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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岛往事

2016-03-09胡烟

福建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大网下坡半岛

胡烟



半岛往事

大强他妈

半岛地势高,从外头进入半岛,都得经过一个上坡。半岛以外的村子,被半岛人统称为下坡。下坡,多少有点居高临下俯视别人的感觉。半岛富啊,只要勤快一点的,都能从海里捞着东西,跟捞钱一样的。外村不靠海的,都只种地,种粮食、种果树,再勤快也很难发家。半岛人称呼外村是下坡,像是从眼皮子底下看人的。富人俯视穷人,天经地义。半岛人不种地,早市上卖粮食的、卖菜的、卖水果的,都是下坡来的。有时候也有推着扁篓子叫卖着换鸭梨的,半岛家家户户有咸鱼干,一斤咸鱼干换五斤鸭梨,这换鸭梨的一准是下坡的。卖豆腐的,卖凉粉的,卖粽子的,卖猪头肉的,推着车叫卖,统统都是下坡来的。

半岛男人,除了上门女婿,都姓胡。半岛是姓胡的天下,村碑的正中央,方方正正刻着一个“胡”字。半岛的很多女人,不知名字。她们从下坡嫁过来,就跟着男人的名字称呼。比如大强他妈,在没生大强之前,没人知道她的名字,都喊她胡立广家的,她的男人叫胡立广。除了下坡她娘家的知道她的名字,再没人知道。比方说她叫于红兰,哪天在街上有人喊于红兰,保准没人知道是叫谁,弄不好连她自己都生疏了。

大强家住在我奶奶家后边。夏天开着后窗子,经常听见大强他妈一边补网,一边叫着大强和爱云。爱云是大强的妹妹,比我高一年级,我叫她爱云姐。大强他妈补网,招呼着爱云姐做饭,大强生火,她自己好抓紧工夫补网。我趴在后窗的铁丝网后头往外看,大强他妈戴着个黑大襟儿和套袖,正在那一板一眼地补网,梭子来回来去穿得飞快,网头就系在门口那棵大槐树上。

黑大襟儿几乎家家有,是黑色的油布,像围裙一样,比围裙长,到脚脖子。补网的时候,由于网丝儿是透明的,费眼睛,有黑大襟儿衬在底下,网丝儿就能看清楚了。大强他妈的黑大襟儿又长又宽,把她显得干瘦。傍晚,坐在堂屋准备吃饭了,奶奶家都掌灯了,还能听见大强他妈的动静。我往窗外看,大强他妈还在那补网呢。我问爷爷,天都黑了,她能看见补网吗?爷爷说,大强他妈能干,干活都是心急火燎的。

能干归能干,可天黑了呀,她真能有本事摸着黑补网吗?我心里狐疑着。

放暑假,清早,我去找爱云姐玩。大强他妈依旧在门口补网。里屋,爱云姐正往碗柜里收拾碗筷呢。我发现,她家碗柜里干净得很,不像奶奶家,大大小小的碗碟,盛着猪头肉、韭菜花,还有各种鱼酱、虾酱、八爪鱼酱。我正想着,爱云姐指着一个小碗跟我说,鱼肝油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鱼肝油,回家缠着我妈买鱼肝油吃。我妈说,下坡人没鱼吃,就拿葱蘸着鱼肝油吃,半岛谁吃那个呢?

清早,爱云姐收拾完厨房,开始扫院子,大大小小角落里,扫得干干净净,拖着笤帚扫。她说,这是她妈教的,这样不起灰尘。完了又开始擦桌子,她把家里的堂箱、电视、茶几,挨个擦一遍,擦得光亮。这是每天早晨的功课。我妈常说,你跟爱云学学,学着收拾家务,我也能省心。我奶奶辩解说,她妈能干,他家俩孩子都能干,谁能比呢?那一年,爱云姐不到十岁。

