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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讷与乡愁:浅析《极花》[1]的全息性叙事①

2016-03-09王书婷副教授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4

关键词:极花胡蝶全息

王书婷副教授,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4



辩讷与乡愁:浅析《极花》[1]的全息性叙事①

王书婷副教授,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4

作为一名擅长采掘“中国经验”、讲述“中国故事”的作家,贾平凹曾指出他的写作(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小说)追求“看似没秩序、没工整,胡摊乱堆,整体上却清明透澈”的艺术效果,并力求能表现人物的“郁勃黝黯”、“孤寂无奈”[2]607。总的说来,细节芜杂而整体浑然,既有写实的粘滞又有务虚的跳脱——这是贾平凹对当下中国人“孤寂无奈”精神世界的独特表述方式。而在细节与整体、写实与务虚之间,贾平凹获得自我平衡的方式可以归结为“辩而能讷”,及“时辩时讷”。辩讷二字,出自中国传统哲学经典。孔子《论语》:辩而能讷、博而能浅,明而能暗;庄子《齐物论》亦云: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概而言之,“辩”与“讷”既可是事物两端,但也可以是本质与现象,内涵与外延。这是一种中国传统文化特有的“经验式”智慧,透露出一种既飘渺又厚重的历史忧患感。

《极花》正是这样一部在辩讷之间游走的作品,“拐卖妇女”只是小说主旨的冰山一角,作者由此一具有社会现实、新闻价值的事“实”,旨在书写“废乡”之“虚”无之忧患,对人性深切之悲悯。其看似单一散漫的、“唠叨”(讷)的叙事方式,实则包含着一整套深具全息性的内在规律、结构和隐喻意义(辩)。从全息元、全息叙事方式、全息美学观三个角度来解析《极花》,可使作者在“辩”“讷”之间游走的路径得以浮现和明朗。同时可见,当作家借力于“辩而能讷”的东方智慧来面对后工业时期社会的种种现实问题时,他又是两难的,“时辩时讷”的,这种作家自身的困惑与隐忍不免导致了小说叙事艺术上的得与失,题旨上的明与“隔”。

所谓的“全息元”是指在一个整体之中具有相对独立性、完整性,并在整体之中贯穿存在、反复重复的信息单位。在小说中可以是一组关键词、一类点题句、一种段落结构,等等。《极花》一共6章,而在这6章中,一个“哪不都是”的句型出现了6次,分别出现在每一章故事情节发展、人物心理演化的关键位置。它们分别是“夜空”一章的“在哪还不都在星下”[1]13、“村子”一章的“呆在哪儿还不都是中国”[1]29、“招魂”一章的“睡在哪里都睡在夜里”[1]75、“走山”一章的“你在那儿了,那儿都是你的地方”[1]91、“空空树”一章的“我睡在哪儿瞌睡了都在夜里[1]166”以及“彩花绳”一章的“在中国哪儿都一样”[1]200。

对应着《极花》6章内容,这6句话完全可以看成是6章标题的注释,进而也可以看做是全书主旨的一个注释。正是这6句反复出现的“哪不都是”,提示着这并不是一个把重心放在“拐卖妇女”或者“贫困乡村极界状态”的实在主题,也不是执念于一人一事、一地一俗,《极花》说到底讲述的是一个“废乡”与“乡愁”的故事。

而“废乡”之“废”,聚焦性地体现在“胡蝶”之“痛”。作者借助遭遇极端命运的胡蝶的身与心,穿越于她的故乡“营盘村”、打工地“省城”与被卖地“圪梁村”之间,放大并衍射出一种多层次的、立体的浮躁与迷茫、空虚与失重,它指向整个当下中国的多维文化、文明生态版图中的隐痛症结所在:从农耕文明到后工业文明、从前现代文化到后现代文化的发展在中国是一种良莠不齐的交错性裂变、互生式发展,传统的伦理道德固然已经难于满足这个时代的发展需要,而作为现代理性范畴的愚昧、保守、暴力与文明、开放、理性等因素也往往很难二元对立地认取,在一些极端情况下则表现为一种混沌的存在。这种裂变与混沌让无论都市还是乡村都难免会面对价值失衡、信仰困顿的危机时刻,因而作为一种精神家园缺失象征的“乡愁”便深深浅浅地滥觞了。曾穿行于这个文化、文明金字塔的数个层次,最终在城镇化加速发展的大时代里小概率地沦陷于最底层地位(圪梁村的“异乡人”)的胡蝶,在被动和不自觉的情况下承载了“乡愁”中最惨痛不堪的那一部分。这就是“极花”之“极”的含蕴。

