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里的光影流年
2016-03-10马浩
马浩
故乡的石碾
说到石碾,岁月似乎一下子便被拉长了,拉长到我遥不可及的童年。
在一片渚地上,一个大石碾子,每天都安静地蹲在那儿,默默地看着目前的大汪,以及汪周的杂树,尤其是近在咫尺的老柳树,粗矮的树干,烟熏火燎般的黑,千沟万壑的,对于列队在树干上急行军的蚂蚁来说,估计很恰当,也不知那些蚂蚁这么匆忙,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夏日,树冠阴翳,石碾子便在它的阴翳里,蝉声四起,汪水似乎一下子光亮了许多,石碾子也不怕闪了它的眼。
不知从何时始,石碾的碾盘有了场的功能,春日,晾晒着咸菜,夏日,晒着淖好的马齿苋,秋日,是红辣椒的领地,冬天,便被勺头菜赖上了。小孩子只有趴在碾盘上,莫名其妙地抠着石棱子的份了。有时,也以石碾为据点,玩捉迷藏,玩打仗。从我记事时起,好像石碾子从来就没有务过正业,估计石碾子也是这么看人的。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它所见的都是些闲人。尤其是夏天,柳荫下,坐满了人,打牌的打牌,下象棋的下象棋,闲聊的闲聊,看热闹的人自然也不少,人来了,狗也跟着来了,狗一来,便跷起一条狗腿,在它身上画地图,似乎是想标个到此一游的记号。麻雀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居然也飞落在它的头上,叽喳着,大约想寻点吃食,很失望,飞走之前,故意留下粪便,以泄心头不满。闲话的老人,说着说着,就会扯上石碾子。我在老人们的闲话中,才知道石碾子曾有过辉煌的过去。
石碾子的功能,就像乡村里曾时兴一时的轧面机,是那种只有单一粗箩的轧面机。那时,人们吃的面,都是在石碾子上滚压的。尤其是逢节时,闲人不闲石碾子,家家都排队等着压。把淘好晾干的小麦,在石碾子上滚压,粗长的木棍带动着石碾,石碾与碾盘摩擦,小麦便被碾压粉碎了,如此反复地碾压,然后,用细面箩子筛,面粉就这么被加工成了。别说,现在用石碾子碾压面粉,自给自足,绝对安全,没有吊白块之类添加剂,纯天然,无污染,食起来安全放心。
石碾子碾面,可在我有记忆的时候,我就不曾见过它的专长发挥,那时,村里,已有了轧面机,粗面的,细面的样样都有,先是柴油机带动的,后来是电动的。石碾子自然便没了用武之地,说来也奇,长久闲置的石碾子,苍苔满身,成了不折不扣的老物件,不知何时竟被神圣化了。
小时候,大人是不让小孩子到碾盘玩,说碾盘底下有个黑鱼精,会吃小孩,还说,黑夜里,黑鱼精会变成漂亮的姑娘,吸人血。黑鱼精变成美人勾引人,待你靠近她,她一下子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女鬼,人就被吓死了。无人相伴,我是没有胆子去那里玩的,却偏又好奇,想见一见那个黑鱼精变成的女鬼。有时,伙同多人,在少星无月的黑夜,悄悄地来到汪边,相互借胆还是怕得胆颤,默默地等啊等,只有老柳树枝舞动的风声,偶或鱼拍打水的声响,或有人突然来一嗓子——黑鱼精,于是,大家便嬉笑着作鸟兽散。
村里,有一赵姓人家,人丁不旺,生个男孩,大约为了孩子好养活,请个算命的先生,估计算命先生是天才的诗人,居然让赵姓的男孩认石碾子当干爹。而今,这位干儿子也有40多岁了,也不知还会不会偶尔想到他的干爹。