下午去爱云姐家玩,看到碗柜里,也还是一碗鱼肝油。我又嚷嚷着叫我妈买鱼肝油尝尝,我妈到底没给买。直到现在,我也没尝过鱼肝油是个什么滋味儿。那几年,正是海上最富足的年头。一条船,丰收的时候,一天光对虾就打好几百斤。螃蟹挑大个的、母的、肥的,拿大锅蒸,一掀锅盖,一股鲜气顶满屋。夏天,睡觉前,我爸的船回来了。我妈蒸了一大锅螃蟹,拿大钢盆盛着,让我和弟弟吃个痛快。

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家家户户都这么吃,那些会过日子的,比如大强他妈,就不舍得吃。

渔民只管把船靠了岸,剩下卖鱼的活计都交给自己老婆了。螃蟹、大虾、大鱼,溜光水滑的,早叫鱼贩子抢着买走了。剩下个头小的鱼虾,经常有下坡的散客来买,有时候也能卖个好价钱。顶不济的,掉了头的虾,还有小杂鱼,收拾收拾回家腌鱼酱和虾酱了。人跟人不一样,有的人好吃,经常把稀罕的鱼藏起来,不叫鱼贩子看见,留着自己吃。也有的人爱攒钱,把能卖的都卖了,连破鱼烂虾都能贱价处理给下坡卖菜的,只要能换成钱就行,不论多少,自己一点都不留着。大强他妈就是这样,把鱼虾卖得精光,家里蘸着鱼肝油解馋。

街上经常议论半岛的妇女,都说,谁要能摊上大强他妈这样的老婆,能干又能攒,何愁家里富不起来呢。

这话是说在头里了。老话说,省一省,窟窿等。意思是,别看你能省,却有个大窟窿在那等着你呢。大强家就摊上个大窟窿。

那天胡立广,就是大强他爸,要坐车去修理船上的马达机器,眼看着天快黑了,哪还有出租车呢。可这机器要是不修,第二天可就没法出海了。情急之下,他就找到了南海小卖部的上门女婿小刘,小刘有个进货用的三轮车。两家都在南海沿附近住着,算是邻居,小刘就发了善心,开车拉着胡立广和他船上那台机器,送到不远处的修理厂去修。机器在后车斗里放着,胡立广就在三轮车后沿上坐着,扶着那台机器。冷不丁一拐弯,胡立广就从三轮车上跌了下来。等到小刘发现后车斗里的人不见了,胡立广早在原地躺了半天,死人一样。

胡立广是头朝下跌下来的,这一下跌得不轻。虽说没要命,却也落了个半身不遂。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活计没法干了,船也叫弟兄们拉上了岸,停在了沙滩上,歇了。没了船,大强他妈再也不用补网了,每天侍候着大强他爸。这还不算,话说这十几万的医疗费,官司一打打了好几年。按着法律,胡立广这伤,是该由小刘负责。可小刘委屈,自己助人为乐呢,没想到还要搭上十几万,找谁说理去呢,他跌下来,自己开车没瞧见,又不是故意的。大强他妈一边侍候着男人,一边召集着家里人跟小刘打官司。

几年下来,这官司也没个定论,就这么耗着。可是日子不等人,还得照常过。她一边照看着大强他爸,一边张罗着给大强买了船,结了婚。那些钱,可都是靠着吃鱼肝油省出来的。后来有了孙子,大强他妈一边照顾着大强他爸,一边带着孙子。村口上,经常见着大强他妈扶着他爸,给他擦着流到嘴角的口水,还时不时拿水果喂孙子吃。家里摊上这么多事儿,谁也没见过大强他妈掉眼泪。大强他妈真叫人竖大拇指。

大强年轻力壮,早就被他妈培养出能干的本事,打鱼算得上收成好,慢慢又把这个家撑起来了。他爸的病,家里家外的也早就习惯了。大强他妈像以前一样,从早到晚忙着。有时候,男人在轮椅上坐着,孙子在小推车里坐着,大强他妈竟然还能戴着黑大襟儿补网。

爱云姐早就嫁到了下坡,我也很少回半岛,所以常年见不着。

去年回家,突然就听着我妈说,大强家又出了事。大强他妈正在大强船上帮着捡鱼呢,鱼贩子的车就停在码头上,半岛有个名叫刚子的傻子,不知怎么摸上了车,胡乱摆弄竟然把车启动了,偏偏还往后倒,直接从码头栽到了大强船上。谁也没防备,车斗差点把大强他妈切成了两半。

