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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互文性看《聂小倩》的故事来源及其创作指向

2016-03-12许中荣

关键词:互文侠客蒲松龄

许中荣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从互文性看《聂小倩》的故事来源及其创作指向

许中荣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历来把《聂小倩》主旨理解为“爱情故事”或由其延伸而来的“理想人格的颂歌”之说,遮蔽了在小说中甚为重要的“拯救”和“报恩”意旨。《聊斋志异》不仅以书生“自况”,也存在以狐鬼精魅等“美人”“自况”的情况。通过对《聂小倩》中“一女、一男、一侠客”的故事结构及其语言细节的互文溯源,其与青楼文学中“妓女从良”的母题存在密切联系。结合明末清初士人心态、时代风气与创作环境,并与蒲松龄的人生遭际综合考察,认为《聂小倩》正是化用了“妓女从良”的故事结构,进行夺胎换骨的改造,以“渴望知遇,希求帮助”为深层创作指向的作品,融入于明末清初整个创作环境之中。

《聂小倩》;互文性;故事来源;创作指向

作为《聊斋志异》中的名篇,《聂小倩》虽多被论者谈及,对其题旨却并无多大的歧见。据笔者所知,对其题旨的理解大致有两种代表性的观点,即:一,《聂小倩》是一篇爱情故事①关于这一观点,可参考郝华《充满戏剧性的爱情——〈聂小倩〉细读》,《蒲松龄研究》2008年第1期;周先慎《人之圣者与鬼之仙者的美满结合——说〈聊斋·聂小倩〉》,《文史知识》2014年第5期。需要说明的是,周文虽然没有在燕赤霞这个关键人物身上多做说明,不过我们从“人之圣者”与“鬼之仙者”的人物评价上可看到其对小说人物“内在美”发掘上所做的努力。;二,“作者的目的……不仅仅是讲述爱情……他只是叙述一个波澜起伏的故事,并从中传达出他对美好人性、理想人格的向往和歌颂”“是一曲对理想人格的颂歌”②这一观点出现于成敏《比较阅读中透视蒲松龄的叙述选择及理想人格——从〈敬元颖〉到〈聂小倩〉》,《蒲松龄研究》2002年第4期。非常吊诡的是,成敏此篇论文不仅在《聂小倩》题旨的揭示上,而且在《聂小倩》本事探求上都有非常独到的创见。可我们从黄大宏《唐代小说重写研究》(陕西师范大学2003年博士论文)和孔敏《唐代小说的明清传播》(山东大学2013年博士论文)所统计的《聊斋志异》本事并未录载《聂小倩》与《敬元颖》(《太平广记》卷231中又名《陈仲躬》)构成本事关系来看,成敏此文并未引起研究者的注意,或者说成敏的观点并不为后来的研究者认可。其实,成敏在文章中也对二者是否构成本事关系有所怀疑,而用采用更为审慎的“互文关系”。。第二种观点其实是在“爱情故事”说上的补充和深化,毕竟,仅以“爱情故事”四字概括《聂小倩》本来就显得捉襟见肘。因为这种把《聂小倩》简化为爱情故事的解读,往往会遮蔽燕赤霞在小说中的重要位置;同时我们可能会把“拔生救苦”、“不啻再造”与“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蒙公子露复,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的“拯救”和“报恩”意旨忽略掉,而“拯救”、“报恩”这一意旨在《聂小倩》故事中却有着非常重要的位置。不可否认,成敏在《比较阅读中透视蒲松龄的叙述选择及理想人格——从〈敬元颖〉到〈聂小倩〉》一文中对《聂小倩》“理想人格颂歌”题旨的发覆对《聂小倩》文本内涵的挖掘具有非常积极的作用,而且运用互文比较的方法来探求题后之义也极具启发性。不过笔者认为,除了以上两种成说之外,我们似乎还可从文学/文化血脉的探求,即从“广义互文”的方法应用上来对《聂小倩》题旨进行别种索解。③其实,上面成敏文中所用的互文对比研究的方法对笔者颇有启发性,另外笔者还借用了陈洪师的“文学/文化血脉”的广义互文研究法,《从林下进入文本深处——〈红楼梦〉的“互文”解读》,《文学与文化》2013年第3期。

