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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师傅的秋天

2016-03-09弋铧

清明 2015年4期
关键词:陈小姐师傅

弋铧

1

林师傅顶喜欢人家称呼他为林师傅了。

有人叫他林大哥,有人叫他老林,也有人叫他林先生,当然这种称呼少之又少,多半是广东本地人会这样唤他,他们还不叫林先生,直接把“先”去了,叫做林生。开始林师傅觉得有点担不起,先生到底是尊称,然而来广东久了,听他们唤谁都是先生,张生、李生、赵生……后来也就不以为意了。也有人直呼他名字的,这个就更少了,几乎没人这样白眉赤眼地喊过他全名,除非是上医院。拿着病历,捏着挂号单,耳朵就机灵地竖着,怕错过了就诊。但猛一听有人唤他,林师傅还是有点惊,有点不像称呼自己的感觉,总是骇得一愣,然后到人家叫上第二遍第三遍时,才答应一声,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不过,林师傅身体很棒,基本上轮不到医院叫号的小美女护士逮着机会叫他全名。所以,林师傅还是叫林师傅。

林师傅住在工业区的宿舍楼里。

他所在的这房,是个四人间,挺干净的。靠里有独立的卫生间,洗漱挺方便。正屋里一溜四张高低床,下铺睡人,上铺摆些各自的私人物品。林师傅很喜欢这个工业区,一直跟着老板,换过好几个地方,老板从小作坊到小车间再到现在这栋大厂房,宿舍楼就属这个工业区的最好了。工业区虽然不在闹市,但地处喧哗的区中心,晚上有时候出门逛一圈,大商场小店面都开得挺晚,街上人也多,哪儿哪都灯火辉煌,哪儿哪都人影幢幢。

其实林师傅是有家的,在深圳的家。有家就是指有老婆的地方。林师傅的老婆住在龙岗,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农民房,正室里面有双人床,厅里面有电视机,卫生间隔在封闭的阳台里。广东人对卫生设施看得比较重,再简陋的出租屋里一般也有沐浴设备。林师傅的老婆又在阳台的另一半放了张长板桌,装了一个煤气灶,引了水龙头,置了些锅碗瓢盆,就成了厨房。这个家就蛮像个家的感觉了。

林师傅的老婆是做家政的,钟点工,周一到周五都给别人做饭,还带打扫房间卫生。并不全是一样的主顾,但生意从没断过,每天也排得满满的,这样下来,林师傅的老婆就没可能给自己和林师傅做饭了。既然有老婆的家也吃不上一餐热菜热饭,而且龙岗又离工业区那样远,林师傅索性就一直住在宿舍里,老板的公司往哪儿搬,林师傅就随着公司的宿舍一起搬,一年两年的,都有上十年了,每到周六的晚上才回去。因为老板的生意一直还不错,周六总是要加班的,而且老板一直比较靠谱,周六从来没短过他们的加班费,所以林师傅也蛮喜欢周六加加班的,然后晚上乘公交车回去,有时候也坐坐地铁,耗在上面一两个小时,到了家,就能和老婆过个愉快的周六晚上和周日白天了。

老婆周日不做饭。老婆说,一周五天十五餐都给人家做饭,早烦了。所以,到了周日,都是林师傅做。七点钟就起来了,然后去远一点的菜市场走一圈。林师傅不爱去超市买菜,他觉得那里的东西又贵又不新鲜。他喜欢和菜市场的小贩讨价还价,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有买家挑三拣四的主人气。林师傅一直觉得自己有优越感,因为自己是工人,而且是有技术的工人,用老家长久以来的说法,就是有手艺的人,而有手艺的人,走到哪里总是有骄傲的资本的。林师傅也有主人气,便是在这种异乡,毕竟也过了十来年了。深圳就是有这样的好,你只要自己觉得是主人,就是主人了。它不排外,不挤对外乡人,它的通用语言是普通话,谁都能讲上那么点儿普通话。所以,在深圳待熟了,林师傅就觉得自己是深圳人了。林师傅不像有些小年轻那样,寻死觅活地非要在这块土地上买下自己的房子才觉得是这块地的主人,非要死乞白赖大费周折地把户口弄进这座城市来才觉得自己是深圳人。林师傅可不这样想,林师傅觉得,主人的感觉,是要你自己觉得根基稳,自己觉得没站在别人的地盘上,有自己的圈子,有自己的生活。反而,有时候回到老家,倒总觉得哪儿哪都是陌生气。同年龄的人没话可说了,街坊也没多少好拉呱的了,他们和林师傅好像错了一个时代,错了一个世纪,那么缓慢地生活,时间永远是富余的,好像人就站在老家的街上,等着时光慢慢地过来,等着岁月缓缓地赶上来,自己挟着时间这么再耗上一阵子,离一辈子也就不远了。

老家的气氛让他觉得待不住,可能也和他这么多年飘零在外有关……

从菜市场回来,就在小厨房的板桌上,细细地洗切剁拌,这饭菜儿,却都是老家的味道,有时候还会炖点汤,也是掺着老家的味道。有一次,林师傅听陈小姐说,应该入乡随俗,到了广东,就该习惯广东的饮食,不油不咸,清清淡淡,因为这地方天气潮热,瘴气湿气挺重的。林师傅什么都喜欢听陈小姐的,陈小姐还是他的老乡呢,但唯独饮食这一块儿,随不来。他还是喜欢咸香油重的口味,怎么也改不掉,这样一来,就收拾了一桌的家乡菜,辣爆红菜薹、茼蒿炒腊肉、红焖臭千张筒、干烧叼嘴鱼,最后再一碗热腾腾的莲藕排骨汤。老婆过来说:“嚄,你每回都像是在过年呢!”馋手馋脚地赶快跟着布碗分筷。

这一桌,可以吃两餐,中午的,晚上的,然后呢,林师傅不在家里过夜了,耗到老婆开始兴高采烈地看《非诚勿扰》,他就准备趁着夜色回宿舍了。

老婆似乎也习惯了,这么多年,几乎没怎么黏着他。这一天,倒有话对林师傅说:“老二说,他想考到深圳来。”

林师傅愣了一下,把拉开的门复又关上。林师傅有两个儿子,大的上了西南政法学院,已经大三了;小的去年没考好,摸了个二本的边,但小的挺不服气,因为高中成绩一向拔尖,所以钻了牛角尖,一定要考个好点的大学。

“深圳?深圳的什么大学啊?”林师傅对大学挺有研究的,这几年和儿子们一起钻研过各地的大学。

“深圳大学呗!儿子说那个什么扣扣的老板就是这大学毕业的,他就想和那扣扣的老板读一样的大学,做一样的工作。”老婆淡淡地说。

林师傅倒不是落伍的人,他知道扣扣,虽然没有扣扣号,但听小谈他们念叨这玩意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他也知道那只小企鹅现在是如何满世界地翻云兴浪的。

“只是,花费可能多一些啊!”林师傅终于叹出了自己的担心。

深圳可不像别的城市,在这边的花销,可不是一般人能供得起这里读书的大学生的。

林师傅没给个主意就抬脚走了。他不喜欢星期一起早费一两个小时去赶路,他不喜欢掐指算着时间气急败坏地怨怪刚跑了一班公交或地铁,他不喜欢迟到。

真的,林师傅从来不迟到。像真正的工人师傅一样,像他所知道的工人阶级的定义一样,林师傅是有时间观念和组织纪律观念的,他总是会对自己严格要求。

2

现在这个国家,所有在生产线上工作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被称作农民工。

工人就是工人,为什么一定要强调是农民工人呢?林师傅有点硌硬这个词,觉得它牵强矛盾,用词完全不准确。

林师傅是农村的,但是林师傅是工人,严格地说,林师傅当过真正的工人。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事了。听着好像特遥远,尤其加了“上世纪”几个字,就有一种特历史特苍凉的感觉,但林师傅喜欢这感觉。

那会儿他已经说了对象,来年就要结婚,然后在老家的村里准备就这样过上一辈子。结果有了次机遇。有个远房的叔叔,一直长久地在省城生活,那趟回乡赶上清明祭祖,在村里待了两天,酒后拍了胸脯,硬把林师傅带到他工作的地方当学徒去了。

这在村里是件大事。去城里,去城里的工厂,去城里的工厂当学徒,那不是要成为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了吗?那不就是真正的工人了吗?工人,那可是一个多么遥远多么神圣多么有力量的词汇!

