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行旅诗的情感论析
2016-03-11张棉棉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宁波315211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350108
⊙张棉棉[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王 怡[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州 350108]
黄宗羲行旅诗的情感论析
⊙张棉棉[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宁波315211]
⊙王怡[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州350108]
黄宗羲作为抗清复明时期的伟大诗人,由于受人生际遇的影响,他所创作的行旅诗大多内容充实,情感蕴藉丰富,多表现苦难、沉痛的情感内容,偶有清新之作,构成了黄宗羲多彩的行旅诗歌。这无疑对浙派诗歌的创作起到了开风气之先的作用。
行旅黄宗羲诗歌
一、行旅诗的概念界定
行旅,从字面上理解,即为在外出行旅游之人。“行”,《说文解字》注为:“人之步趋也”①;《广韵》解释为:“适也,往也,去也。”②“旅”,寄居外地,即旅居,如《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所称的“羁旅之臣”。李善注《文选·潘岳〈西征赋〉》:“郑玄《周礼》注曰,旅犹处也。”③又据《毛诗序》载:“诗者,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④综上可得,“行旅诗”已由传统意义上的“羁旅”诗、“宦游”诗,扩展到更为广泛的含义:除了游子离家怀乡之作外,还应包括外出活动因感情所需而作的诗歌。
二、黄宗羲行旅诗的情感蕴藉分析
黄宗羲创作行旅诗的动因主要来自于其内心的不平之气,这和当时动荡的社会背景紧密相连。复杂的心理状态,使得黄宗羲的行旅诗既有体现其道德气节的眷念故国、彰显节操之作,也有对为国捐躯之友的无限追思。同时,面对美好的自然风光,敏感的诗人也会不自觉地忘掉家国之痛,寄情山水。
(一)眷恋故国,彰显气节
黄宗羲行旅诗中眷念故国之作由表现国破家亡之痛、志在恢复和怀念故国、坚持节操两部分组成。“中原佳丽地,堕为耳目尘。上帝命巫咸,设此招沉魂。礁声寄古哭,古哭尚殷殷。谁谓孤篷间,新恨高氤氲。”(《乱礁洋》)这首诗是诗人流落到人迹罕至的乱礁洋,也就是现在浙江东部的舟山时所写,感情极为强烈。宋、明两代的“古哭”“新恨”冲击着诗人的胸口,笼罩在整个乱礁洋上,犹如一座活火山,时刻将要喷薄而出,由此可见黄诗情感的沉重和激烈。再如《过东明寺》:“独对千峰侧,心原与境讹。吾身已再世,古寺恰三过。岁月尘蒙壁,牛羊夕下坡。好风四面至,吹泪压藤萝。”此诗作于顺治七年,清兵攻破诸寨之际,诗人再入古寺,必然是没有独游之乐,取而代之的是独自飘零的心酸苦楚。眼前的“牛羊”归栏,“好风”吹至,不过是一种反衬,乐景写哀罢了。天崩地塌的惨痛,常使黄宗羲忍不住“泫然”。《九日至范文清东篱》这首诗是黄宗羲在重阳佳节,同友人赏菊而抒发的怀念故国之情。颈联两句“如此江山残照下,奈何心事菊花边”中的“心事”,不言而喻,应是不忘恢复“江山”的壮志;而今大势已去,只能诉诸“菊花”,这是何等的悲痛!结句“不须更觅登高地,只恐登高便泫然”,迂回跌宕,一唱三叹。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若不是这种痛苦太惨烈,一世豪杰黄宗羲又怎会如此“多哭”?
