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血液循环理论的社会意义

2016-03-09李勇山西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山西太原030006

关键词:哈维血液循环灵魂

李勇,山西大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 山西 太原 030006



论血液循环理论的社会意义

李勇,山西大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 山西 太原 030006

17世纪生理学革命的标志是血液循环理论的确立。威廉·哈维在进行血液循环理论表述的前后20年间存在巨大的差异和矛盾。这种理论表述的复杂情况不仅与特定的社会历史环境相关,也与科学家的哲学洞察力有关。17世纪英国君主制与共和制的更替、欧洲新医学理论的兴起、英国政治哲学革命的发生等因素是血液循环理论得以完整表述的重要推动力;血液循环理论又为新兴的宇宙关系、人神关系、国家结构、政治制度等方面提供了重要的理性知识基础。

血液循环; 英国革命; 政治哲学

威廉·哈维(William Harvey, 1578-1657)是科学生理学的创始人,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曾指出:“哈维由于发现了血液循环而把生理学(人体生理学和动物生理学)确立为科学。”学术界通常将1628年哈维《心血运动论》的出版视为近代生理学的开端,并因此将哈维视为近代生理学之父。哈维的血液循环理论不仅具有里程碑式的生理学意义,也有着现实政治与历史影响。可以这样说,宗教改革废除了教会与天堂里的等级制度;天文学的日心说废除了“等级森严”的“七重天”理论;哈维的血液循环理论废除了人体内心脏、肝与大脑间的等级制度。这些科学理论最直接的政治影响是近代欧洲封建等级制的垮台。我们知道,欧洲近代早期的科学理论表述往往受制于神学、王权等因素,哈维血液循环理论的阐述期(1616-1651)正好是英国革命的酝酿与爆发时期,科学理论及其表述与现实政治间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本文试图阐明哈维的血液循环理论与其所处的现实政治之间的联系,并且在此基础上阐述血液循环理论的历史意义。

一、 血液循环理论表述的前后矛盾及原因

哈维的血液循环理论的表述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医学院讲学时期(1618年左右);第二阶段是理论表达的成熟阶段(1628年左右),以《动物的局部运动》(De MotuLocali Animalium,1627)与《动物心血运动的研究》(De Motu Cordis,1628)两本书的完成为代表;第三阶段是理论表达的补充阶段(1649-1651),该时期的标志性著作有《血液循环论》(De Circulatione Sanguinis,1649)和《动物的繁殖》(De Generatione Animalium,1651)。在这三个阶段中,哈维对血液循环理论的表述存在着很大差异,甚至相互矛盾,其中最大的矛盾之处体现在哈维对“心脏地位”以及“心脏与血液关系”的界定问题上。

(一)血液循环理论表述的前后矛盾

在中世纪的欧洲,科学理论的象征意义常与神权、王权直接相关。人的心脏与血液分别代表君王与人民的观点是中世纪的普遍看法。早在亚里士多德时代就确立了心脏是血液的原因和君王的观点。而在中世纪,任何试图动摇这种权威的尝试都可能招致残酷的迫害。举例来说,布鲁诺、伽利略等人所受的迫害并非由于他们的科学发现,而是因为他们的科学发现挑战了原有科学理论对应的政治权威。哈维血液循环理论的表述过程正好处于17世纪英国革命的酝酿与爆发时期,革命道路的曲折和哈维理论表述上的矛盾在时间上体现了许多“巧合”。

