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花》中的社会生态与胡蝶塑形
2016-03-09昌切教授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3
昌切教授,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极花》中的社会生态与胡蝶塑形
昌切教授,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读了两遍《极花》,读得很细。在此简要谈谈自己的想法。
贾平凹在《极花》的“后记”中说:“我开始写了,其实不是我在写,是我让那个可怜的叫着胡蝶的被拐卖来的女子在唠叨。”用学术语言表述,他采用的是第一人称限制叙事。接下来是自问:“她给谁唠叨?让我听着?让社会听着?”自问只能自答,《极花》便是自答的结果。
贾平凹写出来的、笔者感兴趣的是相互关联的两个方面,一个是圪梁村的社会生态,一个是胡蝶的塑形。
圪梁村是贾平凹假手胡蝶绘制的一个艺术化的社会生态图本。这个社会生态图本溢满蛮荒淳厚的古风,在他自己乃至当代中国的文学版图中实属罕见,所以要向贾平凹表达敬意。
近几十年中国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剧烈变动,这与19、20世纪之交欧洲各主要国家城市化的进程有点相似。英国的工业化于18世纪末发端,到20世纪初从事农业的人口仅剩下10%。19世纪中叶,德国还有大约70%的人生活在乡村,而到了90年代,这个数字陡降到35%,而且还在继续滑落。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法国、意大利和俄罗斯。这个可以看看《激荡百年史》*Felix Gilbert,The End of the European Era(1890 to the Present),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1984.。据官方统计,中国的城镇人口在2011年首次超过50%,在2014年底接近55%。这要是放在几十年前,几乎是不可思议的,那时城镇的人口还不到20%。可以预期,往后一二十年,中国将持续拉大城市化的步幅,城乡人口的比例可望达到与现今欧美发达国家相当的水平。
这种结构性的变动,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不断以多种形态出现在贾平凹的小说中。他写过商州、秦岭和关中,写过大城、小镇和乡村,却似乎从未写过西北高原。写城乡变局和乡风民俗,写往还于城乡之间的人物的心态,作家的情感来得相当复杂。他的作品,既有乡村变革的颂辞,又有乡村衰败的挽歌,既有精神还乡的强烈渴望又有乡关何处的疑虑和失望,既有对“废都”现实的厌恶又有对“浮躁”现状的无奈……眷恋中有犹疑,犹疑中见哀婉,(乡)愁绪绵绵,一言难尽。然而,飘泊的灵魂终归要找到定所。找得到吗?很难说。笔者只知道,在《带灯》和《极花》的“后记”里,贾平凹明确地表达了他“乡下人”的立场和对待城乡变局的态度。他把乡村的一切不幸和灾难都归罪于城市,把他的全部同情都给了乡村,给了那些惨遭城市荼毒的乡里人,于是就有了集中表达这种情感倾向的表现西北高原独特的乡土生活的小说——《极花》。
我们用原生态来指认新写实小说是不对的,因为原生态是未经人为的生态,新写实小说写的都是人为的生态。人为的生态叫亚原生生态。圪梁村的社会生态便是亚原生生态。中国有四大高原,即蒙古高原、云贵高原、青藏高原和西北高原。西北高原的面积达60多万平方公里,比黑龙江大,比四川大,有几个湖北大。常见的高原类型,一种以峁为主,称峁梁沟壑型,一种以塬为主,称塬梁沟壑型。圪梁村多见峁少见塬,圪梁村人应该是生活在峁梁沟壑之间。圪梁村是典型的西北高原村落:偏僻、贫瘠、气候恶劣、资源匮乏。
传说这里原本是海子即湖泊,后来出了个魃,海子上升,洪水泛滥,神杀死了魃,海子没有了,“变成了现在的荒原”。
荒原的狂风刹那间呼啸而来,黑土黄沙在空中舞龙,村子里狗吠驴叫,鸡滚扫帚跑,垛倒席飞,掀翻了屋顶,帐篷忽鼓忽塌,似乎要揭去一层地皮。另一处写大风非常俏皮:“黑亮咬着血葱向我的窑走来,他哐啷哐啷地开了锁,窑门大开,一个笸篮大的风就进来,差点把煤油灯扇灭了,酒精和血葱的辛辣使他整个脸都变形通红。”一场狂风暴雨的“性侵”即将到来。
