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散
2016-03-09乔土
乔土
烟花散
老谢在做一只烟花。他从没做过这么大的烟花,老谢先是用上好的牛皮纸卷了一个巨大的筒子,然后又用筛成细面的黄泥夯了个结结实实的底,最后才将事先备好的火药一层层地放了进去。这一整套制作烟花的流程,老谢五十年前就已烂熟于心,他闭着眼睛也能将它做得完美无瑕,但今天他却做得小心翼翼、费心费力,这让他想起了儿子刚出生的时候,他怀抱婴儿的样子。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用心的一只烟花。
那个巨大的烟花制作完毕后,就一直放在他家中的地上。烟花的外表是用灰色牛皮纸包裹着的,看起来生硬且冷漠,像一座没有刻上名字的墓碑。对,墓碑,老谢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但他觉得没有再比这更妥帖的比喻了。老谢坐在烟花前看着他今生中的最后一件作品,就如同在看着一块墓碑。他却从中看到了归属和希望。
多年不再制作烟花的老谢终于重拾旧艺,这是许多人没有想到的事情。制作烟花的手艺是老谢的家传,老谢祖上几代人都曾经以此为生。但在几年前,私人作坊卷制鞭炮被政府严令取缔,重要原材料火药也成了违禁物品,老谢便彻底告别了烟花制作。且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春节里,传言老谢被一颗烟花击倒,在家中躺了半个多月,由此所有人都以为,老谢这辈子肯定不会再接触烟花之类的东西了。
身体一向健硕的老谢会被一颗烟花击倒,也是许多人未曾料到的事情。在烟花升腾起来之前,这个年过七旬的老人身体硬朗,腿脚敏捷,这得益于他常年在山上劳作的结果。除夕的晚上,他还喝了二两老白酒,本来他可以喝得更多一些,但没有,他觉得老白酒的味道似乎不如以往那般醇正,他的酒兴也就随之少了许多。他放下酒杯,走到院子中,头顶上的天空还是黑糊糊的,但似乎已在酝酿着一些异动。风从西北面的山谷中源源不断地吹过来,空气中带着一股蠢蠢欲动的味道。除了风声,再听不到别的声响,也没有狗的叫声。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仿佛一切都停止了,仿佛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在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山村的晚上向来寂静如此,但今天的日子注定不同以往。
砰——
一声轰响突如其来,山村的寂静被瞬间打破——一束烟火冲天而起,弹头飞到半空后“啪”的一声炸开,在漆黑的天空中开出了一朵绚丽多彩的花,旋即,各式各样的烟花紧跟着冲到空中,大大小小的鞭炮也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一时间,天空中热闹非凡,烟花满天。
老谢的双眼追随着那些此起彼伏的烟花。其实,不用看,光听声音,他也能分辨出那些烟花和鞭炮的种类。那个响声沉闷,却让人感到有些地动山摇的是开门炮,这种炮,个大,药量足,放起来震天撼地。那个响声清脆,一个连着一个炸响的是大白鞭,这种鞭,曾是老谢的拿手好活。不过现在更多的人喜欢放快鞭,先如炒豆般炸作一团,最后是轰然一声巨响,鞭尾炸开一个“恭喜发财”或“吉祥如意”的条幅。还有一炮双响的“炮打双灯”、响声均匀的“轰天响雷”、光彩绚丽的“万家灯火”……当然,少不了老谢的最爱——二踢脚,年轻的时候,他都是用手捏着放的,砰——一脚打到地上,啪——二脚又返身冲上半空。
烟花鞭炮依次冲上天空,硝烟搅拌着火药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浓烈的烟雾中,老谢的身体忽然晃了一下,似乎被一颗流弹击中,随后,他便跌跌撞撞向屋里冲去。老谢冲进屋的时候,“砰”的一声将门撞得洞开,接着,又“咣当”一声将门猛地关上。老伴王惠芬正在包饺子,手一捏一个,一捏一个,饺子们像小燕子一样整齐地排列在秸秆编制的帘子上,待会儿儿子他们一家子过来,这些饺子就可以下锅了。老谢的冲撞让王惠芬有些恼怒,她忍不住骂道,老东西,被打灾了?老谢没有理会王惠芬的挑衅,他甩掉鞋子就跳上炕头,扯过被子捂到了头上。他的身体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老谢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因为他越来越听不得鞭炮的声音了,那“噼噼啪啪”的声音一响,他的心里就像揣了两只兔子,怦怦怦地跳个不停。要知道,从前的老谢是一个多么喜欢鞭炮的人呐,在没有实行鞭炮管制的时候,老谢每年冬天都要在家里卷制大量的鞭炮,他卷的鞭炮不臭子、不断线,声音清脆,十里八村的人们争相来购,他的鞭炮总是供不应求。老谢造的大烟花尤其闻名,老谢的烟花,结实美观,药量充足,燃放时间长,喷射高度高,花样层出不穷,绽放时如满树繁花盛开,每年都是抢手货。这几年,政府不让私人造鞭炮了,火药也成了严控的物资,老谢的手艺也就荒落了下来。不过,老谢还是特别喜欢鞭呀炮呀烟花之类的东西,前几年春节,他每次都要买回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烟花鞭炮,像个老小孩似的和儿子、孙子争抢着放,鞭炮的碎屑如雪一样铺满了院子。在初一的凌晨,村里有挨家挨户拜年的习俗,等清晨拜年完毕,村人都会总结说,还是老谢家的纸最厚。纸厚,说明家景也厚,在村子里,老谢的家景不是最厚的,但他家的鞭炮纸确实是最厚的。不为别的,就是喜欢。