1628年的《动物心血运动的研究》是哈维血液循环理论的奠基之作。该书的献词为:谨以此书献给国王查理一世。在献词中还有这样一段话:“心脏是受造物生命的基础,是最重要的;这如同太阳之于世界,万物都要依赖它而存活;从心脏始,所有精气与力量得以循环。国王是国家之根基,他如同世界所依赖的太阳;国王就是国家的心脏,从他那里,权力与仁慈得以昌盛”;王子们研习心脏是大有益处的,因为心脏是“王族行为神圣性的象征”;心脏是“身体的原则,是王权的影像”[1]7-8。我们还能在书的正文部分找到许多对心脏最高统治权的论证[1]59,114。在其《动物的局部运动》一书中,哈维将心脏的最高权威形象性地描述为:心脏是将军、统治者、音乐家、建筑师、舰长、制造者、所有者、第一推动力,等等[2]150-151。一言以蔽之,此时的哈维将国王比做“心脏”,并将英国国王与 “太阳王”(leroisoleil)的路易十四并列[3]145,将心脏与太阳做平行比较,赋予心脏在人体中的最高统治权。

1649年,国会处死了查理一世。哈维马上公开宣布放弃上述观点,将“心脏”从王位上拉了下来。他说:“我并不认为心脏是血液的制造者,血液也不会从心脏那里像接受礼物一样接受压力、功能、动力与热量等。心脏和其它身体部件是一样的,惟一的区别仅在于它是身体最热的一个部件。”[1]59,1871651年,哈维补充说到:“血液是生殖性部件,灵魂借此存在……血液是活的,且能自我滋养,它不依赖于身体其他部件,身体的其他部件并不比血液更先在或更有价值。”“为了弄清这些事实,我观测过活体卵,也解剖过活体动物,我得出了与亚里士多德不一样的结论,即血液才是最原始的生殖粒子,而心脏只不过是为保证它循环的一个容器。心脏的职责与功能在于挤压与回收血液。”这个时期的哈维不再谈论心脏的最高统治权,转而大谈特谈“血液的君权与基础性地位”,“心脏是通过动脉来接受血液,血液给心脏带来热量与生命,心脏所必须的热量与生命只能由血液供给……心脏仅为此而工作,通过持续的挤压来接纳血液,而后将它挤出,如此反复,使血液周身循环。另外,还有一个更确定的事实:并非所有动物的心脏都有脉动,有些动物的心脏即使有脉动,脉动也不会在所有时间里都存在;但对所有动物而言,血液或血液的构成元素一刻也不能缺失。”[4]275,279-282

此外,1649年的哈维公开否定了他在1628年所使用的天体类比,说道:“我们所掌握的关于天体的知识”还是“不确定的与推测性的”,所以,它“不能作为我们这里可遵照的”样本来进行类比[1]168,179。哈维也不再将心脏与太阳做平行比较,却将血液与“较高级的天体(特别是太阳与月亮)”做平行比较,他们“以持续的推动力维持与推动内部世界的运转”[4]459。

前后相隔20年的时间,哈维的理论表述表现出明显的矛盾,这种认知上的巨变令人费解。哈维在1616年前后讲授血液循环论,1628年才以拉丁文形式在海外出版了《动物心血运动的研究》一书。对此的合理解释是,他意识到其内容的异端性。在这12年间,哈维首先让医学院同事认同他的发现,最后才在国外以拉丁文的形式出版,并且这本书开篇哈维就明言“致查理王”。同样,他在书中对亚里士多德也是大加赞赏;1649年后,他却完全否定了亚里士多德。这与当时的政局有太多的“巧合”了,哈维将“心脏拉下王位”正好是不列颠共和国成立的那年;革命后期,独立人士掌权,他们更倾向于科学,也更不依赖亚里士多德权威,他们与革命早期掌权的保守的长老会完全不同,于是,哈维才出版了《血液循环论》(1649)与《动物的繁殖》(1651),并于1653年同时出版了《动物心血运动的研究》与《动物的繁殖》两书的英译本。

