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之伤及其文化批判
——从女性主义角度解读《三寸金莲》
2016-03-11李小茜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天津300191
⊙李小茜[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天津 300191]
“小脚”之伤及其文化批判
——从女性主义角度解读《三寸金莲》
⊙李小茜[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天津300191]
女性主义的前提理论:女性是第二性的,“她”依赖“他”而存在。从这个角度解读《三寸金莲》,可以更加客观地认识历史上长期被遮蔽的“小脚”之伤。“小脚”是男性话语权力下的欲望客体,其实也是女性我群认同的历史产物。重新审视“小脚”文化,有助于处于现代及后现代语境中的当代女性摆脱物质与技术层面的侵袭,引领女性走出被物化的精神陷阱,挣脱欲望的漩涡,从而追求自然质朴、健康本真的女性生活方式。
《三寸金莲》 女性主义我群认同
女性主义的一个重要前提理论:女性作为“第二性”是一个受压迫、受歧视的等级。不言自明,“小脚”之美是在以“他”为中心的话语中存在与建构的。论及中国文化对女性最大的侵害,“缠足”一定首当其冲,这也是缘何关于小说《三寸金莲》的讨论早期一直停留在批判和谴责的话语层面。当小说被评论家列为“历史小说”“传奇小说”“津味儿小说”时,冯骥才先生回应称:“其实全是胡扯”。当我们调整接受角度,从女性主义切入来解读《三寸金莲》时,其间通篇的喻指象征更像一部窥探整个中国文化的袖珍演义。小说承担着中国特有的女性民俗——缠足文化的记录功能,同时又通过“小脚”文化的历史演义反思中国文化。“小脚”文化的终结是中国女权主义一次重大的胜利,但前行的道路依旧任重道远,如冯骥才称楚庄先生的小诗——“百年史事惊回首,缠放放缠缠放缠”,最得他心。
一、“小脚”:男性话语权力下的女性美塑造
加缪曾说:“作家不应为制造历史的人服务,而应为承受历史的人服务。”“小脚”是历史的见证者与承受者,象征着一性对另一性的规范与禁锢。小说《三寸金莲》讲述了清末民初年间,贫家女戈香莲幼年时被奶奶裹足,虽经受了骨断筋残的皮肉之苦,但凭着这双“三寸金莲”最终嫁入了富户佟家。在经历了两次赛脚比赛后,从失宠到得宠,并最终掌握了佟家大权。然而,当亲生女儿面临缠足时,戈香莲却放弃了。故事穿插了大量关于缠脚、养脚、赏脚、玩脚、赛脚的文化知识,堪称一部小脚文化论文。冯骥才先生谈这部作品的创作成因时,着重介绍了小说产生的背景。在寻根文学大行其道的时代背景下,大冯为自己设计了一系列文化反思小说,《三寸金莲》即在其列。作品展示了在男性话语权社会的小脚之美,这是女性被物化的畸形之美,具有深刻的时代性与社会性。
小脚审美是一种畸形的身体审美,但它并不唯一。从原始时代的穿鼻、凿齿、文身、残体,到现代的丰胸、整容、变性等手段,人类不断地在改造着自己的身体以融入社会之美。身在其中之人,趋之若鹜,见怪不怪,倒是评论家对身体批判的思想截断时空,往往孤立地看待问题。《三寸金莲》对小脚“国粹”进行了一次细致的梳理,类似于还原“小脚”时代的百科全书,但又不止于记录。《三寸金莲》开篇表明主旨:“人说,小脚里头,藏着一部中国历史,这话玄了!”“小脚”虽然指向被动、无奈、丑恶的美,但却被时人奉为标准、信仰,此乃中国文化的奇特魅力所在。“中国文化的高明就在于儒家文化统摄下的一种神奇的向心力,它可以把清规戒律变成金科玉律,可以把人为的强制的行为改造为一种公认的美的法则。人们还会不断地丰富和完善这种美感,强化自己的意愿。”①故事描写了这么一个片段,香莲在与天足会的斗争中用一双名作“月亮门”的鞋让佟家翻了身,香莲占了上风并不着急还手,而是在配色饰料上更下工夫,推出“万象更新鞋”,名声又灌满天津卫。如果说香莲小时候对缠足之痛是切肤之恨,此时的她俨然已成为了一个缠足的卫道士。作者用香莲运命的几次转折道出了“小脚”畸形之美的根由。封建时代,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庸,小脚成为取悦他性的工具。小脚是妇女婚姻生活的最重要因素,这个标准比今天的长相还重要。小说塑造了几位社会名士乔六桥、牛凤章、陆大夫等,在佟安冬的带领下一起赏脚、品脚、谈脚史。小脚玩赏代表了上流社会的雅趣风尚,成为大家竞相追求的审美对象。小脚的身体之伤在男性审美主导下自然而然地转化为带有艺术性的身体改造行为。
