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岛
2016-03-09陈孝荣
陈孝荣
1
事情来得非常突然,就像划过的一道闪电,蒋练一下子就成了被人家扔掉的垃圾,没人再瞧上一眼。
事情发生在这天早晨,当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像往常一样和对面的小罗打过招呼,将手机放下,就开始阅读文件。就在这个时候,局长周明才就过来对他说:“蒋练你过来一下。”
蒋练转过身看了周局长一眼,发现他就站在办公室门口,脸上干旱着,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而且说过这话之后很快就转身走了,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宽阔的背影。蒋练便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转身出来朝局长办公室走去。
局长办公室在三楼东边的一个角落里。进屋之后,发现局长周明才已经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前正襟危坐了。蒋练望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脸还是干旱着,那里没有任何墒情。周明才今年50岁,比蒋练大5岁,蒋练今年45岁。他是从另外一个局调过来的,调来的时间不到八个月。而蒋练则在这个局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一直在做办公室主任,先后经历了十多任局长。蒋练之所以爬不起来的原因,大家给他总结的是四个字:夹墨赖黑。这是当地的一句方言,意思是说他像花岗岩一样固执,不好商量,不好接触,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缺乏灵活性。正是因为如此,他在机关的人缘非常糟糕。
“什么事?”蒋练站在门口问。这是他过去一直的做法。因为他是局长的左右臂,他对任何一任局长都非常随意,说话不转弯抹角,只问他需要办的事。
周明才努努嘴说:“你坐吧。”
一听这话,蒋练就疑惑了。因为这不是他过去生活中所运转的轨迹,过去蒋练走进局长办公室从来都是站着和他说话的,局长给他交代完事情他就马上去办。然而现在这个齿轮却发生了变化,局长竟然让他坐了。由此可见,前面等待他的事情不同往常。带着这样的疑惑在前面那个沙发上坐下来,蒋练的眼睛也始终盯着周明才那张干旱的脸。办公室里静得像拧紧了龙头,听不见任何声音。周明才也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把摆在面前的一份文件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又放下。蒋练很快就听见了纸张落到桌面时发出的轻微叹息。蒋练心里的疑惑更是旺盛,因为他知道局长是在掩饰着什么,或者是在思考谈话的开端。如此说来,等待他的肯定就是重大话题了。
“你在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已经工作许多年了吧?”
“局长怎么和我谈这个?”
“你的工作有些变动。”
“变动?怎么变动?”蒋练听见了他心里的雷声。
“按照干部管理权限,你是副科级,也是党委成员,应该是组织部派人来给你谈话。但是组织部把这件事情委托给了我,所以我就只好和你谈了。”
“我怎么变动?”
“你的工作是有目共睹的,工作认真,原则性强……”
“你就不转弯抹角,直说吧。”
“那好,组织决定让小罗来当办公室主任,你退居二线,当副主任科员。”
强烈的地震,蒋练感觉整个人都摇晃了起来。他没有说话,越过局长的头顶朝外望去,发现屋外的建筑正在晨光里自信地挺拔着。他没想到会是这样。因为他还只有45岁,还处在年富力强的时刻,应该是出力的时候,而恰恰在这个时候组织却让他做了副主任科员,实际上就是把他像干柴一样凉起来了,在时光里慢慢地风干,直到没有任何水分。周局长说的小罗叫罗川,25岁,是两个多月以前通过公务员考试考核进来的,一直作为他的助手在帮助他,但他从没有想到过他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代他。
“那好吧,我服从组织决定。”蒋练收回眼光说。
“你的办公室就放在二楼那个空出的办公室里,现在的具体工作就是协助抓一些党务方面的工作。”
“好的。”
“小罗我们也已经给他谈话了,你尽快和他交接一下。”
“好,我马上就和罗主任交接。”
周明才点了点头说:“小罗年轻,工作经验不足,你还要带带他。”
蒋练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周明才说的不过是客套话而已。既然现在他们已经把他像干柴一样凉了起来,还要他做什么呢?