大强他妈伤得不轻,住了院,肠子和胃都粘在一起了,夜里疼得嗷嗷叫。医生说,这病起码要在医院躺半年,弄不好还会有生命危险。

即使这病治得差不多了,还有一场官司等着呢。到底谁为大强他妈负责呢?是鱼贩子的车,就该鱼贩子负责吧?可鱼贩子却没动那车,能叫那刚子负责么?那刚子智力低下,去年放了一把火差点把自家的房子烧了,没人跟他说理去,法律上也没法定他的罪。叫谁负责呢?

街上都说,这大强他妈,年轻时有干不完的活,上了岁数了,却有受不完的罪。光受罪还不算,还有官司缠着身,真是可怜。

一年过去了。前两天回半岛,竟然听说,大强他妈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我愣了半天神,感觉这大强他妈像是半岛海滩上长着的沙参。沙参长在沙地里,沙土没营养,又蓄不住水,别的草木都活不了,唯独这沙参长得结实水灵,墨绿油亮的叶子,太阳晒也晒不枯,大雨浇也淹不死。沙参藏在沙底下,是一种药材。

那天,打老远看见一个女人,背微驼,推着轮椅在村口晒太阳。轮椅上坐着大强他爸。我走近一看,果然是大强他妈。大强他妈一眼认出了我,我上前寒暄着,问起她的伤,她轻描淡写地说,都好了,只是这老腰再也直不起来了。她又笑着说,驼个背没啥大不了,虽然难看点,又不是要出嫁的大姑娘,只要不妨碍干活就行了。

我不知怎么接话,问起爱云姐过得咋样。大强他妈拉住我的手说,幸亏把闺女嫁到了下坡,闺女和女婿都有个稳定的工作。虽说挣得少,可日子过得太平。自己年轻时,听说这半岛富,能经常吃上鱼,就嫁过来了。谁知道鱼是吃上了,当个渔妇,天天有干不完的活,还提心吊胆听天气预报,生怕男人出海遇上大风大浪。自从男人摔成半身不遂了,自己倒也心安了,虽说是不能出海挣钱了,好歹天天在身边守着,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好容易老的不用操心了,只是伺候着就行,又开始为儿子操心了,要不是帮儿子卖鱼,也不会受了那么重的伤……

大强他妈把几十年的日子,就那么几句话概括了。早先我以为她是爱干活呢,天黑了还不忘补网,没成想她也有一肚子的苦水。大强他妈向我倒着苦水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头发逆着光,挂着一层金丝。

大网

太爷爷兄弟俩反目,源于一张大网。

太爷爷的父亲胡善秋,给两个儿子起名字是有讲究的。渔民里,读书人少,名字有讲究的人,并不多见。这俩儿子,老大叫胡维易,老二叫胡维昌,两个人的名字最后一个字,头上都顶着个日头,日头即太阳,有光宗耀祖的意思。当然,也有过好日子的期盼。这日头并不是白顶的,半岛人都说,这两兄弟有招数,能把日子打点得红里透着紫。

休假回家,晚上我与父亲聊家事。父亲坐在沙发上,吧嗒吧嗒,一根接一根抽着烟,仿佛那些旧故事是从白烟里升腾出来的。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不知怎么就说起我太爷爷。父亲说,你太爷爷浑身都是故事哩。说到故事两个字,父亲的眼睛放了光。在我的追问下,他不急不慌地拉开了话匣子,从太爷爷兄弟俩分家说起,讲起了一张大网的故事。他说着抽着,眼睛叫烟呛得快要睁不开了,就那么眯缝着。讲这些的时候,父亲并不看着我,似乎就只剩下他自己,又似乎他已经回到了旧日子里那张大炕席上,边上坐着像是族长一类的老人,还有半岛的中年渔民们,他们全都围在太爷爷家的那盏油灯跟前,帮着分家……