一部中国文化思想史,是一部“男性中心”话语史,“小脚”亦是这种男性审美文化下的一种极端变态的历史产物。在宋之前,中国文化对内对外一直是比较开放的,从唐代女性的开放程度来看,魏晋时期追求的人格觉醒影响还是非常深远的。自宋朝开始,宋明理学主张把儒教演变为修身之学,重新塑造人性。这对女性而言是非常不幸的,缠足便是这个时代给予女性自由权利最典型的、最严苛的束缚形式。缠足往往与女性贞洁联系起来,不便于外出的女子不再有木兰从军行的机会,也不再有《诗经》中自由恋爱的权利。在三从四德、媒妁之言、失德是大的社会道德契约中,女性开始从身体改变上进行枷锁束缚式的实践,以至于数千年来,女性心甘情愿地充当了缠足女。“妇女采取的行动,不是抗拒,而是将她们的聪明才智运用在足服设计方面。她们凭借着想象与技巧,从质料选择、款式趋新以及净值收益等方面,制作完美的斜率,力求最抢眼的视觉呈现,以与她们的姐妹邻居们一争长短……对她们而言,‘鞋的异想世界’,正是缠足的魅力诉求所在。”②小说中缠足大师潘妈的金莲设计学问,门道深不可测,香莲在佟家长期的养脚过程中也深得其真传,制作足服赛脚成为佟家后院的一个重要生活内容,也成为香莲一辈子的生活重心。是什么把小脚畸形的丑变成了美,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所在。“我看这不是单纯一种堕力,传统文化有种更厉害的东西,是魅力。它能把畸形的、变态的、病态的,全变成一种美,一种有魅力的美,一种神奇神秘令人向往的美。你用今天的眼光不可理解、不可思议,你看它丑陋龌蹉恶心绝难接受甚至忍受,但当初确确实实是人们由衷遵从,奉为至高无上的审美标准。”③“小脚”便如此,虽然今天我们难以理解这种畸形之美,但是不碍“小脚”曾经是男性与女性眼中至高无上的美。
二、“三寸金莲”与女性的我群认同
数百年的“金莲崇拜”如果单纯只有男性的喜好,没有女性的参与是根本无法维系的,这个过程中存在着两性审美的双向互动。“小脚”的故事不仅属于男人,亦属于女人。现代女性主义倡导者波伏娃的名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变成女人的。”大约16世纪,宋明理学支配的社会观念对女性物化的典型表现便是“缠足”。史料表明,尽管在宋词元曲中,“金莲”已经被用来赞美女性的小脚,但以玩足和赏足为行为表现的金莲崇拜以及缠足的情欲化特征,是源于17世纪比较发达的商业化的江南文化。明清小说的繁荣也正是这一商业文化的具象表征。从思想观念封闭的明朝始,“缠足不是一种负累,而是一种特权。缠足的存在,不仅是为了向外世界宣告身份地位和可欲性,对于女人本身而言,这还是自尊的一种体现”④。故事中香莲凭借一双“好脚”成功地实现了社会阶段的爬升,这时的香莲已不再把缠足之苦当作他者对自我身体的摧残,反而还庆幸奶奶为自己计深远的大爱。当这双小脚成为佟家地位的物化符号时,香莲已经自觉地将养脚、制鞋作为家庭生活中自我增值与享乐的重要活动。如香莲一般已经成年的女性,她们对缠足早已不是抗拒,他们甚至将家庭生活的一大部分时间用于养脚与足服的设计。她们在满是嫉妒、物化、残忍的氛围中,在美又丑,既非自愿又非强迫中爱莲、惜莲。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婚姻是女性自我提升的最佳也是唯一途径,小脚好比是女性商品化的一个属性和标签,是女性与社会、与他性相互联系、发展的工具。没有自我,谈不上自愿,这种极端被物化的第二性是完全被压迫、被歧视的等级。
