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写作技巧散论
2016-03-09龙冬
龙冬
文学写作技巧散论
一、论写作
有资格著书立说的人总是极其少数的,这是十五年前我在青海一所古老寺院里得到的启发。面对着学富五车的几位僧侣(有人居然为了托尔斯泰的《复活》打算学习俄语),我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耻。他们一律反对个人“写作”,他们强调阅读和思考。写作是每个人的权利。但是也要时时自问,我配吗?
每一个时代,每个民族区域,就文学写作而言,真正的优秀的有价值的作家其实不过一两个几个。那么,如此多的写作者都是什么角色呢?他们都是文学写作爱好者。无论这些写作爱好者作品高低不同,写作目标不同,自我感受不同,他们都是文学爱好者。这是没有办法的。
人的可笑可恨可悲可怜可爱可鄙可赞,总之都是很好玩的,都属于人性范畴。文学艺术对人性的解释,唯有一个指向,那就是“好玩”。前辈伟大作家将人性解释得庄严。未来作家必将人性解释得可笑。
感觉目下的作家,四五十岁五六十岁的,他们年轻时写出的作品,自己早期的作品,倒是比自己后来的好,比现在的好。真是每况愈下。失去了真诚、天然和细致,唯有造作、重复或粗糙。
艺术要反映出作者内心的欲望,那欲望包容一切,只是拒绝名利,拒绝哗众取宠刻意的形式求新求大。许多人,一味地表现,却没有内容没有思想,只有平行的线条凌乱的线头扭曲的结构恶作剧的构造,所谓艺术全在一张臭嘴的自我解说。须知,艺术家,作家,自古就是弱者为之。
对于那些擅长写作的来说,写一篇文章很难或有点难,可是写一篇好文章却非常容易。
会议上,说话,笔谈,创作谈,私下交流,现在的作家们越来越接近批评家评论家。他们的气质动作语气表情,都在告别作家。他们谈自己写作,甚至也如同评论家理论家一样端着深刻玄妙。一个作家说话,语气内容应该是独特的生动,这是常识。
不能简单讲“小说死了”,更不能讲“文学死了”。而要说这个时代已经不再需要新近创作的陈旧的文艺作品,或者说不那么大量的需要了,不像以往那么需要了,更不需要既无真实也无美感又不幽默的东西。
老作家的写作没有勇气去触碰理由,或者更为悲剧的是完全丧失理由。而年轻作家的写作又找不到理由。他们彼此谁也不需要谁,谁都从对方那里得不到经验和快乐。他们是被深深隔膜的两个世界。只有跨越这隔膜,才是合格的艺术作品。
再过三四年,文学界恐怕要大张旗鼓地做做“百年中国文学”主题活动了。饭桌上一位先生对我讲,百年里,没有一个能达到你出版的捷克作家赫拉巴尔的水平。我对他的言论没有准备。但是我说,白话文的文学,这百年仅仅是一次试验,试探,一次探索,一切才刚刚开始,从语言开始,并且语言也一直在遭受磨难。
许久了,因为我对中国当代文学关注不够,很想发言,却实在无话可说。今天读到一大堆作家作品,确切讲是读了一大堆作品的名称。啊呀,就这一大堆作品名称,根本毋须阅读作品,你就知道多数写作者的粗糙和粗糙,还是粗糙。假如世界上有一味令人立即上吐下泻的特效药,那就是今天这一大堆作品名称。
好作家用作品影响读者,哪怕一个两个读者,把作品住到读者心间,留下回忆,哪怕模糊美妙的回忆。多数作家作品老少不宜,男女不宜,宅着不宜,路上不宜,坐不宜,站不宜。聪明的写作者,不在写多写少,在于作品要么打动青年,要么征服中年。要么简明单纯,要么丰富深刻。两头不靠的,怎么样写都不划算。
阅读,思想,触摸物质,这已经是美妙的生活了,还要写作干吗?你看那些和尚修士,一生静默思考,又有几人著书立说?动手用笔终究是极少数人的专利,他们在耶稣老庄说话之后还有可说。多数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是在重复,是在废话。我的都是垃圾。
真正艺术制造,是被动的,是生理的心理的病症。所以我说,谁若是太正常,太正经,太聪明,太计较,就不必从事艺术制造了。
回到当代文学阅读。特别是青年作家作品,其实大多也不年轻了。要么写得过实,比屎还实。要么写得虚实分明,“分明”得那么造作。我有一个错觉,写作者都在用个人的作品,呈现着自己超乎常人的聪明,超乎常人的“牛”。我的小祖宗们,您这般聪明,这般“牛”,还写个什么作啊,多少伟大的事业等着你呢!
