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爱情观探析
2016-03-09肖书文周雅杰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肖书文,周雅杰,华中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挪威的森林》爱情观探析
肖书文,周雅杰,华中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是一部“成长小说”,讲的是少男少女在青春期如何努力挣扎着走出儿童时代对两性关系的幼稚幻想,而向着成熟的爱情观成长的故事。作者以渡边为主线,描述了几个正处于青春发育期的男孩女孩对待爱情的态度,以及渡边的爱情观从儿童式的理想由于经历了痛苦的挫折而走向成熟的过程。本文认为,在他身上所展示出来的爱情类型实际上是一个正常发育的青年必须经历的一种动态类型,在这一动态过程中,作者表现了爱情各个阶段的铭心刻骨的丰满内涵,表现了爱情从无性的纯情到性爱的激情向灵肉一体的爱情发展的必然性,表现了爱的光谱和色彩的多样性,展示了爱是什么以及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可能是什么。
村上春树; 渡边; 纯情; 爱情观; 成长
村上春树的代表作《挪威的森林》一直被认为是他的最佳杰作,自1987年出版以来,已销售超过400万部。这一成绩令文学界的其他作家十分羡慕。这股热潮不仅风靡日本,随着1989年台湾版《挪威的森林》的翻译出版,汉语圈读者开始了对村上春树的狂热追捧。两年后香港版《挪威的森林》刊行,10年后大陆版《挪威的森林》也在北京、上海刊行。这股热潮不仅影响了东亚国家,也波及欧美国家,掀起了“村上春树热潮”。由此,“村上春树现象”、“村上春树的时代”等文化符号早已超越了国家的界限,开始在全球范围内扩展。从读者的构成来看,女性读者众多,再从年龄层来看,读者主要是年轻人。我想这与小说中描述的现代爱情故事是分不开的。但是,日本文坛似乎从来不缺少对爱情的描写,为什么已经出版了28年的《挪威的森林》却一直能够吸引读者的眼球,让人神往不已呢?究竟《挪威的森林》中的爱情关系是怎样的呢?村上春树通过描写这样的爱情又想传达出什么呢?本文试图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一、《挪威的森林》的“成长小说”之谜
在《挪威的森林》中,虽然语言极为平实易懂,但内涵却相当深奥,甚至还有一些不解之谜一直困惑着读者。例如,1987年《挪威的森林》初版的时候,村上春树在书的封面上注明是“百分之百的恋爱小说”;但后来1991年在村上的创作谈中,他又说,“恋爱小说”只是为了宣传而写上的,实际上属于现实主义的手法,说“成长小说”更贴切[1]7-8。
但对村上的这番解释,迄今为止,感到疑惑的多,表示理解的几乎没有,一般评论家干脆就回避了。据《挪威的森林》的中译者林少华先生在2016年新印的该书译者序中所披露的信息,评论界似乎还没有谁在认真关注这一问题。序中列举了数位著名的国外评论家的名字,如远藤仲治、三枝和子、千石英世、黑古一夫、美国哈弗大学教授杰·鲁宾,等等,他们在解读《挪威的森林》时,似乎都没太注意村上春树反复强调的“现实主义”和他自己命名的“成长小说”之间的内在联系。他们要么从细节上否认这部小说是现实主义地反映了当时的日本社会;要么承认小说按照对“恋爱小说”的某种定义并不符合通常的恋爱小说的框架,不如称为“青春物语”或“新型恋爱小说”;要么肯定这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但理由却局限于查证作者的个人记忆和社会事件;要么则另外命名为“自杀小说”或“自慰小说”之类。所有这些都没有和“成长小说”挂起勾来,而大多数人都还是坚持这是一部“恋爱小说”,并努力想去探究其中的“三角关系”[1]9-10。这样一些反响使得村上春树抱怨自己的作品被误读了,他的苦衷被漠视了,他为之感到委屈[1]8。
反观国内,对于村上春树的“成长小说”这一说法同样亦没有回应。无论是在香港学者岑朗天的《村上春树与后虚无时代》[2]中,还是在雷世文的《相约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的世界》[3]9-20中,或是在冯明舒的《村上春树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以<挪威的森林>为例》[4]115-116一文中,都未涉及“成长小说”的问题。刘悦的《国内村上春树研究概况及走向》一文[5]也对此只字不提。目前所能看到的惟一的回应还是译者林少华在小说的译者序言中所做的初步分析。他在上述译者序中说:
依我之见,作为手法和风格(文体),我认为《挪》是现实主义的,而作为内容,说是“恋爱小说”或“青春小说”也未尝不可,不大赞成在恋爱小说、青春小说和“成长小说”之间还要明确划一条非此即彼的界线,仿佛势不两立。一般来说,青春时代谁都要恋爱、谁都要成长,或者说爱情和成长是青春时代的主旋律,再加以区分又有多大意义可言呢?[1]10-11