可贵的是在悲愤沉痛的同时,诗人并非一蹶不振,有时甚至表现出一种昂扬踔厉的豪气,流露出志在恢复的想法,如《王仲伪侍御过龙虎山草堂》:“相看须鬓都成雪,岂料乾坤尚在笼?应是未还车马债,枉教南北遍游踪。”此诗因与老友王仲伪相逢而作。乾坤在笼,救国无望,而两人也早已头白身老。纵然如此,黄宗羲行旅诗的悲哀中,亦透出死不输心的耿耿之情。再如《匡庐游录》行旅组诗中的压卷之作——《铜陵》也写得极为深刻。“犹有未完行脚债,白头浪里下铜陵”中的“白头”二字,一语双关,既渲染出了险恶的形势,又道出了自己虽已是“白头”老翁,但仍在“白浪”中坚持斗争,颇有“死犹未肯输心去”(《山居杂咏》)的壮士之气。又如《玉川门与雁山夜话兼寄方密之》:“从来艳说玉川门,真个披石卧云垠。铁壁飞泉多夺路,好山明月亦寻人。狂言不怕山精漏,一恸堪为知己伸。若遇无公烦寄语,故交犹未染红尘。”此诗也作于诗人游历庐山期间,当时与诸多遗民会晤,因此颇多感慨。全诗借景抒怀,既有对清廷的不满,也有对逝去的故知的怀念,表明了作者至死不屈的赤子忠心和坚定不移的民族气节。
(二)借诗存人,笃于真情
黄宗羲的朋友多为抗清复明志士,故其行旅诗在表达对友人的感情时,又常伴有家国之感,从中折射出诗人曲折且复杂的遗民心态。
黄宗羲早年热衷于社盟交友,当时社盟之盛况从《怀金陵旧游寄儿正谊》这十首纪游组诗中可见一斑。《怀金陵旧游》作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记录的是崇祯三年(1630),也是诗人二十一岁起的十余年间,不断游历南京,与周镳、沈眉生、顾杲、梅郎三等各方士人相会的情景。据诗人回忆,那时候是“盛明”时代的“盛世”,多年之后,诗人仍充满留恋:“昔年曾上凤凰台,红叶纷纷扑面摧。多少名流齐作赋,司空品定始归来。”(《红叶本事诗》)不但红叶、名流、赋诗、品诗极一时风流,与诸多名流的结交尤让作者兴奋不已。另一首《集灵岩》也形象地记录了历史转折时期的一次集会盛况。结句中的“狂绝伦”一语,尽吐遗民们忧国伤时的激动心情。黄宗羲的行旅诗中还有部分是怀念张苍水、沈眉生、王仲伪等人的,如诗人在康熙十九年(1680)七十一岁时,邀集了数十位志士在大雪纷飞的西湖边上,效仿谢翱故事,野祭张苍水,并作了《大雪野祭》一诗来纪念此事;再如《至黄山忆沈眉生寓黄山焦村累书相约》则是诗人来到黄山,借唐代李源与圆观和尚的故事,表达了自己对老友的怀念之情;又如“沿塘处处皆红叶,负笼家家采木棉。数夜月明田父饮,一庭菊艳野僧眠”(《至海滨道塘怀侍御王仲伪》)点出了眼前海滨的秋景,景还是当年的景,但人早已不是当年的人:“昔时游侣今何在,一睹陈踪便泫然”,以此缅怀四十年前失败的事业和亡故的挚友。除此之外,黄宗羲还作了《过芜湖忆沈昆铜》《过冯俨公江道阁墓下》《徐虞求先生墓下》《车厩谒慈湖先生墓》等诗来怀念旧友。这些诗借“山叠水环”“寒松”“短篷”等意象来抒发自己“历历难忘当日事,白头愧我尚零丁”的无奈和感慨,以此来表达自己对志同道合的朋友们无限的思念之情。
黄宗羲对家人子女也同样温情、体贴。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为《归途杂忆》(四首)。康熙十九年正月初十日,黄宗羲的母亲病逝。诗人为谢吊,曾至海宁、杭州等地。这组诗便是他在沿途上创作的作品,后收于《吾悔集》。《归途杂忆》既有对母爱的追忆,也有对亡故双亲的哀思,既道出了自己一生颠沛流离的生活,也诉尽了自己无法尽孝的内疚之情。另一首短诗:《天台家书》则是以家书形式写成,同样写得辞温意柔、细腻动人。
(三)寄情山野,抒以己趣
黄宗羲毕竟也只是凡人,当他回归简单的生活时,也会忘掉自己的苦痛,暂得一丝快乐。
这种快乐首先体现在乡村之乐上。“临海饶风物,旅情亦渐移。朱栾山客饷,方石野僧遗。村酒成红曲,山肴脯柿狸。明朝直令节,社鼓赛王维。”(《寓黄岩》)本来诗人只是迫于时境,客居黄岩,但是当地风物宜人,又有热情的朋友和野肴美酒相伴,让旅情有了很大改观。再如《制新茶》:“檐溜松风方扫尽,轻阴正是采茶天。相邀直上孤峰顶,出市俱争谷雨前。两东西分梗叶,一灯儿女共团圆。炒青已到更阑后,犹试新茶烹瀑泉。”此诗如同一幅生动的山乡制茶图,洋溢着农家情趣,充满生活气息。