算起来竟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儿了。我太爷爷兄弟俩,原本都是跑海的。老大维易能干,是半岛屈指一数的船老大。老二胡维昌能说,是半岛上为数不多的能将死人说活的精明人。一次海难后,老二胡维昌放弃了闯海,趁着年轻去了哈尔滨,可并没闯荡出什么名堂,四十多岁了,只好又灰溜溜回了半岛。这一回来,哥俩就面临着分家。当年,胡善秋家是半岛首富,老爷子年事已高,不愿管事儿,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交给老大胡维易操持着。胡维易做主,把家产劈成了两份,一份是船和大网,另一份是十几亩的田地。

船在半岛,算不上稀罕物儿。砍三棵树,几个爷们儿往一堆凑凑,拿起锯子斧子刨子,几天就能做成一条船。大网却是半岛独一条。那年代,没有机器,织网全靠劳动力。大网是椭圆形的,圆里有方,铺开能罩着一大片海。扣眼大小不等,每行都有变化,以适应鱼群和水流的变化。坚固耐用,工艺复杂。据说,那张大网,是几十个渔妇编织了几年才成。就算手里有钱,也没地方买这么大的网。

就凭着这半岛独一条的大网,全村的渔民都给胡善秋家打工。胡家老爷子坐在家,帅不离位,抽大烟,喝老酒,大网的日常打理都是靠大儿子胡维易。百十号人一起撒网,十几条船才撑得住的大网,靠着胡维易的号子声,撒网、等鱼、收网。甭管哪个工种,每人一天一律5块钱工钱,剩下的收成,都归了胡维易。胡维易是半岛的老大。饭后,甭管到哪里溜达,胡维易腰板都挺得笔直笔直,眼睛随便一扫,眼皮子底下的男人都是给自己打工的,要多威风有多威风。男人们也都服气,谁叫大网在他手里呢。

眼看着要分家,胡维易怎么能舍得下那条大网呢。如果大网分给胡维昌,虽说是亲弟弟,可没了大网,胡维易在半岛的老大地位也就没了。也正因为半岛老大这个头衔,还有家中老大应有的公道表率,都让胡维易不好意思直接提出独占这条大网。

胡维易心里明镜一样的,弟弟胡维昌肯定不会挑选船和大网,因为他不爱闯海,不下海,他要船和网干吗使?再说他已经十几年没下过海了,十几年没有摸过网,早就手生了,根本没本事撑起那张大网。按着常理,胡维昌应该选了那十几亩田地,出租了或带着老婆孩子种种地,都能过上不错的日子。不用费劲,胡维易的算盘就打明白了。

分家那天晚上,半岛男丁们都快到齐了,有来做证人的,有来看戏的,也有来搅局的,什么心态的都有。庄严正式的场合,自然是没有女人插足的地方。胡维易这个当老大的,先来了段开场白,介绍家产和分子,接着让胡维昌先挑。胡维昌是个好嘴子,俗话说,“黄县嘴,掖县腿”,意思是黄县人嘴皮子功夫好。胡维昌也先发表了一番演讲,意思是感谢大哥,大哥雄霸一方,做事又如此高风亮节,里里外外都是个真英雄。说得慷慨激昂,引来了一片叫好。正在胡维易得意的当口儿,胡维昌发话了:“我就挑船和大网了。”说着,还没等大哥明白过来,他就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儿。胡维易当时就哽住了,没想到亲弟弟竟没顺了他的意,好好的一盘棋,转眼间局势就拧巴了,大网眨眼从他手里溜走了。然而,自己先唱了高调,不能反悔。俗话说,老大的脸面金不换。大话说在头里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即使是瓶毒药,当着半岛男人们的面儿,胡维易也得喝下去。再说,老二已在契约上按了手印,等于画了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胡维易变了脸色,他那按手印的指头发着抖,谁都看在眼里。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胡维易只得在契约上按上了手印。

分家圆满,散场!