正因为胡蝶之痛非一己一身之痛,废乡之废非一地一俗之废,所以就有了那个让人难以接受、吊诡的结尾:这样的惨痛经历似乎给胡蝶带来了一种“领悟”,“在这土窑里我就是神”[1]146。她仿佛是一个暗夜的通灵者,同时也更接近自然和生命本真,在圪梁村的毛驴与鸡、荞麦与土豆以及麻子婶的“空空树”剪纸艺术中重绽生机,有了一种作者企慕的“大自在”境界的生命修行者意味。这是“极花”之“花”的含蕴。也是胡蝶历经九死一生之后反而能淡漠或淡定地说出“在中国哪儿都一样”的原因,因圪梁村这残山剩水的一角,这最凝重、最黑暗的一角,成为一种烛照,使她从原本不自觉的浮躁与虚无之境中获得一种鲜血滴滴的落地感。

而这,恐怕也是作者迟迟十年不动笔,将这个故事拧成一根稻草绳,意图捆到的那只“螃蟹”[1]208,是贯穿《极花》全文的“辩”。

《极花》采用了“唠叨”的叙述方式,也可以称之为一种“讷”的叙述方式。这个“讷”是“辩而能讷”与“时辩时讷”的综合体,其全息性特征可归纳为“重感官式叙述”、“意象化叙述”、“互文式叙述”与“开放式叙述”。

《极花》开篇第一句:“那个傍晚,在窑壁上刻下第一百七十八条道儿,乌鸦叽里咵嚓往下拉屎,顺子爹死了,我就认识了老老爷。”[1]2这一句就是一段,这一段就包含了上述四种特征,这一段就奠定全书基调。

小说并不是从头开始的“平铺直叙”,而是从胡蝶被禁锢在黑家土窑内一百七十八天的时间点开始,然后是顺叙、插叙、倒叙纷至沓来,而故事主人公胡蝶的叙述方式有独语、呓语、梦幻、玄幻、分身叙述,等等,最大限度地进行“感官式叙述”。胡蝶以“他者”视角意图完成一个既是全方位感官扫描(尽可能地看,最大程度地听,各种气味、味道的浸淫,身体遭受的侵犯等)又是陌生化的感知(始终是出于困惑和迷茫的、信息不对等的地位上,缺乏足够的理性判断)的过程。小说中若干“重口味”的叙事细节,也是“重感官式叙述”的一种呈现。而每当第一人称的限知视角对“感官式叙述”形成限制时,作者就会拆分或打乱时空结构,或是采取分身叙述(主要出现在第3章和第5章),或是采取间接叙述(“黑亮说”、“我在想”等),或是采取倒错时空的方式(回城及返乡亦真亦幻的叙述)。

而在第一句中出现的几个意象词汇:傍晚、乌鸦、窑壁、拉屎、死、老老爷,都是象征、隐喻意味极强的意象词汇,而这些意象自始自终贯穿了整部小说。不仅如此,小说中无论是从小说章节标题设置、人物姓名个性身份安排、叙事关键情节发展,等等,无一不带有鲜明的“意象化叙述”特点。而这也是贾平凹写作一贯的风格:“建立自己的一个符号体系,一个意象世界”[3]。之所以在“意象化叙述”上下如此功夫,正是作者结合上述“感官式叙述”的特点“辩而能讷”的一种追求,是把最朴拙的、“胡摊乱堆”的芜杂日常描述导向“清明透澈”的抽象历史认知的境界。正如英国的历史学家、艺术史学家西蒙·沙玛所说:“从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开始,深入层层的记忆和表象,通向深埋于几世纪前甚至几千年前的最初基岩,并再一次激活它,使它重获现代社会的认知。”[4]16

