支配物,而且还“亲自”对物施加宰制。一般认为,物是被动的和受动的,只有作为社会历史主体的人是主动的和能动的,应该由人来支配物。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虽然表面上也是人支配物,但实质上却是资本这种物支配着其他所有的物。直接地看,是资本家在掌控着包括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在内的一切资料,但在更深层的意义上,这些资料的运动服从和服务的是资本增殖的“生命”逻辑。也就是说,是资本这种物在支配着它们。资本按照自己的意志,掌控和役使着现代世界全部的物。

资本不仅能够直接地支配物,而且能够驱使物支配其他物,从而间接地支配众多的物,不论是自然物,或是人工物,还是二者的结合物。对机器的操控和利用是这种典型。马克思指出,不是工人使用劳动条件,而是劳动条件使用工人,但“这种颠倒只是随着机器的采用才取得了在技术上很明显的现实性。……生产过程的智力同体力劳动相分离,智力转化为资本支配劳动的权力,是在以机器为基础的大工业中完成的。……科学、巨大的自然力、社会的群众性劳动都体现在机器体系中,并同机器体系一道构成‘主人’的权力”。[13](P487)可见,机器、智力、科学、自然力和群众性劳动,都被结构性地纳入资本及其权力之中,成为资本统治的手段。通过这种间接的统治,资本实现了对现代社会整个物的体系的统摄,并为其对人的宰制创造了基础。

4.物对人的支配。资本这种物不只支配物,而且更重要的是,它还统治着人。资本本是人类劳动的凝结,但却反而支配着劳动的主体——人。它不但统治整个无产阶级,而且支配整个资产阶级。一句话,资本成为现代人的主宰。在深层的意义上,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不过是资本的工具乃至“玩偶”。

在现代社会中,“每个个人行使支配别人的活动或支配社会财富的权力,就在于他是交换价值的或货币的所有者。”[7](P106)人们以拥有货币以及商品的形式占有社会权力,支配他人。从表面上看,这是人支配人。但在深层的意义上,是物在支配着所有人。通过物支配他人的人,实际上也被物支配着。人对人的统治,不过是物对人的统治的体现。资本对现代人的支配,首当其冲地落在工人身上。资本家通过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对工人的统治,正是资本支配工人的要求与表现。资本对劳动和生产的统摄,对剩余劳动的剥削和对生产过程的“指挥”,都明确地反映了资本和工人之间的统治与从属关系,表征了资本的权力。对于工人而言,资本就是一种剥削和奴役他们的异己权力。

不但统治工人,资本也支配着统治工人的资本家。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已经认识到,资本及其权力控制着资本家。资本家“利用资本来行使他对劳动的支配权力”,但资本的“支配权力”又深深地“支配着资本家本身”。[12](P239)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多次指出,资本家所执行的不过是资本的职能,资本家的意志与行动不过是资本的意志与行动。资本的自行增殖,“是资本家的决定性的、占统治地位的和包罗一切的目的”,是“资本家活动的绝对欲望和内容”,从而“使资本家完全同工人一样地处于资本关系的奴役下”。[17](P49)较之统治工人,宰制资本家是资本对人的支配更为深刻的表现。

资本统治的这四种关系既内在一致、相互支撑,又各有侧重、逐层深入。当然,在这之中,物对人的支配或统治,是资本权力在人与物关系上最深刻的表现,是其他三种表现形式的高级形式和集中表达。人非但不能控制物,而且完全相反,物统治人,人遭受着物的宰制。这是一种根本性的颠倒。资本权利所蕴含的这种颠倒,清晰地表征了现代人的生存状态。