前些年,回老家时,那个石碾子依旧在,好像没有儿时那么高大了,老柳早就没有了影踪,水汪也缩得簸箕掌般大小了,里面飘满了红红绿绿的塑料袋子,黑黑的水,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村里,几乎见不到人影,都外出打工去了,石碾子,冷冷清清的,不知谁家的小孩子走过来,我指着石碾子问他,知道那是什么吗?小孩子摇摇头,笑嘻嘻地走开了,不时地回头看我,很好奇。
火盆·烘篮
按常理,是秋追赶着冬的,可实际的情况是,冬把秋整个地吞噬了,空余下挂在枝头的红柿,望穿秋水,几只黑色的练鹊,撒在蓝天的背景下,它们的目标便是红通通的柿子,雪花紧接着就在大地上绽放……
这幅冬的景象,梦一般,总觉得来自于童年的记忆,似乎又无凭无据,事实的情况是,随着冬的到来,火盆,烘篮,这些熟悉得如此陌生的词汇,带霜的落叶般,重重地撞击着我尘封的记忆。
火盆,早在秋后,就开始制了,我肯定没有亲手制过,至于,可否亲眼目睹,说实话,我也不敢肯定,有一点可以肯定,因为我冬日受益于火盆,曾很长一段时间,与其相伴。
粮归仓,草归垛,此时,农人已洞悉,冬已在不远处,于是,便在秋冬之交的空闲处,制火盆。院中,挖一盆形的模坑,用黄土掺头发,或麦草,加水和泥,软硬要适度,然后,在模坑匀厚度地漫上泥,几天后,起出来,在背阴处,阴干晾透,一只火盆就大功告成了,大约类似现今安装好了的空调。
交冬数九时,火盆就开始有了用武之地,火盆一般都放在堂屋的中央,草屋土墙,门远没有现在门那么严密,何况那时的门头还留有燕路,以方便燕子出入,因而,大门上要挂一副草栅子,或稻草栅子,或麦草栅子,光线弱弱地从草栅子上漏进屋里,一家人,或有串门的乡邻,围着火盆,木柴的火苗,舔着空气,屋内,热烘烘的。
奶奶戴着老花眼镜,做着针线活,母亲抱着弟弟,与奶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着,谁家的媳妇生了,谁家的猪卖了多少钱……随手添几根木柴,新柴起烟,呛得孩子哭天抹泪,好了,好了,母亲边说边用嘴吹火,火苗起时,烟也散尽了,有串门的人来,客气地让坐,话便密了起来,身边的人事,顺带着点评,我喜欢听这样的闲话,闲话不闲,都是些朴素的儒家之道,潜移默化,让我受益终生。
最喜欢晚上,大门关上,火盆里的火似乎比白天更令人欢喜,蓝苗红心,有种言不出的亲切。父亲坐在火盆旁,叼着香烟,烟火明灭,烟雾缭绕,如同父亲所讲的故事,温暖而有味道,说,很久很久以前,一位穷书生在山中得到白胡子老者的赐物(老者因何都是白胡子,这样想,却不敢问),一只小小的纸船,可变大小,当年夏,发大水,书生就用那只宝船救人,救蚂蚁、蝴蝶、蜜蜂……故事很长,好像听了整个冬天,而今想来,与那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村里有个窑场,烧窑的窑灰,就是小麦草的草灰,父亲在窑场装些回来,夜深了,上床睡觉前,把窑灰实实地压在木柴的余火上,余火慢慢地引燃窑灰,可以烧到天亮不灭。
那时,还没有计划生育,每家的孩子都不少,我们兄妹五人,小孩子,尿床,那会尿不湿大概还没诞生,又没有烘干机,就用烘篮,烘篮一般用剌条子编制的,半球状,大小与火盆口同,可自己编,也可到集市上买,集市上有卖的,什么样的规格型号都有。