“那你去吧。”
蒋练便站起来朝那边办公室走去。
走进局办公室,罗川正在给下面的二级单位打电话。蒋练看了一眼,发现他稚嫩的脸上都是鲜艳的自信,就从屋里退出来朝家里走去。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异常凄凉,就像走进了一个无人的荒原,身边空无一人。他想透透气,也想调整一下思路。
从局机关到他家大约是半个小时的路程,因为他的妻子覃红专住在中医院,他们就住在中医院的宿舍楼里。过去他一直坚持步行到机关。从局机关出来,看了一眼街上,街上依旧车水马龙,来往的车辆依旧在默默地讲述着富有和荣耀的故事,穿梭往来的人群照旧是步履匆匆。但蒋练却突然一下子觉得他被抛弃了,一种想流泪的欲望在心里大步徘徊,但最终它们没有走出那个门槛跑到外面来。蒋练便低下头大步朝自己家里走去。
“你要花草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发现和他说话的是路旁有一个卖盆景的老人。老人大约六十多岁,是乡下的农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挤满了真诚和渴望。他面前停着一个板车,板车的木箱里装着几十盆大小不一的花草。那些花草正在可怜地绽放,释放渺茫的绿色希望。蒋练朝板车里扫了一眼,一下子就和其中的一钵文竹对上了眼。那是一钵小小的文竹,就装在一个塑料盆里,可怜、微小、脆弱,同时又可爱、生机盎然,就像眼前的他。他的眼前突然一亮:对呀,既然我现在成了废物,我为什么就不转移兴趣养花养草呢?
“这钵文竹怎么卖?”
“100元。”
“这么贵?”
“这可是一钵好文竹。”
“好吧,我买了。”
说过,蒋练就掏出100元递给老人,将那钵文竹抱着朝家里走去。
2
一睁开眼睛,首先印入眼帘的就是放在办公桌上的那钵文竹。一看见那钵文竹,蒋练心里的某棵枝桠就断裂了,他似乎听见了脆裂的声音,来不及多想就翻身起床,直奔那钵文竹。果然不假,那钵文竹已经死了,曾经鲜嫩的叶片已经枯黄,只有那几根草茎还呈现着挣扎的绿色。曾经让他爱不释手的勃发、可爱、盎然,彻底不复存在。
“覃红专。”怒火在心中轰轰燃烧,他几乎没有来得及做任何思考,就大叫了一声。
“什么事?”不一会,覃红专从那边房间里过来,站在门口问。眼里挂满了诧异。
“你为什么不给这钵文竹浇水?”
一听这话,覃红专火了:“你什么时候叫我给文竹浇水了?”
“那你是干什么吃的?”
“你这个人真是好玩,文竹是你自己从街上弄回来的,弄回来的时候就闷声不响地放在这里,从来都没有让我浇水,现在文竹死了,你怪我有道理吗?”
蒋练见妻子这样火,他心里的愤怒更是大得无边:“你不是这个家庭的主人吗?家里的事情你不是统统要管吗?”
“你真是好玩,什么时候家里的事情统统要我管?我欠你什么?人家把你一脚蹬了,你把火气撒到我身上干什么?”
见覃红专一下子触到了他最疼痛的地方,蒋练迈开腿就大步朝她走去:“你再说一句。”
“我再说一句怎么了?”覃红专也更加愤怒,几步走到蒋练的面前,那张还残留着青春尾巴的脸就像一只红彤彤的柿子。
蒋练本来想举起手抽她一耳光,但当他看清这张脸的时候,突然清醒了,发动机突然停火,整个人像冰冻一样立在她的面前。
“你打呀,打呀。”覃红专的愤怒多得无法倾诉。
蒋练没有回话,转过身见文竹的前面放着他心爱的茶杯,没做任何思考,拿起茶杯就狠狠地摔到了地上。砰地一声响,跟随他十多年的心爱茶杯碎了,自暴自弃地碎成无数碎片,巨大的爆裂声充斥在整个房间里。
倒是响声把覃红专拖到了理性的层面,她没再说话,只是狠狠地瞪了蒋练一眼,就转身朝那边屋子里走去。
蒋练也没有回过身看他的妻子,就站在那里像泥桩一样望着地上的碎片,心里的怒火还在继续燃烧。他发现自己快要融化了,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有那么一刻他的意识甚至空白一片,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反应过来之后他再次望了一眼文竹,就把那钵文竹抱起来准备放到外面的阳台上去。可是走了两步,他才突然发现他几乎是赤身裸体,仅仅只穿了一条短裤,就把那钵文竹放到办公桌的另一端,去床头的一把椅子上拿过衣服,闪电般地穿好,才将那钵文竹随便就放在了阳台上的一个角落里。