远房的叔叔有点尴尬地解释,说并不是能成为真正的城里人,也并不是真能领到能吃商品粮的购粮本,现在城里比早前开放多了,工厂也没那么严格的要求,工人的身份也远没有原来那么绝对了。有些杂事需要有人做,远房的叔叔顿一下,问林师傅,杂事你总能做吧?总之勤快就行,到时候我总可以教你些技术。

林师傅没想那么多,一想到能到城里,能进城里的工厂,他的心就荡漾开了。林师傅什么也没多问,只把头使劲地点着,像个捣衣的棒槌。

收拾了一点随身的物件,林师傅就跟着远房的叔叔来到了那个在省城的大企业。

大企业的厂区和宿舍是分开的,由砌着碎玻璃的围墙把家属院和工厂区分隔开来,看着就觉得挺肃穆,似乎如果是一般人就不能进去。大企业有好几个门,朝东朝南朝北地开着,每扇门都有门房,都有严肃得不露笑脸的守卫把着。正门开得特别阔,大铁门好像永远关闭着,两边竖着很长的白底红字的牌子,左边写的是:国家××部直属军工企业;右边写的是:湖北武汉国营××厂。

林师傅不是一来就办了手续能进厂的。好像还拖了一阵子,每天住在远房叔叔小小的套房里,总觉得有些憋屈。

婶婶也在上班,说是快退休了,在企业办的另一家附属工厂做事。那家附属工厂好像是专为企业职工的家属办的,不是国营的,有另一个称呼,叫集体制,主要给企业生产的产品做外壳加工和包装箱什么的。不过听婶婶说起来,也挺全备的,有财务室、厂长室、技术科什么的,还有自己的食堂。婶婶就在食堂里做事,每天回来,身体上总带着铺天盖地的菜腥味。

叔叔家里有两个孩子,论辈分,是林师傅的堂弟和堂妹,都在上着学。堂弟大一点,读高中,看起来功课挺紧张的,每天披星戴月地来回。早晨很早就起来了,弄得睡在小厅房里临时搭铺的林师傅总是被吵醒,然后就再也睡不踏实了。堂妹在读初中,挺傲气的一个小姑娘,身子还没开始拔高呢,心可着实不矮了。有次堂妹在楼下和同学们分手,林师傅听到堂妹抱怨:“最烦家里来乡下人了!拎袋莲藕,就冠冕堂皇地在我们家可以耗上一两个月呢!”林师傅听了不免一脸的羞,他连莲藕都没拎一袋呢,母亲就让他拿了点自家晒的红薯片便过来了。

家里的气氛并不是很好,每天都没什么笑声,大家都不大吭气,婶婶倒肯多讲两句话,但因为是大嗓门,林师傅老以为婶婶是对他发火生气。林师傅不知道是叔叔家里每天如此,还是他来了后才这样,心里一直难受得要命。堂弟有时候也和他寒暄两句。有一次家里没人,堂弟不知为什么挺早就回了,找了两根脆黄瓜,一根自己咬了,一根硬递给林师傅。堂弟挺知心地对林师傅说,他一点也不想考大学,他觉得太累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懂吧?”堂弟问他。林师傅当然懂,林师傅也是考了两年没考上,如果能考上大学,那命运早就改写了。

但林师傅点着头,没多发泄。高考是林师傅的硬伤,他曾经以为可以改变命运的一桩事,被他自己不得要领的天分埋葬了。他曾经的梦想,曾经奢望改变命运的契机,全一股脑儿地拴在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上,如果读出去了,就是大学生了,就再也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过父辈一般的日子了,就能分配到城市里,就能成为城里人,就能永远改变自己和下一辈的命运了。

“可是我真不想拼这个命了,现在路多着呢!我们楼上的总工程师,两口子都是大学生,又能怎么样?我朋友贩一天西瓜赚的钱,都比他们两口子一个月挣的还多呢!”林师傅愣了一下,倒真没算过这么细的账。“可是,”林师傅嗫嚅了一下,“总是有文化才好啊!”

“屁!”堂弟满怀激愤地吐出这个词,随后他们再没怎么聊过了。

那一年,叔叔家的儿子高考落了榜。复读是怎么都不可能的,那小子挺坚决的,他说他熬了多少年,再也不想过高中那种苦日子了。叔叔急得抓耳挠腮的,想让堂弟读个技校或者上个职业中专,甚至想提早退休,让堂弟顶职直接去企业。叔叔给堂弟摆了一系列的工种,钳工、焊工、镗工、电工……叔叔说,他这副老脸,车间主任总还是看一看的,为厂子里做了那么多贡献,厂里也有政策,解决一个子女就业问题,不说易如反掌,也不是多难的事,总不至于待业在家。可是堂弟死活不干,堂弟说,打死他也不想当工人!

工人怎么了?林师傅有点错愕地看着这一家子的闹。他那天终于明白,自己人生中觉得最稀罕的事,在另一些人眼里,其实一钱不值。

堂弟扯了个包袱就跟着别人南下了,他说他要做生意:“这世界,可不是工人的天下了。当家的都说了,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一定要先富起来!”

林师傅的手续终于办下来了,叔叔那天挺高兴的,家里炒了点小菜,还喝了点小酒,叔叔酒酣耳热之际,一直夸耀自己的人脉关系。林师傅看出叔叔得意的满足,在这家企业二三十年,也是从小学徒开始做起的,到老了,还因为自己的声名和人缘,终于把自己的某个亲戚也能安插进企业里。这在老家,可以供多少年的谈资?

林师傅终于进了厂子,还在单身宿舍分下一张床铺,虽然是八个人的大通铺,但因为再也不用看叔叔家里人的脸色,那种轻松的自由感,把那张狭小床铺带给他的逼仄,风一样地撵走了。

分配在电工班,做维修工作。好像因为林师傅毕竟是高中毕业生,当时厂里统计办的人还专门看了他的高考成绩,觉得林师傅的物理还算不错,而且正好电工班走了两个师傅,人手实在不足,林师傅就得了个漏宝,进了叔叔口中说的特别吃香的电工班。

3

周日的晚上,回去的车挺顺溜的,林师傅十点半就到了宿舍。

小谈半倚在床上发微信聊天,一会儿叮咚一下,一会儿又叮咚一下。小谈的表情挺满足的,有时候会窃笑一下,有时候又对着对面白色的墙壁发一小会儿呆。

小谈睡在林师傅右边,小谈的东西和林师傅一样,也收拾得有条不紊。当然也有不一样的,宿舍里的另外两个小伙子,就是上铺睡觉,下铺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能说人家乱,但洗了的衣服和没洗的衣服就这样胡乱堆在一处,除了他们自己清楚,可能别人就都觉得和没洗一样。林师傅看不惯他们。林师傅其实对他们很多地方看不惯。但林师傅不说,也懒得说。有时候林师傅就只会说下小谈,因为小谈听他的,会上心,有点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确切地说,有点像那会儿在大企业里,林师傅的师傅对林师傅那样。嗨,那会儿的师傅,可是真正的师傅啊,对学徒要求特别严格,但是真有什么岔子,也都是师傅顶着。那会儿的师徒关系,可不就和父子关系一样吗?

林师傅觉得自己也是小谈的师傅。小谈分在林师傅这个组里,算是林师傅的助手。所以林师傅常常就摆下傲气,淡淡地批评和指正一下小谈,小谈倒也很听话很乖觉地改正了。

林师傅确实是有傲气的,车间里的人都知道。很多人不大和林师傅说话,就是受不了他的傲气劲。爱搭不理的,也不怎么笑,什么人啊?你以为你是谁?!但这都是背着林师傅发的牢骚,当面,谁敢呢?因为,林师傅就是师傅,是真正的师傅,车间里技术上的活儿,连技术部有些工程师都得抓耳挠腮的事,放到林师傅这边,三捣鼓两捣鼓的,就总能解决了。你说,这能不服吗?小谈也就为这个,顶服林师傅了。

林师傅问:“还没睡觉啊?”

小谈有点恍惚,心思还在微信上面,悠悠地应一句:“啊,这么早,没睡意呢!”

林师傅想,小谈微信里聊天的那个人,应该是个女孩子。

小谈不大像东北人,个儿很小,说话声音也挺慢的。林师傅记得小谈第一天来公司,大伙儿在工休的时候问他,你哪儿人啊?在深圳,凡人一见面,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乡关何处。小谈说,东北的。有个东北的小伙子就带着很重的东北口音问,东北哪旮瘩哈?小谈愣一下,答,辽宁的,辽宁铁岭的。哟,铁岭啊,大城市来的哦!大伙儿就都给了这么一句,哄堂大笑了一番。小谈羞声羞色地就进入他们里面了。

小谈勤快,见活儿就干。除了维修这一块儿,只要一得空,或者人家一叫“谈子”,他立马帮人干这干那,包装啊,清扫啊,焊板啊,测试啊,叫干什么干什么。可是林师傅不大喜欢小谈这样,他总觉得小谈应该有点拿,搞维修的,是个技术活儿,不是勤杂工,得端着,而且,技术维修上的事,总是学无止境的,有空,不如自己多修炼一些。技术上的问题解决了,人家才会觉得你厉害,才会尊重你,才会瞧得上你啊!