《三寸金莲》中潘妈是一个非常神秘、带有隐喻色彩的人物。她年老色衰,因为一双好脚成为了佟忍安隐秘的情人。她知道自己将会失势,却依然扶持香莲上位,完全出于对“小脚”的崇拜。这种崇拜如同信仰一般,可以让人抛却私心杂念。宗教式的规范统摄着佟家从老到幼,从男到女,概莫能外。香莲是整部小说的中心人物。潘妈与香莲奶奶作为长辈,隐喻着传承,香莲的女儿是晚辈,后来成为天足会的成员,与香莲对着干,隐喻着蜕变。三代人形成了一种文化的发展演变机制。关于传承我们不难理解,香莲在上一代或者上上一代人的言传身教中缠足、养足。关于蜕变,古往今来,没有哪种文化的演变是无由头、孤立的,尤其是中国文化,即便是对立的儒家和道家,它们依然有融合交汇的可能性和必然性。香莲的女儿象征着放足,她与上代或者上几代都是完全对立的。传承与蜕变孕育于母体之中,女性的我群认同发生了质的飞跃,预示着革命即将来临。这是文化的更迭,亦是女性自身的革命。为什么是香莲送走了女儿,小说中通篇的喻指清晰可见。新的文明孕育于旧有文明,当固有文明的缺失被时代放大,人们便会主动思索当前文明的优劣,从而进行选择。直到传统的根系被斩断,人们才可能全盘接受新的文明。
香莲可悲可叹的一生象征着缠足文化的传播、流行与消亡过程。即便是丑恶、畸形的社会文化,它的传承与断裂仍然在缠放之间进进退退,坐待时机。往往这个契机是文明的内部被打破。小脚的彻底放足,笔者认为它并不一定是因为违法,而是它的美感已经过时,也就是这种文化的我群认同被撕裂。而女性的我群认同依然依附于男性审美,故事以佟家老爷之死为转折点,当缠足不再被这个家庭、社会赋予文化上的尊荣时,它的死就带有历史的必然,这才是香莲放走女儿的真正原因。香莲女儿的走失象征着以古董商人佟忍安为代表的腐烂文化的根系终于断了,显然这种文化的斩断必然需要主体的觉醒与参与。故事中潘妈抱着三百双隐藏的金莲葬身火海,而香莲放走了女儿……这已经隐约带有女权主义的意识:在屈辱中求同,在反抗中求异。
三、“小脚”文化与当代女性主义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切从经济开始说起。就“小脚”之美而言,它纠缠于美、地位、性、金钱等种种人性欲望的追求之中,它的兴起、发展与终结作为中国文化遗产的一个重要篇章,承载着女性的记忆、经验和文化。尽管大多数人即使从女性主义领域出发,也赞同缠足是落后的文明表征,它着实犹如一面镜子般鲜明地映照出男性话语对女性肉体与灵魂的规范、禁锢和压迫。缠足从盛到衰的过程是女权主义抗争的必然结果,亦是社会观念转变的产物,这个结果来得太慢的原因就在于中国文化强大的包容性以及束缚性。缠足从本质上看是一种美容术,就像今天的高跟鞋、整容等手段,在长达数千年的缠足过程中,缠足倘若没有女性心甘情愿地参与以及自身欲望的重排,是无法长年累月在血与泪的缠足过程中、在不计其数的卫道士的抨击反对中,发展为内容丰富香艳的中国女性缠足文化。对于女性而言,缠足作为对身体的一种改造手段是超越时空界限的。西方有束身衣,东方有缠脚布;古有缝足服,今有高跟鞋、透视装、爆乳装。存在即合理,只要有男性存在,类似于“缠足”的行径必然是一个无休止的过程。畸形变异的缠足作为“现代性的他者”是不可能以美的意象出现于当代文化批评之中的,但我们不能否认它曾经是女性美与美德的物化标志,而且是男性与女性都曾推崇的文化信仰。
现今,“缠足”早已从中国人的生活中消失,中国女性文化的发展也已从喧嚣湍流走向了静水至深。我们今天讨论的女性主义问题业已升级为在更高的话语平台下探讨女性平等的教育、就业与健康等问题。随着时代的发展,小脚虽然消失了,但是还会有新的性别文化问题出现,这是一个永远没有终点的过程。拜金女们“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宁愿在宝马车中哭泣,也不愿在自行车上微笑”等不良的女性择偶观依然还带有封建“小脚”思想的残念。处于现代与后现代语境中的女性,对“小脚”文化的重新审视,必然有助于如何摆脱物质与技术层面的侵袭,引领当代女性摒弃虚伪与不健康的后现代生活方式,摆脱被物化的精神陷阱,走出欲望的漩涡,从而追求自然质朴、健康本真的女性生活方式。
①③冯骥才:《金莲话语》,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12页,第213页。
②④高彦颐:《缠足——“金莲崇拜”盛极而衰的演变》,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9页,第288页。
作者:李小茜,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助理研究员。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