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集体记忆角度考察国产南京大屠杀影片
2016-03-09檀秋文
檀秋文
(1.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2.《当代电影》杂志社,北京 100082)
从集体记忆角度考察国产南京大屠杀影片
檀秋文1,2
(1.北京大学,北京100871;2.《当代电影》杂志社,北京100082)
摘要:本文运用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理论来考察与南京大屠杀相关的国产故事片,分析了其是如何建构关于南京大屠杀的集体记忆的,指出这种集体记忆建构所取得的成就及其不足,并就未来的相关影片中应如何从更深层次建构关于南京大屠杀的集体记忆提出思考。
关键词:哈布瓦赫;集体记忆;南京大屠杀;电影
201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70年前的那场战争给中国带来了巨大物质损失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创伤。发生自1937年12月13日,日军攻占南京开始,持续了六周的南京大屠杀,更是成为这道精神创伤中最深的伤口,是我们民族无法抹去的苦难记忆。
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认为:“人们通常正是在社会之中才获得了他们的记忆的。也正是在社会中,他们才能进行回忆、识别和对记忆加以定位。……存在着一个所谓的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从而,我们的个体思想将自身置于这些框架内,并汇入到能够进行回忆的记忆中去。”[1]68-69在哈布瓦赫看来,历史记忆只是通过书写记录和其他类型的记录才能触及社会行动者。在现代社会中,大众传播媒介是最为重要的集体记忆载体。“对过去的回忆和规范的、形式的集体意义的建构,很显然更多地是由当下流行的传播媒介来决定的。”[2]239作为一种媒介,电影也可以看作是对历史的一种书写记录,和其他意义体系的文本平行。相比起档案馆里的史料和公开出版的相关读物,电影的影响更大。随着我们距离历史发生的时间逐渐加长,由影像构建的历史也就无可避免地成为人们认知这段历史的主要方式之一,也更容易在集体记忆的塑造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自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出现了多部表现南京大屠杀的故事片(见下表*需要说明的是,本表中所列《东京审判》一片是关于1946年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日本战犯的影片,但其中有8分多钟关于南京大屠杀事件的审判段落,可作为南京大屠杀事件的延伸,故将其纳入。)。它们以各自不同的视角参与到对南京大屠杀事件的集体记忆的建构当中。
本文即聚焦于上述国产(包括合拍)的有关“南京大屠杀”的故事片,考察这些影片是如何建构我们关于南京大屠杀的集体记忆的。
一、从国族记忆到国际记忆
虽然“二战”结束以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和南京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都曾就南京大屠杀一案进行了严肃的审判,从法律上对南京大屠杀的基本事实进行了确认。但随着国内政治局势的发展,在此后的几十年间,关于南京大屠杀的记忆长期依然只是停留在当年幸存者个人的记忆层面,被有意无意地压抑在主流话语表述之下,没有建构成集体记忆。“在南京发生的由日本侵略者实施的大屠杀却意外地在众多历史课本中缺失,即便短暂提及,也似乎在文化编码的等级上略逊一筹,因为直到20世纪90年代,‘南京大屠杀’作为一个固定历史语汇才首次出现在历史课本中并被详细讲解。”