(二)造成哈维理论表述矛盾的三种可能性

哈维理论表述的前后矛盾,理论表述与政治变迁之间的惊人“巧合”,导致哈维本人及其理论被贴上了政治标签。早在革命年代,国会与保守势力都努力将作为科学家的哈维纳入自己的阵营。保守势力认为哈维理论表述的矛盾性证明了他个人是支持保王党的,并以哈维为典型来证伪“英国内战时期科学思想与国会因素间有着必然联系”等论断[5]99。保守势力认为哈维的保守主义政治立场让他尽一切可能掩盖其科学发现。导致哈维血液循环理论表述前后矛盾的可能原因有三点。第一,矛盾是科学理论发展的自然进程。第二,哈维因个人政治立场有意制造了矛盾,科学为政治服务。第三,矛盾性表述是哈维在大政治环境下做出的“不得不”的选择。

第一种可能的原因,即哈维理论表述的矛盾性产生于其科学发现的自然发展过程。在过去几百年间,有不少学者认同哈维理论的前后矛盾是科学研究的自然发展轨迹。但研究哈维的权威学者惠特里奇(G.Whitteridge)认为,从1616年到1651年这整整35年时间中,哈维的学术观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换言之,血液循环理论在哈维那里一直都是完整的,只是在表述上有显有隐而已,1628年的哈维有意识地不将其完整表述出来,并不存在前后矛盾之说。

第二种可能的原因,是哈维因自己个人的政治立场或者个人学术情感故意对所发现的理论做歪曲表述。对此,我们首先需要考察哈维是否持有保王主义或激进的国会主义政治立场?若是他有保王主义的政治立场将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哈维理论的前两个阶段会将心脏比喻成太阳王;若是他有激进的国会主义立场,则有利于解释他后期将心脏拉下王位的做法。哈维于1618年受聘为宫廷御医,后侍奉了詹姆士一世与查理一世两代君王,且与查理一世私交甚深。同时,哈维又是医学院(the College of Physicians)的研究员,且于1613、1625、1629年三次被选为医学院的四大监察员之一,手握医学院大权[6]378。医学院对行医与医学长期进行垄断,其背后的支持力量便是王室特权[7]7。1644年,国会解除了哈维的所有职务,委任他去圣·巴德罗医院(St. Bartholomew's Hospital)工作,哈维当场便“谢绝了这项委任,并考虑拿起武器反抗国会”,武力反抗显然没有成行。虽然国会解除了哈维的公职,并将其发配到边远地区工作,但国会从未没收过哈维名下的财产,哈维也从未与国会、共和国或护国公政权有过任何冲突[8]99。但是,除了上面这些哈维与王室和国会间的事实性联系外,哈维很少发表其个人的政治见解。因此,我们无法推断出其明确的政治立场,很难将作为科学家的哈维归到国会激进主义与保王主义的任何一方。他惟一的保王主义特征在于他的工作性质以及他与国王的私交,同样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对国会有多少好感。简而言哈维基本没有党派情感。这可以从他对爱徒兼朋友斯卡伯勒(Charles Scarborough,1615-1693)的劝诫信中看到,哈维劝其早日放弃保王行动到伦敦来生活:请您放下您手中的枪吧!到这里来生活。我会帮助您重整业务!哈维极力反对血统等级论,他认为“最博学之人也能从最卑微之人身上学到东西。”[9]297-304