胡维昌向着四周拱手抱拳的时候,有不少叫好的。在半岛,谁有那张大网谁就是爷,就是老大,立刻就有人拍上了胡维昌的马屁。也有老实人,默不作声,只从眼角看着胡维易,为他可惜。

胡维易丢了大网,心里苦闷,却没办法。他只能等,等着看他弟弟的笑话。这大网可不是换什么人都能驾驭的,等着胡维昌哪天干不下去了,丢了丑,玩不转了,还会把大网还回来。到时,胡维易会把那十几亩地再换给弟弟,毕竟是亲兄弟。

得了大网,胡维昌并不急着出海,而是把岛上有打鱼经验的老人请到家里,泡上茶奉上烟,听他们讲拉大网的旧事,闲谈着使用大网的经验。一连多天,胡维昌家里是高朋满座,不亦乐乎。

胡维易就这么巴望着,可没承想,他又打错了算盘。胡维昌把大网拉得有声有色,靠着一张嘴,胡维昌把半岛的爷们儿使唤得团团转。工钱一样是五块,可胡维昌把谁都当长辈,见谁都低头哈腰,好话奉承着。百十号人把大网拉得热火朝天。

胡维易暗地里叫苦。他根本没种过地,离了海、离了船和网,英雄变成了狗熊。可主意是自己出的,能怪谁呢。半路上碰见老二昂首挺胸地过来了,胡维易还想摆出当老大的豁达劲儿,可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火,又能瞒得住谁呢?倒是胡维昌,钱挣足了,人也越来越和气,主动上前招呼着,一口一个哥地叫着,虽然嘴上亲热,可那语气里掩盖不住占了便宜又卖乖的挖苦劲儿。胡维易只从鼻子里一哼,袖子一甩,就过去了。日子长了,胡维昌倒也不再干那热脸贴了冷屁股的事儿,正面撞见他哥,只当是一阵风儿刮过去了。俩兄弟就这么结下了梁子。

半岛的老人,凡是见过胡维易在浪里撑船的,没有一个不称他是条真汉子。可如今地头上的胡维易,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低头耷脑的。有好事的老人看不下去,就找到胡维昌去说:“把大网还给你哥吧?你要了大网,就等于要了他的命。”胡维昌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手印儿可不是按着玩儿的。”老人又劝:“他是你亲哥。你要是不念旧情,就念在那年9月17号海难救你命的分上,也该把大网还给你哥。”

说起那年的9月17号,真是个天灾日。那天十几级的大风,恨不得把大海翻了个身,半岛出海的渔船,几乎都没能回得来。那天,胡维易掌舵,愣是二十几个小时没撒手。风浪劈里啪啦扫着他的脸,他硬是面不改色,使出一股子狠劲儿,把自己拿绳子牢牢捆在舵把上。再大的浪打在胸口上,胡维易始终把牙关咬得紧紧的。他明白,只要手一松,就被浪头夺了势,连人带船就被吞了。那天,没见过这阵势的船长们,一个不剩都叫浪卷走。大风刮了一天一夜,尸体一具接一具地被海浪打上岸。天蒙蒙亮,好不容易有条船被浪尖拍上沙滩,岸上的人们哭天抢地扑了上来,发现船上居然有两个活人。舵把子上绑着的是胡维易,船舱里躺着胡维昌,两个人都奄奄一息。那一次,沿岸的沙滩上,隔着十来步就躺着一具渔民尸体。满沙滩都是被风浪拍得稀巴烂的船板子,海风里到处飘着女人哭声。

自从那次死里逃生后,胡维昌就再也没下海。

如今分了家,各过各的,老人们提起大哥的救命之恩,居然也没能叫胡维昌动心。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提它做什么?胡维昌心里恼怒,表面上却迎着笑脸,当着老人们的面儿,念着大哥的好,说大哥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愿拿性命去报答大哥。末了,一码归一码,高低就是不提这条大网。

胡维易眼看着没了辙。眼巴巴地等着,换来一场空,像一条活鱼晾在旱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日子长了,也就不指望老二回心转意。一条响当当的汉子,败在自己分家时的误判上,怪谁呢?日子不等人,拖家带口的,空等着那条大网能过日子?胡维易只得带着老婆孩子,来到地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靠着十几亩地,委曲求全地过日子。