可如今,老谢却越来越厌烦这些响声了。这种状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老谢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越来越听不得鞭炮的响声了,他对那些响声甚至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可偏偏如今放鞭炮烟花的日子又特别多,元旦放,春节放,元宵放,国庆放,娶媳也放,嫁女也放,迎财神节还要放,另外,生意开张、新寓乔迁、生子添丁、高堂祝寿、功成名就,这统统都要放,甚至连死了人也放——这也值得放鞭炮?
老谢趴到炕头上,关了门,堵上窗,又用被子捂到头上,可鞭炮的响声还是生生地硬挤进来。那些声音窜进屋子中,又钻进老谢的被窝里,越积越多,越积越多,好像只要有一点火星,就会一下子把老谢炸到天上去。
这颗火星还是来了。“轰”的一声巨响,一个大爆竹在老谢的院子中炸开了,巨大的冲击力让屋子里的老谢感觉有些地动山摇,老谢的愤怒终于被点燃了,他猛地掀了被子坐起来,脸冲着院中猛吼一声,滚,都给我滚!
院子里,老谢刚进门来的儿子谢林和小孙子谢兴正一人举着一支礼花弹,兴高采烈地准备点火燃放,老谢一声吼,谢兴吓得差点被火烧到手。小孩子不知道哪里得罪了爷爷,他扭头看看窗内,那个一向溺爱自己的爷爷此时却如一只咆哮的恶狗,张牙瞪眼盯着自己,吓得他扔了手中的烟花扑到妈妈的腿前哭叫起来。谢林很不高兴,埋怨老谢说,大过年的,你这是干什么呀?老谢没好声地说,我还没死呢!放什么放?!
老谢的话让谢林有些不知如何应答,父亲今年破例没有购买鞭炮,他就觉得有些问题。但过年是个大日子,他不想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过年谁都想讨彩头,张口说“死”,那可是大忌。谢林的媳妇王芳很是不高兴,她一边拍打着惊魂未定的儿子,一边说老谢,爸,你吼什么吼?不就是怕我们来吃饺子吗?我们还真不愿意来呢!说着她抱起儿子,拉着谢林就往门外走,谢林还想再等等,三下两下被王芳拽走了。
儿孙一走,王惠芬将手里的饺子往帘子上一扔,也扭身不知去了哪里。原本可以热闹哄哄的家,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没有人气了。外面的鞭炮还在鸣响,烟花不时映亮漆黑的天空,老谢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将被子往头上一蒙,又躲进被窝里了。
七十二岁的农民老谢,在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开始的日子里,却一点儿都没有往年的那股精气神了。他这一躺,就是半个多月。
吴大国来的时候,手里是提着礼物的。这是规矩,吴大国也不能例外。
老谢。吴大国叫了一声,老谢没有应声,也没有抬头,吴大国并不在意,他把手里的礼物放在桌角旁,自己坐下来,递过一支烟,老谢没伸手,吴大国就放进自己的嘴里。烟雾缭绕,吴大国的烟不错,带着一丝柔和的香气,但老谢还是故作声势咳了两声。吴大国继续吸烟,他吸了一口,又吐出来,屋子里的烟气更浓了。
老谢,这是我的礼物。吴大国翘起的二郎腿,用一只脚尖轻轻踢踢桌角地上的礼物,装着礼物的塑料袋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老谢抬了抬头,但他的眼睛没有看向那些礼物,而是看向屋角的那堆东西。一缕烟雾从他的眼前飘过,让他有些迷幻的感觉。屋角的那堆东西已被老谢用一张破旧的床单罩住了,堆在那里,如同一个即将出嫁的新娘。老谢走过去,捏住床单的一角,猛地一扯,新娘露出了真面目。像一座墓碑。
吴大国走过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巨大的烟花,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这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烟花,吴大国很满意。
这的确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烟花,不只是它的巨大,它的构造也是别出心裁,它的引芯有四根,四根引芯四种颜色,红黄蓝黑,簇拥在烟花的顶部,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吴大国看看那些引芯,有些兴奋,这就是传说中的四季平安?他看看老谢,老谢淡淡地说,红黄蓝黑,春夏秋冬,你依次点燃。
吴大国围着烟花转了两个圈。好,老谢。他说,太好了,老谢。
老谢没有做声,他朝屋子外面吐了一口痰。吴大国说,老谢,那我可搬走了?
