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花》:巫史传统下的和解与暴力①
2016-03-09梅兰副教授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4
梅兰副教授,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4
《极花》:巫史传统下的和解与暴力①
梅兰副教授,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4
相对于贾平凹十多年来的长篇小说,《极花》是一部特殊的作品,这种特殊既体现在拐卖故事的特殊性,也表现为其由始至终的第一人称讲述方式。贾平凹挑选这样一个拐卖妇女的故事并非偶然,正如他在后记中所说,《极花》是他所遭遇到的最为难忘难解的题材,这个故事令人惊讶的结局指向了一个深刻而诡异的问题:到底是什么让一个被拐卖的城市打工妹在获救之后还是选择回到那个偏僻贫穷的山村呢?贾平凹着迷于这个痛苦而奇特的故事,并最终用《极花》给出了一个有着中国传统文化烙印的答案。简单来说,虽然贾平凹一直努力在长篇小说中构建某种伦理道德理想及其救赎,但在此前的小说里这种救赎都以悲剧结尾,只有在《极花》中,他大胆尝试了一个成功的救赎,即基于传统伦理道德信仰的现实和解。贾平凹以一个被拐女的故事,不仅涉及当下城市文明对乡村文明的压倒性优势,而且深入民族文化的基因里寻找某种超越性的和解。这个和解的形象就是《极花》的主人公胡蝶,她的名字本身就寓意了某种极花式的成长、蜕变与新生;这个被拐卖的初中文化的胡蝶和她的讲述自然构成了《极花》最重要的艺术形象和叙事方法。
不可否认,《极花》延续了《秦腔》《古炉》《带灯》《老生》的中国经验和乡村情怀,多年来贾平凹执着于中国乡村的书写,在其中抒发爱恋、感伤、痛苦等情感,这集中体现在他对叙事者的挑选上。比如《秦腔》的痴恋白雪的低智儿引生;《古炉》的出身不好的少年狗尿苔;《带灯》中的樱镇镇政府的综治办主任带灯;《老生》里弥留之际的老唱师。弱智、孩子、女人、老人是贾平凹十年来长篇小说的叙述人,他们都指向一种边缘、感性视角,他们的讲述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作者对乡村的眷念、痛惜和回忆。但是无论上述哪种叙述视角,在整体性、抒情难度上都无法和《极花》由始至终的第一人称视角相提并论。《极花》完全以胡蝶的个人讲述展开小说的情节,这种大胆的视角设置让《极花》成为一个被拐女的个人独白,她的个人遭遇和伤痛如何被整合进贾平凹的乡村体验和抒情,就成为小说最突出的难题。
《极花》实际上有两个主人公,不是胡蝶和黑亮,而是胡蝶和老老爷,后者才是胡蝶蜕变成功的触媒。老老爷不仅为胡蝶提供了一个可以追求的新身份,也提出了观察事物的新角度和新方法。小说一开篇,从城市被拐卖来的出生于农村的胡蝶,完全被抹去了之前的城/乡身份,处于愤怒和迷惘之中。老老爷告诉胡蝶,“地下一个人,天上一颗星”[1]12,这成了胡蝶每晚仰望天空的目的,她下意识盼望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虽然每每落空,却成了一种习惯;有了孩子以后,她果然找到了一大一小两颗星,心里莫名安顿下来,找到了自己在高巴县圪梁村的位置和身份。老老爷在言传身教中,也启发胡蝶另一种看问题的思路,比如“我在看倒后镜,其实倒后镜在看我”[1]98,葫芦“你喜欢它,它更喜欢你”[1]99,“不是人挑选碗,是碗要挑选人哩”[1]100。胡蝶正因为这种思维的改变而坦然接受了被拐卖的命运。小说实际上在谈论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不是人选择环境,其实是环境在选择人。把环境换成拐卖,胡蝶被拐卖这个违法犯罪事件就变成了一个文化事件,充满了各种神秘的意味。
《极花》中的老老爷延续了《秦腔》《古炉》《带灯》《老生》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巫史形象,甚至可以说,《极花》中的老老爷是贾平凹十年来长篇小说的巫史形象的集大成。
在李泽厚看来,中国成熟氏族文化时期的“巫君合一”、神人合一在中国文化中形成了理性化的巫史传统,氏族时期的巫术活动在周初分化,一部分从职业化的巫、卜、史等流落民间,一部分则经周公被理性化为礼乐的大传统。中国传统儒道都来源于这种基于类比思维的巫术活动。比如儒家的礼就是对原始巫术祭祀活动的理性化和规范化,而儒家的仁则可以追溯到巫术礼仪中的神圣内心状态[2]3-38。“如果儒家着重保存和理性化的是原巫术礼仪中的外在仪文方面和人性情感方面,《老子》道家则保存和理性化了原巫术礼仪中与认知相关的智慧方面。”[2]34总之,巫史、君圣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承担沟通天人、凝聚人心、阐释意义、保持秩序、延续生存等功能。从这个角度看,贾平凹的长篇小说越来越强化着小说中的巫史角色,比如《秦腔》里德高望重的夏天智、《古炉》中为村人说病解灾的善人、《带灯》里不停给作家写信以爱情为信仰的带灯,《老生》的唱阴歌以抚慰引导亡灵的老唱师,这些人物在小说中都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伦理道德及信仰位置。贾平凹在这些小说里通过杂糅道儒佛的信条,塑造了感化人心的超越世俗的伦理道德形象,是对中国传统巫史文化的致敬与回归。
