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的脚印
2016-03-09黄披星
黄披星
妻子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兰州,已经买了去往敦煌的火车票。她说她们一行也已经在医院住下了,做了常规检查,也已经联系上主刀医生了,这一两天就要做手术了。终于下定决心了,真是很不容易。
站在兰州车站,背后有些吵杂,我低声问:“怎样?辛苦吧?”这声音估计她听起来已经有点大声了。她停顿了一下:“还好。”又是这句。这一年多来,这句话我已经听得太多了。一种无奈也有点不愿多说的口气。
兰州比我们预想的要脏一些,西北的城市大多粉尘很多,我们只是在火车站一带停留,自然也就更加杂乱一些。同行的都急切地去吃了著名的兰州拉面,我觉得肚子有些不太舒服,就在附近找了一家豆浆店简单吃了一些。
再碰面的时候他们大呼起来,说很难吃,很咸很辣,真是没法吃。西北一带的整体口味就是咸、酸、辣为主的,这跟西北一带的气候条件是吻合的,天气凌冽多变,需要更加重的饮食来增强意识上的抵抗能量。因而,这样的口味一旦到了南方,就自然而然地变淡一些,来适应南方的习惯。仔细想一想,所谓原汁原味也是带着地域性的,不是每一种原味的东西都更好,或是更适合我们。
这一年我在宁夏支教。说实话,能够有个机会可以到外地生活,而且是去这样一处看起来很远的地方,是一种几乎抵达想象的快意。那种属于人内心的冒险部分,一旦被某一次机会诱引出来,也就很坚执地去了这么远的地方。在支教的间隙,宁夏当地的老师们说,我们来一次西北不容易,应该抽出一小段时间去西北到处去看看。敦煌自然是大家最希望的目标。
现在妻子电话中的口气还是比较淡定的。去年暑假的时候我说要去宁夏支教,她听了一下子就呆住了。我也没有说得语气很强硬,只是一直强调说这是“一个机会,以后再想去也太难了。”她当然是不愿意我去的,但没有全力反对。她知道我想做的事情中,总是有一些几乎是奇怪的理由。这么些年下来,基本上已经习惯了。最终让她放弃反对我的理由是因为我说了一句话:“一年其实很短的!我们的生活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的。如果不去,我一定会后悔。”最后这半句,让她只能接受下来。
但我没想到,在这样的时段,家里要准备给岳父做这个手术。据妻子说,因为最近岳父的脚伤复发,一直在生病,医生建议越快做决定越好。
为了岳父这个脚的手术,一家人也是备受折腾。做了很多的检查,看了很多医生,钱就不用说了,人还是备受煎熬。终于下定决心了,去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做这个手术,应该有个好一点的结果了吧。现在必须把这个脚处理了,一家人接下来的生活才可能安心,要不然谁也没法被这样长久地拖累着。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个道理很实际的。而且,现在也该让小舅子付出一些时间和精力,就当是一场成长考验了。我一直觉得小舅子是很不成熟的人,在北京读书出来的,有点熏染出来的城市燥气。
从兰州到敦煌的一千多公里,要坐二十几个小时。敦煌这个名字本身就让人不由地神往!它的神奇和它的遥远一样,十分吸引人。记得妻子也念叨过很多次想去敦煌,一直未能成行——现在我要先到那里了。敦煌这一路,能够让人真实感受到国土的辽阔。刚开始没什么感觉,大概从酒泉过后,连续有好几个小时,车窗外只有戈壁和沙漠,在两边一直奔涌而过,很少有人烟,有的也是一些铁路维修工,有人居住的地方很少见到。这样持续几个小时下来,那种无比辽阔的感觉十分震撼人心。想起以前的人,这一路走下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巨大的耐力,真是无法想象。