老谢没说话,他回到椅子上坐下来,吴大国招呼外边的人进来,巨大的烟花被两个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抬到车上去了。吴大国也跟着走了出去,在他跨出屋门的时候,老谢叫住了他。
这个你带走,老谢把桌角边的那些礼物提起来递给吴大国。吴大国不伸手,老谢说,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放心,吴大国笑了一下,你兑现了承诺,我肯定也不会失信。
确切地说,山里人的一年是从正月十五开始的。胶东有俗语:“吃过十五饭,上山把活儿干。”在正月十五以前,是农民们的年,这段时间,山里人可以不用上山干活,他们整天穿着崭新的服装,开着满载着家人的面包车,像燕子一样飞来飞去,喝酒、打牌、走亲戚,快活得赛神仙。而过了十五,再懒的人家也要陆续地上山了,他们换上干活的衣裳,肩上扛着铁锨、镐头、三叉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强劲的山风很快就将他们刚捂白的皮肤染成了暗红色。
正月十五就像个分水岭,将山里人的日子硬生生地截断了。
老谢的一年,却总比别人早上一两天。每年春节后,过了初十,老谢就会在心里盘算着山上的活。老谢不像别人,他总是盼望着正月十五早早过去。过了十五,就可以上山了。山上有老谢的命呢,那一棵棵满含花蕾的苹果树,那一棵棵枝条发达的樱桃树,都是老谢的命。哪棵苹果树要拉枝了,哪棵樱桃树该追肥了,这都在老谢的心里放着呢。所以过了初十,老谢就在家里待不住了,他由东屋进来,又从西屋出去,他躺着不舒服,坐着也不爽,老烟袋抽了一锅又一锅,心里越发像着了火。正月十五一到,老谢就会迫不及待地将上山要用的家把什从厢房里一件件、一样样地拿出来。一会儿的工夫,铁锨、镐头、篓子、果树剪子、刮刀、消毒的药水,以及打药的喷雾器等等就会堆满院子,其实这些东西刚放了才一个多月,都还亮光得很,根本不必要整理什么,何况即使明天就上山,也不会一下子用这么多的东西,但老谢就乐意将这些东西摆放在院子里。他拿起这件看看,又拿起那件瞅瞅,然后将这些高矮不齐、形状各异的农具一件件地摆放在院子中央,然后,老谢就站在院子里,如同将军检阅即将上阵的士兵,来回巡视着他的农具。
所有的农具都放在院子里,原本就狭小的院子顿时显得更加窄小了,害得胖企鹅似的王惠芬每次进出总要踮起脚来如小天鹅一样地走路,即使这样,翘起的镐柄还是差点将她绊个跟头。气得王惠芬一脚将那铁镐踹出老远,骂老谢贱骨头,这过年的新衣服还没脱下来,这年三十的饺子还没吃干净,就想着上山,也不怕村里人笑话。老谢说,你眼睛不好使,埋怨我干什么?我不上山,你吃什么?喝什么?老谢本来还想说,还有你吃药的钱从哪里来?但老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这句话。老伴身体不好,血糖血压都高,常年吃药,他不想再伤老伴的心。
可今年,十五早就过完了,老谢的那些家把什却还躺在厢房里。老谢没了精气神儿,农具们也像牺牲了的士兵。
躺了半个多月后,老谢终于爬了起来,再这样躺下去,老谢怀疑自己会一直躺到死去。风依然从西北面的山谷中源源不断地吹过来,虽然依然寒冷,却已不似往日那般刺骨。老谢掐指算着日子,再过几天,就是惊蛰的日子了。他吓了一跳,惊蛰一过,接下来便是春分,那个时候,山上果树的花骨朵便要开了,开过花后,蜜蜂就会来,授过花粉,然后就是坐果、疏果、套袋……一连串的事情都将接踵而来,而他,该剪的枝条还没有修剪,该追施的肥料也没有追施。老谢有些后悔,不该任性在炕上躺了大半个月,误了这大好时光。