想要说说他,但林师傅止住了话题。小谈有小谈的苦衷,自从出了那件事后,大家其实都有些可怜小谈。林师傅看着小谈专心致志地聊微信,有些到嘴头的话,就止住了。

现在这个世道,有些事情不能想多了,想多了,就挺害怕的。

去年年底公司开年会的时候,小谈有点喝高了。陈小姐过来敬酒的时候,大家都差不多喝得有些醺醺然的。陈小姐过来在林师傅旁边的空位上坐下,问:“那个小谈,他没什么事吧?”

林师傅看一眼,小谈在窗口边倚着,目光有些茫然。

陈小姐又小声地对林师傅说:“刚才我听小谈说,‘你们没失去,怎么知道失去的滋味?”陈小姐扑哧笑了一下,“他怎么这么哲学?”

小谈是在辞职半年后又重新回的公司。陈小姐当然不知道小谈为什么辞职,更不知道小谈为什么半年后又再回公司。其实,陈小姐能记住小谈姓谈,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林师傅顿了一下。林师傅倒什么都不想瞒着陈小姐,但他又怕陈小姐知道后担心,就咬着下嘴唇,纠结了半天。

陈小姐又回头望一眼小谈说:“你看,他把整个身子都吊在窗台上,看着让人怪担心的。”

林师傅就冲着那边叫了下:“你们把窗子关一下好不好?这风吹的,有些冷哦!”可是并没有人理会他。

林师傅小声说:“小谈,他前年不是回去过吗?结婚去了。”

陈小姐笑笑地应一声:“哦,现在是回来挣奶粉钱吧?”

林师傅看陈小姐一眼,陈小姐马上止住了笑:“天,还没有孩子啊?”

林师傅说:“你可别担心,我怕说了你会担心。”

陈小姐问:“怎么了?”窗口真的吹来一阵风,把陈小姐的头发弄得有些乱了,陈小姐捋了下刘海,把嘴唇凑到酒杯边,浅呷了一口红酒。林师傅想,这个年会,她敬了三四十桌酒了,也不知是不是有点醉了?跟小姑娘的时候比,她现在倒越来越大气了,能大方地喝点酒了,她知不知道,她微醉的酡红的脸,其实真的非常好看呢!

林师傅低下眼睛,用手去摩挲自己面前的酒杯。林师傅喝的是啤酒,他其实是能喝白酒的,但他怕自己万一过了量,失了态总不好。

“小谈结婚才三个月,老婆就跳江了。然后……可能怎么也想不通,小谈那性子,他家里人也怕,说还是让他回深圳打工算了,否则怕犯病。唉,谁也不知道,他老婆为什么跳江。听说是个湖南妹,我还见过的,挺朝气的一个小姑娘……”

陈小姐愣在那里,眉头微蹙起来,拧了个结。她半晌才说:“啊,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谁告诉过我?”她起了身,拿着红酒杯朝小谈的方向走过去。“嗨,”她笑笑地招呼了一声,“怎么也是冬天呢!把窗户闭了吧,怪冷的!”她缩了缩肩。

旁边的人连忙把小谈拉过来,赶紧地关了窗户。

林师傅看着陈小姐又绕到另一张桌子那儿去了,满脸笑容地俯下身子问公司的人吃好了没有,还说要再加个甜汤。

4

林师傅在企业里干到第三个年头的时候,陈小姐分来了。

那会儿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很时兴长披发和长裙子,陈小姐就是披着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穿着齐脚踝的裙子,袅袅婷婷地走进企业里的。

陈小姐不是省城人,她生长在一座小县城里,后来在省城读了四年大学,就分在了武汉。

陈小姐来企业的时候,分在计划处。一间很大的办公室,里面整齐地放置了七八张大桌子,一堆四五十岁的男男女女,已经像耗了半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困在那里很久了,陈小姐的到来,无疑给计划处带来一道亮丽的风景。她喜欢穿裙子,冬天穿厚的呢裙,夏天穿清清凉凉的薄纱裙,穿着双漆皮的高跟鞋,总是很早就过来,拎着两个热水瓶去茶水房打开水,或者,俯下身子,细细地把那些办公桌很仔细地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

陈小姐一直做着收发文件的事务,有时候兼抄抄写写的工作,有时候誊写两千多职工的档案材料,甚至,处理打杂的事宜。比方说,座椅坏了,灯管不停地闪动,处长办公桌的台灯不亮了……

林师傅有时候会被叫到计划处来修理电器,无非是换换灯管,检修下台灯,或者维修下突然短路的线路,都是些比较轻松的活计,家常的小事件。林师傅来企业三年了,最主要的工作是维修车间里的那些机械设备,那些笨拙却霸气的大机器,那些能被操作员拧着按钮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的大型航车。林师傅在机械方面仿佛有着天生异禀,从小电器到大机器,他仔细一琢磨,三下五除二就弄明白了,连林师傅的师傅都觉得林师傅是个成器的人才哩!林师傅自己也喜欢修理那些车间的设备,他最有成就感的时候,都是在车间里。那些不再运作的机器,让他捣鼓一下午,或者一整天,又能吭哧哧运行的时候,带着满身的机油味的林师傅,自我感觉是最帅气的时候。他能从那些工人眼里,那些真正的工人眼里,看出从里往外涌的对他的尊重和佩服之情。

但是,因为陈小姐分来了计划处,林师傅就开始喜欢接他们处的电话,总喜欢往陈小姐的计划处跑,帮计划处干些在维修组里被嗤之以鼻的小活计。

而且,如果陈小姐的宿舍里谁的电器坏了,或者有人悄悄地用电炉子而把整幢宿舍弄短了路,林师傅也会忙不迭地赶紧拿上工具箱,有模有样地去修理。

林师傅大概是有点喜欢上陈小姐了。但那时候林师傅已经结了婚,乡下的老婆也已经怀上肚子里的第一个小子,不论在哪个年代,连暗暗地想想这种事,也都是不被允许的。林师傅控制得了自己的行为,却不想控制自己的念头。林师傅对自己说,有人喜欢翁美玲,有人喜欢刘晓庆,还有人喜欢刚刚走红的杨澜,把她们的美人头照片贴到墙上,天天看,我就喜欢一下陈小姐,还没谁知道,总不至于伤天害理。林师傅就从心里原谅了自己,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喜欢上了他所认为的明星。

分来的大学生,没成家前都住在单身宿舍里,两三个人一间房,有时候男男女女还约着出去一起吃饭喝酒。他们全都是外地人,至少不是武汉本地人,虽然大学分配后户籍变成了武汉市的,但林师傅能感觉到他们的无法融入,还有那种由表及里的一丝惆怅。他们大都没什么架子,和林师傅一样,住一样的屋子,用一样的公共澡堂,进出一样的公共厕所,在食堂吃一样的饭菜。他们有时候也会约林师傅,还有别的单身宿舍的工人师傅,叫着一块儿出去,到那种刚时兴的大排档上,一起热闹。他们酒量不大,老喝醉,喝醉了,就说胡话。林师傅便揣摩出了他们的郁郁不得志,那种把社会想得太过美好的失望,那种对工作里复杂的人事的手足无措,那种曾经对事业太过理想化而现实如此琐碎的无能为力。

林师傅说:“你看看你们,你们是天之骄子,以后,这企业就是你们的,你们会是工程师,总工程师……”他看一看陈小姐,陈小姐在一边没有喝酒,她在喝一种汽水,默默地笑着,或者随口附和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会是会计师,总会计师。”他知道陈小姐是学财务的,学经济管理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分到计划处,每天处理一些琐碎的文件。当然,比起那些学环境保护的,学企业管理的,学办公自动化的,却分到车间里去打杂要好很多了——听说企业办公室的位置早挤满了,新来的大学生,都得先到生产一线去锻炼几年再说——编制是按国家政策来,位置可是企业说了算。

是的,开始的时候,林师傅能感觉出陈小姐的朝气和活泼,还有那种从身体里往外发散出的对未来的向往。但渐渐地,陈小姐也会说:“好像读了那么多年书,却只用了几页书本上的知识,就可以处理现在的工作了。”

林师傅走在陈小姐的身边,陈小姐身上有股非常好闻的淡淡的香味,不浓,但悠悠的,让人觉得特别舒服。林师傅小声地说:“你总有一天会不一样的,书总不是白读的。不像我们……”林师傅顿一顿,他想,这种话总可以对陈小姐说的,“我进厂子都觉得是爹妈半世修来的福分,我们再怎么干,也和你们不一样,你知道的,我们永远只能是临时工……”是的,林师傅是临时工,所做的活儿是一样的,甚至更多些,但他的编制永远没可能转正,他的工钱永远是计划外的一部分,不是国家正儿八经地给他的,他没那个身份!每次分奖金的时候,每次分劳保用品的时候,甚至每回在节假日企业分福利的时候,永远是正式职工的一半!那种委屈,那种憋闷,常人能体会得到吗?林师傅不是不知足,路也是他自己选择的,比起乡下,比起乡下的同龄人,他已经混得相当不错了。但也就是个“混”字,他还能出息成什么样?