显然,林少华对村上春树自己所说的那番关于“恋爱小说”和“成长小说”的区别的话不以为然。而这样一来,村上本人为什么刻意要在这两者之间做出划分,以及为什么对他人的“误读”感到“委屈”,就成了一个难解之谜。
想要弄清以上问题,有必要重新逐字逐句地研读《挪威的森林》。经过研究,本文对这一难解之谜所做出的解答是:这是一部关于“爱情观成长的小说”。
二、《挪威的森林》故事梗概
小说是从37岁的主人公“我”(主人公渡边,本文表记为“我”)到达布鲁克机场开始展开叙述。飞机着陆后,天花板扬声器中低声流出甲壳虫乐队演奏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己,陷入无限惆怅,将“我”带入了18年前的记忆世界。
1969年,“我”18岁第一次离开父母,只身一人来到东京求学,结识了两个同住的人。一个是地理专业有洁癖的“敢死队”,另一个是相传和100个女孩睡过觉的东大法学部学生永泽。然而由于高中时代惟一的好友木月的自杀,“我”决定“对任何事物都不想得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的距离”[6]32,因此虽然和“敢死队”同住,也经常和永泽出去找女孩,可是始终没有对他们打开心扉。
直子是死去的好友木月的女友,通过木月“我”和直子相识。木月死后,“我”和直子也分开了。再次见到直子是在一年后中央线的电车上,每周一次的约会让“我”对直子产生了好感。直子20岁生日那晚,“我”和她睡在了一起,竟发现她此前一直是处女。可是当“我”一周后再去直子住处时,她已搬离了这里。三个月后,从一个叫做“阿美寮”的地方疗养院寄来了直子的信,得知了直子近乎崩溃的身心状况,我陷入了悲伤与沮丧之中。
直子的缺席,让另一位女孩绿子走进了“我”的生活。绿子是“我”在“戏剧史Ⅱ”班上的同学,与直子的忧郁不同,她阳光可爱,活力四射,一下便吸引了“我”的注意。几次交往下来,“我”和绿子变得熟络起来,和她一起照顾她生病的父亲,并在绿子家里品尝了绿子的料理。饭后在露天的阳台上两个人边喝酒边唱歌,气氛变得亲密起来,“我”吻了绿子的嘴唇。
另一方面,出于性欲的需要,“我”和永泽经常去找陌生女孩约会、睡觉。事实上,永泽有一个叫初美的女友,她美丽端庄,楚楚动人。初美虽然知道永泽同其他女孩睡觉的行为,却痴心等待永泽的改过。但得知永泽海外赴任的消息后,她心灰意冷地同别人结了婚,于两年后选择了自杀。“我”得知初美自杀的消息后,决定永远不再原谅永泽。
直子在疗养院期间,“我”曾两次去京都看望她。并和直子的室友、比自己大19岁的玲子相识。“我”向直子提出一起生活的想法,并在返回东京后一边装饰新居一边等待直子的答复。但是等来的却是直子病情恶化的消息,“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与无措。另一方面,由于深陷绝望的苦痛,“我”长时间没有联系绿子,收到了绿子写给我的绝交信。于是,“我”同时失去了直子和绿子。
直子最终没能走出死亡的阴影,她追随着木月的脚步,消失在静谧的森林深处。玲子担心“我”,特地在去往北海道的途中看望“我”。“我”和玲子为共同拥有过的直子举行音乐的葬礼。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渴求对方,发生了性关系。小说的最后一幕,“我”在电话亭中给绿子打电话,“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跟她说话”,“整个世界上除了她别无他求”。然而面对绿子“你现在哪里?”的提问,“我”却完全不知怎么回答。小说也以“我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正中,不断呼唤着绿子”[6]374这句意味深长的话结束。
三、围绕渡边的爱情关系
本文中所讲的爱情,一般而论是将两性关系看做爱情的最重要、最基本的要素,只不过小说中的各类爱情在爱情的方式和类型方面是有差别的。但是不论有怎样的差别,都可以囊括进爱情关系这个大范围中来考察。
1.渡边和直子
这是小说中最重要的,也是作者花费笔墨最多的一对爱情关系。小说一开始就是以渡边对直子的怀念拉开序幕的,37岁的渡边,心中最忘不了的已逝恋人就是直子。
通过木月,渡边和直子相识。三个人一起度过了愉快的高中时代。然而这种三人关系其实相当封闭,木月和直子是从3岁起就在一起的青梅竹马的亲密玩伴,并且很早就确立了恋爱关系,渡边是后来进入的,算是“外来者”,三人除了另两人外都没有任何朋友。但木月和直子的爱情是不含性的具体内容的纯情,类似于《红楼梦》里面的那种干干净净、纯洁无瑕的爱。性的缺席在动物群体内部是避免近亲繁殖的一种本能,而在人类家庭内部关系过于密切的兄妹姐弟之间,对性欲通常也是排斥的,木月和直子的关系就近似于这种关系。所以木月死后一年多,当直子开始以恋人身份和渡边交往,并在20岁生日的晚上与渡边发生性关系时,渡边惊讶地发现直子还是个处女。渡边之所以能够成功进入到直子内部,是因为他毕竟是个“外来者”。性爱的激情是需要一点陌生感和神秘感的,过于熟悉的人之间则不容易激发起性冲动。直子后来向渡边承认[6]146,她和木月相处时从来没有过性冲动,几次尝试做爱都不能进入,和渡边的那一次是她的第一次,而且在以后的交往中,性冲动也不再重来了。为什么会这样?这个让读者困惑不解的谜必须从直子的爱情观中去理解。