文学中人,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我可以不喜欢一个作家诗人的作品,甚至厌烦去读,但是我尊重其人的写作,理解其人为自己写作的种种经营。我批评过种种不良现象,但是理解人性的软弱和渴求,知道进步的艰辛。文学,原本雕虫小技,大丈夫不为也。文学是夜晚的一豆火光,它先是照亮写作者面前的方寸空间。
最让我感到不舒服的一句话,一句文学写作者的话,就是:啊,文章还可以这么写!或者,啊,小说居然可以这样写!这话煞有介事,装模作样,好像很专业,权威点评,优越感十足,见多识广,故作惊讶状。目的还是把自己的写作架高到神秘。
绝非我脑子不好。十多年中自己过眼过手编辑出版的中国当代作家作品,几乎没有两部能清晰记住内容的。中国作家和西方当代多数青年作家,几乎没有驾驭复杂情节情绪和众多人物的本领。既然如此,还是简单简洁为好,比如弹拨竖琴,就留下一根弦,声音准了,听众的耳朵也舒服。
多数作家,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写作者,不要做梦自己的小说能成为一个经典话题,它顶多是你自己的经典话题。作家常把自己的作品挂在嘴边,就如同向别人介绍分析自己今早的一声粗糙的大肠胀气。中国作家若想名垂青史,真的很想,我倒是劝其写写文章小品。
许多知名作家,特别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层出不穷的青年作家,他们名气那么大,可是却不知他们写了什么。知道他们写了什么,却没有看过他们什么。看过他们什么,却也记不住什么。还有一类作家,他经常听到对方说:原来那是你写的!
在这样一个中国文学有高原没高峰的时代,我们及时地来到西藏高原。我们一致认为,近百年中国文学仅仅是过渡,试验。未来的首要:写语言。
二、论语言
从现在开始,文学,就是“写语言”。也可以不写。不写的,就不是文学。
经典作品,首先语言要精彩。
不要告诉我,并且强调语言是“工具”。这样的认识连小孩子也能讲出来。
不要与我争论,强调语言是“工具”。我不争辩。因为我们对语言的认识不对等。
笔才是工具。砚台才是工具。纸张才是工具。电脑才是工具。电脑键盘才是工具。况且,上述这些也可以不是工具,假如他们不再被用于书写“语言”。
语言,在你可以仅仅是工具。我不反对。好吧,语言之于你是工具。但是,语言之于我不是工具。如若语言之于我成为工具,那么我可以放弃这语言。
手语是工具吗?那么,手也是工具。手是工具吗?可她的手比你的手更要细腻、柔软,她的手是那么多情。
汪曾祺先生讲,语言,即内容。这话含着深意。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不是“工具”能够表现的。这是语言。这是我所欣赏的文学语言。例证多如牛毛。工具比牛毛还多。
“五四”之后百年,文学语言变成了工具。文学的语言去向何方?