其次,为了弄清导致哈维理论表述矛盾性的主观因素,我们还需厘清哈维与西方医学的传统权威间的关系。其一是亚里士多德权威。哈维在1627年《动物的局部运动》的前七章都是对亚里士多德观点进行总结和评论。而在1628年的《动物心血运动的研究》一书中,哈维说“血液‘可能’会做循环运动”。这“可能”一词足以表明他对“古人的极度尊敬”和对改变传统观点的不安[1]57-58。直到1651年,哈维才最终公开了他对亚里士多德的异议,但他是以回忆自己对亚里士多德观点的赞赏而开始其“异议”的,并声明自己有大量实验证据支持才将其发表。在阐述自己观点时,哈维会尽量不去冒犯亚里士多德的权威,比如他说“如果亚里士多德发现了受精卵中首先出现的粒子是血液……我想他也会得出这种结论”,“心脏本身是没有血液的……它后来才被征用。”[4]52,275,291其二是迦林(Galen)权威。从哈维的早期讲座中可以看到他对古希腊名医的敬畏之情。哈维认为现代解剖术的不尽如人意只能证明人类医学从迦林时代以来开始退步。总的来说,哈维对西方医学与生理学权威满怀敬畏之情,但这种敬畏不足以使得哈维故意歪曲其理论表述。就哈维思想与传统权威的关系而言,可以肯定的是他对传统的学术权威非常敬仰,因而他的理论表达往往滞后于他的科学实践。他尽量不表达那些足以撼动传统权威的观点,即使这些观点是在大量实验数据基础上得出的。但哈维却毫不隐晦地在实际工作中使用现代科学方法,“我并不是从哲学格言中习得解剖学,也不会用这些格言来教授解剖学,我从自然细胞学会解剖。”[1]13

第三种可能的原因,即矛盾的理论表述乃是科学家“不得不”的选择。哈维在1616年曾这样说过:“我若道出我看到的,医学与哲学间的关系将断裂;我看到了血液是内脏的原因,而内脏并非血液的原因。”[10]127如果哈维一开始就说出了他“所看到的”,那么,他面临的不是表达的问题,而是出版的问题。另外,在1649年的一封信中,对那些认为心脏是脉动与生命的原因的人,哈维这样说到:“我公开说过吗?我并不认同那些常识”,并且他承诺很快会为世界展现出更多精彩的东西[11]136。这至少表明了哈维并没有在《动物心血运动的研究》中把所有东西“公开地说”出来,这些没有“公开地说”的东西却在1651年出版的《动物的繁殖》中说出来了。

我们现在已经无法准确地认定哪种可能性才是哈维理论表述矛盾的真正原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哪种可能性,或者哪几种可能性成立,都能证明一点,即哈维的理论表述与其时代的发展与变革密切相关。若是第一种可能性成立,证明了日益兴盛的自然科学对哈维影响巨大;若是第二种可能性成立,则证明了17世纪英国保守与激进的政治势力制约着科学理论的表述;若是第三种可能成立,则证明了科学家深谙政治与科学之间的关系,极富哲学洞悉性。

二、血液循环理论表述影响元素

哈维血液循环理论的显隐表述形式反映了当时的政治变迁,也表明了科学家的哲学洞悉。血液循环理论的表述过程与当时政治哲学间的内在联系存在两个方面:其一,英国革命的进程是血液循环理论矛盾性表述的直接推动力;其二,血液循环理论本身及其复杂的表述过程对现实政治以及政治哲学理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血液循环理论表述的推动力

哈维血液循环理论形成于1616年,但直到1649年至1651年,他才将其清晰地表述出来。但从哈维的“公开表述”(著作)来看,1628年的表述与1649年至1651年间的表述是矛盾的,或者说他一以贯之思考的东西与发表出来的东西是矛盾的。而推动哈维做出其理论最终表述的,不仅有主观因素,还有时代的客观因素。

第一,英国革命的纵深发展和查理一世被处死是重要的外部因素。如果哈维早期故意隐瞒其真实理论,那么这种推动力显而易见。如果哈维在早期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而后期的转向只是简单的学术发展;如果这种假设成立,那更能说明哈维理论与当时政治变迁的联系了。如果《动物心血运动的研究》对查理的赞美以及对亚里士多德权威的推崇并非伪装,那么,哈维重审心脏的地位并将它从王位上拉下来需要一个推动因。英国革命的进程,特别是1649年国王查理一世被处死,是一个巨大的推动因素。

第二,欧洲的新兴思想也是促使这种转变的因素。荷兰医生柏克(James Back)于1648年在鹿特丹出版的《心脏的历史》(Dissertatio de Corde)一书阐述了心脏并非血液运动的主因:“心脏仅起着空乘人员的作用。动物的心脏并不统治或支配动物的身体”。柏克认为他的理论是对《动物心血运动的研究》的合理纠正[12]172。