老谢扛着一把锄头上山了,走在山路上,他看见路边的野草有了些绿意,这让他有些心情舒畅,他觉得自己的力气也有所恢复了。他走到大青山下,再往上不远,就是他的果园,他抬起头,忽然就望见有一群人正在自己的果园里钻来窜去,他心里一翻,顿觉气力全无,一下子又蹲在了路边。
老谢知道,在果园里的,都是吴家的人。
官司打了三年,要判决的时候,刘庭长说,老谢,就这样吧。刘庭长对老谢说这话的时候,就他们两个人在场。这样的场合说话,让老谢觉得有些亲切,但刘庭长的话却让他很失望。就这样吧,老谢,刘庭长说,吴家砍你的树是不对,但你也要考虑到农村的丧葬习俗。
刘庭长又说,吴家赔你两千块钱,这事就这样吧。
刘庭长的话看似在征求老谢的意见,其实已经不容更改。这样的结果让老谢很是失望,继而便转换成了愤怒,他没想到,三年的时间熬下来,果树又少了十多棵,赔偿却还是两千块。他梗梗头说,我不接受!我死了都不接受!
刘庭长叹了口气,他看看老谢,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回头对老谢说,老谢呀,老谢,不就是几棵树吗?
在别人眼里,那确实就是几棵树。但在老谢的心里,那却是他的命。被吴家砍倒的苹果树,老谢觉得就是砍掉了自己的一条命。
老谢在大青山上种了三亩苹果园,这是他和老伴的主要经济来源。老谢种的苹果总是要比别人的卖价高一些,因为他种的苹果无论是外观还是口感,都胜人一筹。有人说老谢会侍弄,也是,老谢侍弄果树胜过侍弄自己的儿子,肥要比别人多施一次,药要比别人多打两次,夏天锄草,冬天保温,每天从早到晚,老谢几乎时时都待在果园里。有人开玩笑说老谢,苹果树是你儿子吗?老谢笑着直摆手,不是不是。是啊,苹果树不是老谢的儿子,可老谢把它看得比儿子都重呐,苹果树就是老谢的命。
可三年前,老谢的这条命硬是被人砍去了半条。砍去他这半条命的人叫吴大国,他是村长。吴大国砍树的时候,是和老谢商量过的,那个时候正是秋天,老谢的果树上挂满了又红又艳的大苹果,吴大国站在山坡上,老谢站在果园里,两个人相距不足五米远。吴大国右手夹着根香烟,左手一划拉,从这到这,吴大国又把手往远处伸了伸,还有这,全要砍掉。吴大国这么说的时候,老谢就站在他面前不足五米远的地方,而吴大国仿佛没看见眼前这个人似的,好像他是在对空气说话。吴大国说完,抽着香烟就走了,一条壮实的大狗在他的身前身后不停地跑来窜去。
吴大国要在砍掉老谢苹果树的地方,给自己年迈的父亲建造一座豪华的坟墓,地方是吴大国找风水先生看的。南方来的风水先生手持罗盘,从大青山麓一路掐着龙脉而来,最后站定在老谢的果园里,罗盘一支,左瞅右瞄,最后手一点,就这里了,他指着一棵苹果树说,这就是龙穴宝地。吴大国看看风水先生,又看看那棵苹果树,他发现,这棵苹果树果然长得枝繁叶茂,与众不同。吴大国这才明白,老谢的苹果长得好,不是他的技术有多高,而是果树种在宝地上了。他记住了这块宝地。
可老谢却没把吴大国的话放在心上,他有些不以为然,地是分给自己的,果树也是自己种的,十多年的时间,果树从一棵棵小苗长成大树,自己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现在正是丰产期,你说砍掉就砍掉啦?大青山那么大,哪里找不到块造坟墓的地方?凭什么偏偏要占了自己的这块果园呢?