域外文学翻译,语言多为工具。域外文学帮助了我们许多,唯独语言间的转换,伤害了我们的语言。
佛教经文汉译,圣经汉译,大藏经藏文,上述语言原本也可以成为工具。但是,信仰起作用,译者游学刻苦起作用,佛经圣经语言最终超越了工具。六字真言,不是工具,是语言。南无阿弥陀佛,是语言。哈利路亚,阿门,是语言。例证多。
语言是思想。语言是意念。语言是时代风貌。语言是政治。语言是经济。语言有气质高贵与低贱。语言是人性。语言是暴力。语言是永不止息的爱。政治家、演说家深知语言的魅力所在。
语言开始的地方,文学才能够生长。工具所到之处,文学必然夭折。
中国百年白话文学,有责任的作家无不用心用力探索语言,寻找语言。仿佛一个婴儿的初生,因为对母腹的依恋而号啕不止。
尊重语言,是判断一位作家合格与否的标志。
“语言是气氛。”汪曾祺说过。
“我很会结尾。”沈从文说过。他的写作,相对来看,开头的语言往往接近“工具”,结尾的语言往往运用“语言”。
美好作品的文字,无不经过润色。润色,就是“写语言”,并非打造工具,因为工具它原本就在那里。
字是工具。字与字的排列,是语言。况且字的书写,也可以是图画,是美术。
写语言,写语言。不要与我讨论除却语言,你还有那么多生活的内容要表现。生活,它原本就在那里。
文学的生活,终将是语言的欢乐颂。
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手这脚,并非工具,而是语言。这语言丰富多彩,可以品鉴欣赏。
羽翼振动,是语言。花开,是语言。云蒸霞蔚,是语言。他们都诉诸你的感官。
语言是人类智慧的无极限。
语言不可替代。工具可有可无。
全球一体化,文化传统要独自。
全球一体化,民族语言要独自。
全球语言一体化,语言还是语言。因为宇宙间的语言还无望一体化。宇宙太大了。
星际间的光芒,即语言。上帝叫地面有光,唰,地上就有了光。这光芒就是语言。
当初,语言自然生成。当初,工具来自精心的敲击。
非文学,就是基本以工具“写事情”。
语言窒息的地方,文学必然死气沉沉。
语言止于工具的文学,兴许它有文献价值,但一定不会具有文学价值。
什么是文学语言?我也在问。
什么是美好的文学语言?我也在问。
谈语言,最好不要列举翻译作品。多数不足以列举,除了佛经圣经这些少数。
用语言思想,用语言联想。思想到语言,联想到语言,心事浩茫,即便不写,你心里也有文学存在。
谈文学,局限于谈论翻译文学,他的文学之路走不远,因为他的语言基础止于工具。
翻译文学有经典。翻译文学经典中语言超越工具的范例非常罕见。
翻译文学的信、达、雅标准,实难统一,实难周全。有吗?非常罕见。
翻译文学中,也有因语言的转换,非常偶然地产生一个语词,一个句子,它们为母语增光添彩。
强调语言,就是强调作品的文学性。
强调语言的同时,作品里其他内容的处理将变得庄严。
好的文学语言,既往标准是流畅和生动。这一标准统治了许久。其实,这一标准不过是小儿科。可见我们的语言多么幼稚。
方言,不是文学的语言,但可被文学选择采用。方言,它原本就在那里。
语言并非形式。一旦将语言与内容分割,语言就陷于刻意。工具的精心打造,往往刻意为之。
让语言和语言相伴,随同内容,一起生长。
语言拒绝刻意,自然发生,自由流淌。
文学的未来就是“写语言”。也可以不写。不写,这文学哪怕包罗万象,哪怕它是全宇宙百科全书,全宇宙精神大全,却一定不是文学。这是没有办法的,只有这么一个道理。
三、论真实与诚恳
文学作品与读者或作家个人情感发生关系,读者才会买账。今天文学多夹杂着作者自己文学之外的种种功利,或者一味的聪明炫耀,独独不见情感情绪,读者凭什么买账?