那帮分进来的大学生又喝多了,一起在唱一首流行歌曲,走调走得非常离谱,大家前推后搡,左搭右拐的。商家有点不高兴,说好像账算错了,少收了十瓶啤酒的钱,但空瓶子怎么也找不着。林师傅看见了,是有些空瓶子,东倒西歪地藏在几张短脚凳下。林师傅心里有些好笑,不知道是这些大学生故意的,还是真没留心呢?

天上的月亮挺清朗的,那会儿还有着透明的夜空,星星在夜空里干净地闪烁。二十多年前的夜空,也还是多少有些纯洁的色彩的,虽然那些东倒西歪的大学生,多少有点毁灭了林师傅对大学生曾经的向往和崇拜。

“你不要这样说,”陈小姐慢慢地吐出莲花般的燕语莺言,二十多年过去了,像小时候荡漾着的秋千,还在林师傅的脑海里不停地晃过来荡过去,“我们都是平等的!”

5

公司生产的主线是自动化机械手,可以代替工人在生产线上流水作业,实行自动化装配和检测。两年前引进的项目,现在技术越来越成熟,今年公司得到了国家级“高新技术企业”的称号,在海外的销售量激增。

每次产品包装前都检测得非常认真,一而再再而三地核查,因为这种机械手是用来组装精密仪器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是精心计算好的程序来控制的,所以不能出一点岔子。

车间里其实气氛挺好的,除了林师傅有点闷,工人们平常还是挺快乐的,一边组装产品,一边还能插科打诨,还有的互相调个情。车间主任对这些管得并不严,只要产品能按期完成,只要产品不出差错,车间主任一般都不会老着脸说工人。

“咱们出的这些货,听说国内有些制造手机的大厂家都要订购了。技术部现在在制作这个项目呢,手机的PCB也用咱们这机械手组装了,好像苹果、三星什么的,都有可能订这种货呢!”车间里有人说。

“那敢情好啊,我们老板可要发财了!”有人起哄说,不知道是揶揄呢,还是真心替老板高兴。真说到钱,比如拿下一个大项目,老板和办公室的那些销售员可能就飞黄腾达了,工人却赚不了多少,所以大家也不是特别关心。但如果晚上或者周六周日能加加班,那倒不错,因为加班费挺高的,这就比较实惠了,所以如果公司下单频繁的话,也算好事。

林师傅很喜欢加班,如果每天真做到六点整下班的话,回到宿舍里倒无事可干了。他记得原来在厂子里他也是喜欢加班的,虽然那会儿没什么加班费,但耗在单位里,不知道为什么,林师傅就觉得踏实。林师傅不喜欢空空落落的生活,他觉得那样的生活堵得慌,他喜欢生活动起来的感觉。

小谈又跑去包装组帮忙了。

货堆得山高,得一点一点地贴标签,海外市场部的销售员会自己打标签,因为怕包装组的弄不清外语,一张张都打得非常仔细。国内市场部的就不那么松快了,得包装组自己打印,然后再贴到每个产品上,贴到每个包装盒上,装走线图,装一应配件,最后再分门别类地装进大纸箱里,再牢实地封箱,打上捆绑带,然后把每批货物按生产单号分好,千万不能弄错了,北京的货不能发到成都去(有两次是出过这种差错的),再分批次地交到前台,安排货运公司取件发货。

小于说:“烦死了,已经晕头转向了!”

小谈就跑到小于那边,小声地说:“你别嘟嚷了,我不都过来帮你了?”

小于的声音很小,是向小谈装嗔弄嗲的,小谈的声音也很小,是真心过来配合她的。但车间里那会儿挺静的,生产线那边的几个嫂子就扑哧笑出了声,互相挤着眼睛,活络的话语就从眼睛里面泛出来了。

林师傅从维修间里探出头望了一眼,叹叹气,想想,按下了在大庭广众下说道小谈的念头。

他很想对小谈说,好好地再谈场恋爱,娶个开朗活泼的姑娘,你还这样年轻,这辈子还长着呢!但有什么用?小谈肯在技术上听他的,生活和感情上的事,却从来避重就轻。

前段时间小谈迷上了洗板组的小金。小金是个胖姑娘,高壮的身板,怎么看和小谈都不般配。然而小谈就像吃了药一样,鞍前马后地陪着人家,人家走哪儿,他就走哪儿,人家想吃零嘴,他就给人家买零嘴。小金是个嘴挺馋的姑娘,零嘴就没间断过,林师傅不免替小谈心疼小谈的钱。春节回厂后,眉飞色舞的小金说在老家订了亲,有了归宿的姑娘就有点端着了,决然不再接受小谈的左奉右陪和小恩小惠。小谈终于灰溜溜地放弃了。

如果说追求小金还让人多少有点想得通的话,接下来对小于的黏稠劲,就让大家伙觉得不可思议了。

小于是有婚姻的人,还是一个两岁男孩的妈。她老公在东莞和老乡包工头一起监理着一个项目。平常两口子虽说聚少离多,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俩公婆感情不睦,相反,小别胜新婚,但凡小于的老公得空,两个人黏糊得让多少小夫妻羡慕呢!

小谈这是为哪桩呢?

车间里有人大声说:“我讲个段子,刚在微信上看来的,说是德国和日本经过六七年的努力,终于设计出了一种机械手,能把不小心漏装了香皂的包装盒在生产线上分拣出来。这项研究得到了巨大的成功,马上准备批量投放到生产线上。结果,当他们到中国的工厂来做推销的时候,很诱惑地说如果发生了空包装盒你们如何处理时,拉长把他们这些专家和营销人员带到流水线上,让他们看看中国工人是如何分拣的。你们猜怎么着?中国的工人直接拿了把大风扇,对着流水线上的包装品,这么一吹,呵!所有的空盒子都被风扇吹走了……”大家使劲笑起来,那人接着说,“什么高科技啊,什么德国日本的专家啊,吃那么多干饭整出这么个劳民伤财的玩意儿,结果还抵不上我们中国一个工人的智商呢!”

“那是,要是我们真用上脑子,哪有他们那些破烂发明的事啊?”有人附和着,大家笑成一团。

“可是,如果真这样,就怕我们工人到时候都没饭吃了……”另一个维修组的罗师傅倒严肃得担上了心。罗师傅不太招人喜欢,广东普通话讲得太过别扭,容易闹出笑话,有时候又喜欢和女工开玩笑,有点咸猪手的嫌疑。他的这番话,招致了大家的齐心反驳。

“中国这么大的地方,人口那么多,不就是仗着我们人工便宜吗?真换了机械手、机器人什么的,老板得花多少钱啊?比雇我们要花得多吧?”

“那倒是,机械、电子这类玩意儿,总是会坏掉,会磨损,会过了保修期,维修成本那么高,总不如我们这些人工便宜……”

“说起来真是心酸,一个人倒下了,后面一堆的人填补你的位置呢,你看我们这里,缺谁也没见转不起来过。要是机器不动了,那可真麻烦了,养机器总比养我们人贵吧!”

小谈还在和小于聊天,一边包装一边说:“要是我们这儿也用上了机械手、机器人,你这个组是要最先被淘汰的。”

小于嗔怒地打了小谈一下。

小谈认真地说:“你这种工作是最简单的,肯定是从最简单的淘汰起了!”

小于说:“淘汰就淘汰,我还可以跟我老公混呢,我还可以去开小卖铺呢,就像街口那家,专卖给小孩子,生意可火着呢!”

小谈的语气有些淡下来了:“你退路还挺多!”

小于说:“那是,我的路多着呢!”

小谈就生了气,把包装的东西一推,回自己维修组这边来了。

6

周六晚上到家的时候,《非诚勿扰》已经放完了。老婆看见林师傅回来,忙起身给他倒了杯菊花茶,说是做工的一家给的,是挺好的野菊花,“广东人,特别客气,说是夏天泡一杯,泻火很灵的。”

林师傅跑到厨房那边,掀开锅盖,揭了碗底,都是空的,就有点气咻咻了:“怎么你周六也不做饭的?”

老婆有点惊异:“咦,周六我都是随便吃上一口的。你不是周六总吃过了再回的吗?我以为你吃过了,哪里会留什么饭菜?”

林师傅按捺住火气:“就是我不吃,你也给自己弄点吃的吧,周六你在家,总不至于凑合着过吧?”