其次是山水之乐。“千峰瀑底挂残灯,雾障云封不计层。咒赞模糊昏课毕,乱敲铜钵迓归僧。”(《夜宿雁荡灵岩》)此诗作于崇祯十三年,也就是诗人游历天台黄岩期间。这首诗写的是夜幕下美妙多姿的灵岩,加之阵阵诵经声,让整个夜晚平添了一份寂静和神秘,令人神往。再如《游东山即事》是一组以游东山为题材的行旅诗。通过“竹桥小路”“流水鸡声”“烟雨红叶”“白云雪水”“落叶江潮”等意象的描写,将情入景,表达了诗人独特的生活情趣和审美体验。又如《饮洋溪》写重阳过后,诗人与友人集饮、赏菊于洋溪。“江山此处无兵马,红紫阶前正艳阳”既写实,又含蓄地表达了诗人在动荡的时局下,暂得悠闲的愉悦心情。
还有一种则为爱书之乐。晚年的黄宗羲厕身于“儒林”,一面集中精力于学术,一面各地讲学,心态也渐显豁达。康熙二十五年(1686),七十七岁的黄宗羲迁居余姚周渠埠。在迁居过程中,诗人把安顿、整理图书作为第一要务。这从《移居》(其四)“不为安床席,先遗百本书。推寻如逋寇,断烂恨谗鱼。故物无堪伴,书巢或可知。夜寒眠不得,灯火不须除”可以看出诗人爱书的狂热态度:即使“夜寒”无法入眠,诗人仍借着“灯火”读书。《移居》这组诗的另外七首也是为这次移居所作,大多描写自己与僧道、田父和老者交往的情景,来表达自己“今幸得安居”的悠然态度。这时候的黄宗羲,早已不是当年写《铜陵》的黄宗羲了。现在的他“不管家事”“不管天壤”,亲切安详,一心过着著述生活,悠游万年。
但是黄宗羲毕竟不是一个贪图享乐之人,在他的行旅诗中,仍会不经意地透露出人生际遇带给他的感伤情怀和人生慨叹。如《元夕至郭老庙》:“元宵又已历兹辰,寂寞村居及市尘。聊向村伶陈口号,共随古庙看游人。两京就是三生梦,一钵空山再世身。犹喜年年同万子,瓦盆浊酒历田唇。”短短几句话,百转千回,经历了由乐到哀又由哀到乐的复杂过程。
还有一些行旅诗或显或隐地表达了黄宗羲的思想感情,诸如《五老峰顶》(其二)中的“古洞”“幽人”,透露出诗人求贤若渴;《岁尽出龙虎山》情景交融,写出了诗人漂泊的辛酸,也道出了诗人离开草堂时的惜别之情;《三峰与熊鱼山夜话》写的是诗人在常熟虞山与熊鱼山会晤,感慨时事;《达蓬山游》则虚实相间,借“浪中鼓万叠,鲸背血千年”引起对往事的无限慨叹。
黄宗羲的一生,用他自己的话概括就是:“初锢之为党人,继指之为游侠,终厕之于儒林。”⑤他肩负家国之难,迭逢厄运,漂泊不定,离开家乡,途经绍兴、杭州、黄岩、金陵(南京)、宣城,南康(九江)、崇德(桐乡)等地,或结识名流、议论政治,或游历名胜古迹,或访问故交旧友,或避难于深山荒谷,或潜心学术,各地讲学。这样深沉的时代背景,加之黄宗羲独特的人生阅历,使其行旅诗,内容充实,蕴藉丰富,在其全部诗歌创作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也对浙派诗歌的创作起到了开风气之先的作用。
①许慎:《说文解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78页。
②余遒永校注:《新校互注宋本广韵》,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年版,第187页。
③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页。
④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20页。
[1]黄宗羲.南雷诗历[M].北京:中华书局,1991.
[2]沈善洪.黄宗羲全集(第11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3]许慎.说文解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4]余遒永校注.新校互注宋本广韵[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
[5]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作者:张棉棉,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