蒲松龄在《自志》中提到自己创作《聊斋志异》的文学传承与精神谱系,“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1]1历来关于此处的理解并未有多大分歧,即在创作精神上,蒲氏既有上承屈原、李贺,创作“自鸣天籁”有所“寄托”的“孤愤之书”的一面,也有因“雅爱”、“喜谈”而“妄续幽冥之录”的一面,这两点在《聊斋志异》中也体现得非常清楚,毋庸笔者赘语。不过,笔者认为,我们素来可能对蒲松龄的“寄托”所指存在一定程度上的误解,而这关涉到对《聊斋》中某些篇目的理解问题。

如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中的“清初淄川蒲留仙松龄《聊斋志异》所记诸狐女,大都妍质清言,风流放诞,盖留仙以齐鲁之文士,不满其社会环境之限制,遂发遐想,聊托灵怪以写其理想中之女性耳”[2]75;叶舒宪《高唐神女与维纳斯》中“《聊斋》爱情故事的性别象征机制:叙述者意识中的现实存在在故事中投射为男性主人公;叙述者无意识的幻想功能则投射为女性狐鬼或花精神仙等。……作为幻想功能的性别投射,狐鬼美人的出现实际上充当着男主人公变泰发迹的媒介手段或工具。”[3]468~469;《蒲松龄志》也认为蒲松龄是借《聊斋志异》“以弥补现实的缺憾,使受挫的心理得以平衡”[4]124,“以艳遇的幻想进行自我拯救”[4]127。当然,《聊斋》中不少篇目的男主人公(通常是落魄书生)是蒲松龄的自况形象,如《叶生》、《爱奴》、《红玉》等,这也为历代学人反复证明。可是,在某些篇目的解释上,如果按照这一思路理解就难以自圆其说,如《聂小倩》。如果我们把《聂小倩》中的小倩作为蒲松龄的“寄托”所指,宁采臣作为“自况”对象的话,很明显,这不符合“以艳遇的幻想进行自我拯救”的逻辑,因为需要“拯救”的不是宁采臣,而是小倩。

历来研究者对《聊斋自志》中“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一句的解读,更多的是侧重在蒲松龄与屈原、李贺二人以文章“寄托”方面,而对其创作特点的共同倾向有所忽略。如朱其铠《全本新注聊斋志异》认为“以上七句举屈原、李贺为例,说明描写鬼神的虚荒诞幻之作,大都寄寓作者的哀愤孤激,并非以动听的言辞迎合世俗喜好”[1]2,可令人不解的是,为何蒲松龄偏要选择这两个前代作家来标榜自己的创作追求呢,毕竟用“鬼神的虚荒诞幻之作”来寄托心志的大手笔并非仅此二人而已。

如果我们仔细考察一下屈原与李贺的创作情况,或许可以得到这一问题的部分答案。屈原所创的“楚辞”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香草美人”的“自况”性,“披萝带荔”典故就出自《山鬼》篇“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此篇塑造的就是一个用以“自况”的“思公子兮徒离忧”的山鬼形象。杜牧《李贺集序》中说“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5]401~402,明代李维桢《李贺诗解序》也认为其“诸乐府亦若《九歌》、《东皇太一》,以至《国殇》、《礼魂》诸体”[5]405,揭示出李贺诗与楚辞的承衍关系。有意思的是,李贺现存十余首鬼诗意境与楚辞颇为近似,那首含有“自况”意味的《苏小小墓》正是化用《山鬼》的意境脱化而来。蒲松龄在《自志》标榜两位前修,同出于“写鬼”是一方面,不过笔者认为,蒲松龄同时也继承了从“香草美人”以自况的创作传统,在《聊斋志异》中托“狐鬼花妖精魅”以自况。

或许现在我们可以大致了解,笔者上面说的《聂小倩》为何用常规的“书生自况”,鬼狐为“寄托所指”的解读思路难以自圆其说的原因了。其实《聊斋》并非在所有的篇目中都是以书生自况的,他承袭的“香草美人”文学传统下的“美人”喻意在“楚辞”创作中就存在两种恰恰相对的指涉,一是“况他”,二是“自况”,这在《聊斋》故事中亦兼而有之,而后者长期以来却并未引起多数研究者的注意。

所以,如果我们调整思路,把聂小倩作为作者的“自况”,把宁采臣作为“寄托所指”,那么故事的创作指向也就明晰起来。

其实,已有学人对《聂小倩》的“一女、一男、一侠客”的故事结构、语言细节有所注意,比如陈宏就认为《聂小倩》借用了《虬髯客传》风尘三侠的人物关系图谱,继承了“卑贱女性自赎,巨眼识人于穷途”的故事核心,蕴含着“识英雄、重英雄”的人才发现思想[6]。我们姑且不论陈宏这一对比和从对比中得出的结论是否符合《聂小倩》的创作实际,如果仅就其对二者故事结构的互文性把握,则是值得注意的。如果我们把“一女、一男、一侠客”的故事结构放在中国古代小说史的图谱上来考察,就会发现,这一故事结构不断地出现在小说创作中,成为一个具有独特意蕴的小说创作现象。