*高蕊《记忆中的伤痛:阶级建构逻辑下的集体认同与抗战叙事》,《社会》,2015年第3期,第84—85页。对历史教科书上关于南京大屠杀事件的叙述参见该文第88页注释。同样,相关的学术研究也起步甚晚。“1962年,南京大学历史学系日本史小组写作了《日本帝国主义在南京的大屠杀》,以油印本刊刻了内部资料;日本学者洞富雄1968 年发表了全世界第一篇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专题学术论文。在此前后的很长时间里,南京大屠杀史研究处于空白、停滞状态。20 世纪80 年代以后,南京大屠杀史研究逐步兴起。”[3]
与学术研究和主流话语对南京大屠杀的关注相对应,国内第一部表现南京大屠杀的影片在1980年代初才出现,即纪录片《南京大屠杀》。更晚些时候,直到1987年才出现了第一部表现南京大屠杀的故事片《屠城血证》。影片的“核心任务是展示证据,揭示真相,修复记忆,其特征是搜集、整理和客观呈现南京屠杀影像证据。”[4]因此,虽然是故事片,但是《屠城血证》中穿插了大量当年的黑白原始照片,作为铁证展现在世人面前。甚至诸多场景都用演员模拟成跟黑白照片上同样的姿态来进行搬演,强化了其“展示证据,揭示真相”的功能。应该说,这种表现方式对于修复国人对南京大屠杀的记忆有着很大的促进作用。*有评论认为《屠城血证》“在反映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历史方面,总算填补了一块重要的空白,有了一种新的进展”。见余倩《历史的警钟——看〈屠城血证〉》,《电影艺术》1988年第1期,第34页。此后于1995年公映的第二部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故事片《黑太阳:南京大屠杀》将类似的表现手法运用得更加极端。片中不但插入了当年的纪录片、照片等一手影像资料,还有大量直接表现枪挑婴儿、砍头等血腥镜头,让人不忍直视。用导演的话说,“影片是以纪实性再现当年日军在南京对我30万同胞进行血腥屠杀的史实……也只有以无可辩驳的事实才能证明南京大屠杀的存在。”[5]自《屠城血证》开创的以史实为依据进行创作也成为此后南京大屠杀影片的一大贯例。《栖霞寺1937》、《东京审判》、《拉贝日记》等影片,虽然重点不再是直接展示残酷的场景,但都有相关史实可考,从不同侧面建构了人们对于南京大屠杀的记忆。
“时间在流逝,记忆的框架既置身其中,也置身其外。超出时间之流,记忆框架把一些来自框架的稳定性和普遍性传送给了构成它们的意象和具体回忆。”[1]302-303《屠城血证》为此后的南京大屠杀相关影片奠定了一个基本的叙事框架,即嵌套在一个传统的“罪犯+受难者+反抗者+拯救者(揭露者)”的结构中:主题聚焦抨击日本法西斯,表现了日军的罪恶,渲染了中国军民在日本法西斯屠刀下所遭受的苦难,偶有军民零星的反抗,但终究以悲剧结局告终,具有一种明确的控诉意图。与此同时,彼时在南京的西方人以人道主义精神开辟安全区,拯救了大批平民。
历史记忆是通过影像符码来建构的。《屠城血证》在“影像中关于南京大屠杀事件所作的艺术加工,也为后来的同类型主题电影提供了一种思路开始。”[6]此后,有关南京大屠杀事件的表现就已经形成了一整套固定的符号体系:在空间上是战火弥漫的城市、断壁残垣的房屋、尸横遍野的街头;对日军暴行的展示,如强奸、杀人等镜头;人物上基本可以分为日军(大部分为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偶有良知发现、残存一丝人性的军人),中国军人,平民,难民区里的西方人,良心发现的汉奸。虽然每部电影表现的侧重点不一,但大体不离上述叙事框架和符码体系。它们以这样的方式,共同介入了对南京大屠杀的“集体记忆”的建构。