毫无疑问,从一般意义上说,直子和渡边是相爱的,这种爱超过了直子和木月那种没有性冲动的平静的爱,而达到了两性之爱的极致。谈到和渡边那惟一的一次性交,直子告诉玲子:“那实在是太妙了,整个脑袋都像要融化似的。真想就那样在他怀抱里一生都干那事。”[6]362玲子说,既然如此,你何不就和渡边一起生活?直子却说不行,“那东西不期而来,倏忽而去,而且一去不复返。一生中只碰巧来那么一次,那以前和以后我都毫无所感。既无冲动,又没湿过。”“我只是不希望任何人进到我那里边,不想让任何人扰乱我。”[6]362面对渡边一再表白要和直子永远在一起生活的愿望,直子却一直不肯答应,她的理由是:“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嗳,假定、假定我和你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你出差的时候,有谁能守护我呢?难道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早早晚晚也要对我生厌的……我可不希望那样。”[6]9可见,尽管直子在渡边那里初次享受到了两性之爱的最高境界,她却依然守护着她和木月从幼年时代所形成起来的那种两小无猜、天真无邪的关系,那种关系不带性的饥渴,因而不会“进到我那里面”来“扰乱我”。
当然她也早已预见到这种两人世界是不可能长久的,人总是要长大,进入社会,要承担工作,即算木月不死,他们这种爱情也必然会“一步步陷入不幸”[6]167。甚至木月的死因,我们也可以通过直子的点滴透露而合理猜测,是由于心理上的原因导致性无能,在和直子多次尝试性爱失败后,转而采取的拒绝生理上成长、拒绝进入成年的一种及时退出的举动。渡边作为“外来者”,是他们两人和外界交流的惟一通道,或者如直子所说,是“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力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6]168为什么不能如愿以偿?因为她清楚地看到,这个外部世界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放她和木月从小形成的那种爱情的理想。那种理想就像童贞时代的“我那里面”一样,如此安宁、平和,一汪静水,不起波澜;但也没有激情,没有创造,没有生命冲动。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安顿这种爱情,那就是记忆。所以直子在和渡边最后一次见面要分手时,千叮咛万嘱咐的是:“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待过”,“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6]11、12。然而遗憾的是,记忆这东西是靠不住的,它无可奈何地一步步远离去了。
关于直子的记忆越是模糊,我才越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记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经这样存在过。想到这里,我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6]13。
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记忆中,必须要在现实中有新的创造。然而,直子的爱的理想正好只能置身于记忆中,只有死去的木月才符合这种理想,也正是木月的及时死去,才成全了这种理想。因此渡边感到,自己作为一个活生生的成年男子,从来没有被直子爱过,直子爱的只是她那个空幻的理想。的确如此,否则无法解释直子在决定自杀的当天,为什么把自己的日记、信件,包括她平时十分珍惜的渡边的来信统统付之一炬[6]360,她是在和这个世界的爱告别。也可以说,渡边和直子两人爱情的方向完全是相反的,一个是面向生活和未来的,另一个却是面向过去和死亡,但两种不同方向的爱情却在某一点上相交了。渡边从木月的死中悟到一个道理:“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6]32;但通过直子的死,他进一步悟到的是:即使是懂得了上面的哲理,“也无以排遣这种悲哀”[6]349。因为虽然在记忆中,在想象中,“直子的形象如同汹涌而来的潮水向我联翩袭来,将我的身体冲往奇妙的地带。在这奇妙地带里,我同死者共同生活。直子也在这里活着,同我交谈,同我拥抱。在这个地方,所谓死,并非是使生完结的决定性因素,而仅仅是构成生的众多因素之一。”[6]348但潮水退去之后,这种哲理在现实中、在巨大的悲哀面前是那么软弱无力。惟一能够拯救这种悲哀的,只有生命本身,以及代表这种生命活力的绿子。