四、资本本身就是权力

以上我们沿两条线索考察了资本权力的主要内容——对现代世界的支配。虽然分析的视角有异,但结果是一致的。资本牢牢支配着物的体系,宰制着人、社会和自然,统摄着整个现代世界。甚至可以说,资本拥有着霸权,是一个十足的“霸权主义者”。或者用马克思的话说,资本-货币的“权力表现为一种天命”。[9](P376)这是资本权力的直接涵义。但更深入地看,资本的权力或者说马克思的资本权力思想,还存在与上述内容既内在相关又有所差别的另一层内容,即资本本身就是建基于权力形成起来的,本身就是由权力构成的,从而本身就是一种权力关系,具有权力的属性。如果说,资本权力的第一个层次是“资本所具有的权力”,那么,这个层次则为“资本本身就是权力”。不仅资本所具有的权力统治着现代世界,而且资本本身就是一种统治性的权力。较之前一层次,这个层次更具有前提反思的意义。

马克思在刚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的时候,就认识到资本是一种支配性的权力。“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力。资本家拥有这种权力……只是由于他是资本的所有者。他的权力就是他的资本的那种不可抗拒的购买的权力”。[12](P238-239)虽然认为资本的权力主要体现为购买的观点略显简单,但此时的马克思已然看到,资本是一种支配劳动及其产品的权力。这是马克思首次从支配性权力的角度理解资本,也是马克思主义资本权力思想的最初萌发。后来,他一直保持着对资本的这种权力理解,经常把资本直接指认为权力或社会权力。在他看来,资本不但“越来越表现为社会权力”,“表现为异化的、独立化了的社会权力”,而且“意识到自己是一种社会权力”。[6](P217)又如,前面所引证的“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这一论述,既是对资本权力之地位的说明,也是对资本本身之权力属性的分析,是马克思从权力的角度对资本所作的一种本质性的阐释。有理由认为,在马克思的视野中,资本既是生产关系,同时也是权力关系。奈格里甚至提出,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主义关系的中心就是权力关系。“在这一关系的中心,资本主义关系直接就是权力关系。”[10](P177)

资本不仅是权力,而且是一种有着自私本性的权力。“劳动本身的物的条件作为自私的权力……作为资本”。[17](P64)显然,在马克思心目中,资本和自私的权力是一致的,或者说,自私的权力是资本一种内在的基本规定性。随着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深入,马克思更为明确地把握了资本的权力性质。他指出,资本这种“自私的权力”,就是它“支配工人的权力”。[18](P259)更具体地说,是“支配工人劳动的物化的权力”,[3](P71)或者说是“支配劳动的客观权力”。[8](P184)资本对劳动的支配,也就是劳动对资本的依赖或从属。马克思分析了劳动对资本形式的和实际的从属。“以绝对剩余价值为基础的形式”,即劳动对资本的形式上的从属;[3](P5)以相对剩余价值为基础的形式,则是劳动对资本的实际上的从属。

资本化身为劳动所必需的条件,或者说“劳动条件作为资本而存在,同劳动处于社会对立中,并且转化为同劳动相对立并且支配着劳动的个人权力”。[6](P429)由此,资本支配劳动的力量进一步强化、独立化和对象化。资本不仅通过劳动条件,而且直接通过劳动,生成其与劳动相敌对的权力。“雇佣劳动生产着对它起支配作用的他人财富,也就是说生产着同它敌对的权力——资本”。[14](P348)资本将劳动分成死劳动和活劳动,而它作为死劳动和“过去劳动”,则是一种“独立化”的“支配活劳动的权力”。[3](P345)它“不是表现为活劳动的权力要素,而是表现为支配这种劳动的权力”,[19](P253)像吸血鬼一样吮吸着作为自然转化为历史原动力的活劳动。或者从劳动能力的角度说,资本是对能够煽起劳动火焰的活劳动能力的统治权。资本对活劳动的剥削、支配和统治越是成为前提,它剥削、支配和统治活劳动的权力就越是能够作为结果更多地产生出来。易言之,资本的这种权力就越是强大。由此,不但通过劳动本身统摄劳动,资本还依靠劳动本身不断扩大着自己统治劳动的权力。