丝绸之路,这就是传说中的丝绸之路!无比荒凉,无比漫长和艰辛,我觉得人的脚力可以做到的真是令人无比吃惊。从这条路上走过的人,有名的有玄奘、张骞等,而无名之人,更是数不胜数。前人的艰辛在我们今天看来,就像神话一般存在着。黄沙漫漫、荒无人烟、前路未卜、风餐露宿都不足以形容这样的路途,没有极其强大的内心和丰富的荒漠生活经验,谁都无法再这样的地方生存下来。
敦煌市区现在已经很漂亮了,干净、现代也有气势。作为一个十分热门的旅游城市,敦煌的这些年的发展显然很快,道路设施、绿化维护、城市管理都很到位。城市的街心雕塑是预料中的飞天雕塑,深入人心的“反弹琵琶”形象,表情丰润,裙裾飞扬。
大家都很饿,赶紧简单安顿一下,我们就找了家饭店吃饭去。我点了一个当地的鲤鱼、一个小炒肉,一个羊肉、一个菜外加一个汤。我从来不吃羊肉,只是对于西北这一带的羊肉,同行的人都很喜欢吃就点了一个。等菜的间隙,我给妻子发了短信告知我们已经到达敦煌了,安置下来了。因为都太饿了,对于上菜速度我们只觉得太慢,上来的一个肉两下就吃完了。做得很好吃,纹理细嫩,火候掌控得很好。服务员没有说是什么肉,那肉色看起来很像小炒肉,直到菜都吃完,才知道那个就是羊肉,我们把小炒肉当作冷盘菜吃了。可能也是饿,我不觉得肚子有什么不舒服。
妻子没有回短信,过了一会,我们都吃完了,她打来电话。说中间人已经联系好医生了,明天就做手术。截肢手术风险并不大,只是切到哪个部位对于以后安装假肢是有影响的。她的口气中有着淡淡的不舍,我觉得主要应该是因为岳父本身的那种不舍。但她也一直强调说岳父已经想通了,是他自己决定了要截肢的。现在处在这样的大医院,时间上是耗不起的,必须快速做决定。我只能一直安慰她,这个时候一定要狠下心来,要为长远做考虑。我们已经为保这个脚做了极大的努力,现在就不能犹豫,一定大家要一起鼓劲。大家都不舍,但现在不能不舍。
当我说到“现在一定要下定决心”时,她的沉默更久了,“妈妈,她不愿意。”我一下子就觉得有点噎在那里了。隐约中,觉得那种愧疚的情绪上来了,毕竟这个时候我没能在那里。
但她都不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直到我们走回宾馆,我才觉得胃部有点抽搐感,似乎是羊肉在起作用了。虽然我只是对那种膻味有些畏惧,但毕竟是一种全新的东西进入身体,还是有些不适。也可能是吃的太赶了,回到宾馆,我赶紧就吃了三颗正露丸,中药味道似乎把肉的味道冲淡了不少。
岳父早年是开摩托车配件的,那种摩托车其实是早期乡下很多人开的农用三轮车,经常是人货混装着用的。他是自己开着这种车到安徽去,在车上装上各种车的配件,再把三轮摩托开回福建来卖零件的。早期做这种摩托配件的生意,虽然辛苦但效益还是不错。可惜有一年,因为路况和天气的原因,他的三轮摩托车连人带车一起冲进沟里去,腿被压住了,脚踝处粉碎性骨折。后来在马鞍山医院做手术保住了腿,但是脚踝处一直无法痊愈。当时的手术条件和设备也比较简陋,手术不彻底,据说是碎骨没有清理干净,伤口一直无法愈合。几年下来,就成了骨髓炎,一直有个伤口在脚裸处,流脓、发臭,需要每天清洗消毒。妻子跟我说了很多次帮助父亲清洗伤口的过程。
不止如此,十几年来,因为这个伤口的事,也不知看过多少医生。正规的、土医生、骗子医生、迷信医生,几乎都经历过,钱花了很多,药也吃了无数,受了太多罪,结果还是一样,伤口依旧流脓发臭。岳父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但这样的变故下他的情绪也日渐暴躁。妻子说过以前帮他清洗伤口时因为看电视分神,岳父就会一脚踢过去。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话语中也只有惋惜——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了。