尿布尿湿了,洗过之后,或干脆不洗,便放在烘篮上烘烤,这些活多是奶奶来做,夜已经很深了,奶奶还端坐在火盆旁边,在烘篮上翻动着尿布,或是潮湿的裤褂,任凭风在屋外呜呜地刮,说来真有意思,树叶细枝都脱尽了,就剩下无多的树枝,竟能吹得如此得响,轰隆隆,如打雷,其实,冬天的风,很清,月亮也很白,很亮,可无人待见。
我们兄弟仨睡的铺是地铺,一根粗棒在外边拦着,里边铺满了麦草,厚厚的,很软和,没有褥子可铺,奶奶就会在烘篮上烘几块碎布给我们垫在身下,然后,在火盆的温暖下,进入梦乡。
现在,说起来,做梦一般,火盆、烘篮,也只有在梦里,方能见到了,这还得靠运气,不知可否还能梦见那些冬日的场景,惟恐梦中不遇,故作笔录。
老桥
村东有条小河,河上有座拱桥,不是钢筋水泥结构,是石匠师傅用石头砌成的,单看材质,便知桥的古旧,何况紧挨着石桥又有座新桥呢!见此,我莫名地觉得,新桥好似是被人故意安置在老桥边。
毋庸置疑,我对老桥是有感情的,或许因此,对新桥便有些轻慢。其实,新桥比老桥更具实用性。世事变迁,这两座祖孙桥,似乎成了时代的标签,从老桥步入新桥,不过几步之遥,却给人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新桥是一座平板桥,没有实际意义上的桥洞,几道桥墩,卡上水泥预制的桥面板,桥设计得简洁明快,突兀着世俗的价值观,缺少了老桥的情致与韵味。
曾经的小河不小,在这方圆百里之地,也算是大河了,平时河流舒缓平静。赶集上店,大都走水路,农闲有空,又没啥急事儿,挂桨摇橹,河面船来舟往,充满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晨昏,下丝网逮鱼,为使小鱼攒动,渔人就会用小木槌敲打着船帮,哆、哆……如敲木鱼,声响悠远,若震荡着旅人的耳鼓,一定会令人起相思的。涨大水时,水势浩荡,湍急浑黄的水流,搅起一圈圈漩涡,水面上浮动着成堆成堆的水沫,如浮游天际的云朵,更像是一堆一堆泡沫般的雪,树木、棺材板、木车架之类亦顺势而下。水声一向惟美,汉语里有诸多优美而富乐感的词汇来形容它,诸如潺潺、淙淙、涓涓……若水势浩大,水声便会失去平素的温婉,轰隆隆的声响,大有吞噬一切的狂躁,令人胆战心惊,当人们摸清其底细,也就没那么怕人了。相反,每每夏日涨水之时,村人都会蜂拥大堰,不是为了观看泛黄的水潮,而是觊觎河面上漂浮着的值钱财物。
为了防止小河发大水淹没村庄及庄稼土地,小河的两岸便垒土为堰。站在高高的土堰望村庄,便可体会鸟瞰一词的妙处,那些无规则的房屋歪歪斜斜卧在村里,又被四合的村树半遮半掩着,恰似一幅水墨写意画。行人在村里移动着,犹如画中点缀之笔,虚幻如梦。
据说老桥的桥址原是渡口,是四邻八乡的往来的必经之地。儿时曾听老辈人讲过,当时过渡是无需交费的,秋收之后,有人挨家挨户地去收粮食,后来读沈从文的《边城》,老是把沅江幻化成村东的小河。儿时,曾在老桥洞里捉迷藏、玩打仗,从桥面上向桥洞里撒浮土,弄得灰头土脸的,满鼻孔都是黄土。高高的土堰上,长满了刺槐、杨柳……夏日,土堰宛若一条蜿蜒的绿色长廊;秋天,落叶满地,随风而动,沙沙有声,土堰又是谈恋爱的好去处,也是鸟雀的栖息地……
不过是几十年的光阴,土堰秃了,矮了,被瓜分了,没了;小河瘦了,黑了,鱼虾少了;船只或许早就化作了尘埃。高高的土堰消失了,老桥便被架空了,新桥应时而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是事物的客观规律。