老婆看了看林师傅的脸色,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就不再吱声,绕过了那个话茬,林师傅便拾了枚苹果解饥。

老婆说:“老大来电话了,说马上就开始实习了,他不想考公务员,没那个背景,就是考上了,如果没有后台和靠山,一辈子也升不上去,他说他已经和几个比较有名的律师事务所接触上了。”

工作上的事情,林师傅插不上嘴。儿子已经快大学毕业了,比他懂的要多得多,这些事还拿来和父母商量或者通告,已经相当尊重父母了。公务员不公务员的,林师傅虽然略明白一些,但也不太奢望什么,反正儿子总归是大学生,这身份就已经超过林师傅这个父辈了。

“老二这周也来电话了,说已经定下了,一定要来深圳。”孩子有什么事还是喜欢跟母亲说,虽然母亲几乎什么都不大懂。

“可是,深圳大学也不算什么特别好的大学吧?”林师傅皱了皱眉头。

“深圳大学不也是一本吗?”老婆小声地说。老婆应该是想念儿子了,巴心巴肺地养大了两个孩子,上初中时这俩小子就离家去了县里读书。男孩子,知事晚,从小在村里生村里长,固有的怕事,县中学要求比较严格,稍微迟到了,就错过了吃饭的时间,老二甚至有一个月的时间连早饭都没吃过。正拔身子的时候,抽成了一根树条。亲戚说到老婆这里,老婆就丢了林师傅,独自跑回老家,硬是起早给老二送早点,让怯怯弱弱的小子慢慢适应了中学生活,才又返回深圳。林师傅想说,男孩子,总得吃点苦头的,可是心里也有点疑惑,有些苦头,真没人为吃的必要了。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谁又比谁贱呢?陈小姐一直说,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林师傅倒不担心老二考不上深圳大学,他担心的是在深圳读大学的开销,这儿,可比内地的生活水平高多了啊。

“我倒是想留一个在身边,周六周日过来,还可以打打牙祭。再说了,他就喜欢深圳大学的计算机系,他就想毕业后能进那个扣扣公司,他说想和他自小崇拜的人上同一个大学,能在他们的公司工作。”老婆还在一边絮叨。林师傅却在心里悄悄地算着账,老大明年六月份就可以正式工作了,老大懂事些,一直自己在外兼职赚着学费,助学贷款在毕业前应该可以还完了。老二九月份入学,这段时间艰难点,但怎么也能撑得过来。或者,可以直接找一下陈小姐,听说公司一直是有政策的,对考上大学的员工家属,有一定的补助。那会儿老大上学的时候没敢申请,听说这个政策只对办公室人员有效,不过,如果找找陈小姐,也许可以破个格,再怎么讲,林师傅家可是出了两个大学生,还都是一本呢!

陈小姐的办公室在这幢工业楼的六楼,在林师傅他们维修组的楼上。楼上似乎一直没什么动静,林师傅支着耳朵听过,从没听到陈小姐应该有的高跟鞋的橐橐声,也没听见过陈小姐桌子椅子的挪动声。有时候林师傅很好奇:她平常在干什么呢?

林师傅本来想上班的时候去找陈小姐,后来觉得,上班时间还是做上班的事情比较好,就挑了个吃完午饭的时间上楼了。他知道,陈小姐并没有午休的习惯。

陈小姐的门掩着,好像在跟一个男声说着什么。因为公司办公室的里壁都是用一半毛玻璃一半透明玻璃装饰的,林师傅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出那个男人是国内销售部的冯经理。林师傅便在玻璃壁那里停了下。

他看见陈小姐本来坐着的身子站起来了,穿过冯经理和她隔着的那个大台桌,上来开了门。

陈小姐开心地笑一下:“林师傅啊!稀客,稀客!”

冯经理没有起身,但抬起头友好地冲林师傅点了点——这也是看在陈小姐的份儿上,平常的冯经理,眼睛都往天上看的。

林师傅有点嗫嚅:“我没打扰你们吧?”

陈小姐说:“哪里能呢?”陈小姐竟然去给林师傅倒了一杯白开水。林师傅这时候注意到了,陈小姐穿了一双粉红绒拖鞋,难怪平常在下面听不到陈小姐高跟鞋的踢踏声。

冯经理有点坐不住了,起了身,要走的意思,陈小姐说:“辞人也不是容易的事儿,你再考虑考虑。我也只是给你个建议。前台嘛,也不用干那么多事情,其实我觉得,前台只要是个漂亮女孩子就行了,言语机灵些,总是代表公司的门面和形象,你说呢?”陈小姐莞尔一笑,但有点不容置疑的决断。林师傅一下明白了,冯经理是想开掉前台的那个女孩子,陈小姐没同意。

前台的女孩子其实挺好的,就是有时候在业务上稍有点笨。不过就像陈小姐说的,前台要那么好的业务干什么?林师傅一直不喜欢这个有点自大的冯经理,动不动就跑下来对车间的工人发一通火,产品上一有岔子,其实很多时候是用户自己不大会用,冯经理也立马冲到车间里,把所有的工人好一顿数落!工人们都说,正儿八经的老板也没像这样嘚瑟呢,就他,怎么那么狂的脾气?!

冯经理低声下气地出去了。

这家公司,陈小姐是老板娘,但陈小姐一点不像老板娘,她也顶不喜欢人家叫她老板娘。她喜欢人家叫她陈姐,或者,叫她的英文名字,琳达。陈姐,琳达,来人或者公司的人,都这样唤她,有时候也叫她陈总,她都蛮开心的。

但林师傅一直没改过口来,他不叫她陈姐,不叫她琳达,甚至也不叫她陈总,二十多年了,林师傅在心里在嘴上,一直叫她陈小姐。

很多人提醒他,在二十一世纪,特别是在广东这个地方,早就不称呼人家小姐了,那简直就是骂人的称谓了。

可是林师傅改不了,他不知道怎么称呼陈小姐,就一直固执地把陈小姐锁在二十多年前的记忆里,连称谓也不改动了。二十多年前,小姐是个美丽的称谓,是对有气质的女人的敬语,是对一个有知识有教养的女孩子的尊称,那个称为小姐的女孩子,必定是知书达礼的,必定是袅袅婷婷的,必定是绣口锦心的。那个时候,小姐是陈小姐这样的女孩子才配的称谓。

7

公司包了四台车,去邻近的惠州秋游。

每年公司都组织一场秋游,地点不远,大都不出省的。有一年公司接了笔大单,完成生产后,大家浩浩荡荡地去了趟桂林,结果在漓江的时候,可能因为旅途劳顿(毕竟只能利用周六周日的时间),有两个北方小伙子差点淹到江里喂了鱼。老板从此铁了心,怎么也不肯出远门了。

陈小姐没和老板坐一辆车。有时候大家真感觉不到她是老板娘,她老是像和老板脱离似的,有她自己独立的空间,像那些公司的高级金领一样,管着自己的一摊子事儿。

大家把最前排靠近司机的位置让给陈小姐,陈小姐笑笑,摁住了给她让座的小谈和小于,在林师傅身边坐下了。

“没带老婆过来啊?”陈小姐把墨镜摘下,笑笑地问林师傅。

林师傅摇头:“没呢,孩子这两天在家里,她想陪陪孩子。”助学借款的事很快就批了,陈小姐几乎没怎么犹疑,就给财务部批了单子,每个月会从林师傅的薪水里面扣,但不计息。另外,公司赞助了五千元。老二已经在深圳大学安营扎寨了。

爱玩的冯经理正好在这台车上,先是搞猜谜游戏,过了会儿,又开始唱歌。外贸部的唱英语歌,内销的刘美女唱美声,年纪大一点的唱儿歌,公司的货运司机竟然唱起了国歌。小谈呢,本来不想唱的,轮到他这里,一车的人都不饶,他就和小于唱了半首《心雨》。有人还在起哄,要他们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小谈的脸刷地红了,小于也不是爱闹的人,拧着衣服角,看车窗外的风景。

车上的人员分配,是行政部给弄的,工人、技术、销售,白领、蓝领、金领,每辆车都平均安排了。可能是老板的意思,大家一年到头的,三层楼的公司,有时候竟都照不到一面,就趁每年的这个机会,全体员工一起磨合认识下。

陈小姐小声问:“现在的小孩子,什么玩笑都能开。我听说小于不是有老公孩子的吗?”

林师傅盯着小谈和小于,确信他们听不见他的话,用手遮着自己的嘴,悄声告诉陈小姐:“不是玩笑,至少小谈应该是认真的。”

陈小姐“啊”了一声,眉头皱了下,没再追问。

小于是陈小姐的供应商介绍过来的,说是供应商的堂妹还是表妹什么的,放在自己公司里不大好管,就让陈小姐收下了。

林师傅叹口气:“现在的风气……”

陈小姐没再接话。

温泉几乎被公司包下了,女宾男宾从各自的换衣间出来,穿着泳裤和泳衣,扭扭捏捏羞羞涩涩地把自己晒在平常一贯衣冠楚楚的同事面前,马上就结了伙,三三两两地去泡温泉了。

林师傅一个人惯了,他掉了单,泡了几个养生浴,牛奶汤、红酒汤、玫瑰汤、果醋汤什么的。在泡矿物汤的时候,碰到了也是形单影只的罗师傅。罗师傅倒是好热闹的人,林师傅最怕碰到他,因为罗师傅一讲起来就没完没了,而且罗师傅是客家普通话,声音嘎嘣脆,嗓门像塞了把柴火的炉膛,让人燥得慌。罗师傅对林师傅说:“我刚听见你给陈姐说小谈小于的事了。”林师傅瞪着眼看罗师傅,罗师傅大大咧咧地笑一下:“我就坐在你后头,我就想听你和陈姐说什么,结果就听到了呗!”林师傅差点气得从汤池里坐起来,甩身走掉。

罗师傅说:“看来小谈是待不住了。这种事,老板肯定怕出岔子。逢到别的正常人还好,小谈,”罗师傅点点自己的脑袋瓜,“小谈脑筋有毛病得很呢!”