伤口还可以忍受,问题在于一年年下来,他的年纪越来越大,儿女都已经成家,不可能一直这样清洗下去。而且因为脚伤的缘故,岳父的身体抵抗力日渐下降,更容易感冒生病。我总觉得他的身体一直处在一种因为伤口造成的透支现象中,养成了暴饮暴食的习惯。这就像西北人需要用更加强烈的口味来对抗气候一样。
下决心处理脚伤,是一家人多年的心事。无论如何,这一次都要彻底地清理掉,去医院之前,其实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截肢的可能性很大。咨询过很多医生,尽全力保脚也很可能以后会复发,截肢是最好的选择。现在不能心疼,必须决断了。
敦煌的壁画十分精美,洞窟很多,很庞大,气势宏伟。只可惜一般的游客能够看到的十分有限,也是出于保护壁画的原因,一般只开放很少的十几个洞窟。而且,参观时间也有限制,因为人类的活动和人数形成的呼吸气流等等,都对壁画保护有影响。导游是带着手电筒领着我们参观,他很习惯地介绍着各个时期的佛造像和壁画内容,以及后来的修补和保护研究。还看了著名的王道士发现的17号窟,据知王道士在当时也是出于好心,希望能够拿一些画卷和古物换点经费,来修补一些已经残败不堪甚至是那些快被沙土掩埋的其他洞窟。没想到开了这么一个口,竟然做出了一个令后世十分震惊乃至世代唾弃的文化上的巨大流失,实在令人感慨不已。
在导游的解说中,我们看到的壁画和佛造像中,基本都是属于佛教中比较高等级的塑像和绘画,而像我们印象的的飞天造像在壁画中其实是属于很低等级的画像。也就是说,在佛教的等级中,飞天的级别是很低的,低到类似于在民俗生活中的侍女一级差不多。我问了一下关于飞天的话题,导游似乎有点懒得回答,在他看来飞天对于敦煌壁画来说几乎不值一提。他用手电筒照了几个不同造型的飞天给我看,有的是我们印象中的那种侧身御飞的形态,有一些是更简约或是变身后的飞天形态。我几乎看不出那是飞天,那只是一种飞翔状的东西,甚至连身形都没有,只是一种类似轻烟形状的东西。只能看到,她们的脚几乎都是隐形的,只是一种飞的感觉而已。就好像,没有脚更容易飞起来一样。包括那些相对具体的飞天,腿部以下也都是画着振翼飘扬的裙裾。
想来,飞天这种造型的流传,是关于敦煌壁画的简约形式,她既是敦煌壁画的宣传形式也是民间取向。人们会更容易接受这种唯美的女性造型,而关于佛造像的深度和时代性的意义,反而一下子难以说清。飞天,其实应该算是敦煌壁画的世俗代言。丝绸之路太过漫长,飞天的形态有着合乎想象的快捷。那应该算是一种内心希翼吧。
当妻子说要把岳父截肢的那支脚拿回来,并准备让我的小舅子从北京带回来时,我真是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这怎么拿!完全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我看来。
很显然,带一个残肢,坐不了飞机,火车也不行。只能坐长途大巴,可能还要转车,还要赶得很紧才行,万一碰到检查之类的,就会很麻烦。家里那边还要考虑怎么处理这个残肢,实在是非常麻烦。
据家族里的一些老人们说,截下来的肢体部分,应该把它火化了保存着,等人百年以后和身体一起火化,才算是合在一处,这样才是完整的。理由很完整,也很合乎世俗人情,可这么一个决定,做起来的难度实在太大了。首先得花钱找中间人,从医院拿出来,还得找个可以安放这个残肢的地方。得先有小冰箱,还得找一个能够带着可以坐长途汽车的箱子之类的。妻子电话里说,已经联系了中间人,但是医院有规定,残肢不可以拿走的。看来得花钱,据说得好几千,估计能拿出来。
我只得安慰她:“现在,花钱无所谓了,只要能拿到,达成心愿,该花就花。”她说她们也已经商量了,不管多少钱,都要拿回来了。