文学写作中的“语言”“想象”“结构”“情节”等等,都是骗人的把戏,都是空想的概念。文学作品,就是好与不好,是不是合格作品,如同看翡翠,只看真不真,什么B货C货,都是假货。油滑的编辑,面对一部烂作品,他会这样说,你语言不错,很好,但是结构过于松散,想像力很强,但是许多情节欠真实。
要学习安东尼奥尼的方法和视角,也就是:不做辩白,不说话,仅仅用文字描写一切微小的细节和真实感受。
在虚构的地方,不要忘记真实。在真实的地方,要有所虚构。
文学不讲政治,不讲正确,不讲绝对的黑白善恶,也不讲故作高深的文化和历史,也不讲非专业的吓唬人的假学问。文学,它只讲人性,以常识拼贴。作家要有立场,弱势者的立场,善意的立场。文学是小的。作家是独自的虚弱的。
写作者希望自己的东西能够接近经典。但是,经典往往只要你简单纯粹。这是秘诀,大多适用。复杂,故作的复杂,是白费劲。
一个作家的写作,就如同进到银行。我们当下的作家写作,多是进到银行取钱,几乎每天都去取,因为存款仅三位数,只好一点一点地取出来买点小菜回家。我敬重那些经常甚至每天到银行存入大款的家伙。没有积累的写作总归轻浮。
一百年前的今天,3月28日,他出生在捷克的布尔诺。赫拉巴尔先生,你的笔陪伴我到西藏,它在烈日下闪闪发亮,它划出一道道细线,始终不写一个字。赫拉巴尔先生,我们往往从你们那里学习文学的表达,可是几乎学不来你们作家的生活。孤单。真实。诚恳。谦卑。
一个在写作中总惦记着自己作品如何得到审查出版的作家,我承认他是有谋的作家,但绝不是一个勇敢的作家。当我在写作中总在设想设计如何规避如何掩饰如何埋伏如何躲闪时,我的写作本身就已经失败了。写作,先要为自己。一切的真实,都是为自己。
一个作家,记住吧,不要回答什么是黑的,纯黑,什么是白的,纯白,这类极端幼稚的问题,并且不要说些极其容易说出的话语。仅仅描述就够了,带着情感,或者情绪。
文字要诚恳,要做到说谎话也诚诚恳恳。你诚恳的谎言,就连测谎仪也测不出。你诚恳的态度,居然把自己都糊弄得很喜欢自己。
诚恳比聪明重要。简单说,不要学习钱钟书《围城》那一类玩意,一是学不来,二是学了也不可爱,甚至讨人厌。学学沈从文,但要避免学成“沈八股”。语言是第一要义。四书五经,史记汉书,唐宋诗词,明清小品,周作人,沈从文,废名,孙犁,汪曾祺,读读,也就差不多了。
什么样的中国文学容易具备持久生命力?有个性的美妙语言,短文章(特指散文随笔),这是技巧。除此,就是真实诚恳的内容。
写作如同说话,最好,最好,谦虚,甚至卑微,切忌傲慢,千万别牛逼哄哄。要诚恳,再诚恳,不要油滑,不要耍滑头耍花腔,写作原本雕虫小技,聪明人大男子不屑也不为也。
今后,就是从现在开始,内容与形式,一而不二,必须做到真实和自由。文学,就是真实与自由的婴儿。
职业文艺写作,学习某位作家,膜拜某位作家,都是正常的。但是,要找接近自己生命里一切或主要几点的作家作品。比如,您生长在中国西南的深山老林,工作于某小镇,您又是女性,您却要学习膜拜米兰·昆德拉,这不明摆着扯淡嘛。寻找接近自己的作家作品,您就成功一半了。
一个写作者,他的挚友,最好是画家,最好是话剧电影导演,最好是歌手演员,最好是音乐家,最好是酒鬼妓女,最好是律师,或者商人企业家小业主,或者历史社会学家,或者文物贩子。
一个写作者,他首先是文学的忠实读者。自己选择自己喜欢或关注的文学期刊,并且自费订阅,这是很正常的文学生活。我不是什么圣徒,我只是想到,中国有多少作家自己订阅文学杂志?文学,也需要同行的维护。尊重文学,就是作家的自尊。
写作,永远都是自己的事情,一旦掺和别人,掺和别的任何什么东西,就完了。文学写作,就是自己同自己说话。所有的话语都那么诚恳那么真实那么动听。