公司前年出过事的。检测组的一个女工,因为红杏出墙,死活要跟老公离婚,结果老公天天打上门来,终于有天耐不住,拿刀子捅了那女工和她的“亲爱的”。事发在周日,一对“狗男女”正好在366大街闲逛看电影,所以公司也没太操心。公安局简单做了几个工友的笔录,最终也没死人,所以以女工辞工结束了这场在公司里人人相见而谈的“大事件”。

林师傅突然觉得有些后悔,因为他的多嘴,会不会导致小谈的离开呢?这孩子,个性这么怪僻,几乎就没个朋友。本来老婆出事就给他造成了那么大的打击,万一这下工作也没了呢?

罗师傅推推他:“我要是小谈,就等着老板来辞我。主动辞去员工的,得多支付三个月的薪水呢!现在深圳,你要是不要求特别高,到哪儿不是做?工资能相差多少?我们这些农民工,起薪都差不离,再加能加到哪儿去?满打满算像你我,算是个技术工了,再怎么也超不过五千吧?小谈也别死心眼了,换个地儿,还能明天白日地泡小于呢!新地方,谁管那些闲事。你说是吧?”罗师傅用光溜溜的肩膀使劲地碰一下林师傅的身子,林师傅觉得一阵泥鳝挨上身般的恶心。林师傅皱着眉头起了身,硬硬地离开了罗师傅。

到底是秋天了,午后的秋风有些冷飕飕的感觉。年轻人还在到处瞎泡,搭伙结伴地去水上游乐区玩。林师傅看着陈小姐,她穿了条淡蓝色有褶皱的连体游泳衣,显得皮肤白净,身材也姣好。陈小姐笑嘻嘻地,一直在婉拒冯经理让她一起组队去高空漂移的项目。林师傅可不大敢玩这个项目,主要是不大想在年轻人面前出洋相。他倒是和儿子们一起玩过一次,那是好几年前了,冲下来的时候,他脸都白了——到底岁月不是和人的胆子一起成长的。

陈小姐硬是被几个销售部和财务部的人拉上去了。林师傅看着陈小姐勉强上山的身影,嘴角笑了一下,稍微替她担了点心。

出温泉口的地方,是个优雅的小型广场,支了好几个毛篷,放了几把竹桌、几把藤椅,有免费的蒸拇指红薯、煮花生,还有花茶。

林师傅在身上搭了条蓝浴巾,拣了个位置坐下,要了杯花茶。

正前方是一只雕塑的巨型乌龟,趴在一个莲花池里,抬脸对着太阳,表情笑眯眯的。缓慢的性子和人生,也算是现在养生的重头戏,符合温泉这种闲适的环境。远处是灰蒙蒙的山,在太阳照彻过的午后,也是懒洋洋的。林师傅突然想到那大山深处的人,慢悠悠地过着一辈子不用思索的人生。如果几十年前,林师傅没有到过武汉,没有在武汉品尝过工人的那种生活,他也不会那么胆壮如牛地来到深圳,投奔当年的“同事”陈小姐的公司。他大约是会过那种大山里的人生,像他的父老乡亲一样吧?他们这种年龄的人,如果不是没有了土地或是赤贫如洗,怎么样也可以在自己的乡土熬上一辈子的。

林师傅约略有了些伤感。

“怎么你也躲到这里来了?”陈小姐竟然披着条白色浴巾,坐在了林师傅的身边。

林师傅吓了一跳,马上假装侧下脸,抹净刚才溯源不知的泪滴。

“我看到你去和他们玩高空漂移了呢,怎么样,害怕吗?

“没……”陈小姐拖长了声调,“冯经理和我上去的时候,还在给我鼓气,说人生总该疯狂一回吧?嗐,就他这话,让我清醒了,我早疯狂过了,不用再拼老命了。赶紧下来撤了!”

林师傅忙说:“什么老命,你还是那么年轻,都没怎么变呢!”

陈小姐笑一下:“你还记得我年轻时的样子啊?年轻真好,什么都敢说敢做!”陈小姐后来是自动离职离开企业的,陈小姐找了个对象,她要和她的那个他,在南边开辟自己的天地!

林师傅看着那只老龟,石砌泥垒的巨龟,叹一声:“你从来没变过呢!”一样的容颜,一样的身材,一样的微笑,一样的那种平等——她随意地和林师傅像老朋友那样拉呱,二十多年前的陈小姐,一如既往。

8

小谈从技术部办公室回来了。一圈的人放了手上的活儿,问他怎么回事?小谈不吭声,直接回自己的维修桌去了。

他倒不是装酷,他本来就酷,如果酷代表不爱言语,不肯讲话的话。

林师傅一直替他担着心,怕公司因什么由头辞掉他。现在的公司纪律和政策都挺严,据说准备上市,所以基础工作都得做到位了,有个上市公司的样儿。前段时间就有一批人辞工了,因为现在考勤制度特别严厉,五分钟的迟到早退都得扣一百元钱。有些人受不了了,反正到哪儿都是干,自个儿卷了铺盖走掉了。

小于借喝水的工夫走到小谈那边,用手臂捅捅他:“怎么说啊?工程师还有主管叫你进去做什么啊?”

小谈眼睛望了望小于,林师傅突然就看见了里面漾着的那股笑意:“说是想提我做技术骨干,以后机械手那一块儿,让我跟着全面负责呢!”

小于差点大叫起来:“那你不是要进技术部了?”

小谈使劲地点着头。

林师傅有点想不通,小谈虽然业务上特别要求上进,活儿也干得特别严谨,但技术部可是个人尖儿齐聚的地方,全是名牌大学出来的毕业生啊!小谈,他怎么可能轮得上呢?

小谈说:“好像是老板说的,要在维修组里面弄几个熟手培养,这比招进来的大学生还管用些——因为我们比他们要熟悉公司的产品!”

小于笑道:“怎么就选上了你?”

小谈有点羞涩:“可能是技术部的人觉得我还行吧。”

一起被选到技术部的还有两个维修组的工人,都是年轻人,在公司也都干了三年多了——这也算是不容易的,在深圳,工人一般都不会长久地在同一个工厂里干上那么久,特别是年轻人!

林师傅的心有那么一点被虫子咬了一口的感觉,不是马蜂,就是那种小虫子,在熟睡中,你根本体会不到自己皮肤被它们叮过一小口的感觉,但是在静思中,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白日冥想里,你会感到那么小的一个生物对你的侵害,如果你在意,真的是种灼痛的感觉了。

整个维修组,除了罗师傅,就数林师傅的技术顶棒了,就数林师傅待在公司里的年头最长了。但技术部没有选择他,老板也没有旁敲侧击过问这件事,陈小姐,那就更谈不上了,陈小姐从来就不管技术部的事。

林师傅深深地失落了。

林师傅觉得自己老了。

还没到五十呢,就要被淘汰了。

曾经在大企业里,五十正是顶天立地的时候,是被人唤作“老师傅”最受人尊敬的时光,是可以有点拿有点端的感觉,是技术炉火纯青的时候,是可以根本不把一帮小犊子放在眼里的日子了——管他那拨小犊子是办公楼里的团委书记,是厂办年轻漂亮的女秘书,还是清华大学毕业过来的已经是助理工程师的大帅哥。

骑自行车进出厂门可以偏腿点地作势下来却揎响铃铛绝尘而去,厂长见了他们都要点头问候,食堂师傅也不敢不在他们汤勺里多放一枚氽汤肉丸,徒子徒孙在工前侍候着……是的,那是他们的天下,工厂——工人的厂子!师傅们,是整个工厂的魂灵。

没有加班费、没有节假日地赶工的时候,这些平日里被伺候着的师傅们显出了觉悟和能耐,他们不旷工,不迟到,不早退,甚至不病休。工厂的机器转起来是他们的责任,那生龙活虎的轰鸣是他们的合奏。是的,工厂,他们的厂子,他们是真正的主人,他们要让电源跳闸后重新合闸听到所有人的欢呼,让铣床把细小的零配件弄进大机器里绝对的严丝合缝,把要经过那么复杂工序的钻、扩、锉、镗的工件在组合机床上完美操作成型。

他们要经过多少年的学习和演练,经过多少失败挫折的经验,在上一辈比父亲还严厉的师傅每日的责骂声中成长,才能熬到“师傅”这种辉煌,才能完满地出师成一名真正的师傅。

小谈?他才干多久啊?!