有学者认为:“当一个创伤得以成功建构时,其所包含经历的相关性将通过心理认同的方式在象征意义上延伸至更广泛的受众,从而产生一个新的集体身份/认同,与此同时,一种新的社会凝聚力也得以产生。”[7]影像的传播与接受也成为建构民族共同的集体记忆的途径之一。《黑太阳:南京大屠杀》、《南京1937》、《五月八月》等影片分别由中国内地和香港,以及中国大陆和台湾合作拍摄,而台湾、香港、内地的技术团队和演员参与,使得影片的规模更宏大,制作更精良,视野也更广阔,其中以《南京1937》最为明显。台湾著名演员秦汉在片中饰演了一个医生,带着妻儿从上海为躲避战乱回到老家南京。片中还有一个台湾士兵跟随日军参加了对南京的作战。虽然被改成了日本名,成为日军的一员,但他却偷偷跟被俘的秦汉饰演的医生说着汉语,身份认同问题也始终困扰着他。最终,他放走了医生,自己也被日本兵杀害。这一形象也直接指涉了日殖时期台湾人的创伤记忆。可以说,这些两岸三地共同制作的南京大屠杀影片,将原本只局限于中国内地的南京大屠杀记忆,扩展到包括香港和台湾在内的华人聚居区,并通过香港和台湾演员及其所饰演的角色,将其建构成两岸三地华人共同的苦难记忆,对于寻求民族国家和身份的认同大有裨益。
在关于“二战”的记忆中,犹太大屠杀在全球范围内得到了最广泛的认知,成为人类关于“二战”集体记忆的核心之一。在这一过程中,以《辛德勒的名单》为首的表现犹太大屠杀的电影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而要想使南京大屠杀成为犹太大屠杀那样的全球共同记忆,就需要用普适的影像语言表达体系向全世界进行传播。事实上,当年约翰·拉贝、威尔逊、魏特琳、约翰·马吉等“第三方人士的现场存在和记录,使得南京大屠杀不同于日本侵华期间发生的众多暴行,从一开始,它就不仅仅是中国人所独自承受的遭遇,而是世界人民关于战争的苦难记忆的一部分。”[3]《南京!南京!》、《拉贝日记》、《金陵十三钗》这三部影片共同的特点是在资金和主创人员的组成上更加国家化,充分显示出全球化时代资本、人才的流动和聚合特质。在影片内容上,也从单纯的揭露暴行、血泪控诉转向了以人性表达为主,以个人命运反映时代悲歌;约翰·拉贝、魏特琳、威尔逊等西方人在片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弘扬了其拯救平民的人道主义精神;残酷的战争场面退居其次,直接展示战争残酷和日军暴行的镜头非常克制。“审视这场大屠杀,不能只靠中国人,还需要全人类的共同努力。西方文化立场的介入,从某种程度上说,可以使这种集体记忆上升到更为宽广的层面上,更自然地获得全世界的共同反思。”[8]这种国际合作,其影响力也是很广泛的。《拉贝日记》获得了2009年德国电影奖的最佳故事片、最佳男主角、最佳艺术指导、最佳服装设计等四项大奖。同样,因为克里斯蒂安·贝尔的存在,使得《金陵十三钗》在北美放映时得到了主流评论的关注,即使获得的恶评更多。
综上所述,现有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电影文本在集体记忆的建构上,可以分为以史实唤醒集体记忆、建立民族创伤记忆、努力建构人类共同记忆三个层面。集体记忆依赖媒介、图像等来保存、强化或重温。观影是一种仪式,在观影的过程中,通过影像和故事,能够激发起对某事件的历史记忆,一部电影就是关于南京大屠杀事件的一次回忆,“从根本上提高了形成集体记忆或社会记忆的可能性。”[8]
二、集体记忆建构的得与失
整体而言,作为一种集体记忆行为,始自《屠城血证》的相关影片创作,都是一种对历史的重构,是在不同情况下重现当年的记忆。综观这九部有关南京大屠杀的影片,虽然产生年代不同、制作水平有高下之分、导演立场各异、叙事重心大相径庭,但作为一种具有重现作用的媒介,通过一部又一部电影的反复操演,使得南京大屠杀这一重大历史事件被带回到公共意识领域,重建了人们关于这一历史惨剧的认知。
《屠城血证》选择在1987年南京大屠杀50周年纪念之时上映,《黑太阳:南京大屠杀》和《南京1937》则是出现在1995年抗战胜利50周年之时,《栖霞寺1937》则是在2005年12月13日南京大屠杀68周年纪念日上映,这些特殊的时间选择本身就可以看成是塑造集体认同的象征性表达形式。“它以回溯民族历史的集体记忆为契机,重述民族的生存危机、释放民族巨大悲痛,有效凝聚起国内民众的意志,表达特有的民族情感,形成利益高度一致的共同体。”[10]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影片完成了这一任务。