第三,哈维的理论表述一定要借助时兴的政治哲学概念,霍布斯政治哲学革命对哈维理论表述影响巨大。若将哈维血液循环理论的转向完全放在概念的推演上来考察,难以想象会有这场生理学革命。传统观点(心脏的君权概念)使哈维很难走出等级制观点,即使哈维知道血液有一个外在的源头,他也很难得出血液可以自我运动的观点。哈维能走出传统观点,身为哈维好友的霍布斯的事物自我运动理论助力颇大。霍布斯这一理论来自伽利略,也来自直接的社会观察[13]76-78。霍布斯在这一理论基础上进一步认为运动就是生命。在那个年代,说行星或血液等事物能自我运动,而不靠天使或某种精神的推动,足以称得上是一场智力革命了。霍布斯发动的这场智力上的革命也直接促使了他的好友哈维去思考血液像灵魂一样自我运动的可能性。

第四,共和制的国家环境是实现陡变的现实基础。新教主义对近代科学兴起的促进作用显著[14]360-632。英国很早就确立了新教传统,但这种传统却不足以使得血液循环理论在1628年得到完整的表述。试问:哈维若没有从共和制的荷兰与英国受到智力启发,他能否完全揭示血液循环理论?对科学的发展来说,新教教义的重要性远不及社会从教权控制中脱离出来重要,如共和制的威尼斯、荷兰与英国[5]71。只有在共和制的环境下,个人的真知灼见才可能战胜垄断机构,无论它是教权性的还是专业性的垄断机构。用哈维的话说,这些机构“不允许任何创新走进大学。”[11]598

(二)欧洲社会对血液循环理论的认可差异

英国社会一开始并不接受血液循环论。根据奥布里的记载,哈维的《动物心血运动的研究》(1628)出版后,其理论遭到了几乎所有医生的反对,哈维因此被认为是疯子,以至于书中的观点二三十年后才在英国社会站稳了脚跟[15]85-95。在英国,最早于1616年在格雷沙姆学院(Gresham College)的解剖学课堂上就有人介绍哈维的观点,但没有提及血液循环理论。1633年7月,道森(Edward Dawson)*道森原是剑桥的学生,他于1620年赴牛津联合培养,1634年成了医学院的研究员,死于1635年。除之之外,医学史并没有关于他的其它记载。在牛津做医学博士学位答辩时,当被问“你是否接受血液循环理论”时,他给出了肯定的答案[5]59。剑桥医学院格里森(Francis Glisson,1599-1677)等人在17世纪30年代晚期才开始接受血液循环理论。1641年,恩特(George Ent,1604-1689,英国科学家)公开接受哈维学说,此时的血液循环理论还是一个饱受争议的话题[11]xli-iv。官方的解剖学教材直到1659年才开始认可血液循环论。霍布斯曾“醋意十足”地说:我的朋友哈维是我所知道的惟一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学说打败对手的人[16]8。

与英国不同,哈维理论在荷兰共和国从一开始就得到了大众的支持。哈维在英国最早与最坚定的支持者是恩特,恩特是荷兰裔的英国人,他大学之前的教育都在荷兰完成。笛卡尔早在1637年就大谈哈维的血液循环论。荷兰人德雷克(RogerDrake)用自己的博士论文为血液循环论辩护。西尔维厄斯(Franciscus Sylvius,1614 -1672)等一批科学家很早就公开表明自己坚信哈维的发现。荷兰人在1640年出版的《运动与血液》(De MotuChylietSanguinis)一书中就公开阐述血液循环论[8]82。其他欧洲国家,如法国、西班牙、意大利等国,他们对血液循环理论抵制的时间更长,态度也更坚决。