罗师傅大大咧咧地过来推了林师傅一下:“别郁闷了!我们总是干不长的!现在多少乡村里的人都跑到大城市来混饭吃啊,高中一毕业,有的还没读完高中呢,就跑城里捞钱了。一过完年,整个村子都空了,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弱病残!我们还杵在这儿碍什么道儿呢?”

林师傅生着闷气,不想搭理罗师傅。罗师傅把自己看轻,他可不想把自己看轻。孩子才刚上大学呢,他凭什么打退堂鼓?他的技术有十来年的经验了,他就不信,老板会不看重这个!

9

深圳的春节几乎是要过一个月的。年头的十五天里,人心都不在正事上了,所有人都惦着回家,票,票,票,管他什么票,只要是回家的票。而正月十五之前,只有零星的工厂开工,几乎家家私企都是大门紧闭。

老板在一起说,没办法,这些农民工太不自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他们满足的理想生活,怎么可能和原来的工人老大哥比?可别说,以前的时代,工人是真正的工人,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真把自己当主人看,真把厂子当自己的厂子,加班加点,也没人要求弄个加班费。那时候,那叫觉悟!

火车在咣当声中行进。下铺的两个人,都是在广东开厂的。一个是湖南人,讲起那个时代,一直有恋恋不舍的深情,他的厂子开在东莞。另一个是林师傅的老乡,湖北的,在深圳关外开了厂。他们两个一碰上就不停地慨叹生意的艰难和员工的难招。

留不住!过个年,不知又回到村里和谁相了亲,或者见到在另一个城市吹牛皮说得风生水起的发小,马上卷了行李,跑另一块地儿、另一家公司去混了。湖南人摇头叹道。

是,现在深圳也不像以往,别说留不住白领,就连工人,简直走马灯一样,哪儿干都一样,薪水也没多少差别,碰见几个谈得来的,就伙到一块儿去了。嗐,招个工人,刚上手,又走了。我们工厂,简直就是他们的实验田。你说,外国人都说我们是低价劳动力,那能怎么高价?一个个培训两天就能上手,能做出什么精雕细琢的高级产品来拼国际市场吗?湖北人像说中了辛酸事,唾沫星子横飞车厢。

林师傅睡在中铺上。有生以来,林师傅第一次坐火车睡上了卧铺,是在成都的某个律师事务所刚上了半年班的老大给孝敬的。他第一次开始品尝到儿子反哺的享受滋味,心里多少有些美滋滋的。是的,他的儿子已经开始堂堂正正地在城市里混了,不再是乡下人,不再是农民。林师傅不是不喜欢农民,但他是真不想让儿子们再当农民了。但他的儿子们到底是争了气,都上到了大学!以后的世界,是他们自己的天下了。

串亲戚的那段日子,林师傅带着老婆去了趟武汉。不是每年都会去拜访,但是隔个那么几年,林师傅总会郑重地带着家眷去给远房叔叔贺个新年。

叔叔早就退休了,身体还算不错,每天都会去锻炼身体。叔叔乐呵呵地说,因为病不起!婶婶身体也还好,身子越发胖了,但因为一直带着孙子外孙,长期做着家务,体质也还撑得起。

他们的房子早搬了,搬到比较偏的地方,没办法,整个城市都在重建,整个中国也都在重建呢!

他们的儿女并没混出多少人样来,但也不至于过得多艰难。反正,就是普通城市人的生活。都贷款买了房,都在靠谱的单位上着班,准备熬到退休。最关心的是子女考大学的问题,堂弟和堂妹,听说林师傅的两个儿子都上了好大学,眼里满是艳羡的光。林师傅想起堂弟当年对他说,成功的路并不只是考大学这一条出路。而现在,堂弟经过多少年人生的挫败,终于把希望完全地放在了自己儿子身上。堂弟逼孩子的那股狠劲,简直有点咬牙切齿的了:“不然怎么办?像我这样过一辈子?窝囊透了!”

叔叔拍着林师傅的手背:“你们现在日子好了,农村日子都过得挺好的。我前两年回去过,夏天回的,你不在,家家户户都挺体面的。北村的特别发了,因为征地,修高速公路,一家给了不少钱呢!比我们富多了!麻将牌都打得老大!”

林师傅不吭气。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征地的时候,除了年轻人高兴,老年人都眼泪汪汪的,谁在乎那几个钱呢?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呢?下一代,下下一代呢?农民,不就是靠地吃饭的吗?没了地,还有什么依靠?!

林师傅指着那片庞大的建材市场,那边已经形成了武汉市最具规模的建筑材料集散地,林师傅对着老婆说:“那就是我曾经干了十年的工厂。原来这一片是七分厂,也是锻铆车间,那一片是机修车间,五分厂。这一带应该是厂办大楼,陈小姐原来就在那里办公……这个,是厂大门,很开阔,有值班收发室,不能骑着自行车就进厂的,要下车,然后再骑进去……”

林师傅的老婆茫然四顾地听着林师傅的回忆。林师傅知道她觉得无趣,其实林师傅更知道,叔叔从来不提厂子的事儿,叔叔的大半辈子全部给了厂子,现在却连一点回忆都没办法在这片故土撑起了。

火车摇摇晃晃的,林师傅睡不着,想着叔叔,觉得最羡慕叔叔的是,叔叔有曾经共事几十年的老同事,有五六个他带过的徒弟逢年过节还想着他惦着他孝敬着他。林师傅想,叔叔这一生,也挺值当的。

老板每年都通知正月初十必须到岗,可每年这个日子到岗的人都不到百分之五十。老板除了罚扣迟到者的工资,也再没个狠招。是啊,果真都辞退了,到哪儿去招那么一批熟悉业务的人啊?况且,老板自己的几个亲戚,也都是过了十五才赶过来。每次老板的火气都特大,可是有时候想想,老板出来久了,在城市待惯了,忘记了乡村的习俗,十五甚至比初一还过得大呀!

但是林师傅从不迟到,再难买到票,他就是扒火车,也要准点来上班。大企业的师傅,言传身教地做给他看过,还有他的远房叔叔和婶婶,他们从来都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的。哪像现在的工人,这些农民工,没有一点组织观念和纪律概念!

到公司的时候,办公室的人基本到齐了,在楼道口排队按指模打卡,大家脸上都洋溢着新年的快乐,互相道着好。小谈也到了,这么远,从东北过来,也没在家多待几天。有人打趣小谈惺忪的睡眼,小谈说,赶了汽车赶火车,在路上四十多个小时,几乎没合眼呢。“还不是想着小于?”有人在旁边笑道。小谈闷了闷,小声道:“她辞工了,去上海了。”大家就不大吭声了。

小谈向林师傅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林师傅挺傲然地没搭理他。小谈就冷了心思,在一边不做声了。

自从调到技术部后,林师傅几乎很少和小谈说话了。林师傅认为,小谈以为自己长翅膀了,可以高飞了,身份一变,倒和林师傅都有些端。林师傅心里一直堵着这口气,坚决不和小谈搭腔。小谈呢?似乎也没低头的意思,林师傅冷着他,他也冷着林师傅。

每次新年开工第一天,老板都要分发红包,包的利是也不多,每回都是一百元。大家倒不在乎这个钱,反正有总比没有好,讨个彩头。

迟到的人就没份了。晚来一分钟也没份,那个指模打卡机厉害得很,对谁都一视同仁。老板要的就是这个第一天准时上班的效果!

正式上班的时候也没什么事干,都在备料,比平常悠闲多了。工人还是来得不齐,大约只到了百分之八十左右,有些岗位空荡荡的。大家很快干完了活儿,一小团一小团地聚在那里闲聊。

管仓库的小妹跑过来说:“老板发恼了!听说办公室有三个副经理没到,今天十点开中层会议,老板当时就发火了,让那几个部门的经理通知他们,不要回来上班了!”

大家都有点惊。印象中,老板虽然不是多么慈眉善目,但绝对没有这样发过狠!好像没有炒过人鱿鱼的,都是员工主动请辞。就像罗师傅有次死乞白赖地说,他就等着老板炒掉他,那样倒可以多拿三个月的遣退金,凭什么自己走掉呢?