四、论表达
叶圣陶先生说:我手写我口。意思是说,自己的嘴巴怎么说话,我就怎么把这些话记下来。关键是——少用成语。
少用,尽可能少之又少地使用“的”。不信,你试试?好舒服好舒服。
绝对不要使用这样几种标点,如:删节号“……”和分号“;”。惊叹号“!”和问号“?”不要一同使用,很恶心,如同吃下粘着痢疾的苍蝇。
在一句和两句叙述或描写的文字里,甚至以逗号为一句,都不要出现同一个字,甚至同一个字音的字。所有老师都不教这个。我很生气。
开头很重要。结尾更重要。开头要诚恳,唯唯诺诺。结尾要意犹未尽,实在不会结尾,就闭上眼睛删去倒数的三段。
知道“闲笔”的使用。何谓闲笔?就是看似废话,实有所指,或制造悠远意境的描写。归有光《项脊轩志》结尾: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我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即是。
尽量,尽量,写,短句子。
情景结合。就是情节写累了,写点景观环境。景观环境里,要有人物情节。
人物对话避免谈问题,避免辩论。多谈些,甚至重复交谈吃喝拉撒睡。比如:“你睡了吗?”“我不困。”“快睡一会儿吧。”“你先睡吧。”“睡一会儿,睡不着也没关系。”“我好像已经睡过了。”“你睡得真轻。”这些看似废话的对话,就是最好的对话。
千万别把小说的对话写到戏剧里,也不要把戏剧的对话写到小说里,这就如同男女上洗手间进错了门。
作为一名汉语写作者,语言是第一位的。什么想象结构之类,中国作家基本都是模仿外国经典写作,多不具备创造,因此也就不重要了。唯一的“技巧”就是语言。现代汉语,隐藏在古典文学之中。
写小说,要清晰,无论语言,还是叙述。模糊混乱,不是现代派。真正的现代派,如同隔着明亮的玻璃窗,看到外面枝条杂乱的迎春花。假探索,假现代派,如同披头散发刚刚睡起的女人正在呕吐。
作者同作品中人物的视角、语言、行为,都必须准确。何为不准确?比如我出生在中国大清朝农村,我见到一个小镜子,我将它比喻为今天的平板电脑。这就是严重的扯淡不准确。多数知名作家基本在作品开头不出三段,就要犯这样的错误。我都懒得点出他们姓名。
现在作家电影看多了。小说写作切忌模仿电影情节结构,切忌“说电影”,或者如同电影场面和人物对话似的写作。但是,小说写作,可以尝试描写电影的一个长镜头,甚至,一个画面,并且将这个长镜头或画面中的所有小小细节都进行放大说明。
用汉语书写的作家,是不是一个合格的作家,是不是一个有望创造出优秀作品的作家,我只看他藏书和手边阅读就能判断。一个书柜里没有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文物出版社、三联书店出版物的作家,他的道路绝对走不远。我希望有朋友相信我说的。
对话切忌一问一答。凡是对话,阅读只见“?”的,大多属于失败的写作。对话写不好,别的也就不敢恭维了。
契诃夫反复讲“准确”。小说家要如同作案一般精细准确。马原一生多在东北、西藏、海南、上海生活,短暂的北京经历,对地铁线路记忆难免发生出站口朝向的失误。严格说,这也是不允许的。除马原、张贤亮等个别作家,许许多多的作品,几乎每段每个章节都有不准确,以致不忍卒读。
我们写作者的普遍毛病,即,多叙述,多辩白,所谓“话多”,而少描写。
文学的世界是安宁幸福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幸福甚至要超越任何信仰的幸福。对的,文学本身就是一种信仰。每一个生灵都有权享有这信仰的光芒。关键,关键,你要独自。最美妙的信仰,往往要求你独自。