老谢忘了一件事,在村子里,谁家的势力大,谁就掌握了话语权。村子里,能掌握话语权的无疑只有吴家兄弟了。所以当他得到消息赶到果园时,八棵硕大的果树早已被电锯拦腰斩断,枝条交错,散落一地,光秃秃的树干朝天伸展,深深地扎痛了老谢的心,而吴大国早已不见了踪影。
老谢去找吴大国理论,吴大国笑了,说老谢,什么是理?在村里,我就是理。老谢还想说些什么,吴大国手一挥,将老谢像鸡鸭一样赶了出来。老谢又找到乡里,乡长老白让老谢先回家等着,等乡里派人下去调查一下。等了好长时间,老谢也没等到来调查的人,他又去找白乡长,白乡长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证明:兹证明大青山村村民谢国方现栽种果树处系吴氏祖茔所在地。大红印章上刻着大青山村委会字样。
老谢简直是气疯了,他没想到吴大国居然会这样无耻,但他无能为力。在村子里,吴家兄弟一手遮天,出口为令,仅凭老谢,是断然无法与其相抗衡的。老谢想到了忍。就权当少种了八棵果树吧,他对自己说。不就是八棵树吗?他对王惠芬说。
吴大国砍倒了老谢的果树,却没有马上就建造坟墓,他的父亲还健康着呢,他只是先占了那块宝地。那块地空出来后就一直裸露着,像一块疮疤长在人的头上。老谢一直不敢正眼看那块空地,他一看到那块空地,他就觉得喘不上气来。但那块疮疤样的空地就在他的果园里,又不能让他视而不见。深受煎熬的老谢越来越痛苦,他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算了吧,算了吧,不就是几棵树吗?
老谢在自慰中得到了一些解脱,但他没想到的是,此事并没有因自己的忍让而结束,吴氏家族真将他的果园当成祖茔地了,他们陆续地将新坟造在了这里,谁造坟地,谁就将老谢的果树砍去几棵,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老谢再也忍不住了,他和老伴肩并肩地站在了树前,誓死捍卫自家的果树,但吴家的几个壮年将他扔到了山下,又将老伴扭伤了腿,医药费到现在也没有人报销。
三年下来,吴氏家族在老谢果园的坟头越来越多,坟头也越筑越大。每造一座新坟,总要放上无数的鞭炮烟花,砰砰啪啪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着老谢的心,老谢的心都要被震碎了。而到最后,他终于被一颗冲天而起的烟花击倒了。
老谢想给儿子打个电话,让他过来一下,和他说说上访的事情。自从除夕那天被他训斥,儿子就很少在他的眼前出现了。而且,对于上访的事情,儿子从来都不是很热心,他早就想抛弃土地搬去城里了。儿子的态度让老谢很生气,但想想,也许儿子是对的。在村子里,吴大国家是大象,而自己家就像小蝼蚁,大象随便抬抬脚,就够小蝼蚁忙半天的。在许多事情上,老谢一家还要看着吴大国的脸色说话,像孙子上学、房屋拆建、田林补助……但老谢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树是自己的树,地也是自己的地,怎么自己就说了不算呢?老谢决定到县里去,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吴大国告倒了。
老谢在心里盘算好了,过了年,县里要开两会,县里开过了,市里还要开,接着就是省里开,最后到北京开。老谢觉得这是个好机会,那么多代表、委员,总会有人替自己说句话。老谢冲天吐了一口唾沫,操,他说,我还就不信了。
北京市召开节约用水大会。3月25日,2010年北京市节约用水大会在北京会议中心召开。会议总结了2009年北京市节水工作,部署了2010年工作任务,表彰了2009年度北京市节约用水先进单位、2009年度北京市节水系统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并向全市中小学生代表发放了《北京之水》知识读本,并由北京市水务局与石景山、大兴等区县代表签署了节水目标责任书。
老谢抽空去了趟县里。县政府的办公大楼庄严气派,豪华的大门上方挂了一条“热烈庆祝两会召开”的横幅,政府大院里,摆满了各种盛开的花。老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没想到,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季节里,竟然还会有这么鲜艳、漂亮的花。他想起自己的那片果园,每年四月间,他的果园里也会盛开着各种花,粉红的桃花、洁白的梨花、樱桃花、苹果花,然后,山岭间那些刺槐树上也会绽开一串串刺槐花,槐花如雪,那时,整个山谷都会弥漫着醉人的花香……