圪梁村缺水缺电。照明靠煤油,用水靠井。井深不见底,打上一桶水来得费上一个时辰。黑亮家早起洗脸只用一瓢水,水“勉强埋住盆底,得把盆子一半靠在墙根才可以掬起来洗脸”,黑亮爹洗了黑亮洗,黑亮洗了黑亮叔洗,黑亮叔洗时已掬不起水,只好拿湿手巾擦擦眼睛。缺什么盼什么,所以有人叫梁水来。
圪梁村常发地震。当地人叫“走山”。这是拟人化的叫法,非常生动。这里的山,二十年前走过,十三年前也走过。
圪梁村穷。黑亮说:“好男人一生最起码要干三件事,一是娶媳妇生孩子,二是给老人送终,三就是箍几孔窑。”窑即洞穴。黑亮家的窑还是祖上留下来的,他的一大愿望就是箍一口新窑。黑家的日子在村里算是好的,也就是饭不断顿,零花钱没打住手而已。村里人的食物主要是土豆、荞麦、苞谷和各色豆子。哪怕是黑家,早饭也永远是稀得能耀见人影、上面漂着豆片儿的小米粥。村里人常喝的是豆钱粥,两三碗下去,“一泡尿肚子就饥了”。地无灵性人丑陋。圪梁村人多生着柿饼脸、小眼睛、O型腿。猴子、光头、白毛、六指和半语子(结巴),都是些畸人。又穷又丑,讲不起条件,娶不来媳妇。讲不起便不讲,掀开来看,只要是个母的就行。娶不来便买,穷得掉渣也要买。连黑亮的媳妇都是买来的。村长治下最大的政绩就是为村里换来了六个媳妇。而娶来的媳妇,不是驼子就是麻子,不是瘫子就是妓女,甚至兄弟俩可以共用一个媳妇。那些实在买不来媳妇的,就只好抱着石头女人回家。可见买来的媳妇是多么的金贵,因而要圈养、要囚禁,拒婚的要众人相助“性侵”,逃婚的要全村齐追共讨。迎生送终,传宗接代,循环往复,这是天大的事情。
这就是圪梁村人在与天(自然)交往中协调天人形成的一种社会生态,而潜隐并显现在这种社会生态里面的,是圪梁村人世代相传的世界观、人生观、行为准则和行为方式。
《极花》中那个神一般存在的人物叫老老爷。老上加老,老而又老。把他看成一个传统文化的喻象,是错不到哪里去的。从他那里可以发现经年不朽的古尺般的人文内涵。轮回而无质变,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他就像过往知人识世的乡绅,整合家族秩序的族长,沟通天人的巫师。他发落齿疏声望隆,识天相农时,懂医道食理,解人伦时世,村里任何事情,无论大小,到他那里都能轻而易举地理出个头绪来。他权倾一村,村长也得敬他三分。他握有命名权,此地的冬虫夏草他称做极花,村里人的大名都是他给起的,猴子叫马德有,拴牢叫王仁昭,立春叫张庆智,腊八叫张庆德,水来叫梁尚义,耙子叫李信用,础子叫贵仁,金锁叫梁显理,金斗叫刘德智,园笼叫刘孝隆,满仓叫王承仁。仁义礼智信,五德俱全,文雅,透着浓郁的儒家气息。在黑亮爹唤人协助黑亮“性侵”胡蝶后,老老爷对黑亮爹抛下一句话:“一时之功在于力,一世之功在于德呀。”然后递上一个刻有“德”字的葫芦。
德配天地,道法自然。自然之道即天道。天道对应人道,似可解开人世间一切生存之谜。圪梁村村头有座庙,村里人但凡遇上无解的事情,就会去到那里。老老爷说“天上地下是对应的”,云羽对应着水纹,星对应着人。胡蝶问老老爷她属于哪颗星,老老爷说她属于在无星的夜空中看到的那颗星。后来果然应验了,胡蝶不但看到了属于她自己的那颗星,还看到了属于她儿子的那颗星。这是“神启”,不可抗拒的“神启”。胡蝶从抗婚到听命,铁了心做黑亮的媳妇,就得力于这个“神启”。老老爷还给出过一个有关乡里人哪来哪去的“神启”,更强化了胡蝶留在圪梁村的念想。在胡蝶人生的转捩点上,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正是这种以天人感应说到底的“神启”。
天人感应或天人合一,至今仍然被不少中国学人视为中国传统文化有别于西方文化的优点。事实上,在古埃及人、美索不达米亚人那里就有了这样的观念,即使在今天,在那些经济欠发达的“蛮荒之地”,依然流行着这样的观念。感谢贾平凹,他为我们提供一个体现这种观念的鲜活的“荒原”社会生态样本。
不敢想象,在如此“恶劣”的社会生态中,胡蝶会被塑造成像满儿、月儿、小月、桂兰、黑氏、唐宛儿、阿灿和带灯那样的形象。满儿和月儿(《满月儿》)青秀水灵,小月(《小月前本》)、桂兰(《鸡窝洼人家》)和黑氏(《黑氏》)自主独立,唐宛儿和阿灿(《废都》)美艳动人,带灯(《带灯》)如萤。其实想都不用想,这是不可能的。这些女性都生活在西北高原以南条件相对好点的地区。不过,有一点似乎是命定的,那就是贾平凹一如既往地美化他笔下的女性,给了胡蝶一个凄美的理想出路。中国有些作家,只要一涉笔女性,就会起“不忍人之心”,就会不惜颂扬之辞。孙犁是这样,曹禺也是这样。曾经与孙犁有过艺术牵系的贾平凹,难道也是这样?