村上春树在这本小说的“后记”中说,他最初的想法是想把他以前的一个短篇小说《萤》扩展为一部长篇恋爱小说[2]75。确实,在《挪威的森林》中也有一段对萤火虫的描写[6]58-61,极富哲理。渡边放生了一只衰弱的萤火虫,“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的脑际。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彷徨。我几次朝夜幕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着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6]61萤火虫生命短暂,象征着直子的爱情以及她那为爱而死的灵魂。
2.渡边和绿子
直子死后,渡边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事实只有一个:“直子死了,绿子剩下。直子已化为白色的骨灰,绿子作为活生生的人存留下来。”[6]352渡边的爱情观和直子的还有某一点上的交接,他性格上、骨子里还保留有直子和木月那种天真纯洁,所以他才能和那两位保持那么久的纯真的友谊,并对直子那种与自己背道而驰的爱情取向抱有深深的同情和惋惜。但作为“外来者”,他比木月和直子都更具有面对现实的勇气,他以此成为那两位与外部世界连接的链条。至于绿子,则完全没有那种理想主义的爱情伤感,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只小动物,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恼,或惊讶或气馁”[6]66-67,一下子便吸引了渡边的视线。这是一种完全植根于生命活力之上的爱情。绿子在认识渡边之前已有一个男朋友,但一旦发现渡边更有个性, 也更适合于自己个性的发展,便毫不犹豫地与前男友一刀两断了。
绿子之所以被渡边吸引,首先是由于渡边的那种特立独行。在一次课堂点名时,渡边由于对这种靠点名来维持课堂人数的做法有种反感,在点到自己时却故意不答应。下课后,绿子便主动过来搭话。她发现这个人说话不多,看似提不起精神,但句句都是实话,没有丝毫想要讨好谁的意思,却意外地在言谈间透着谐趣和并非刻意的幽默。她对渡边的判断是:“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的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6]93-94这种性格正对绿子的胃口,她自己就是这样,即“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6]101同时,她也看出渡边是个不会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别人的人,“你不属于那种类型,所以同你在一起才心里安然。”[6]220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也许绿子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女孩,出身平凡,胸无大志,喜欢耍小脾气,然而在渡边看来,这就是生活本身的模样,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不会看不出绿子的灵动的美和情感的热烈真挚。绿子有滋有味地享受着自己忙碌劳累的生活,一边要上课,一边要照顾自己生病住院的父亲,接手父亲的书店业务,一边还要赶紧和自己的心上人谈恋爱,在前男友和渡边之间做出抉择。与直子那种遥不可及的理想比起来,绿子显然更能撩拨和激发渡边那颗青春焕发的心,渡边还在给玲子的信中这样倾诉他的两难:
我爱过直子,如今仍同样爱她。但我同绿子之间存在的东西带有某种决定性,在她面前我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并且恍惚觉得自己势必随波逐流,被迅速冲往遥远的前方。在直子身上,我感到的是娴静典雅而澄澈莹洁的爱,而绿子方面则截然相反——那是站立着的,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动,在摇撼我的身心。我心乱如麻,不知所措[6] 343。
在这种情况下,渡边越发觉得自己不能对绿子越过最后一道防线,甚至在绿子多次明显地挑逗和暗示面前,还能够坚忍不拔地把持住自己。当绿子询问他为什么这样时,他说:“你现在是我最宝贵的朋友,我不愿意失去你”[6]320,另一个理由是他现在心中还挂念着和另一位的关系[2]226,他“已下定决心,在各种事情一一落实之前不干那事”[6]366。这种自制力让绿子感动。她知道渡边脚踏两只船,她甚至一怒之下给渡边写过绝交信,因为渡边心中有另一个女人而忽视了她的发型的更换。但她也知道渡边对她这样保持分寸是对的,像个男子汉。
