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的光(四首)
2016-03-09陈亮
陈亮
低处的光(四首)
秋日书简
我愿意永远是秋日,村庄开始酿酒
天地之间充满铺金叠玉的温暖
飘飘的大神骑着鸟兽
在山川大泽里隐现
点化着村西那个从小就痴癫的孩子
和草根处那些平淡无奇的顽石
那些流水晶莹、舒缓、凝滞地
接近了琥珀,仿佛无数吨
多情的眼神在此沉淀
野火随着若有若无的笛声静静舞蹈
青藤般缠绕着冰凉的灵魂
还有,无数沧桑的人在老树下唱歌
任凭落花纷纷,或被果实击中
头颅扩散着青铜般嗡嗡的晕眩
他们扔掉疾病,得到意外的蜜饯
我愿意崎岖里的人们
最终消除局限,纵身一跃
轻易就摘下梦的灯盏
我愿意在天黑前
看到所有的植物动物被充足了电
被从神经末梢开始
战栗着传递过来的幸福猛地点亮
这时,在苍茫的大地之上的
某个神秘角落,药草或
米饭的雾气蒸腾,你叹息着
用手轻轻掠了掠额前那缕
汗湿的头发,就在那一瞬间
有颗小星在你微曲的指间再次出现
像我的爱,孤独、贫穷,却永远闪耀
父亲病了
父亲病了,母亲开始有些神神叨叨
她让我拿着秤砣去房顶捅烟囱
让我去掏阴沟的泥污和杂草
还让我去修剪院里的柿子树
李子树和杏树,说树管着父亲的骨
又让我赶紧清理厢房里那些杂物
说厢房管着肺。还让我把狗窝
挪开,出口不要冲着父亲的门口
过年的时候,母亲还特意让我买了两张
最大的门神贴在父亲的房门
她让我不要再去戳屋檐下燕子的旧窝
墙角里忙碌的耗子窝
她要我不要大声说粗话
说那样会冒犯了灶间的、门后的
树上的,还有茅房里的家神——
原来大字不识粗枝大叶的母亲
竟然谨小慎微起来
她对周围很多不起眼的事情
超级敏感起来,她是不想让任何事情
碍着父亲呀!她还经常去村后墓地
给先人们焚香,烧很厚的纸钱
还到村后的玉皇庙里跪着
跟僧人求了福咒,每天晚上
在父亲睡熟后就会默默念叨
表情虔诚肃穆,我看见
先是有一些白光在她的头顶
慢慢凝聚,然后,突然就流泻开来
再次写到落日
再次写到落日,是因为它实在疲惫
不堪,昏昏欲睡,它圆睁的眼睛
一定是谁用一根柴棍硬撑起来的
大地缓缓摊开了酱紫色的汁液
加重了那些道路的弯曲
还有那些咬着牙
吱呀乱叫的板车和拖拉机
加重了散发霉味的庄稼、杂树林
低飞归巢的鸟群,加重了小院的炊烟
——它们徘徊着,迟迟不肯散去
像一些纠缠着无法升天的魂
加重了家禽们无端的咳嗽
还有旧农药瓶口哨
和塑料袋子的风声
加重了一个满脸核桃纹的老婆婆
和她的劳作,她在费劲地清洗
工厂丢弃的一些沾满污垢的篷布
这是一个在我们村生活了
七十多年的老人,没有名字
她逃过荒,要过饭,生育了七个儿女
熬到这把年纪不容易啊
她现在要面对多种病痛
而对于落日的重量,却早已习以为常
远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哀怨与叹息
现在,她只想早一点将篷布洗净
回家伺候瘫痪的老伴,喂鸡喂鸭
浑红的落日下,只听见哗啦
哗啦——仿佛在随意翻动生锈的铁皮
夜游者
我是个有夜游症的人,每当深夜来临
我就会拿着手电筒在北平原腹地游荡
有时候鸡叫到三遍才疲惫地归来
有天夜里,当我回过头,猛然发现
远处有个和我同样的人
也拿着手电筒和我走在同一条路上
顿时警觉起来,以为真的是
遇到了传说中劫道的贼
就自然地抄起了水沟边的一根棍子
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也停了下来
就这样反复了好多次,竟相安无事
我走的时候他也走
我停下他也停下
似乎是在故意和我保持一段距离
这样又反复了好多夜晚,也就放心了
感觉这是个和我相近的人
或许也有着生的尴尬和苦闷
以后的夜晚,我们就开始熟悉了
甚至可以默契地用手电筒的闪光
打招呼了,深夜里,我们走走停停
像两颗落在草间的星星
这样持续了好久。有天夜里
我拿了两个手电筒:一个亮着
绑在了路边的树上
另一个哑着,操在我手上
我小心翼翼地向他停顿的位置
迂回地靠近,然后猛地打开手电筒
喊了声:老伙计!他怪叫一声跌撞着跑掉
我见到一个在我们村已经失踪多年的人
责任编辑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