上文所述的叙事框架和影像符码的反复重现,不断强化了人们对南京大屠杀的记忆。“在集体记忆过程中媒介有三种功能:存储、传播和暗示。”[2]227上述影片不但将关于南京大屠杀的集体记忆用影像的方式存储了起来,并且通过在大银幕上的大规模放映,使得相关记忆在更大的社会群体中被唤醒,在更广的范围内得到呈现和建构。当然,这些集体记忆最终要落到具体的个人身上,每个个体面对同一个文本时所唤起的集体记忆的内容是不一样的,但是“社会的一致认同对集体记忆的媒介的暗示功能具有重要意义。”[2]233
电影以其视听语言的直观性,在建构大众关于南京大屠杀的集体记忆上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但任何记忆的建构都是受到当下的影响,电影也不例外。因此,每一部南京大屠杀电影对于集体记忆的重现都不是重复,其表达方式都会受到当时的整体社会语境的影响。回到影片文本本身,将近三十年间出现的这九部影片呈现出一条鲜明的演进轨迹:从早期单纯以受害者的身份控诉罪恶,到还原史实,到侧重于表现灾难中的个人命运,再到采用他者视角来表现。
以对日军暴行的展现为例,按照今天的观点来看,《屠城血证》中已经用很露骨的影像表现了日军的暴行,但当年的绝大多数评论却批评影片在影像上过于克制,没有表现出日军的残暴,看着并不解恨,是为日本军国主义“掩饰罪行”。诸如《黑太阳:南京大屠杀》这样赤裸裸展示日军残暴行为的电影当然有其出现的历史合理性,但这样一种方式并不能治疗这段创伤记忆,相反却会延长这段创伤:那是一份关于恐惧、仇恨和痛苦的记录,使作品失去应有的力量,大大削弱作品的精神内涵,“回忆的创伤性痉挛并没有得到缓解,反而逐渐变成了一个具有威胁性的拳头。”[11]
在相关学术研究的带动下、在社会整体氛围和文明进步的影响下,此后的诸多影片逐渐淡化了暴行的呈现,“电影文本也逐渐从受害者的角度到从加害者和拯救者的角度表现南京大屠杀,由此九十年代以来,受害模式和拯救模式逐渐成为大屠杀电影的主流叙事模式。”[12]《南京1937》、《五月八月》、《栖霞寺1937》等影片都将焦点对准了灾难中的个人,可以说是对此前某种程度上秉持简单化的道德枷锁,绑架历史真实的一种超越。同时在电影创作中,也在一定程度上呼应了世界电影范围内的“后屠杀”叙事,*关于“后屠杀”叙事的论述,参见严前海《欧美与中国电影中的“后屠杀”叙事》,《文艺研究》2010年第1期。即不再以屠杀行为作为叙事的重点,屠杀作为故事背景,重点在于人物的心理及反思。在批评话语上,从1990年代中期之后上映的南京大屠杀影片的评价来看,虽然依然有批评之声,但显然宽容平和了很多,更多在肯定这些影片中展现的对和平的呼唤、对生命的救赎、对人性的彰显。
特别是《南京!南京!》、《拉贝日记》、《金陵十三钗》等三部与南京大屠杀有关的最新的影片引入了日本和西方的视角,与其他影片侧重于中国自身的视角一起,大体上完成了关于大屠杀事件的一个完整拼图,使得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影像记忆被建构得相对全面。这样一种制作方式使得影片在向全球传播时占据了很大的便利,使得越来越多的外国人能够对南京大屠杀事件有所了解和认知。客观来说,西方视角的介入,可以使南京大屠杀的集体记忆上升到更为宽广的层面上,以便获得全世界的共同反思。
可以说,每次在电影里对南京大屠杀进行回溯和再现,都会吸纳更多的现实因素,随着社会环境和主导思潮的变化而变化。也正因为如此,“历史才没有局限为再现一个由与过去的事件同时代的人们讲述的故事,而是一个时期又一个时期地不断翻新它。究其原因,则不只是在于又出现了其他有效的见证,而且还在于已经改编了这个故事,让它符合当代人关于过去的共同的心智习惯和表征类型。”[1]129已经很难说清电影里的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符号是由先在于电影的人们心中关于南京大屠杀的记忆建构的,还是这些符号更进一步建构了人们关于南京大屠杀的记忆,或许这个过程是相互的。