桥,一老一少躺在河面上,默默无语。老桥侧视着新桥,心态超脱,淡然恬静。慢慢地,慢慢地,老桥在我眼里幻化成一位白发苍苍的先哲。是啊,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已从路的内涵外延至哲学的境界。俗语说,桥归桥,路归路,果然是弦外有音。
筢,在一本杂志上,邂逅一幅黑白照片,一只竹筢挂在单杠上,一个人抱着筢把打坠,感觉如遇故人。
筢,与我暌违久矣,乍见之下,似有一肚子的话,想倾诉,一时之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说实话,筢,早就尘封在我记忆里了,平时,是不会想到它的,不过,想不到,并非把它遗忘,拂去时光的尘埃,“自将磨洗认前朝”。
筢,按其制作材料,可分为竹筢、铁筢;其规格有大、中、小,不同型号,其形状通常呈不明显的梯形,筢齿部分比筢肩略宽,也有扇形的,属于迷你型的,精巧别致,拿到手里,轻便,它的作用却不可小觑。
小的时候,放学后,书包往院中一扔,便按照大人的吩咐,扛着竹筢,挎着篮子,去河边搂柴火。河边的青草如茵,说来不可思议,就像一块磁铁在沙堆里来回搅动,就会吸到细碎的铁屑,筢在草地上来来回回梳理,嗨,不一会儿,竹筢上就爬满了柴草,把柴草卸下来,装在竹篮里,好让竹筢轻装上阵,如此反复,不久,搂到的柴火就把竹篮子装满了,天色尚早,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玩耍。其实,搂柴的过程也是玩的一部分,两三人在一起搂,竹筢与竹筢经常要发生碰撞,摩擦,谁的筢大,谁就占便宜,就这么,筢与筢之间,你来我往,战事不断,一方吃亏了,战争就由筢转到人,筢一丢,两人就扭打一处,直打得难分难解,不分伯仲,然后,相视一笑泯恩仇,捡起竹筢,继续搂柴火。
其实,搂柴火,不是小孩子的专利,大人也搂柴。大人搂柴主要集中在夏、秋两季,夏季搂麦茬,秋季搂豆叶。
夏季,小麦收割完毕,地里的麦茬就分给社员铲,一家多少垄,小铁铲安上两米多长的铲杆,这样铲起来,省力又不用弯腰,把麦茬铲倒之后,就用竹筢搂,这时候,就会用上扇形的小竹筢了,筢小搂得快,好掌控,以免搂过界,因搂麦茬而相邻吵嘴打架的事,时有发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蚂蚁腿也是肉,为了生存,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待家家的麦茬都捡拾干净了,就可以随便下筢搂了,这时,铁筢就有了用武之地,铁筢通常都是自制的,宽约两米,铁筢底下系着竹栅子,可存柴,这样的大铁筢,非年青力壮者,不能为,白天干活,搂柴通常在夜间,用手电筒照着,我的一邻,家中制一副大铁筢,一麦季搂下来,可搂一垛的麦茬,很让四邻眼红。
秋季,黄豆上场之后,地里的豆叶,也要下分给社员的,人们搂完之后,便无禁忌了,不过搂豆叶,不是大铁筢的强项,豆叶脆薄,铁筢的耙齿很容易穿着豆叶,影响着上柴速度,此时,大竹筢就可以显身手了。
所以,竹筢、铁筢,几乎每家必备,不过,在集市上买的铁筢,大都是小号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用小铁筢搂柴火,铁筢的好处是,能随高就低,不像竹筢那么死板生硬,铁丝有弹性,这是竹质所欠缺的。