渡边毫无疑问地爱着绿子,在失去绿子的那段时间,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绿子的爱已经超越了自己意料的程度,变得不可掌握与操控,只不过自己长期回避做出结论而已。但这种爱最初并不是他主动追求来的,他是被动地受到吸引,绿子则是主动的。后来他意识到这是上天赐给他的福星,是把他从对直子的那种无望的爱里面救拔出来的惟一机会,他说:“见到你,我觉得多少适应了这个世界。”[6]223绿子受现代性解放潮流的影响,比直子更接地气,她与渡边的爱情更适合于现代社会人性张扬和冒险拓荒的现实生活。小说的最后一个场面,渡边在电话亭中不断地呼唤着绿子,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所站立的地方是在哪里。这个世界上人来人往,谁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向何方,而他也正从这个“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正中”,向绿子身上那开拓生活的冒险精神发出呼唤。或者可以说,绿子是帮助渡边的爱情观从幼稚走向成熟的一剂良药,无怪乎村上春树把自己这部小说称为“成长小说”*本文不赞同林少华把“成长小说”理解为渡边“追求纯真的过程”(参看林少华的《永远的青春风景(译序)》,见《挪威的森林》中译本,译序第17页),恰好相反,应该是从男孩女孩那种不成熟的天真纯洁中摆脱出来,走向成年人的性爱的过程。。
3.渡边和玲子
玲子是直子在“阿美寮”疗养院的室友,渡边初次来到“阿美寮”时便和她相识。看着眼前比自己大近20岁的玲子,渡边不由觉得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离过婚,脸上有很多皱纹,却并未因此显得苍老,反倒是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不仅给人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6]124,渡边一眼便对她产生了好感。
对渡边和直子二人的事情了如指掌的玲子,始终像是桥梁一样在二者之间起到调和作用。在直子情绪崩溃之时,她代替渡边抱着她安慰她;面对手足无措的渡边时,她总是给出建议和忠告;直子情况恶化不能书写时,她替代直子写信;面对绝望的渡边时,是她鼓励渡边不要放弃、耐心等待。在持续不断的交往中,渡边越发地依赖像姐姐一样鼓励安慰自己的玲子,在给直子的信中,渡边多次提及玲子,向她问好。夜晚躺在床上,渡边也会思念玲子的吉他。面对直子情况恶化,渡边陷入绝望时,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始终给自己以鼓励支撑的玲子,并给她去信寻求安慰。当在直子和绿子间犹豫不决时,他还是对玲子和盘托出,希望得到玲子的建议,玲子也确实给他提供了非常理智、善解人意的建议。这一系列的事情均说明了渡边对玲子的依赖与信任。
直子死后,玲子决定离开“阿美寮”,在去往北海道的途中,途径东京来看望渡边。虽然已经十余月未见,和玲子并肩而行,却让渡边感受到久违的平和与宽慰。两个人一同为直子举行音乐葬礼,渡边看着弹吉他时的玲子,不禁告白:“我是特别喜欢现在的你。”[6]365葬礼过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渴求对方的身体,一夜四次交合在一起。送别玲子时,俩人不顾他人的视线,在车站热烈地吻别。
最难以让人理解的是,渡边和玲子到底是如何从朋友关系上升到恋爱关系的?甚至他们的关系究竟是否能够称为恋爱关系都成问题。其实,玲子作为直子的传话人和最知心的朋友,早已和直子的精神融为一体。可以说,木月去世后,在“阿美寮”玲子就代替了木月的位置,重新和直子、渡边组成了三人组,共同生活在《挪威的森林》的古典音乐氛围中。她在直子死后不但继承了直子的衣服,而且继承了直子的精神,她实际上是代表直子来和渡边发生关系的。不过事情又不止如此,玲子由于饱经沧桑,虽然仍然怀抱纯情之爱的理想,但也力图把直子和渡边的爱情提升到能够适应现实生活,她与直子和渡边的关系恰好如同当初渡边与直子和木月的关系一样,也构成了一个连接内部和外部世界的链条。所以她处理直子和已经爱上绿子的渡边之间的关系十分老到,充满人生智慧。她劝渡边不要为自己又爱上绿子而内疚,主张顺其自然,并且鼓励他:“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荡舟于美丽的湖面,我们会既觉得蓝天迷人,又深感湖水多娇——二者同一道理。不必那么苦恼。纵令听其自然,世事的长河也还是要流往其应流的方向,而即使再竭尽人力,该受伤害的人也无由幸免。所谓人生便是如此。”[6] 345
在这种意义上,玲子成了渡边的爱情观成长旅程中的又一站,她把渡边按照自然的方向推向了生机盎然的绿子,但又不完全抛弃直子那种对纯真爱情的理想,而是综合了两种爱情观的长处,使渡边的爱情内涵更丰富,更加经得起现实的考验,具有向上的活力。
4.渡边和其他的女孩