吴大国父亲的坟墓终于开工建造了。从年后的情况来看,他的父亲吴老四在世的日子似乎不多了。吴大国请人重新设计了坟墓的建造图纸,这个图纸比原先的计划规模又大了许多,所以在建造的过程中,又砍掉了老谢三棵果树。这样的情况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吴家的任何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砍掉老谢的果树,在他们的思想里,老谢的果树是种在吴家的坟茔上的。
山上的果树很快冒出了嫩芽,绿绿的,毛茸茸的,像个刚睡醒的小宝宝。可老谢已经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些曾经让他动心的画面了,他站在果园里,他看到自己的果树在一棵棵地减少,而相对应的是,那些崭新的坟头却在日渐增长着。这种状况下去,用不了几年,自己的果园将不复存在。老谢心里感到了巨大的恐慌。
老谢决定开始行动。
上次从县里回来后,老谢便打定了上访的主意,为此,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他准备了一个大包裹,包裹里装满了吃的干粮和喝的水,还有两件防寒的棉衣。他下定决心,这次不见成效决不收兵,哪怕是死在外面。县里不行,就到省里,省里不行,就到北京,老谢抱定了打一场持久战的准备,老谢有信心赢得这场胜利。老谢找人写了上访信打印出来,足有百十张之多,厚厚的一沓,很有些分量。他还找人制作了一个巨大的牌子,他相信有了这个牌子,会引起更多的人注意。老谢的准备工作做好后,他就出发了,他满怀信心地走在去往县城的大路上。他一边走着一边高高地举起那块上访的牌子,果然有很多人围住了他,人们向他问这问那,还有人给他一些物资或精神上的鼓励,这样的局面让老谢看到了希望,他相信事情正在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于是,他把牌子举得更高了。但后来,人们却惊异地看见,老谢将那块牌子往地上一扔,撒腿就跑了。围观的人群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呆呆地看着年过七旬的老谢飞一样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老谢跑回了家。老伴和儿媳正在哭哭啼啼,一见老谢进门,顿时如丧考妣,号啕大哭起来。王惠芬一边哭一边打老谢,老谢没有避让,也没有还手,老伴的手掌打在他的身上,他一点都没觉得疼。
老谢的儿子谢林被警察带走了,从他的家里,警察搜出了政府明令禁止的危险品——两包火药。谢林家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呢?他又不会卷鞭炮。但老谢现在顾不得追究这个问题了,他得考虑另一个事情了,他知道,私藏火药不是个小事情,弄不好,是要判刑的。
想到儿子现在可能已经被关进监狱里了,老谢的心猛地疼了一下。儿子从小胆小怕事,与人无争,关到那个地方,他会怕成什么样子呢?
老谢,我想要一颗烟花。一个前所未有的、独树一帜的烟花。
吴大国坐着,他看着面前站着的老谢,他要老谢坐下,老谢却一直站着。老谢木讷地站在那里,他没想到吴大国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吴大国又说,老谢,我就想要个四季平安。
四季平安是传说中的一种烟花,据说这种烟花放起来时间足够长,而且春夏秋冬四季的花样都会在其中依次出现,是各种烟花之首。关于这种烟花的盛况已在民间流传了多年,但似乎没有多少人真正见过它的真容,因为这种烟花制作起来手续相当繁琐,且用药量巨大,所以一般很少制作。传说老谢的祖上曾做过一个四季平安,轰动四乡。
你真想要一个四季平安?老谢终于开口了。
真想。吴大国的眼睛一亮。
难。老谢说。
吴大国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你不同意?