其实,这种“一女、一男、一侠客”的故事结构在唐传奇中比较常见,程毅中在《唐代小说史》里说,“一个美貌女子,爱上了一个才子,又被权贵豪强劫夺了去,幸而遇到了一个英雄仗义相助,把她救了出来,终于破镜重圆,几乎成为一个常见的俗套”并且举出了《柳氏传》及后世与之类似的《无双传》、《昆仑奴》,宋代《灯下闲谈》里的《虬须叟》、《韦洵美》等,程毅中同时也提到“明清小说里也有近似的故事”,不过只是列举了据之改编的小说、戏曲而已。[7]132我们在此注意到,程先生所列举的例子在“一女、一男、一侠客”的人物设置上与《聂小倩》存在颇多相似之处。但我们也应该注意其与《聂小倩》的明显区别,在《聂小倩》中“侠客”的助力并非“破镜重圆”,而是“促成好事”。所以笔者认为,《无双传》、《柳氏传》、《虬须叟》、《韦洵美》虽可能对这一故事类型的演变有所促进作用,但却非“直接的影响”。故而笔者打算把其作用放在后面论述。

我们发现,程先生在此并未例举另一类“一女、一男、一侠客”故事结构框架下的小说,即《霍小玉传》以及《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而且我们还不能忽略了冒辟疆的“实录性”的忆语体笔记《影梅庵忆语》,甚至也可把上面的《昆仑奴》放在这一类型之中的侠客“促成好事”的故事类型。笔者认为,这一类故事与《聂小倩》有着更直接的关系。

我们先来分析一下《聂小倩》的故事结构:

1.宁采臣停居荒寺,为“妖物”胁迫“历役贱务,觍颜向人”的聂小倩以色、金二“时好”诱惑宁生。宁生不为所动,小倩为宁生的“亢直”、“义气”所动,相托宁生“拔生救苦”,“囊妾朽骨,归葬安宅”。

2.宁生为避夜叉,移居剑侠燕赤霞居室,并结交,燕赤霞临别赠之“破革囊”以制夜叉。

3.小倩为报宁生“信义”,“请从归,拜识姑嫜,媵御无悔”,“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且“善画兰梅”,才德兼备。大团圆。

现在我们来比对一下《聂小倩》与笔者所认为的与之有着互文性可能的小说之间的互文程度:

1.《霍小玉传》。《霍小玉传》看起来似与《聂小倩》风马牛不相及。不过,我们如果仔细对比,就会发现,二者不仅在“一女、一男、一侠客”的人物设置上存在互文基础,而且我们还可注意到霍小玉对李益“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的告白[8]4006-4011与《聂小倩》中小倩的“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有着颇多共鸣。

2.《昆仑奴》。《昆仑奴》中红绡妓对崔生的告白“某本富家,居在朔方。主人拥旄,逼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皆非所愿,如在桎梏。何妨为脱狴牢。……请为仆隶,愿侍光容。”[8]1452-1454我们在聂小倩对宁采臣所说的“妾堕玄海,求岸不得”的一段话进行文本溯源时,很自然地就会找到此处红绡妓的诉说。

3.《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冯梦龙《情史》中的杜十娘故事中尚无柳遇春这个“义士”形象①冯梦龙《情史类略》“杜十娘”条中仅有“因出褥中金语亲知,亲知悯杜之有心,毅然各敛金付生,仅得百两”之言。参见冯梦龙所著《情史类略》,岳麓书社,1983,第417页。,柳遇春首次出现是在《警世通言》中。在这一故事中也存在着“一女、一男、一侠客”的故事结构,我们也可找到“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至诚,甚有心向他”以及柳遇春慷慨相助一百五十金,使杜李二人“得遂其愿”。[9]320-330(其实,笔者在此觉得,“慷慨解囊”是否与《聂小倩》中燕赤霞的“破革囊”存在互文,蒲松龄是否在写“破革囊”时受到这一成语的影响呢?)杜十娘的从良心理与聂小倩“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十八夭殂,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觍颜向人,实非所乐”如出一辙。而且正是燕赤霞的“破革囊”才得以制服夜叉,聂宁二人终得团圆,这又与柳遇春的相助形成互文关系。