都说,有粮吃便会有柴烧,一点都不假,古时行军打仗,讲的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相互依存的,有粮没柴,生米不能成为熟饭,同样,有柴没粮,那叫烤火。过往的日子,老百姓为生存,想方设法,让土地里多出粮食,有粮食,还要多拾柴,筢的发明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时,人们也许做梦都不会想到,二十一世纪,网络,报纸之类媒体,加粗加大的字号,醒目的版面,呼吁农人,不要燃烧秸秆,因为农人燃烧农作物的秸秆,以造成严重的大气污染,又有专家呼吁,不能堵,要疏,要科学地回收农作物的秸秆,合理利用,变废为宝,使之成为农人的一项创收。
筢啊,看来你被尘封,是有历史根源的,历史的车轮在前进,但怀旧也是人之常情,难免的,这似乎也是历史的必然,怀旧,能更好地看清前路,是谁曾说过,不会怀旧的民族,是堕落的民族,历史,有时也需要用筢去梳理一下的。
碌碡
院中,立着个碌碡,晾晒东西时,便会把竹筐子放在其上,除此,好像也没别的用处了,有时,小孩子摸着一棱一棱的碌碡,感觉到好奇,却不知其为何物。
曾有不少小家伙问,我都不知怎么回答他们,不过,还是要回答的,回答的过程,也是我回忆的过程,对孩子们来讲,无疑是在听一个久远的传说故事。
碌碡主要的任务是滚动。
我总是先这么回答,小家伙们都会嘎嘎大笑,他们一定以为我在说笑,事实确乎如此,我还告诉他们,我像他们那么大的时候,陶制的小碌碡,是一种很有趣的玩具。
玩具,总是有其时代特色的,若想准确地把握某个时代的脉搏,研究一下那个时代的玩具,或许能切中命门。作为农具,碌碡大行其道时,村里烧窑,窑匠师傅曾用他那双灵巧的手,制造了大量的碌碡玩具,为大集体增加GDP。
陶制的碌碡,碌碡的迷你版,表面刻出棱,两端有孔眼,只不过玩具碌碡是空心的,为了增添其趣味性,空心里放着一枚泥丸,烧制好后,青灰色,滚动中,泥丸与碌碡四壁相击,发出铛铛的脆响,很悦耳。
玩具碌碡,大约能启蒙孩子们热爱劳动,寓教于乐,潜移默化,比生硬的说教,不知要强多少倍呢。
碌碡派上用场的时候,一般都在夏秋两季。
夏日,小麦成熟了,收割下来的小麦被拖到大场上,用铡刀把麦穗切下,剩下的麦秸腿被撂在一边,抓住要害,这是靠天吃饭的农人的经验,带穗的麦草晾晒在大场上,待干透了,便用碌碡压,那场面,而今想来,如在目前。
一棒碌碡,用牛、马、驴拉,也用人力拉动的,用人力拉时,一般都是四五个人一棒,有男有女,说说笑笑,丰收的喜悦之情,都洋溢在眉宇之间,麦场上滚动着碌碡,一圈一圈,不厌其烦,滚动过程中,有人不住地翻动麦草,不让一只麦穗心存侥幸,所以说,带着麦穗的麦草,俗称麦瓤子。
秋日,大豆上场了,豆角便在碌碡的吱嘎声中,咧开了嘴,滚满场,如同拉碌碡农人明快的心情,场面松软处,常有豆粒被压进土里,阴云布天,毛毛细雨便飘落了下来,干天地晴时青白的土场,慢慢地浸满了水,场变得油油的黑,不两天,便可以到场上拔豆芽炒了。
曾有那么几年,用拖拉机带在碌碡压场,孩子们爬进车厢里,碌碡跟在车厢的屁股后边跑。有时,想起那一幕,就想发笑,一个古老,一个现代,居然能完成一个美妙的组合。
农闲之时,碌碡就懒庸地躺在大场,没卸木框时,孩子们便骑在碌碡上,两脚来回地蹬着木框子玩耍,像蹬着脚踏车,似乎真的能奔跑,伙伴们比赛着,用力地蹬,越蹬越快,双手张开着,嘴里嗷嗷地大叫着,快活无比。