老谢说,我同意也没用,现在也找不到那么多的火药了。
吴大国笑了,这你不用担心。火药我来备,多少都可以。
你怎么会有火药?老谢还想问问吴大国,谢林家的火药是怎么回事?但他终于没问。儿子那么胆小的一个人,老谢心里最清楚。
吴大国没有回答老谢的问题,而是说,烟花要在清明节用,那天是我父亲墓地的落成典礼。
老谢说,时间有点急。
吴大国说,时间不能改。又说,谢林的事交给我,我保证他不会有事。
好,老谢点点头,我尽量。
不是尽量,吴大国说,是一定。
一定。老谢说。
落成典礼即将开始,大青山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这些人,一来是为吴大国捧场,二来也是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四季平安大烟花。
老谢坐在距果园不远的山坡上,山坡的草地中,小草已经拱了出来,绿意染满了山坡。山坡下就是他那片残剩的苹果园,果树上,瘦小的嫩叶已经舒展开来,枝头上粉红色的花蕊正在绽放,十几只蜜蜂忙着在这花叶间飞来窜去,一刻不停。这样的场景让老谢有些留恋,他不知道,明年的这个时候,他还会不会看到这些果树和花朵,他还会不会坐在这绿草地里。
春风从山坡上吹过,带着些暖意,也带着花的香气,老谢有些醉了,他靠着那片青草地躺了下来,遥远的天空就在他的眼前,天空是蓝色的,上面一丝儿云彩也没有,反倒显得有些不真实的样子。有两只鸟儿从空中飞过去了,接着更多的鸟儿开始仓皇逃窜,山坡下的庆典开始了。还是老规矩,先是地动山摇的开山炮,接着是响声清脆的大白鞭,然后便是“炮打双灯”、“轰天响雷”、“万家灯火”……当然,少不了二踢脚,砰——啪,忽地冲到天上去,然后又重重摔下来。
老谢意外发现,今天他竟然没有对鞭炮的声音感到厌烦,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些“砰砰啪啪”的声音让他心情激动,那些活泼的声音让他感到了日子的生机盎然。他想起年轻的时候,日子很苦、很累,但只要一听到鞭炮的响声,一切的劳累与困苦都会烟消云散。他又想起父亲带他一起卷鞭炮的时光,父亲卷鞭炮的时候总是不说话,父亲以为,鞭炮也是有生命的,你只要用心做,就一定会做好。父亲做的鞭炮烟花很多,但父亲从来没做过四季平安。父亲告诉老谢,四季平安的制作工艺相当复杂,它分四层火药,分别由四根引线牵引,每一根引线代表一个季节,它们下面就是四季之花,春之生机,夏之火热,秋之丰硕,冬之静谥,都将在其中一一展现。而很少有人知道的是,这个烟花最重要的一环其实是在最后,待四季鲜花盛开完毕,它会发出震天一爆,那巨大的花筒会随着巨响像花一样绽放。而这一切的控制,都在那四根引线上,引线的位置要做到不差毫厘,稍有差失将会引发不堪设想的后果,这也是父亲从不制作四季平安烟花的主要原因。
鞭炮依次响过,最后的时刻越来越近,老谢坐了起来,又站起身,烟雾和火药的味道在空气中飘荡,透过烟雾,老谢看见山下有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儿,手牵着手忽高忽低地向山上走来。是儿子谢林和孙子谢兴。老谢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股久违了的柔软忽然如水一样从他的心底弥漫出来。
那个巨大的四季平安大烟花被抬到了坟墓前,真像是一座墓碑,吴大国手指夹了一根点着的香烟走过去,他将亲手点燃这个前所未有的大烟花。烟花的顶部,四根引芯颜色鲜明,红黄蓝黑,春夏秋冬,吴大国想着老谢嘱咐的点火顺序,吸了一口烟,烟头发出明亮的光,随后,他便将那明亮的烟头小心翼翼地向烟花伸了过去。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盯向了那个烟花,所有的人都期待那个巨大的烟花燃放出奇异的光彩,所有的人都在心里期盼着那一刻,他们却忽然听到有人大叫一声,接着,他们就看到山坡上的老谢跑动起来,老谢跑动的速度和姿势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他时而奔跑,时而跳跃。人们看见老谢快速地跑下山坡,又跳下一块坡地,在跳下去的时候,他被石头绊了一下,整个身子扑在地上,他爬了一下,却又摔倒,老谢索性身子顺势向前一翻,整个人就往下面滚去。所有的眼睛都看向了老谢,所有的人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人就这么看着,看着老谢从山上滚了下来,看着老谢的身体像一块石头一样滚向那个烟花。那个烟花已被吴大国点燃了一根引芯,正“哧哧哧”地冒着白烟,那个属于春天的花儿即将喷射。吴大国看见滚下来的老谢就快砸到烟花上来了,他扑过去将烟花护在了身前。滚过来的老谢砸到了他的身上,他们一起扑在了那个巨大的,像墓碑一样的烟花上。
轰——
所有的人都听到了那声闷响。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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