4.《影梅庵忆语》。《影梅庵忆语》是冒襄追忆董小宛的“实录”而非杜撰小说之可比。不过,鉴于《影梅庵忆语》在当时的巨大影响,我们在考察《聂小倩》的创作语境和书写素材时,决不可把它置之度外。细读《影梅庵忆语》,我们会发现其与《聂小倩》无论是在故事结构还是语言细节上都存在非常深的互文关系。在故事结构上,《忆语》也存在一个“一女、一男、一侠客”的人物设置结构,即董小宛、冒襄与钱谦益。《忆语》中说董小宛因欠债颇多,“孤身维谷,难以收拾。虞宗伯闻之,亲至半塘,纳姬舟中。上至荐绅,下及市井,纤悉大小,三日为之区划历尽……买舟送至吾皋”。也正是钱谦益的解囊襄助,才为董冒二人的结合解决了后顾之忧。另外,两篇作品在语言细节上的互文对于我们判断二者的“密切”关系奠定了更坚实的基础。第一,《忆语》中陈圆圆的“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告白,对董小宛誓死相随冒襄的“俊识,得所归”的赞赏;第二,董小宛“移入家园”后“扃别室,却管弦,洗铅华,精学女红”,“侍左右,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第三,董小宛的“终日佐余稽查抄写,悉心商定”,画“能作小丛寒树,笔墨楚楚”,“书法秀媚”;第四,董小宛病剧时对冒襄的“见君所为,慷慨多风义,……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心”倾吐。[10]这四处我们在《聂小倩》中都可以找到其对应之处,第一处在聂小倩复至宁采臣处请托的告白;第二处在“入厨下,代母尸饔”,“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第三处在“女善画兰梅”;第四处在“君信义”“以报高义”,“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借博封诰,以光泉壤”。

当然,我们也不能忽略侠客作为“破镜重圆”功用的故事类型与《聂小倩》的互文关系。我们发现《无双传》的主体结构是“一女、一男、一侠客”,而且可以注意的是引逗出古押衙的是无双。小说中说无双遗书王仙客“书后云,尝见敕使云,富平县古押衙,人间有心人,今能求之否?”[8]4002-4005正与聂小倩建议宁采臣暂和燕赤霞居于一室以躲避夜叉袭击产生互文。而在《虬髯客传》中,张一妹对李靖“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的品鉴,和聂小倩对宁采臣“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的评断具有某种程度上的互文关系,关于这一点陈宏已有所论述,笔者不敢掠美。

当然,限于笔者所识,可进行互文阅读的篇目并不仅限于以上数篇,不过仅通过以上互文关系的考察,我们对《聂小倩》的故事结构以及语言细节所产生的创作环境与书写素材来源也可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聂小倩》的故事框架和语言细节受到“一女、一男、一侠客”这一渊源久远的故事。有趣的是,我们上面所列举的与《聂小倩》产生密切互文关系的文本具有一个相同的特点,就是均与青楼文学中的“妓女从良”母题相关。难道这只是一种巧合?笔者认为恐怕并非如此。

正如笔者在第一节所指出的,蒲松龄不仅在《聊斋》中以书生自况,也存在大量以鬼狐精魅自况的倾向。以“美人”自况是自屈原以降的一个创作传统,但如果我们把《聊斋》创作放在明末清初的创作背景中考察,则会有新的发现。明末清初出现了大量描写青楼女子的作品,例如青心才人的《金云翘传》、余怀的《板桥杂记》、吴梅村的《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同时期的傅山得知秀云妓因托身匪人,抑郁而终,发“名妓失路,与名士落魄,赍志没齿无异也”之感慨,并作诗吊之,有“流水不逢钟子辈,当垆谁识卓文君”之句[11]126;卓人月亦有“必可以生青楼之色,唾白面之郎者,其杜十娘乎!……忠而见疑,新而蒙弃,当此之时,即使哀陷于伤,怨流于乱,比伯夷之吁嗟,效屈原之侘傺,奚遽为《国风》、《小雅》罪人乎!”[12]304-305之语,如此等等,在当时士人那里,“名妓”与“文士”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而二,二而一”的文学符号。陈洪师在《折射士林心态的一面偏光镜——清初小说的文化心理分析》中认为,清初《金云翘传》存在着“在女人的贞洁问题与士大夫的节操问题之间建立起类比的关系”的倾向,以“身辱心贞”完成贰臣的“心理正当化”[13]。不可否认,在明末清初的文学创作中明显地存在着一种以“失路名妓”和“落魄名士”相比附的创作倾向(有意思的是,从上面所举作品我们看到,作者非常喜欢把妓女和屈原建立某种联系,而《聊斋自志》第一句就举出了屈原)。