从欧洲社会对血液循环理论的接受情况差异来看,要考察生理学新理论的社会反响,须首先考虑两个因素:其一是宗教因素,即新教还是天主教;其二是政治体制因素,即君主制还是共和制。首先,哈维在共和制的荷兰与英国最早得到了名誉。这点在《动物心血运动的研究》(1653)的首个英译本中有生动的表现:“啊!他打破了医生的平静!煽动了医学王国的公民!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挑战长久以来被公认的真理!”[12]15其次,哈维理论在新教国家比在天主教国家被接受得快。巴黎大学在哈维公布其发现后的半个世纪里一直反对血液循环理论,而意大利与西班牙的大学对该理论的反对所持续的时间更长[15]97-101。第三,在新教与共和制的国家里,激进分子更容易接受哈维理论。哈维理论最早的追随者都是宗教与政治上的激进人士[17]565。

纵观上述欧洲国家在不同时期对血液循环理论的接受程度来看,不同的政治制度与宗教信仰直接影响了民众对血液循环理论的接受程度,同一个国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也表现出来对血液循环理论接受程度的差异。共和制的荷兰与英国很容易就接受了血液循环理论,而作为新教的君主制的英国对血液循环理论的认可程度相当有限,同样作为君主制的天主教法国花了很长时间才艰难地勉强接受了它,而除威尼斯之外的意大利与西班牙则花了更长的时间才接受哈维的理论。

三、血液循环理论的思想与政治意义

在1651年最后修订的血液循环理论*血液循环理论的主要原理蕴含在哈维1618年所做的讲演中,这些基本原理于1628年见诸于文并正式出版。中:血液取代心脏成了身体新的“王”,灵魂依赖于血液。哈维早在1616年的解剖学课堂上就表述过“灵魂居于血液中”的观点,认为“灵魂居于血液中,血液就是灵魂”[10]xl。这种以经验为基础的科学结论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相当危险,为各种哲学与各派政治提供了无限解读的可能性。换言之,被社会认可的科学理论会通过对社会意识、哲学、神学、社会科学等领域的“渗透”,形成一种以科学为核心的意识体,从而从整体上影响社会的思想与政治走向[18]。

首先,对血液与灵魂关系的重新界定在宗教领域引发了巨大的震荡。古老的异端有了科学的支持,再度抬头。中世纪基督教神学认同个体灵魂不朽论,这与个体的末日救赎直接相关;但哈维血液循环理论认为灵魂根植于血液,或者说血液就是灵魂,由此很容易得出神学上的“灵魂可朽论”;而“灵魂可朽论”早在16世纪就被定为异端了。如果血液就是灵魂,神学家就难以想象这种灵魂在肉体死亡与复活期间能存在。瑟法图(Michael Servetus,1509-1553,西班牙神学家)是最早提出血液循环论的人,但他并没有以实验为基础来证明该理论。瑟法图认为“血液即灵魂”,这种观点直接服务于“可朽论”(mortalism)。可朽论认为,灵魂在人死后便睡着了,末日来临后,它与身体一同复活。他因为反对“三位一体”的神学,最终被加尔文以异端之名烧死在日内瓦。另外,世俗的从医者也常常支持这种异端思想。加尔文在反对可朽主义时,就特别提到了该教义往往借助医学传播。“灵魂可朽论”从1645年开始在国会军队中盛行。内战爆发后,“灵魂睡眠说”在英国广为人知。我们尚未找到证据证明哈维“灵魂即血液”观点与激进思想间的联系,但要说哈维对此没有意识也是不合理的。