有能力的人是不会在乎那三个月的遣退金的,只有像罗师傅这种快奔五十的工人才会在乎吧?真被辞了,能到哪里再找一份这样的工作呢?现在都是年轻人的天下,又不是真正像当年有技术评定职称的工人,七级机修工,八级焊工,走哪儿都有重金聘请着,因为稀缺,而且都是用时间和经验一点点累积起来的,你拼不过他们。

林师傅呢?他到底也在乎。不然,离了这家公司,有哪家愿意用这么高的薪资去请一个工人?都赶上一个小型企业的中层了。现在维修这种电路的技工,也就两三年的工作经验,都还成大拿了。

大家围在一起议论开来,都谈到自己的同事——那些还在家里准备过完十五再返还的同事们。

小道消息很快传来了,说老板这回发了恼,没按时间到岗的,一个不留!大家口吐舌尖耸了耸身子。

下午,车间各小组的负责人也都被叫去开会了。

开会的结果,是重新按照现有人员再分配岗位。从中午吃过午饭就开始调整,行政部负责手里拿着名单一个个地叫名字。好多岗位,有些员工并不想去做,唧唧歪歪地,但没办法,行政部的人厉害着呢,那个总穿着高跟鞋、身上永远是一套素色正装的女孩子,完全不由分说地呵斥着员工。

林师傅站在边上冷冷地看着她,猜测她的年岁。她进公司也有三年多了,从小职员开始干起,全心全力地工作,比老板的亲戚们还在意公司的荣辱,所以做到今天这个位置。其实她长得很好看,有点像年轻时的陈小姐,但眉眼和刚来时不一样了,多了点肃杀之气。公司的员工最怕她,她从来不迟到不早退,和林师傅一样准时准点地上下班,每月的考勤到她那儿,完全没有分说辩解的理由。本来还有一个女孩子,是她的顶头上司,人家还是本科毕业的,有几年的工作经验,虽然在制度上也挺严厉的,比方说发现有人进无尘检测室没有换专门的鞋子,或者在工作时间没有按规定着工装,她也会呵斥。但对于初犯,或者新来乍到的员工,她一般也就算了。但是这个女孩子不!她从来不通融,从来不给任何人辩解的理由。林师傅很奇怪,这个女孩子,她是要凭怎样的冷漠和无情,才能做到这样的绝情和不由分说?有时候老员工会怀念原来那个行政部的头儿,可惜她生孩子去了,再重返工作岗位时,已经不是她的天下了——任谁也不愿意在自己的手下重新来过吧?她只好辞职离去了。

重新调整的结果竟然是:岗位其实是有富余的!

10

是夏天了。深圳的夏天很长,从四月中可以一直挨到十一月中,每天都是穿夏装的季节。

行政部的空调开得特别足。林师傅在签字的时候想,这些女孩子这么贪凉,以后日子长了,就知道苦头了。女孩子们仍旧气鼓鼓的,对着林师傅发了一通火,搅得整间办公室都是满满的热气,蒸腾着让人眩晕。

陈小姐已经进来了,有点惊:“林师傅,到底出了什么事?”

行政部的人本来气咻咻地准备强势地数落一番林师傅,看见老板娘这副客气的样子,脾气一下子就截掉了。有个女孩子解释道:“公司没有这样的先例。如果自己辞职,起码得交接完了才能走,至少一个月。因为条例上有规定,主动离职的,要向公司提前一个月报备!这是对工人的。对办公室的员工,得提前三个月呢!”

林师傅不苟言笑,一如往常的冷漠和傲气:“我没什么可交接的。你们让保安看着我清理就行了。工作的事挺简单的,后面的维修工都会做!”

陈小姐问:“到底怎么了?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林师傅转向陈小姐:“没有,家里挺好的。那笔助学款,我已经还给财务部了。

陈小姐没言语,她让林师傅去她办公室一趟,但林师傅拒绝了。

出的事太多了,他理清思路后,没办法一下子在陈小姐面前质问。而且,他压根儿没想质问她。他想得已经很明白了。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一场阴谋,如果在他们眼里这只算计谋的话,只算决策的话,那也是最阴险最狡猾的计谋和决策。林师傅不希望陈小姐是始作俑者,但不可能不是,陈小姐是老板的夫人,是公司的大股东。现在林师傅还知道,陈小姐是公司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长!天知道,陈小姐的老公为什么把这一切都交给了她。听说现在流行这个,为了……方便!不管怎么样,反正,陈小姐是逃不了干系的。

是的,公司要发展,要上市,要成为机械手代替人工的龙头企业,要成为自动化企业的标杆和楷模,所以融资成功,把一批工人和员工裁减开除,顺顺当当地实现了从低价劳动力的作坊式劳作向生产全面自动化转型!

没有一点补偿,没有一点解释,在返假期间就先完成了这一动作!如果赶在别的日子,现在的农民工,多少都有点维权意识,不会让他们这样玩弄于股掌之中吧?

林师傅看着陈小姐,她今天穿了一双带闪钻的黑色高跟鞋,显得身材挺拔,气质高贵。她知道她要谈话的对象是林师傅,所以换上了她的战袍,来和他相斗吗?她知道林师傅对于她,永远都无心恋战吗?

林师傅从来都不知道陈小姐原来如此聪明。提拔了一批在公司干得久一些的技术工人当了技术员,是的,这在他们原来的企业,叫“以工代干”。那些工人啊,会多么感激涕零地拿着比工人的薪水稍微多一点的报酬,去拼死拼活地对待这种知遇之恩?公司是如此会核算成本,新来的大学生,稍微待上一年,优秀点的,带着成熟的经验就跳到外企或其他大企业去了;差一点的,拿着高额工资,却全然使不上一点劲道。林师傅知道公司的难处,他在公司待了多少年了?他怎么不能体会公司的做法?他是工人师傅啊!像他叔叔和他师傅一样,他是把厂子和公司当成家了,他也想和他的叔叔、他的师傅一样,有那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忠心啊。是的,还有一点私心,他还要靠着公司的那笔不错的薪水,供完小儿子念完大学呢!他怎么会舍得离开公司呢?那是他付出了十多年感情的地方啊!

但是,小谈死了!

小于自从春节回家后,就没再来公司上班。听别人说,小于和她老公去了上海。小谈哭了两场,心似乎也平静了,安安心心地开始在技术部很认真地干活儿。大家都知道,眼不见心就净,像小金一样,小谈马上就会淡忘小于,又去暗恋或死缠另一个女孩子了。

林师傅不想过问小谈的事,自从小谈调进技术部后,小谈就把自己有点高看了,见谁也爱搭不理的。林师傅呢,一直看不上小谈恋上小于这个有夫之妇,觉得现在的年轻人一点道德感也没有。现在,小谈鼻孔朝天看人,林师傅就很不待见小谈了。

有一次,小谈烧错了个程序。其实这在技术部也是常有的事,但现在因为要上市,要严整公司的产品质量,而且据说这批产品的采购者是欧洲的一家大公司,老板就发了恼,要小谈卷铺盖走人。

今年以来,老板主动辞退的人多了,大家也没觉得奇怪,反正要准备上市,准备迎接风投,样样都得做好点才成,只有做好了,公司才能有发展,老板才能赚更多的钱,有更强的社会地位。这是社会现实,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小谈就哀伤地走了。

然后就听说小谈跳了楼,从一个未竣工的楼盘跳下去的。施工方当时还想封锁消息,怕影响楼盘的买卖,结果还是被“第一现场”报道了。工友们在电视镜头前七嘴八舌地说:“他找到他女朋友了,他女朋友不肯再和他好。”“他女朋友好像有老公和孩子的,说不想闹婚外恋。”“他女朋友根本没去上海,他女朋友就在深圳呢,不想再和他好,就骗他去了上海,好让他死心。”“哪里,他女朋友还是对他有感情的,不然怎么联系上他了呢?这么大个深圳,哪里就那么巧能碰上熟人呢?”小于在镜头里嘤嘤哭泣,真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至少小谈死的时候,她还赶过去了。她的脸部打了马赛克,但林师傅还是听出了她的声音:“我哪里想到他会这么想不开呢?这种事,总不好……他其实人挺好的……可是这种事,总不好,我姐让我骗他说去上海了,以为他会死心,可是……我就不该再联络他……”

林师傅忽然泪眼模糊了。“我姐让我骗他说去上海了”,那个算是小于堂姐或者表姐的供应商看来也知道小谈和小于的事了,除了陈小姐,谁还会去告诉那个供应商?

这个世界是没有规则的,可至少还该有温情。两个朝夕相处的人,在共同的劳作中产生了感情,便是这感情违背了道德,也不该如此粗暴地撕裂他们。小谈,在没有了工作,没有了恋人,没有了一切正常心智的情况下,遭此打击,轻而易举地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

陈小姐想过吗?她为了要维护道德把小谈和小于拆开,为了防止抑郁的小谈在厂内轻生而把他轻松地解雇,她没有了后顾之忧,却也断了人家的后路!

死一般的沉静,死一般地想不通,豁然开朗后,林师傅选择了离去。

“林师傅,”陈小姐跟着林师傅的步伐,“林师傅——”

陈小姐昂着头,双脚撑着那双发亮的高跟鞋,使她的身板挺得笔直。她是居高临下的!林师傅记得那个有着明朗星星的夜晚,那个披垂着秀发的女孩对他讲的话:“我们是平等的,我们都是平等的。”

林师傅笑一笑,他曾经一直深爱着这个女孩,从她的青春爱到了她的中年,她知道吗?哪怕有一丝一点的察觉吗?当年,她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动人!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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