更多的时候,是一群小伙子,青春勃发,用力气没处使,便把碌碡当作发力的对象,先是掀动碌碡,让其竖立。双手扣住碌碡的一端,猛地一用力,碌碡立了起来,人脸也憋得通红,也有人掀到半道,无力继续,只得半途而废,红着脸,摇摇头,甩甩手臂,下下腰,卷土重来,力气大者,掀起,放倒,再掀起,再放倒,一口气可以连续掀动多个,一片叫好声中,大有庖丁提刀四顾的快意。
我就有过掀碌碡的历史,一口气的记录是多少,已不记得了。
碌碡,新石器时代的遗物,农耕文明里程的亲历者,现在,只能是旁观者了,连碌碡玩具也成了稀有之物,孩子们不知晓,似在情理之中。
扁担
扁担早在元朝时,便被王祯录入《王祯农书》中,“禾担,负禾具也,其长五尺五寸。剡扁木为之者谓之软担,斫圆木为之者谓之楤担……”小小的一根扁担,可谓是农耕时代的标本。
农具中,扁担似乎跟文艺很有缘,电影《牛郎织女》中,牛郎担着孩子追织女。牛郎若不用扁担,直接抱着孩子,或手拎着筐子去追,效果肯定是要打折扣的。
寻常的扁担有着深入人心的力量。扁担就像它的元祖树一样,扎根底层,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它极具草根性,扁担是树木的子嗣,因而更亲近泥土,亲近山野乡村。
晨昏,姑娘挑着水,踩着细碎的脚步,风摆杨柳般,扭动着腰肢,不知比走T型台的模特美上多少倍呢,这一幕,在过去影视作品中常出现,不知还有多少人会留意,过去,在乡村,简直是司空见惯的事。
“累累禾积大田秋,都入农夫荷担头。”一根扁担,二人用曰抬,一人用叫挑。在农业没有实行机械化之前,扁担是家家必备的农具之一,简约不简单,经济又实用,用熟的扁担犹如相知的老友,多日不见,亲切得不得了,擦拭,抚爱……扁担经过主人的日久天长的手泽,似乎通了灵性,成为人身体的一部分,肩挑重物时,扁担颤颤巍巍,吱吱嘎嘎地歌唱着,挑夫便自觉轻快了许多。
一人挑不动的东西,便需要二人抬了,扁担插好,一二起,步调一致,随着扁担的吱嘎声,犹如舟行水面,左摆右摇,甚是可观,估计是现在所谓的行为艺术的鼻祖,默契的配合,心向一处想,劲向一处使,扁担是平衡的支点,俗话说,前高后矮,压死老拐。
汪曾祺曾在小说《大淖纪事》中有这么段情节,“单程一趟,或五六里,或七八里,十多里不等。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匀,很快。一担稻子一百五十斤,中途不歇肩。一路不停地打着号子。换肩时一齐换肩。”那种情景,儿时,稀松平常,春天下田匀粪,乡间崎岖的小道上,挑粪的人,排成一条长龙,蜿蜿蜒蜒,遥遥一望,颇为壮观。
不记得从哪里学来的俏皮话,每见肩挑人抬者,便大声唱着,“(扁担)两头一颤,中间压蛋”,“(扁担)两头一挑,中间压吊。”……每次,大人便大笑着粗声大气地呵斥。
及至我长大一些了,去河里跳水,行走在路上,不由地会联想到那些俏皮话,便有意识地用肩颤动着扁担,暗自地发笑。
前些年,在运河的码头看到挑夫挑砖头装船,一根跳板横搭在船舶上,仿佛是一根躺着的扁担,挑夫抬着两摞砖头,踏在跳板上,走钢丝般,我看着都会心惊肉跳,换上我,便是空身走上去,怕也会掉到河水中。挑扁担不仅要有气力,还要有点技术,人要同扁担有着某种默契,熟能生巧,就像推独轮车,空有一身蛮力,没用的。