小说描述渡边和一夜情的女孩的场景共有四个,而据渡边自己坦白,他有过七、八次这样的经历。他和永泽相识后,两人经常一起去找女孩,和她们一起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这个过程实在过于简单,大多是由欲望主导,也就是说性欲是这场爱情开始的诱因,性的满足同时也是爱情的结束,二人共同渡过温暖的一夜,爱情就在当场发生,发泄过后,不留下任何痕迹。当然也并不是说完全不存在亲密和温存的因素,渡边这样解释:“有的时候需要得到温暖”,“如果没有体温那样的温暖,有时就寂寞得受不了”[6]268,和陌生女孩睡觉也是从对方身上获取温暖和排解寂寞的手段。只是,这种亲密的层次相对来说是比较低的,原本两个不相识的人,只是一起喝酒做爱,互相并不了解对方,或者说连了解对方的意愿也不存在,只是渴求对方的身体的温存,完事之后各自走路。因此,这里所说的亲密,无非是指一种临时的慰藉。在这个时候,渡边往往讨厌对方过分了解自己,注意同她们保持着距离,对她们刨根问底的提问,他通常感到厌烦,迅速想法逃离。性与爱的分离是这个时代青年人的时尚,渡边虽然不能免俗,甚至还和永泽一起玩过交换性伴侣的游戏,但也并不像永泽那样乐此不疲和理直气壮,而是有种对自己的厌恶和负罪感。
作为与这种一夜情的性爱关系相对的另一极端是永泽的女朋友初美,渡边这样描述她:
比初美漂亮的女子不知会有多少,永泽不知会搞到多少那样的女子,但初美这位女性身上却有一种强烈打动人心的力量,而那绝非足以撼倒对方的巨大力量。她所发出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力,然而却能引起对方心灵的共振。……我一直注视着她,一直在思索她在我心中激起的这种感情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没有记起。而初美所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6]272-273。
渡边加给她的形容词是“非常高贵,楚楚动人”,并且马上联想起玲子用吉他弹奏的《挪威的森林》[6]270。显然,初美的爱情和直子、木月所体现的那种儿童式的理想爱情是相通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初美一心想把这种纯真理想的爱情在一个现实的男子永泽身上实现出来,而直子和木月则把理想和现实区分得很清楚。于是,初美最终的自杀就是日本传统女性得不到真爱的人时那样一种殉情而死,显得特别悲惨;而直子(可能还有她姐姐)和木月的自杀则不是这样,他们是追随理想而远离尘世,经过精心策划和理性的安排,甚至带着有点愉快的心情走向彼岸。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渡边对初美特别有种同情的理解,认为她撼动了“我自身的一部分”,因为渡边和初美一样,也是努力想要把这种纯情理想的爱情在现实的对象上实现出来,并且同样遭到了惨败。只不过渡边身上的入世的一面阻止了他走上木月的道路,而玲子和绿子则最终把他引向了现实的爱情,使他能够承受住失恋的打击,坚强地去开拓新的生活。
四、渡边爱情观总论
根据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对渡边的爱情观做一个总体上的分析了,按照所谓“成长小说”的界定,这种分析也必须是动态的。可以说,渡边是一个特别纯真和诚实的青年,他的特立独行并不是要显得与众不同,而只是一种诚实心性的直接表露,在这个充满虚伪的世界反倒显得与他人格格不入了。而到了青春发育的年纪,他向往那种敞开心扉无所不谈的朋友关系和青春少年理想中的恋情,也是很自然的,这也是他能够毫无阻碍地融入到与直子和木月的三人组合中来的基础。但是渡边并没有直子和木月那样青梅竹马式的成长经历,而是与外部世界有着较为广泛的交往和冲突,虽然不是有意的。木月则“决非社交型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他同谁也合不来。”[6]30直子呢,离开了木月的媒介就连和渡边也无话可说。木月死后,直子升入女校,也还是没有办法融入集体生活,没人来往,才重新又与渡边建立起了联系,而且每次交谈都是由渡边主动谈起寄宿宿舍里的各种趣事,直子只是发笑。渡边身上的这种社会性和现实感是他能够突破儿童期对恋爱的理想而成长到成人性爱的心理条件。
但这种成长是痛苦的。可以设想,即使直子不死,如果她不改变自己的爱情观的话,渡边也不可能和直子“终成眷属”,而只能像初美那样痛失我爱。当然他不大可能去自杀,因为比较起来,他还算是一个心理上正常发育的青年。童年的理想在正常的人生的旅途中是一个必经的阶段,但那只能是一个阶段而已,每个人都必须在生命的某个时期,也就是从情窦初开的青春期到进入成人的阶段,毅然跨过这一界限,才能获得情感上的新生。渡边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耐心等待直子康复的苦闷中自己鼓励自己说:
喂,木月!我和你不同,我决心活下去,而且要力所能及地好好活下去。你想必很痛苦,但我也不轻松,不骗你。这也是你留下直子死去造成的!但我绝不抛弃她,因为我喜欢她,我比她顽强,并将变得更加顽强,变得成熟,变成大人——此外我别无选择。这以前我本想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永远十七、十八,但现在我不那样想。我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年,我已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喂,木月,我已不再是同你在一起时的我,我已经二十岁了!我必须为我的继续生存付出相应的代价[6]319!
这一段内心独白极其重要,它表明渡边在内心挣扎中的某种顿悟,某种升华,并且最终决定了他的爱情观蜕变的根本方向。直子的死无形中促进了渡边的这一蜕变过程,但如果没有玲子的帮助和绿子的接引,渡边的这一过程还要困难得多。
与直子所代表的那种封闭在童年憧憬中的理想爱情观不同,绿子从小就比较开放和合群,她一点都不为自己在贵族女校中相对卑微的地位而自卑,相反,她受现代思潮的影响,崇尚独立的人格,看不起那些以金钱和地位傲人的习气。她为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大胆奔放,毫无顾忌,显示了天性中的阳光活力;但她又不是那种不懂世事的傻女孩,而是知道生活的艰辛,努力为家庭分忧,尽心尽力照顾生病的父亲。在恋爱方面她不但有眼光,也颇有心计,一旦看准就抓住不放,死追到底。渡边这样的青年,虽然在性方面也很开放,但在爱情方面并不是容易动心的。绿子却凭借她的活泼、开朗、善良和聪明,在渡边仍然迷恋着直子的时候,就敲开了渡边的心扉。
然而,正如玲子所说的,直子和绿子在渡边心目中固然是两种不同的爱情类型,但也并不是完全不能相容的,而应该是重叠的。就渡边爱情观的成长历程来说,固然有必要超越对直子的那种静止的纯情的理想之爱,而进入到与绿子的共同面对现实生活而充满活力与惊喜的动态之爱,但在每个成年人的内心深处,童年时代对爱的憧憬毕竟是不可磨灭的。这种憧憬虽然被超越了,但并不是被抛弃了,而是继续在心底里为后来成熟了的爱情观提供着动力和爱的源泉。这也正是“成长”的本意。成长并不是拔离自己的根,而是在根中汲取营养不断长大。这也就是小说为什么一开始主人公回顾自己的爱情历程时,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只有直子的缘故。因为那虽然不是爱情的归宿,但却是爱情的根。一个饱经世故的成年人就应该像玲子那样,既对人的情感的成长有深刻的理解和同情,但又仍然保持着内心的纯真。所以玲子会把渡边的双重爱情比做在湖面荡舟,既欣赏蓝天的迷人,又感叹湖水的多娇,那是因为湖水所反映的恰好就是美丽的蓝天!渡边对绿子的爱情中,当然也包含有纯情的底色,这其实也是吸引双方的一个基调。但这个基调在渡边与直子的关系中只是一个相交的点,然后就只能分道扬镳;而在渡边与绿子的关系中却成为了一个生长点,虽然最终的结局如何,书中并未交代,但这正好说明这是一场生命的冒险,必须孤注一掷、全力以赴,才有希望修成正果。
因此,我们也就能够理解作者在第一章的回忆中对小说的创作起因所做的表白了: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时刻模糊下去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法[2]12。
生长点已经在手,它是否能够长成参天大树,还在未定。据译者林少华说,小说中的渡边和绿子并没有成为夫妻,而现实中的村上春树和绿子的原型阳子倒的确是一对美满的夫妻[1]20。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正是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冒险,结局如何尚在未定。所以作品最后的那句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结语:“我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正中,不断呼唤着绿子”,正表明了渡边这时感到自己失去了任何外在的参照物,而只能凭借自己来给自己定位了。不论他在哪里,他对绿子的呼唤就是他的中心,其他事物都要以这个中心为坐标来定位,因为呼唤绿子就是呼唤生命。这样安排恰好表现出作者的匠心独运和深刻之处,因为,是否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取决于许多偶然因素,但即使两人没有结婚,这一段恋爱却并不因此失去意义,它标志着渡边的生命已经战胜了死亡,他已经真正“成人”了。小说所要描述的不是一桩事实,而是一种哲理。
结论
村上春树这部“成长小说”,讲的是少男少女在青春期如何努力挣扎着走出少儿时代那种对两性关系的幼稚幻想,而向着成熟的爱情观成长的故事。作者以主人公渡边为主线,描述了几个正处于青春发育期的男孩、女孩对待爱情的态度,以及渡边的爱情观从儿童式的理想经过痛苦的挫折而走向成熟的过程。在他身上所展示出来的爱情类型实际上是一个正常发育的青年必须经历的一种动态类型,在这一动态过程中,作者表现了爱情的各个阶段的铭心刻骨,以及从无性的纯情到性爱的激情再到灵肉一体的爱情的丰满内涵,表现了爱的光谱和多样性,展示了爱是什么以及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可能是什么。小说具有现代气息,富含哲理,激发起当代年轻人对自己的爱情观进行思考的极大的兴趣。这也是该小说在年轻读者中取得巨大成功的原因。