不必过于聪明,不必展示自己的优良记忆。除了白痴,谁也不傻。一个作家,总是比常人迟钝,无论语言还是举止。真正的作家,了不起的作家,在生活中多数往往并不讨人喜欢。
写作是可以讨巧的。关键在内容。同样是一支笔,就看写什么画什么。写作不宜固执。也许那位作家的文笔一般,也并非多产,但他的一本小册子,就站在了众多作家之上。不服不行,命。
今后,文学,无论小说还是散文,都要——自然。自然,不等于——天然。要自然到什么样子呢?自然到天然的样子。
五、论想象与体验
貌似颇有道理的教训,文学创作要求“想象”。何为想象?没有人深究。我说,文学最不需要的恰恰就是这“想象”。因为,运用不好,往往演变成作者自得其乐的玩意,或者自视甚高的玩意。其实,就连三岁孩子都有想象。写作的想象,我倒是将其理解为——自圆其说。
再说想象。想象之于文学是存在的,不过并非神秘玄奥,顶多如同一个人作案前的设计和作案后的掩盖踪迹。我们要看的,主要还是作案的实施。一切都在实施过程中隐藏着。此外,凡“设计”,总令人疲惫。再者,中国作家多数设计不过外国作家,甚至设计不过爪哇作家。
好的文学,好的小说,多数都是明晰的,写得清清楚楚(故事本身可以扑朔迷离)。如同好的歌曲音乐旋律,基本都很简单,动听,上口。
写实的“想象”,要建立在准确的细节和常识的基础之上,多数作家于此频频失误。天马行空的“想象”,要建立在趣味的基础之上,中国作家多无趣味。
不必挖空心思刻意结构一部作品。与其用“结构”,倒不如用“组织”或者“编织”。过分结构作品,是作者失去自信的表现,江郎才尽,掩饰自己的捉襟见肘。写作,能不使用结构,最好不要使用结构。我喜欢顺其自然的“编织”。
写自己熟悉的,尽量调动自己体验,而非阅读甚至影视镜头的间接经验。参照静止的画面,比如绘画和摄影,让里面的人物景色活动起来,赋予他们最新的关系。避免参照活动的影视画面,否则结果只能是没有生命的虚假感受。一个作家不能吝啬到自己一点经验都不奉献。不必赤裸,但也不必紧紧包裹自己。
一个小说作家,最好不要把自己的照片特别是头像放在出版物上。最忌讳第一人称“我”是男的,而作者却是女性头像。中国多数作家,女不女,男不男,总之,形象不佳,尤其摄影太差。作品说得过去,可是作者的形象却败坏了阅读的感受。
我理解“非虚构文学”就是纪实文学。但,游记不属于纪实文学。游记不一定表面深入,游记作者的生活和写作都在短期完成,也无法深入。好的游记,作者拒绝浮光掠影的“表象真实”,而要道出自己内心的“思绪真实”。好的游记,三言两语,也不乏深刻。
一部小说作品里,一定要有情色,甚至要有大量情色。生活中健康正常的人,每天都会有情色的事情和思维发生。情色描写,不在行为,而在行为背后的能量。不少女性作家,只写到肌肤,但无情色,估计是大白天自己喜欢拉上窗帘照镜子,裸照。
写作开头时候,自己先在书桌前跳跃十下,俯卧撑六个,哀嚎两声,狂笑八遍,一切热身都是为了以良好的状态步入写作,与作品人物同步前行。结尾时分,要连续抽自己五个大耳帖子,目的是让自己平静,别因作品杀青而激动过头,避免把自己“感动”。须知,您的作品一点都不感人。
你真想写作吗?那好,多看看今天的文学杂志吧,他们都写那么差,立刻就能促使你进入写作状态。你想休息?也好,多读经典和古典,读着读着,你自然会停下写作的计划,因为就连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在制造垃圾,非常无聊。这时,您的懊丧证明着您的高度。