对于电影创作而言,任何一种表现方式其实都不具备范式的意义,因此,不断探索新的叙述角度就成为电影发展的必然,也正是在此基础上“丰富着不同的表述呈现,同时也丰满了公众对于历史本身的精彩记忆。”[13]但需要警惕的是,近期出现的几部南京大屠杀影片有一个共同趋势是,“西方人的‘眼睛’变得愈发重要,西方视点在电影的视角选择上也越来越优先”,[4]相应的,作为中国创作者的主体性意识在逐渐丧失,使南京大屠杀中中国人的悲惨命运有沦为西方人救世主神话的陪衬的危险。尤其是《金陵十三钗》中“战争场面的塑造慢慢的由一种重现历史事件的控诉立场演变为一种对于战争奇观塑造的消费立场。……人们心安理得的进入电影院,购买廉价的票价,消费着这段沉重的历史。南京大屠杀作为一段刻骨铭心的民族灾难,被远远的搁置在了历史本文当中。”[14]在选择以民族苦难为拍摄对象时,关照他者的同时,本民族的主体位置是无论如何都不应有所偏离的,更遑论抛弃,否则在面对沉重的历史时只能给人以无力之感。
三、未来如何建构?
虽然现有的几部作品成功唤起了公众对南京大屠杀的认知,而且大体上从不同角度建构起了关于南京大屠杀集体记忆的一个相对完整的拼图,但相比起多达几百部的犹太大屠杀电影来说,目前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作品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且在集体记忆建构上依然存在着非常大的可供挖掘的空间。“如果记忆长期不被加以思考,就会毫无变化地再生产。”[1]304其结果就是记忆框架的固化。从上述几部南京大屠杀电影来看,不能不说存在这样的危险。典型的例子是《南京!南京!》里日本兵角川的角色。虽然导演陆川说他是在阅读了大量的日本士兵日记的基础上综合塑造了这样一个角色,有真实的依据,却招致大量批评。其中固然有影片本身叙事上存在的问题,但更多的则是因为角川这一形象不符合观众的“期待视野”,与此前整个社会的话语体系所建构的南京大屠杀集体记忆相偏离,因此招来阵阵质疑。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大众领域关于南京大屠杀的集体记忆已经相当固化,使得对这一框架所做的任何(哪怕细微的)调整都会招来质疑。处在这样的语境当中,如果电影创作不能从更高的层面上对其进行思考,其结果只能是在这样的集体记忆框架中原地踏步,甚至像《金陵十三钗》那样把民族创伤当做消费主义的玩物。因此,未来的南京大屠杀电影需要“打破既有的意义固化的‘集体记忆’,开始接纳差异、甚至敌对视角的‘记忆’,允许记忆回归历史文本的多元真实。”[15]
首先,深挖历史细节。
现在的几部电影只是在大的方面完成了南京大屠杀是如何发生的这样一个初步建构,而就南京大屠杀的史实而言,在宏大的历史话语下仍然有非常多的细节需要深入挖掘,其中既包括日军进攻南京之前国民政府内部的决策过程,国军在初期对日军的抵抗,留在南京的威尔逊、魏特琳、约翰·马吉等外籍人士的活动,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的经历等与南京大屠杀直接相关的内容,还包括战后对制造南京大屠杀的日军战犯的审判、撰写《南京大屠杀》一书的华裔女作家张纯如等间接相关内容的呈现。同时,在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历史学研究中,随着国内外环境的变化和来自中日德美多国的相关史料被不断发掘出来,研究视角和范式呈现多元繁荣的态势,在传统的实证主义研究之外,还吸收了社会心理学、国际法学、口述史学、和平学和人类文明史等多学科的视角和理论方法,对南京大屠杀发生的原因、日军官兵的心态、南京国际安全区及外籍人士、南京大屠杀审判、南京“殉难城”形象、南京大屠杀的记忆等领域均有涉及,既有宏观的整体建构,也有微观的个案探寻,成果显著,使得南京大屠杀的历史学研究不断向广度、深度和高度发展。这些研究都可以使人们能更好地认识南京大屠杀,也为电影创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因此,在未来的相关电影创作中,需要分析已有的影像文本对于历史的建构与历史本相的差距,进而吸收历史学最新的研究成果,聚焦于宏大历史话语之下的深层次细节,通过艺术创作全方位立体性地建构起有史学依据的南京大屠杀集体记忆。