[1]林少华:《永远的青春风景》(译序),载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7年版。
[2]岑朗天:《村上春树与后虚无时代》,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
[3]雷世文:《相约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的世界》,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
[4]冯明舒:《村上春树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以<挪威的森林>为例》,载《作家》2014年第8期。
[5]刘悦:《国内村上春树研究概况及走向》,载《日本学论坛》2008年第2期。
[6]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7年版。
责任编辑 吴兰丽
An Analysis of the View of Love in Norwegian Wood
XIAO Shu-wen, ZHOU Ya-jie
(SchoolofForeignLanguage,HUST,Wuhan430074,China)
Haruki Murakami’sNorwegianWood, a typical “novel of growth”, tells a story about how youths in their puberty struggle to shatter their naive illusions about love and form a mature view of love. The author describes how several adolescent boys and girls experience their love stories, especially how Watanabe, the protagonist in this novel, undergoes his heartbreaking love affairs and understands what love is at last. We maintain that, the different types of love that Watanabe has experienced, are exactly what a normal adolescent would necessarily go through in a dynamic process of growth. By showing the rich significances in these different stages of love vividly, Haruki Murakami represents the necessity of the transition from simple love without any sexual element to sexual passion and to mature love with combines love and passion at last in this process. The author also shows the colorfulness and variety of love, the essence of love and how man could be through all kinds of efforts in love.
Haruki Murakami; Watanabe; simple love; view of love; growth
肖书文,语言学博士,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修辞学和日本文学;周雅杰,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生,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
2016-06-04
I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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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7023(2016)06-004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