其次,血液循环论与血液灵魂论为英文圣经革命提供了理论前提,从而改变了革命时期意识形态的走向。血液循环理论奠定了血液在人体中的基础性地位,逐渐地人们开始将灵魂的功能也赋予血液。17世纪的英国人在将拉丁文《圣经》翻译成英文时,对“anima”一词该翻译成“灵魂”还是“生命”一直存在争议。比如拉丁文版的《利未记》(17:14):“所有活物的生命在于血”(anima omniscarnis in sanguine est)。罗拉德版的《圣经》(The Lollard Bible)中也将“anima”翻译成“灵魂”。科弗代尔(Myles Coverdale,1488-1569,英国圣经翻译家 )将《创世纪》(9:4)翻译成:“你的灵魂居于你的血液中”;将《利未记》(17:11)译成:“你身体的灵魂居于你的血液中”。这些翻译在1539年英文钦定版《圣经》(the Great Bible)中得到了纠正,并且此后所有英文版《圣经》都将“anima”译成“生命”(life)。到了1651年,哈维的好友霍布斯将《申命记》(12:23)译成:“不要吃血,因为血就是灵魂,也就是生命”,且以此来证明灵魂不可能是无形的实体[19]337。这种依靠科学知识对《圣经》章节异端式的解读,其作用力在那个理性蒸蒸日上的年代可想而知,于是,英国神学一方面急于摆脱拉丁式解读的束缚的愿望,一方面向新教神学靠近。

再次,血液循环理论颠覆了王权与民权的等级关系,为现代政治科学与政治哲学奠定了科学基础。在霍布斯的政治学中,霍布斯将国家金钱循环系统与人体血液循环系统进行了类比[19]133-134。哈维在1628年赋予了心脏最高权力,霍布斯在此基础上进而将心脏推向了“感官之基础”和“生命之源泉”的地位。霍布斯认为,血液借助身体各部分得以循环与滋养,由此,货币流通(循环)也是政治机体的灵魂。

最后,血液循环论成了支持共和政体的最新理性知识。彼时,天文学、力学、人体学、社会学等知识领域是相互联系的。虽然这些知识领域自成一体,旧有的意识形态观念会阻碍科学真理的发现,但科学真理会借助新的意识形态观念出现,而这些新的意识形态观念本质上产生于新社会,这个新社会废除了奴隶式劳动且以工匠的自由劳动和独立的农民劳动为基础。哈维的发现都否定了等级意识形态[20]44。哈维首先废除了人体内的等级制,并将心脏树立为最高权威;进而发现血液的最高权威性与绝对君主格格不入,因此废除了心脏的王位,宣布心脏从血液那里获得生命,并为血液服务。这与立宪制的君主相似,立宪制君主依赖选民存在并为他们服务。这样,哈维理论成了有限君主制的意识形态相似物。这种君主制受代议制约束。英国的17世纪还是一个由类比统治的时代,政治制度与理性的相似程度直接决定着政治体制的建立,符合理性的便是好的。心脏在人体的核心地位在类比法则下,它支持君主制;而血液的根基性地位便支持民主与共和制了。哈维在《动物心血运动的研究》(1628)中认为“心脏是生命的开始”“心脏是第一存在”[1]59,114,如果《动物心血运动的研究》只是使用了结构上的类比来支持绝对君主制,那么,《血液循环论》(1649)与《动物的繁殖》(1651)的政治哲学蕴含就是共和政治,至少能从中看出哈维是支持大众基础上的君主制。

综上所述,血液循环理论不仅带来了生理学上的革命,也成了近代政治哲学转向的重要因素之一。血液循环理论的表述经历了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同一理论的前后表述甚至多次出现了前后矛盾的情况。这一复杂过程与现代的科学理论的展现过程不同,它是那个特定历史时代的产物。表述后的理论本身又影响时代的变化,最终得以完全表述的血液循环理论颠覆了传统的君王与人民的关系。象征着人民的血液成了人体最基础与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象征着君王的心脏不再是血液的生成因素,反而心脏需要依赖血液而存在。在类比原则下,社会的统治权力从中世纪的王权转变为民权,这符合了17世纪资本主义新生产方式的兴起潮流,同时也挑战了古老的政治哲学。从亚里士多德时代以降,王权是政治哲学的恒久议题;而到了17世纪,如何在现实社会中分配民权成了近代政治与政治哲学中的一个全新议题。

[1]G. Keynes ed..TheAnatomicalExercisesofDr.WilliamHarvey, London, 1928.pp187, 59.pp168, 179.pp 57-58.p xiii.pp xli-iv.