明末清初,时局板荡,青楼妓女的飘零之感尤为强烈,我们在《影梅庵忆语》中当时秦淮名妓的言谈中即可体会到她们的焦虑和不安,如陈圆圆对冒襄“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的“卒然”之语;董小宛“痛哭相随,不肯返”,“余辞之,益哀切,不肯行”,无不是这种心境的注脚。这也是为什么当时会出现如此多的名士与名妓的著名掌故,并为士林传诵。不过,在这传诵中,或许传诵者的着眼点并不一致,身为名士者,羡名士之得佳偶;为寒士者,慕名妓之得所托。而这,也正是当时社会心态真实写照的一角,而这种心态又促进了文学创作中把名妓与寒士比附的倾向。

笔者上面只是试图说明,蒲松龄笔下的《聂小倩》之所以选择化用“妓女从良”这个母题的故事结构和语言细节并非巧合,而是与当时社会心态与创作环境相一致。

那么,我们接下来就要讨论蒲松龄为何会化用这一母题,其创作指向到底为何?上面我们提到,“失路名妓”和“落魄名士”在明末清初的社会心态和创作环境中存在互相比附的关系。倪惠颖在《论清代文人对青楼名妓的文化书写及演变——以狭邪笔记为例》中以大量文献佐证“自乾隆中晚期开始,怀才不遇、寄人篱下、漂泊无依、心灵不得自主的处境在乾隆中晚期随着游幕的普及已然成为文人的普遍生存状态,与名妓的身世相通之感渐成为中下层士人的普遍心理,在文人的生活和创作中都有着空前强烈的表现”[14]。不过,笔者认为,倪惠颖文中所说的“怀才不遇、寄人篱下、漂泊无依、心灵不得自主的处境”恰恰也集中于顺康年间的蒲松龄身上,相似的境遇,在乾隆中晚期的士人那里能产生的“普遍心理”,“此心此理”,在蒲松龄身上何尝不能体现出来,而这不也正说明在这半个世纪前的蒲松龄是这一创作风气的先觉者?

我们先来看蒲松龄的人生境遇:顺治十五年(1658)初应童子试,以县、府、道三第一进学,受知于山东学道施闰章,其年19岁;翌年,与张笃庆、李希梅等好友创“郢中社”(笔者按:在这里我们是否可以和屈原及其《哀郢》建立某种联系?);顺治十七年、康熙二年均不第;康熙五年设馆王村,乡试不第,其年27岁;康熙九年,迫于生计,南游宝应孙蕙处做幕,其年31岁;康熙十一年、十四年、十七年乡试均不第;康熙十八年开始在毕家坐馆,《聊斋志异》初步结集,其年40岁;接下来数十年蒲松龄就消磨在坐馆、应试、交游、创作中,直到72岁才为“岁贡生”,76岁去世。[15]3355-3430

《聂小倩》位于《聊斋志异》手稿本第2卷,全书第49篇,如果《聊斋志异》篇目是按创作时间先后编排的话,《聂小倩》的创作时间应该不会太晚,而且很有可能出现于《聊斋志异》的首次结集。而该阶段正是蒲松龄屡试不第,辗转坐馆、游幕,备尝艰辛与落魄的时期。虽然还“羁旅经年清兴减,消磨未尽只雄心”(《八月新归,觉斯、螽斯两侄邀饮感赋,得深字》),但“年年踪迹如萍梗,回首相看心事违”(《漫兴》)、“十年尘土梦,百事与心违”(《旅思》)已成为这一时期的主要心境,“世人原不解怜才”(《九月望日有怀张历友》)、“世上何人解爱才”(《访逯济宇不遇》)、“世人何人解怜才”(《中秋微雨,宿希梅斋》)反复出现于他此时期的诗作。