写得快的作品,千万慎重拿出手,要仔细修改五遍十遍。写得慢的作品,写得很慢很慢的作品,改不改都只有两个结果:一部伟大的划时代的作品诞生了,或者,多数都是遍地狗屎。
文学写作的事情,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天天做的事情。放在心的深处,自己偷偷品尝。一个正常人,比如年轻人,应该天天劳动,或者经历自己的痛苦。应该天天恋爱,争强好胜。应该天天悔恨。
多数真正的作家,他们很少整天跟同行在一道聚会。他们躲避着“文学圈子”。换句话说,文学圈子是天下最最无聊的圈子,不写作,更没必要介入。
以往都讲“散文是形散而神不散”。错。散文“神”必须“散”了,才有意思。“神”不“散”,就不是散文。现代小说,倒是要做到“形散而神不散”。写作教员们多照本宣科。建议课堂上同学们起来捣乱搅局。
千万别告诉我您长篇小说的字数有三十万。因为当我听说您的这部作品已经超过了十五万字,甚至超过了二十五万字,我已经得出结论:这作品大概完蛋屁了。我们中国作家,多数人没有能力驾驭十五万字以上的现代小说。原因何在?我觉得:命。
要写声音。要写色彩。要写气味。此三者,写作者用桌案上的三件东西代表。先把一件放在眼前,比如声音。写写,再换来色彩。再写写,换来气味。循环往复,养成习惯。
睡觉。床头一定要放纸和笔,以便梦醒时分及时记录。
洗手间蹲厕,不要读书,而是要想着山林溪边暖暖的景色。排泄于幻想最有帮助。
小说,诙谐戏耍与庄严沉重均不可失。这要学习卓别林。讲究反衬,乐景写哀,哀时有乐。
从小生活讲究的,大多喜欢裸睡。好的小说,甚至所有文体,只要好,一般都是敞开的,都是裸露的,绝无丝毫作者的私心掩饰。睡衣,是电影里人物的作秀和掩饰。
写作者总是爱护自己,每天写一点,休息,吃饱,睡够。读者可不一定能够享受到作家的优越和亢奋。所以,我说,一部作品作用于阅读,它自身也要“休息”,也要“睡眠”,也有“饥饿”。
一位写作者,最好,永远也不要同他的读者见面,否则一切美妙的光芒都将黯然失色。一个作家,他最好过隐士般的修行生活,少在公众场所活动,不与同行见面。
曾经,我问沈从文,如何成为作家?他说:“写,写。写字,写信。”我看他,等他把话讲完。他接着说:“另外,是玩。”
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之乡土文学,比如废名,比如沈从文,比如孙犁,他们作品都不土气,而是浸透着水气。可是,不少作家,即便派他出访,写纽约曼哈顿,写伦敦写巴黎,也是一团土腥味。真是活见鬼。文如其人。
没有“自己”的作家,不是作家。仅有“自己”的作家,不是一个好作家。有“自己”,又怀着“他人”的作家,是大作家。
当你见到你非常喜欢的作家,你叩响他的房门,站在他面前,你面对着他,你应该是紧张的。你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双腿发颤。你不要因此害羞,你的这一切都来自你对文学的尊重和信仰,也是你对自己内心最最隐秘部分的渴望。你是伟大作家的坯子。这意思并非我说的,而是雨果。
“想象”是什么?学校教室,课本,编辑,评论闲人,都不负责任地幼稚地将它挂在嘴上。张贤亮先生讲,文学不在想象,只有对经验的记忆,特别对自己经验的记忆。
我反对文学创作的“想像力”和“想象”。但是,我不反对“联想”。前者凭空瞎掰,后者真实。联想是快乐,被联想的“制度”,往往感到紧张和恐惧。
责任编辑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