而今,留给扁担的舞台越来越小了,最多在偏远的山村出演,或在城里客串一把,比如“棒棒”。一根扁担,诠释了劳动的美,每想到它,眼前便会浮想到井台挑水的姑娘,岁月弥久,挑水的姑娘似乎愈加青春靓丽。其实,那位挑水的姑娘,我应叫她奶奶,或者妈妈了吧。
灶
过去,乡村没有厨房一说,称厨房为灶房,或锅屋,农人不懂什么是借代,却能捻熟地运用,灶,在农人心底远非生火做饭那么简单,他们对灶的敬重的程度一般人难以想象。
灶,从火从土,用土把火圈住,使火力集中。战国时代,孙膑与庞涓斗智,孙膑用一招增兵减灶,制造战斗伤亡过大的假象,来迷惑庞涓,庞涓果然中计,小小的锅灶,竟成了孙膑手中一枚制胜的棋子。
曹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曹植不动声色地把灶膛的豆草火,釜中的豆,巧妙联系在一起,那把灶膛燃烧的豆秸,一定灼痛了曹丕,曹丕方才撤掉灶膛中的火,曹植心头捏着的那把汗,方可缓缓流下来,苟全性命。
灶,不仅能烧饭充饥,关键时刻还可以燃起人的智慧,难怪农人对灶如此得用心,无论生活多么拮据,灶房一定要盖的,哪怕是极其简陋的,农人信奉心到神知,心诚则灵。
灶房盖好了,建灶支锅也是有讲究的,一般锅灶设在灶房的上口,即东边,灶口多是坐南朝北,火口留在哪个方向,往哪个方向烧火都有一定的讲究,可否请方士来点拨一二,我不大清楚,反正建灶垒台,是件极其隆重的大事,是要割肉祭锅的。
锅灶不仅是全家温饱的保障,还是灶王爷的居所,儿时,奶奶烧好饭菜之后,总要在灶台前拨下一星半点,说是孝敬灶王爷的,那时,我就好奇地想,灶膛这么小,还要烧火,灶王爷住哪儿呢,难道他不怕烟熏火燎?为此,我常问奶奶,奶奶立马正色道,不许瞎说,接着便连着吐几口唾液,嘴里念叨着,小孩不懂事之类,于是,我就更加好奇了。
有个老相声段子,就曾说过这事,说家家都住着灶王爷,怎不见户口簿有他的名呢?虚拟的,农人相信抬头三尺有神灵,他们相信好人总有会好报。
每年除夕夜,都要祭灶,烧纸钱,纸马,年糕糖果,让灶王爷上天言好事,据说灶王爷有本帐,你在这一年做了些什么,别以为他人不知道,天知地知灶王爷亦知,多么有趣,农人自己给自己下个套,设个底线,知道世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像现在人,胆大妄为,利令智昏,为了一己私利,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能做出来。
都知道农人善良、质朴,因为他们心头有个“灶王爷”,而今,灶房称为厨房了,亦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上的灶台了,好在,煤气灶还沾个灶字的边,有名无实,有聊胜于无,也算是有个传承了。
灶,是用泥土建造的,土加水和泥制成基块,基块晾干之后,用稀泥勾缝连接,垒成方方的锅灶,一般两口,大锅煮饭,小锅烧菜,整个锅灶都是泥土垒成的,铁锅坐在灶上,灶里烧的是柴草,都是大自然的馈赠,所以农人最知道感恩天地。
当实际意义的灶台在农人的生活中消失,似乎暗示着与旧的一切割裂了,包括旧的道德规范,在煤气灶为代表的厨房里,有电饭煲,微波炉,电磁炉,每个家什都有一个插头,一个插头对着一个插孔,这些新的规范,要求着新一代的农人,可电总是不能正常供应,这往往让他们挠头,不知如何是好,无所适从,怀恋过去的同时,总有种迷惘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