《极花》中的老老爷正是村子里的一位巫师,他承担着维护村子的伦理道德及宗教信仰职责,时刻照看村人维持礼法秩序。老老爷是民办教师回乡,在村子里班辈最高、知识最多,原来村里每年立春由他开犁,耍狮由他点睛。他十几年来捉蝎子为村人泡酒治病,发现极花并起了名,给村人带来近十年的经济利益。他按照仁、智、德、义、信、孝、理等给村人起名,村人找他解释天象,解决纠纷及生老病死各种难题,他则主持公道维持伦理秩序。老老爷每年还用毛笔撰写笔画异常繁多的古汉字送给村人,寓意各种吉祥幸福。每年二月二,老老爷把用五彩的细线编成的彩花绳儿,一一栓在全村人的手上,寓意平安兴旺。对于胡蝶来说,老老爷几乎是她整个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的启蒙老师,他手绘出星图,告知胡蝶等待属于她的那颗星出现,因为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胡蝶被强暴后神情恍惚呆滞,老老爷建议黑亮爹叫来麻子婶给胡蝶招魂,弥合她精神和心理的伤痛;老老爷最先发现胡蝶怀了孕,及时阻止了胡蝶的偷偷堕胎,并组织村人到胡蝶、黑亮的窑里进行“送娃”仪式,以此感化胡蝶;胡蝶从老老爷在和村人的谈话中,理解了生死、地域与归属,仁与恕,看问题可以有相反的角度,接受其实都在习惯之后……胡蝶因此反省自己的角度和态度,慢慢接受在村子里的命运,主动承担家务,接受被拐卖的命运,生下孩子后,更融入黑亮一家,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圪梁村人。
就一个拐卖故事来说,《极花》的15万字不是短了,而是太长,这个故事如果让苏童来写,极可能写成一个有着反讽色彩的短篇或中篇小说,很精彩,也不会产生这么多对小说本身的责难。但是正如贾平凹在小说后记中坦言的,他想借这个故事来思考和展现农村在城市剥夺下的残破凋敝,真正触及一个民族的群体性人格理想的建构。换句话说,贾平凹的《极花》是一个中国视野下的中国故事,它的视角是以农村的边缘性来批评城市中心的现代文明,是以中国农村的困惑、没落来审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得与失。当下的中国乡村才是贾平凹最想关心的对象,胡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只是贾平凹投向当下中国乡村的一双眼睛;正如小说所展示的,胡蝶在被拐卖到西北农村之后,她的整个脱胎换骨般的转变,特别是忍耐、宽恕、感动、接受和转变,才是小说的重心所在。
胡蝶被拐后的蜕变和升华,就是贾平凹希望在小说中勾画的中国群体性人格理想的面貌,由愤怒、痛苦到隐忍、宽恕,再到感动和爱;在贾平凹看来,这不仅仅是一个被拐卖的妇女接受命运变成一个地道农民的过程,而完全应该是一个中国人成长的真实过程。在小说中,这个过程可以浓缩成这样几句话:“在哪还不都在星下啊”[1]13,“待在哪儿还不都是中国”[1]29,“睡在哪里都睡在夜里”[1]75。任何读者都可以发现这些句子漏掉了一个人的选择权利,甚至是完全抹掉了差异性,从地域到婚姻,个人的权利被一些抽象笼统的概念覆盖了,比如说星空、中国、夜里,等等。当然,它们都是标准的审美描述,诗意朦胧而神秘超脱,这些美丽的句子简直让人忘掉了近在咫尺的拐卖、监禁和强暴。
当《极花》的读者们,头脑中牢牢烙下了小说的乡村/城市的二元价值立场,体会到了城市对乡村的无限剥夺和破坏,那个被拿来做理想人格实验的城市打工妹胡蝶,差不多也就完成了她的使命,成了一张被作者榨取的干干净净的纸片了。实事求是来讲,《极花》结尾处胡蝶感觉自己变成了随风蹂躏的“纸”,是全书对暴力惟一有说服力的描述。胡蝶作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祭品,就这样被抬上群体人格理想的祭台,成了一张任人剪贴的纸。
《极花》令人印象深刻地铭刻下贾平凹对巫史传统的怀念与期盼,也令人沮丧地以一个被拐女的人格建构过程展现了一个中国当代作家惊人的幼稚、保守和愚昧,对个体权利的高度漠视以及对暴力的选择性失明。
[1]贾平凹:《极花》,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
[2]李泽厚:《由巫到礼 释礼归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
责任编辑 吴兰丽
栏目特约编辑 王均江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研究项目“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现实主义转向研究”(2014AA007)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