其次,深刻反躬自省。
经历过大屠杀之后,犹太民族“对自己的传统、意识、思想进行了一次彻底清理。这个工作是非常重要的,也是我们考量南京大屠杀时需要参考的。”[16]也就是说,我们的电影在建构关于南京大屠杀的集体记忆时,需要在还原史实的基础上更进一步,通过事件的表象注入我们对于自身的反思,即“思考为什么我们民族会有这样一场悲剧,反省我们的民族弱点,反省我们对于历史的态度”以及南京大屠杀对中国国民性带来的影响等等。[17]这些都是今后南京大屠杀影片建构集体记忆更重要的任务所在。有观点认为,南京大屠杀促使了中国人爱国热情的勃发,是中国民族国家现代化进程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南京大屠杀发生时,当时在南京的德国大使陶德曼认为:“战争给中国带来了道义上的好处。中国觉醒了。日军使埋藏在中国人民心中的、之前没有发觉的爱国主义萌芽了。”[18]“中国的未来将表明中国是否从这场炮火的洗礼中找到通往民族最后复兴的力量。”[18]美国《视野》杂志也说:“即使押往屠场的最后一刻,这些中国人脸上都流露着蔑视与反抗的神色,这也是我可以提供的最大的明证:中国终于成为我们爱国的西方人理解的‘爱国’民族。”[18]这些第三方的观察使我们看到了大屠杀对新型中国国民的型塑作用,而这正是我们作为受害者一方过去所长期忽略的。因此,“也许可以在关注日军暴行的同时, 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南京大屠杀的历史地位,它是中国在实现近代民族国家转型过程中付出的惨重代价之一。”[18]我们需要对外揭示历史真相,但对内自省和自我反思同样重要,甚至更加重要。这一反躬自省的过程虽然痛苦,却是一个民族真正走向现代化所不可或缺的阶段。因此,我们在电影中需要不同的叙事视角和立场的介入,不仅仅是对历史做出新的认知与阐释,更要对自身存在进行审视与追问。作为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媒介,电影理所应当承担起这样的重任。
第三,深度聚焦人性。
构建南京大屠杀的集体记忆,需要面临的最根本的问题是如何界定这场大屠杀的性质?是单纯将其看成是两个国家(民族)之间的战争悲剧,还是定义为一场全人类普遍意义上的悲剧?在观摩和阅读有关犹太人大屠杀和南京大屠杀的史料和影片文本时,笔者从最初的震惊,逐渐发展到困惑不解,不得不经常掩卷沉思:为什么在人类文明已经进入到20世纪中叶,早就告别了蛮荒时代的情况下,依然会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野蛮行径?是什么样的原因使得一个个年轻的士兵沦为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即便是在战争中,又有哪些因素能够将人性中恶的一面彻底激发至如此的程度?人类是否能够(或已经)从中总结出足够的经验教训,避免此类惨剧再次发生?鲍曼认为:“大屠杀在现代理性社会、在人类文明的高度发展阶段和人类文化成就的最高峰中酝酿和执行,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屠杀是这一社会、文明和文化的一个问题。”[19]这一论断敏锐地将大屠杀行为与人类现代理性相挂钩,并且指出了人类在走向现代理性的过程中,如果不假思索,完全有可能走向硬币的反面,即自我毁灭。因此,如果只是在电影里简单表现南京大屠杀事件的始末,显然消弭了其本身应有(而且也已有)的历史意义,“只有将它视为一种‘象征符号’,追溯其中人类自相残杀、彼此侵害的本性之恶,才能从启蒙现代性的源头,探究人类本性的复杂和吊诡。”[8]进而,在电影里反复展现这一悲剧性事件也就“不仅是为了集体修复种族灭绝的记忆,更是为了避免人们重复自我毁灭的盲目性。”[20]这才是南京大屠杀电影最根本的任务所在。
结语