笔者想,贾平凹在写《极花》时心中应该有一个设问,这就是胡蝶为什么不愿意回到城市。这个问题直接关系他如何塑造胡蝶这个形象。现实中那个被拐卖的女子被解救回城后又逃离城市重返乡村,在贾平凹看来,是因为她无法忍受城市舆论的再度伤害。这个看法在《极花》的尾声部分有交待,是通过胡蝶的梦境写出来的。但是,如果顺着作品的叙述逻辑看,这个看法是没有根据的。胡蝶不愿重返城市最为坚实的根据,如前所述,在老老爷那里。老老爷手绘的那幅星相图是决定胡蝶命运的一道签,他面对胡蝶释图解签所给出的是使胡蝶信得信、不信也得信的一个“天理”。胡蝶在看到她和她儿子所属的那两颗星后,稍感惶惑便认了她和她儿子身子归属于东井(圪梁村)的命。认命后的胡蝶来了个陡转,扔了防范黑亮的棍子,主动上了黑亮的身。性爱的场面来得极其浓烈,绘声绘色,酣畅淋漓。这种非为生殖的为性而性的性爱,被贾平凹视为一种艺术,因而他才会借胡蝶的口说出“这是我第一回真正知道了什么是做爱”这样的话来。
胡蝶回心转意决定留在圪梁村,如果说老老爷提供的是“理论”根据,那么圪梁村人提供的则是现实根据。那些圪梁村人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如春风化雨润饰着胡蝶的心灵。黑亮及黑亮爹对胡蝶呵护备至,黑亮叔眼瞎心透亮,村里的女人石雕全出自他那双巧手。麻子婶心地善良,灵性十足,剪出的纸花花形变神似,漂亮极了。满仓娘为胡蝶接生气定神闲,干净利落。訾米被城市榨成了吊着两个布袋奶的枯柴,从她那里胡蝶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还有那个总是把外衣披在身上显派的村长,他想方设法为村里的光棍买媳妇的行为让人动容。所有这些人都不知道“性侵”(“婚内强奸”)是什么东西,圪梁村的词典里没有这个词。但是,他们都知道,是人家的媳妇就得替人家生孩子,尽到做媳妇的传宗接代的本分。照这个理,黑亮爹唤来的六条汉子协助黑亮的“性侵”便是天经地义的一大善举。包括胡蝶在内,圪梁村就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非议此举。胡蝶怀孕后哀求老老爷救她,老老爷说:“这孩子或许也是你的药。”老老爷这话可不玄,实在,是村里人想说而说不出来的。从怀孕、生子到育子,胡蝶得到黑家及麻子婶、满仓娘等好心人无微不至地全程关照。他们不知书,但他们识礼(儒家之理),知道做什么、怎么做。他们的一举一动,对胡蝶来说,感化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就说麻子婶吧。贾平凹为麻子婶用去不少笔墨。他写了胡蝶被“性侵”后麻子婶来陪她、安慰她的情景,写了麻子婶在走山中死而复生的神奇经历,写了麻子婶在做胡蝶的剪花娘子时所展示的鬼斧神工的剪花技艺。麻子婶惨“死”后胡蝶就去看过她三次。在做了麻子婶的剪花童子后胡蝶忽然发现:“养着娃,剪着纸,我竟然好久都没有在窑壁上刻道了。”不再刻道计算在黑家的苦日子,黑家也就不再防止她脱逃,黑亮爹晚上的呼噜打得山响,看窑的狗失去职守成了整天吃吃睡睡的猪,黑亮的肚子大得站直了便看不到脚尖。此后的胡蝶,除了跟着麻子婶学剪纸花花,还随了村里的人学着过日子。她学会了伺弄鸡、做搅团、做荞面饸饹、做土豆、骑毛驴、采茵陈,认地椒草、编草鞋、缝制腰带、用糜子做糕做酒、用蒿子做笤帚、用黄麦管做洗锅的刷子……她学会了圪梁村人会的一切。“黑亮说:你最最重要的是学会了做圪梁村的媳妇了。”这是管总的话,精辟之至。贾平凹说这话胡蝶不爱听,显然是在为后面胡蝶回城又返乡的那个梦境做铺垫。这是不是多虑而多此一举?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了。事(势)已至此,胡蝶注定是回不到城里去了。胡蝶已经蜕变成了一个比麻子婶漂亮得多的麻子婶、一个地道的圪梁村人、一朵珍稀的极花。
中国地域辽阔,资源、人口的分布极不均衡,尤其是东西部,差距大得惊人。即使在西北,高原与平原丘陵地区的差距也很大。这种差距决定了中国社会结构变动的多样性。贾平凹营造的是贫瘠的黄土高原的一个村落,这样一个村落,未经欧风美雨的侵袭,古风犹存,与“现代”搭不上调。它还来不及变调,仍然是老中国的调。定的就是个调,你能指望贾平凹做出别样的曲子来吗?胡蝶就是胡蝶,是被作家置放在圪梁村这种社会生态中加以美化的胡蝶,是贾平凹的小说女性人物谱系里面的“这一个”胡蝶。也许,在历史与伦理的二律悖反中释读《极花》,才有可能抓住贾平凹小说写作的命门,也才有可能释放《极花》更丰富的意义。不过,这是需要另文探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