“这就当是对你弟弟的一场成长考验吧!”我只能这么说。她的话音中很是焦虑,显然,这个事太难了。
“我有点害怕。”她很自然地说了这句话。
“我知道,现在只能尽力了。会很难,你一定要坚持。”说这话,我也觉得有点底气不足。
还有个问题,残肢到家以后怎么处理?这也是个大问题。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隐约中一直有一个仕女般的人形向着我反反复复走来,每一次要到跟前了,就一下子飞了起来。我很努力地去抓,却怎样都抓不住,只有那些裙裾在快速飞散。这个梦大概反复了有四次左右,我觉得这似乎是白天看的飞天仕女印象的内心反刍。
在敦煌第二天,我们联系了当地的一个出租车,要他带我们去看阳关、玉门关和雅丹地貌,全程一百多接近两百公里。路程不短,我们很早就出发,先去玉门关。大致三个小时的路程,路况还可以,有一段在修路,但不是很颠簸,还算顺利。
玉门关现在就是一堆土,连接在一起的土墙能够隐约看出这里曾经的城墙痕迹。在西北的大风沙和时间作用下,一个废弃的关卡很快就变成一堆土。这个春风不渡的地方,光阴的痕迹更加惨烈一些。再看的雅丹地貌十分壮观,那巨大的风沙作用下的自然造像,可以想见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雅丹的面积也很大,各种造型的风化成像神态各异,很震撼的景观。据说,大风起的时候,绕着这个区域巨大的雅丹体吹过,会响起很惊人的声音,所以这个雅丹地貌也有“魔鬼城”的称谓。
在穿过雅丹地貌的中心地段,也有一些越野车疾驰而去。导游说,从这里穿过去,再过一百多公里就到楼兰古城了,前面就进入罗布泊了。听得我很激动,古楼兰在这么近的地方!听起来就觉得梦幻!可惜不能去。那不是脚力和车的问题,还要更充足的准备才行。说来简单,总是有一些地方,不会是想去就能去的,也不是脚力一定能够抵达的——脚力总归是有极限的。楼兰古国,想象的部分应该比实地要美好得多。
阳关虽然也是一样的荒凉,但保存的更完好一些,还建了一个博物馆,这是真正的关口了。我在阳关博物馆看到了一个婴儿干尸,据知这应该是当时戍边的士兵,或是当地的居民留下的一个早夭婴孩,因为这里的干燥和沙土的掩埋下形成的干尸。真是奇特!一个千年之前的小身体竟然这样保留下来了。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当时一个士兵跟当地的女子偷情下的产物。
站在阳关的关口上,遥想那里曾经的出关景象,总是那些决绝的身姿浮现得更多一点。
家里来电话说联系了火葬场,但火葬场不肯火化残肢,说这样不符合的规定,不能开这个先例。已经再去联系当地的一些寺庙,看能不能找个法师,做点简单的法事,再把这个残肢给火化了。如果再不行,只能另想办法了。
花了钱,他们终于把那个残肢拿出来了。妻子来电说,他们找了一个保温盒,里面装了很多冰块,残肢就放在那里。看来简单的话,听得我脑子有点嗡嗡作响。那样一个脚!现在不能叫脚了吧!怎么拿?怎么放?又怎么面对!妻子话语中明显有些哽咽。她说:“昨天晚上,我和弟弟,对着那个脚,大哭了一场。”话语之下,我觉得内心也是割裂一般地痛楚。我知道,从准备截肢之前,一家人一直在努力要保住这个脚,经历了很多的波折。终于截肢了,如今看到这个截下来的脚,内心的悲凉和苦楚真是难以忍受的。
我知道,那一晚,他们都无法睡着了。
第二天,家里又来电说,寺庙也不肯火化这样的残肢。没办法了,只能在自己所在村子的社境里自行处理了。得做场法事,上贡品,再用柴火自己来烧这个残肢了。只能这样了。估计小舅子一个人回去还是不行,得让岳母跟着回去了。
“有可能我会跟回去。”妻子在电话里说。“妈妈在这里,更方便。爸爸做什么都可以跟她说。我们在,他有时候更加焦躁。他不愿意我们领着去上厕所。”
“可是你回来,做那些法事,要准备很多上贡的东西。你也不懂啊!”