[2]William Harvey. “De MotuCordis”, inTheAnatomicalExercisesofDr.WilliamHarvey, G. Keynes ed., London, 1928.

[3]S. F. Mason, A History of the Sciences, London, 1952.

[4]William Harvey.DeMotuLocaliAnimalium, G. Whitteridge,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9.

[5]Christopher Hill.WilliamHarveyandtheIdeaofMonarchy, Past & Present, No. 27 (Apr., 1964).

[6]R. S. Roberts.ThePersonnelandPracticeofMedicineinTudorandStuartEngland, Medical History,1962(VI).

[7]Adrian Huyberts.ACorner-StoneLaidtowardstheBuildingofaNewColledge, London:Printed for the Author,1675.

[8]Kenneth J. Franklin.WilliamHarvey, London:Englirhman,1961.

[9]John.Aubrey.BriefLives, Andrew.Clark,ed.,Oxford:Clarendon,1898.

[10]G. Whitteridge,ed..TheAnatomicalLecturesofWilliamHarvey, Edinburgh:E & S Livingstone Ltd,1964.

[11]William Harvey.TheWorksofWilliamHarvey, trans.RobertWillis,London: Sydenham Society, 1847.

[12]William Harvey.TheAnatomicalExercisesofDoctorWilliamHarveywiththePrefaceofZachariahWood, London: Francis Leach,1653.[13]C. B. Macpherson.ThePoliticalTheoryofPossessiveIndividualism,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

[14]R. K. Merton.Science,TechnologyandSocietyinSeventeenth-centuryEngland, Osiris,1938(IV),.

[15]H. P. Bayon, William Harvey.PhysicianandBiologist, Annals of Science ,1938(III).

[16]T. Hobbes. “William Harvey, Physician and Biologisl”, Annals of Science, 1938(III).

[17]G. Winstanley. “The Law of Freedom”, inTheWorksofGerrardWinstanley, G. H. Sabine ed.,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41.

[18]李勇:《重审英国工业革命的科学基础》,载《科学技术哲学》2013年第5期。

[19]T. Hobbes.Leviathan, London:Melbourne,1983.

[20]W. P. D. Wightman.TheGrowthofScientificIdeas, London:Oliver and Boyd,1951.

责任编辑 吴兰丽

The Social Significance of Blood Circulation Theory

LI Yong

(MarxistPhilosophyInstituteofShanxiUniversity,TaiYuan030006,China)

The symbol of the physiological revolution in seventeenth century is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blood circulation theory. There are huge differences and contradictions in the explanation of Harvey’s blood circulation theory. The complex situation of this theory is not only related to the specific social historical environment, but also with the philosophy instinct of the scientist. The British monarchy and Republic alternate in seventeenth centuryy, the rise of new medical theory in Europe, the occurrence of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revolution in Britain, and so on, are the important driving forces of occurrence of the theory. Conversely, the theory of blood circulation has provided an important basis for new rational knowledge in the aspects of the new universal relationship,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God, the structure of stat and political system and so on.

blood circulation; England Revolution; political philosophy

李勇,哲学博士,山西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国哲学。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英国马克思主义的宗教观研究”(16BZ1007)

2016-01-06

C82.052

A

1671-7023(2016)06-0082-06

猜你喜欢

哈维血液循环灵魂
打招呼
打招呼
夹在书里的爱
直立性眩晕怎么办?
他有睿智的灵魂 却孤苦修行一生
胃口不好可能因为鞋挤脚
有趣的灵魂终将相遇(发刊词)
利用建模学习 落实概念教学
灵魂树 等
人闲一闲,等一下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