“顺子爹死了”,是全书“互文式叙述”的开端。从胡蝶被拐、被禁锢,引出一连串圪梁村关于“女性稀缺”、“拐”与“买卖”的故事。后文的訾米姐、麻子婶的故事固然不离此宗,连黑亮爹的营生里面都有雕刻“石女”一项。而“我就认识了老老爷”,乍看起来是一句过渡性的句子,因为这句话里没有交代任何实质性信息。实则这一开头的“开放式叙述”一路延伸到结尾:胡蝶究竟是被救回城又返乡了,还是这一切只是她的幻觉?这种开放式叙述,其实是一种主动邀请读者参与其中的叙述方式,读者流畅的阅读过程受阻之后,不得不中断“故事”阅读而开启“叙事”阅读,并由此引发思考,等于是参与了“叙事”创造。在“互文式叙述”与“开放式叙述”过程之中,“故事”之间的界限以及“故事”与“叙事”的界限被双双模糊,读者被抛向一个更广袤的理解区域。“故事”一时不会完结;“叙述”最后放弃了雄“辩”——因为作者自身在“两难”,两难之间,惟见芸芸众生人头攒动,而郁郁乡愁萦绕如烟。

贾平凹的系列乡土题材小说在主题设置和审美风格上,一贯体现出一种把个体命运浸润在整个民族文化心理发展过程中来探究的意蕴,并处处追求着一种贯通古今的“大时空氛围”的“语感”和“文气”。更进一步说来,作家思想和审美的天平在“现代与传统”的“两难”之中,多少仍倾向于“传统”一极。这个传统,正是“辩而能讷”的儒家哲学和“大辩不言”的道家哲学等传统哲学、美学的综合体。

这种全息性美学观,使作家在面对现代理性和传统伦理之间的冲突的时候,选择了“讷”的回应方式:在胡蝶这个第一人称叙述人的背后,隐含作者的价值判断立场是含混的,甚至可以说是缺失的。隐含作者把这个沉重的任务交给了他笔下的女主人公。胡蝶在老老爷不动声色的传统伦理教导下、在黑亮一家原始朴拙的“善待”里、在麻子婶凝聚着生命泼辣与荒凉两极色彩的“空空树”剪纸艺术的慰藉下,最终选择做一个“土窑里的神”,而放弃了做一个具有现代主体意识的人的权利。但作为一个生存在21世纪的、个体极端命运承载者的弱女子胡蝶,真的能够、或是应该承担起整个时代文明发展进程中的错位重负,以及解决连作家都回避“雄辩”的、两难的难题么?这是小说中一个令人困惑的悖论。这造成了小说在“废乡”与“乡愁”这个原本如此厚重深邃的主题下,少了一些读者期待的锋芒与穿透力。同样地,也造成了本可臻于纯熟完善的叙事艺术上的一些缺失:人物个性、主体性的不够明朗,以及情节发展的环节、链条不够圆转灵动。

作家在《极花》后记结尾处特意提到两句旧诗:沧海何尝断地脉,朱涯从此破天荒。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1]212。这两句诗传递出作者的写作意图、隐含作者的价值立场与主人公胡蝶“唠叨”的叙述立场保持一致:力求客观的、跳脱局部情境和个体生命意识,而着眼于整个民族文化心理(对胡蝶来说是整个圪梁村的命运)在时代巨变中的伤痛与无奈,以及在伤痛、无奈中别寻自我慰藉、自我修养的代偿——以牺牲个体性、主体性人格价值,而获得与之具有既依赖又反哺之复杂关系的群体性人格价值的代偿。

这固然是一种让人怅惘的困局,而胡蝶缺乏突破这种现实困局的想象力。

乡愁浩渺无边,随万物生长;文章辩讷有知,应时节而发。《极花》是恳切而厚重的,也是让人寥落而彷徨的。或者,那个问题一直还萦绕在每个人的耳边,包括作家自身:是做一个土窑里的神?还是,做一个大千世界中的人?

[1]贾平凹:《极花》,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

[2]贾平凹:《古炉》后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

[3]贾平凹、韩鲁华:《关于小说创作的问答》,载《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1期。

[4](英)西蒙·沙玛:《风景与记忆》,胡淑陈、冯樨 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经费资助项目(华中科技大学2015自主创新研究基金)“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文体观念与经典生成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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