过去不可能再生,电影作为文本的历史是来自保存下来的影像、照片、日记、档案、口述记录等历史文本中,通过自身的建构试图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从而能够让我们建构起关于过去的集体记忆。这些影像承载的记忆痕迹也在不断的传播过程中逐渐沉淀为接受者集体的心灵记忆。在战争已经过去70周年的今天,回顾历史并不是也不应该是为了增加仇恨记忆,而是要超越苦难展示和情感宣泄,建立新的历史观、新的情节与人物、新的叙述风格,从而满足历史与现实之间谋取对话的强烈诉求。记忆反映了过去,只有人的理性思考才代表着现在,从而能更进一步展望未来。集体记忆的建构也需要站在“现在”的立场上再现“过去”,更重要的是以此为基础面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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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f Domestic Films on Nanjing Massac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llective Memory
TAN Qiu-wen
(PekingUniversity,Beijing100871;ContemporaryCinemaMagazine,Beijing100082)
Abstract:Based on French sociologist Maurice Halbwachs’ theory of collective memory, this paper studies the domestic films on Nanjing Massacre, analyzes how it has been constructed as a collective memory by pointing its achievement and deficiency and suggests how to deepen the construction in the future films.
Key words:Halbwachs; collective memory; Nanjing Massacre; film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6)01-0005-08
作者简介:檀秋文(1982-),男,安徽安庆人,北京大学2014级博士研究生,《当代电影》杂志社编辑,研究方向:电影史论与批评。
收稿日期:2015-01-26
DOI:10.15958 /j.cnki.gdxbysb.2016.01.002
·抗战电影研究专题·
学术主持人语
龚艳
201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一直以来,我国的抗战电影一直徘徊于主流与非主流、严肃与戏谑、中心与非中心等多重范畴内。此组论文尝试提供一个多维度审视之可能。檀秋文博士的《从集体记忆角度考察国产南京大屠杀影片》运用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理论,结合《南京!南京!》、《东京审判》等国产(包括合拍)的有关“南京大屠杀”的故事片,考察这些影片是如何建构我们关于南京大屠杀的集体记忆的。提出电影作为影像文本如何参与历史的建构,以及对过去的集体记忆建构功能。屠玥的《抗战题材喜剧电影的后现代表征与深层民族心理探析》另辟蹊径,以20世纪90年代以来出现的一批喜剧形式的抗战题材电影为例,结合民族心理、时代特征等来讨论1990年代以及当下观众的心理和精神特质和此类题材发生的深层次原因。张玉霞博士的《新世纪中国电影抗战叙事中的边疆话语——新疆电影语境中的抗战片扫描》则通过对新世纪新疆电影语境中的抗战片的分析,揭示作为区域电影在挖掘和建构多元的抗战历史记忆中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