不止如此,马克思还进一步洞察了资本这一权力属性更为本质和深层的规定:资本不只是“对他人劳动的支配权”,更重要的是对他人剩余劳动的支配权。也就是说,资本支配工人劳动的要害在于:无偿地占有了工人提供的剩余劳动及其所凝结的剩余价值。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资本不仅像亚·斯密所认为的那样,是对他人劳动的支配权,……而且是不经交换,不支付等价物,但在交换的假象下占有他人劳动的权力”。[7](P551)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又说:“工人本身的无酬劳动的产品现在作为资本,作为支配工人劳动的物化的权力,作为他人的财富而同工人相对立”。[3](P71)正是工人的剩余劳动造就了同工人自己相敌对的资本权力。在正式出版的《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简洁凝练地再次强调了这一点:“资本不仅像亚·斯密所说的那样,是对劳动的支配权。按其本质来说,它是对无酬劳动的支配权。”[13](P611)这一判断直截了当地戳中了资本支配劳动的要害,准确具体地揭示了资本作为权力的根本条件。只有不断增殖,资本才可能保存和发展自身。为此,资本必须“持之以恒”地吮吸无酬劳动带来的剩余价值。在纯粹的意义上,资本是由资本家无偿占有并不断带来剩余劳动(价值)的剩余劳动(价值)。亦即,资本本身就是剩余劳动(价值),资本及其增殖的过程就是剩余劳动(价值)周而复始的运动过程。也就是说,资本一直在“空手套白狼”。

总之,在马克思看来,资本本身就是死劳动(过去劳动、对象化劳动、积累起来的劳动、已实现的劳动)对活劳动特别是剩余劳动进行剥削、支配和统治的权力。可见,这个拥有权力的主体、统治整个世界的物,本身就是一种支配性的关系与力量,本身就是靠支配他物产生和存在的。资本支配剩余劳动的能力越强,它统治现代世界的权力就越大。因为,对剩余劳动和剩余价值的吮吸,是资本的力量之源。在马克思眼中,对活劳动尤其剩余劳动的支配,是资本扩大权力的唯一条件。[7](P449)可以认为,这是资本权力的核心内容,或者说是资本的核心权力。本是人的自由自觉活动的劳动,通过一系列的过程,被转化为统治自己的物化力量和独立权力。而资本则将劳动吸纳进自身之中,并将其变成不断扩大统治权力的手段。资本作为人的劳动果实却反而统治作为劳动主体的人自身,这是导致现代人异化的深层原因。虽然在马克思之前,经济学就已经认识到资本是一种支配他人劳动的权力。“经济学家就把资本称为‘支配他人劳动的权力’”。[14](P170)然而,经济学家们只是一般性地看到资本家对劳动和生产过程的管控,并没有看到资本作为死劳动对活劳动的榨取和吮吸。马克思率先揭示出资本本身就是死劳动支配活劳动,无偿占有剩余价值的权力;并且揭示出对剩余劳动的支配,是资本统治现代世界的权力源泉。这是马克思资本权力思想的深刻创见,是政治经济学理论的重要革新。

同资本权力的第一个层次相比,这一层次更加深入地反映了人与人之间的剥削和役使,表现了人与物关系的颠倒和异化,更为深刻地剖析了资本对现代世界的支配与统治,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局限性与不合理性,揭示了资本权力最深层的内涵。至此,可以将资本主义社会中物对人的支配,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地表示为货币→商品→价值→劳动对人的统治。直接的表现是货币、商品对人的支配,深层的表现是价值、劳动对人的支配。当然,也可以由内及外、由本及末地表示成劳动→价值→商品→货币对人的统治。但无论是劳动、价值,抑或是商品、货币,都融汇进资本,构成资本内在的力量与权力,支配人和人的世界。资本永不停息地将自己的对手——劳动乃至整个世界,变成自己的仆人,变成自己。现代人及其存在于其中的现代世界遭受着资本“深入骨髓”的支配,这是现代最突出的“事件”,是现代人最根本的生存状态,是现代性最核心的病症。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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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晓予

·政治文明研究

作者简介:刘志洪(1982—),男,北方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后。王赢(1992—),男,北方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硕士研究生。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20世纪中国传统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哲学关系研究”阶段性成果(13&ZD056)。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477(2016)04-00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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