“我可以请教家里的其他老人们,还是让妈妈在这里更好一些。这样他们也不会觉得太难。”她说的他们主要是指小舅子的妻子。毕竟不是一家人出来的,很多习惯还是无法一致,难免会生出一些抱怨。
“这几天睡觉怎么样?”还是下意识地问一下。
“还好。昨天没怎么睡。大家都有点累,可是也都睡得很少。”现在是最难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旅游城市都有一些个出售小商品或是工艺品的集市,据说全国几乎多数这样的小饰品等等都出自浙江的某个城市。敦煌的工艺品街也大体如此,总有很多全国一致的小玩意在那里出售。当然,有一些是敦煌的特产,像一套从敦煌壁画中套印出来的春宫图,可在那些貌似玉石的化工制品上,做出屏风的样子,很吸引人。而这里最好的也是最多的是胡杨木影雕,那些雕刻着沙漠驼队影子的胡杨木很漂亮,也颇有特色。
我在这条工艺街逛了两圈,买了一本早年的旅行者游历西北的日记体书籍,还有一本是关于地方艺术考证的书。工艺品我看中的是那些用胡杨木的枝节来做的印章,可以直接在枝节的一头刻上自己想写的名字或文字,挺好的,有纪念意义。加工后的胡杨木枝节很漂亮,上了漆的木头微黄温润,木头的原色也保存的很好。很多用来刻字的枝节旁边又会长着另外的小枝节,更加生动也更有趣味。虽然简单,但给人感觉很好。我就想买两个,一个给自己用。考虑写什么文字时,我想起有一次朋友问我,最喜欢的一个词是什么。那时我就写了,是“日夕气佳”,来自陶渊明的诗句——就刻了这个。我想再买一个送给妻子,但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词语,就对着“日夕气佳”想了一个似乎有点对称的词语,很普通:“月明星稀”。 也算有些意味。
沙漠地带的胡杨木,也是十分珍稀的。胡杨木据说是: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化。一块很小的木头,可能也是从历史深处而来。我隐约觉得,无论如何,能够被刻印成为属于一个人自己的文字印迹,也算是一小段木头的复活方式。
事情的转机来自家里的一个老姨奶的话,说那个截下来的残肢不要了!她的意思是,截肢之后还要给岳父装上假肢,那还要那个干什么!等到人百年之后,把那个假肢拿去一起火化了就可以了,干嘛还要那个已经去除的残肢。她要妻子姐弟俩把那个残肢还回去,不要拿回来了。真是又一波折!不过这样也好,减少了很多更麻烦的事。让小舅子拿着那个残肢长途奔波,实在太难了。现在只要在花点钱,把那个残肢还回医院就行了。妻子来电说,她们已经联系了,对方虽然不乐意,但也还是可以花钱摆平的。
我也是长出了一口气,这样还是最好。带一个残肢回来,太多麻烦事了。这一次心意到了,就可以了。对岳父来说,已经是很大的安慰了。无论如何,现在只要专注于脚部的护理,联系一个好一点的假肢厂,事情就可以简单多了。
“那个中间人答应把它还回去了。太好了!”难得听到她比较松弛的声音。“爸的脚恢复的不错,很快就要做康复治疗了。”
“我过两天就会离开敦煌了。你有要什么东西没有?我给你带。”
“不知道。也没什么。你自己小心一点就行,吃的东西要注意一些,不要太省了。”她对于我出门的费用,一向不会怎么小气。
“我知道。你们也要尽量多休息。还得一段时间呢。”我尽量放慢口气说。
“嗯。”说着,就又没太多话了。
我们也买了从敦煌去嘉峪关的火车票,据知在汉唐时期,出关是从阳关玉门关开始算出关,也相当于现在的出国了。而到了明朝,国门一下子就从阳关玉门关这里退后到几百公里之外的嘉峪关了,几百公里的国土就一下子丢弃了。此后,阳关玉门关一带就迅速衰败下去了,直到被泥沙淹没。曾经的丝绸之路一下子就断了,成了历史。
妻子再次来电说,小舅子基本上确定将要辞去北京的工作,回老家找点事做。我在火车上,脑子里一直浮现的是小舅子捧着装着岳父残肢的保温盒的场景。如果当时真的需要这样的长途跋涉带着这个回乡,对于他的内心该是怎样的冲击。这样的场景,只会让我一次次想到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的那些细节。这个场景终于没有实现。我想,这个场景也必定在妻子和小舅子的脑中反复出现过。
再次看着火车两旁的黄沙漫漫,情绪虽然没有初来时那么激动,也还是觉得内心微热。沙漠和戈壁,其实一种惨烈现象下的景观。如果人们真正置身其中,最先考虑的是脚力,水和真正的经验。告别敦煌,依稀觉得那些飞天的形象更加具体可感了。
去敦煌终于只是买了这一对胡杨木做成的印章,虽然粗糙了些,但它们微黄明亮的样子,还是很好看,木头的质地也很温润闲静。我抚摸了一会这两个小印章,感受到胡杨枝节的细腻和轻微的泥土气息。想起那个阳关博物馆的干尸婴儿,似乎这就像一对婴儿的小脚,温暖柔弱。胡杨木真是千年之身,那么它的的内部质地应该十分坚执。在那个印章的表层上,刻着与我有关的两个词语。
我抚摸这些刻痕,像抚摸一个孩子的脚掌纹。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