早年县、府、道三第一进学以及山东学道施闰章和淄川县令费祎祉的赏识与提携,与友人创立“郢中社”的书生意气,无不都在追忆中与此时的境遇形成强烈的冲突。“百事与心违”的现状,“怜才”、“爱才”之人的难求,无不进一步激化了蒲松龄往昔与当下、幻想与现实的紧张和焦虑。面对“怀才不遇、寄人篱下、漂泊无依、心灵不得自主的处境”,发抒为文章,他联系到与己有着深切精神共鸣的屈原和李贺,二人的创作精神和创作风格给蒲松龄以启示,借“美人香草”、“牛鬼蛇神”以“自况”,寄托渴求知遇之心。同时,蒲松龄的时代正是名妓与士人的轶事风行的时代,名妓成为这个时代最有象征性的一个符号:“商女亡国恨”、身世飘零悲。名妓面对乱局,希求“可托者”的焦虑和紧张,正与蒲松龄辗转于游幕、坐馆的境况,渴望赏识自己的伯乐的心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当小说创作与其他文体一同构成了一种具有时代特点的文学现象时,无论从创作上还是接受上,都有了新的特点,即使一个小说家不具备对某种生活现象的审美判断,他也会在时代风气的裹挟下,从中找到自己的位置。”[16]352需要说明的是,笔者在此并无意把聂小倩附会为“名妓”,因为这是无根之谈而且非常可笑,而只是想申明蒲松龄创作《聂小倩》受到名妓与名士的轶事以及相关著作这一文化背景的影响。

当然,我们迄今还没有更多的资料来佐证蒲松龄与费祎祉、施闰章的详细关系,据蒲松龄在诗文和小说中的显与隐的表述,我们都可深深地感觉到这一直是其自豪和怀念的际遇。《聂小倩》故事的多处都若隐若现地暗示着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而是和“拯救”与“报恩”有关。如果我们能联系蒲松龄创作《聂小倩》时的境遇与心态,得出这是一篇以希求提携,渴望知遇为创作指向的故事,《聂小倩》可能正是在对那场“十九岁的际遇”的追忆中完成的结论,笔者认为并不牵强。

结语

笔者无意在此索隐《聂小倩》的微言大义,而只是试图对其历来的并不十分周全的解读有所矫正,做出一个更接近创作实际的诠释。历来对《聊斋志异》的解读,往往把“狐鬼花妖”作为“寄托”所指,把落魄书生作为“自况”对象,其实这一思路本身就存在很大的问题。我们从《聊斋自志》可以看到,其同时受到以“美人香草”以“自况”的创作传统的影响,所以对于以往把书生为“自况”、狐鬼为“寄托”所指的解读思路应该做出调整,因为《聊斋志异》也存在以狐鬼为“自况”、书生为“寄托”所指的情况,《聂小倩》就是一个显例。

笔者从广义互文的角度,对《聂小倩》中的“一女、一男、一侠客”的故事结构与语言细节进行溯源,“这种互文性的关系丰富了小说叙述的层次,也暗示了解读的方向”[17]8,认为其与青楼文学中的“妓女从良”主题故事存在密切联系。如果我们仔细梳理一下明末清初的时代风气与创作环境,并与蒲松龄的人生遭际综合考察,就会发现“美人”自况的传统,“名妓”与“名士”的共鸣在这一时期达到了空前的高潮。《聂小倩》正是化用了“妓女从良”的故事结构,并进行夺胎换骨的改造,以“渴望知遇,希求帮助”为深层创作指向的作品,从而融入于明末清初整个大的创作环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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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盛伟.蒲松龄全集[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16]刘勇强.中国古代小说史叙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17]商伟.礼与十八世纪中国文化的转折:《儒林外史》研究[M].严蓓雯,译.北京:三联书店,2012.

(责任编辑:王荻)

The Story Sources and Creative Point of Nie Xiao-qian From the View of Intertextuslity

XU Zhong-rong
(School of Literature,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The theme of Nie Xiao-qian is always understood as a"Love Story"or the extension of this as"ideal personality carols"obscured the intention of"save"and" gratitude"which are very important in the novel.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is not only the scholars"self-case",there is also with"beauty""self-case"situation.Through observing the structure of"a woman,a man,a warrior"and language of the details of the intertextual source,we can find Nie Xiao-qian is closely linked with the brothel literature" prostitute from the good"motif.Combined with the mentality of the Ming and Qing literatiure,era atmosphere and creative environment and life experience of Pu Song-ling,we can find Nie Xiao-qian through uttering"prostitute from the good"story structure,pointing to the deep creative meaning of"desire to be known,wish to be helped"to integration into the whole creation in the Ming and Qing environment.

Nie Xiao-qian;intertextuality;story source;creation point

I207.419

A

1008-2603(2016)03-0109-06

2016-04-03

许中荣,男,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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