本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却没想到又有了转折。那是个正月十五,元宵节上灯。灯是用胡萝卜做的,家家户户挑选长得结实顺溜的胡萝卜,切成一截一截,跟木头桩子似的,拿一分钱的钢镚儿,在中央旋,旋出坑来。在坑里注满猪油,再插上灯芯,就能点着。老远看着,红彤彤亮堂堂,喜庆。半岛上,凡是有家业的地方,都得上灯。渔民的船上,尤其要有亮光,预示着一年的收成亮堂堂。

元宵节那一晚,胡维昌拿着两盏胡萝卜灯,走到大网跟前,正要划火柴点灯,却发现这两盏灯的灯芯是空的,里头没有油。胡维昌的脑袋嗡地一声,气不打一处来,怪自己老婆粗心。转念一想,老婆是个贤惠能干的女人,做事从不丢三落四,怎么偏偏忘了给这两盏灯注油?那么多灯,其他的都有油,怎么偏偏这两盏没有?他手里握着空心的胡萝卜灯,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越想越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四处都亮着,只有大网的四周黑。

胡维昌寻思着,这大网弄不好要出事。那两盏灯暗示着什么呢?提醒着什么?胡维昌虽然没想明白,却突然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将家产与大哥置换,把大网还给胡维易。他主动找上门,与大哥言归于好。胡维易到底也没想明白,这好事儿怎么突然落到了自己头上了。是老二良心发现?那怎么早没这苗头呢?是谁把他给说动了?能是谁呢?连对老爹胡善秋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还能说动胡维昌呢?任凭胡维易那脑袋瓜子,怎么也想不到,是那两盏胡萝卜灯转了他的风水。

虽然没想明白,胡维易还是喜滋滋地接了大网。

就在那一年,全国开始搞“四清”运动,紧接着重新划定成分。老大胡维易因有了那条大网,被划成了富农。胡维昌则是中农。

老二胡维昌就是我的太爷爷。

那个年代,中农成分属于人民群众的范围,让我们家免去了许多灾难,一直过着平平安安的日子。

父亲讲到这里,故事戛然而止。

父亲说,半岛对太爷爷的评价褒贬不一,虽然有的人并不欣赏太爷爷的人品,说他过于精明,但他确是靠着一肚子的心计,养活了一大家子的儿女。

我记事的时候,太爷爷已经是老得不成样子了。整天窝在二爷爷家的土炕上,看着电视,流着口水,昏昏欲睡,那个好口才、好脑筋的胡维昌已经见不到影子。唯一让我感觉到他机灵的是,他精心地守护着炕边堂柜的一个抽屉。我观察发现,抽屉里有用报纸包着的猪蹄。没人时,他打开抽屉,拿出猪蹄子啃上两口,见了我们这些小孩子围过来,他便立即又放回去了。平日里,他把抽屉关得严严实实的。

太爷爷的抽屉里还关着几样东西:山楂和白糖。太爷爷吃山楂,用拇指头把山楂捏成两半,挤出里头的核,空处填上白糖,再将两半合在一起,往嘴里送。我回家试了一下,味道果然好,酸酸甜甜的,相当于自制糖葫芦。可惜太爷爷吃的时候从来不分给别人,我们都只能是眼巴巴看着。

小时候,太爷爷在我的印象里,是并不怎么好的。

听街坊们私下议论,太爷爷身板其实很硬朗,可他出门时总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像个老寿星。瞅见四周没人时,他立马夹起拐杖走得飞快,两条腿轻快得很。

太爷爷有两个儿子,我爷爷和我二爷爷。俩儿子每个月给太爷爷交养老费,谁要是交晚了,太爷爷的拐杖可就派上了用场。到了我爷爷家的院子中央,水泥地上,太爷爷拿拐杖咣咣咣杵着地,那劲道,像是要把地跺出个坑来。

还有一个细节。太爷爷在院子里种满了月季,一年四季开花。月季花有好多种颜色品种,黄的红的紫的,满院子香。太爷爷侍弄花很有一套功夫,掐枝去叶很有讲究,引得半岛的妇女们常来参观。太爷爷并不理会。我们一帮女伢子总爱撅着屁股围着花看,谁要是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掐一朵,太爷爷准从背后送上一拐杖。

太爷爷活到了93岁。

责任编辑林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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