再次回到房间的时候,蒋练就彻底冷静下来了,愧意爬上心头,觉得他刚才不该那样对待覃红专。其实他知道,他之所以对覃红专发这一通火,那个火并不是全发在覃红专的身上,而是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来自于他自己,因为现在被撤掉办公室主任已经半个月时间,在这半个月时间里,他发现一切都不是他原来所想像的样子。最初他以为不让他做办公室主任了可以提前过过退休生活,养养花,种种草。但后来的情况并不是这样,记得那天他抱着那钵文竹回来直接放到办公桌上后,就再也没管它了。过去因为做办公室主任,他的家实际上也就是一个办公的地方,家里也同样布置了一个办公室,只不过是因为房子紧张没有单独的书房,就把办公和卧室放在了一起,这样到工作任务紧张的时候,他就可以在家里开夜车,写报告,起草文件等等。可是那钵文竹放在那里之后,蒋练就对它视而不见了,从来没有想起过为它浇水,也就是说他的意识无法与退休生活对接上,养养花种种草无法进入他的意识之内。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自从不当办公室主任之后,他不仅仅是一堆废物,而且是比废物更废的一类东西。从那以后,局机关所有的人几乎不再理他了。过去他到机关去上班大家还和他打打招呼,而现在即便是擦身而过,他们就像没有看见他一样视而不见。蒋练想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可是他们其中的许多人都爱理不理。蒋练就知道他过去当办公室主任的时候太过认真,无形中得罪了他们。而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希望能找些事情做做,但没人给他交任务。他去找领导要事情做,领导也只叫他看看报纸和文件。单位在旁边的会议室里开会也从来不通知他,只把他冷到一边。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比废物更废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成了什么,心里一天天堆积起来的火无处发泄,这就是导致他向覃红专发火的一个原因之一。
另一个方面,当然也来自于覃红专。他们夫妻两人的感情并不好,从来就不是在一条轨道上运行的人。覃红专是中医院的护士,上晚班。蒋练需要休息的时候,覃红专就到了忙碌的时刻。而到了蒋练忙碌的时刻,也正好是覃红专休息的时刻。他们就像两颗不同的星体各自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转,交流的管道完全错位,从来都没有在一起好好地说过话。记得那天他被贬职抱着那钵文竹回家来,覃红专还在她的梦乡里,蒋练便主动叫醒她把他被贬的事情说了,但覃红专没有做声,翻过一个身又睡过去了。之后他想和覃红专说说话,得到她的安慰,但覃红专也只说了一句话,她说:“撤了就撤了,一个办公室主任算个什么。”蒋练就不敢再提这个话,更不想得到什么安慰了。这么多年过来蒋练非常明白,覃红专一直在抱怨他既没有升官,也没有发财。其实在她眼里,他一直就是个废物。
回到现实层面后,蒋练朝窗外望去,发现窗外的城市还是过去的面孔,那些高楼大厦同样冷漠无情,看不到任何温暖,所以他便叠好铺盖,走到那边的卫生间洗漱,然后出来朝厨房里走去。这个时候,他发现屋子里塞满了死一般的寂静,听不见任何声音。走进厨房,并没有见到覃红专的身影,只有厨房里的一切向他投来不友好的目光,很显然,覃红专生气之后没有给他准备早餐,餐桌上干干净净,向他投来冷漠的笑容。想了想,蒋练只好从屋里出来,朝街上走去。
3
走进局机关,发现整个机关静悄悄的,从大门口铺的地毯一直通往了前面的楼道口。蒋练的办公室在二楼,不需要乘坐电梯,穿过红地毯爬上二楼,他发现那边的办公室里传来了打电话的声音,声音并不大,从声音上判断应该是办公室主任罗川。蒋练朝那边望了一眼,心里立刻就爬上了一堆负罪感。因为现在的时刻早过了上班的时间,过去做办公室主任的时候他总是提前十分钟来到机关,而自从被抛弃之后,他到机关的时间总是要超过半小时以上。今天和覃红专吵过架,在街上吃早餐又耽误了一些时间,现在已经是八点半了。蒋练就像老鼠一样,鼠头鼠脑地朝他自己的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