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与重构
——宋人治《诗》的两面
2016-03-08程建
程 建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湖北 武汉430079)
回归与重构
——宋人治《诗》的两面
程 建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湖北 武汉430079)
欧阳修主张探求诗人本意、圣人之志,张载主张置心平易、以意逆志,程朱派主张吟咏讽诵、兴发感触,杨简主张咏歌自足以兴起良心,勾勒出宋人治《诗》理念的两面。然而,回归文本只是宋人的口号,重构《诗》义才是宋人的目标。宋人常由《诗经》肆说义理,以符合社会的发展、民众的需求。汉人重章句训诂,宋人重义理阐发,实则皆看重《诗》义、轻视人情。宋人对《诗》学的贡献在于,他们通过回归《诗经》文本,重构《诗》义,建立起了《诗经》宋学体系。
《诗经》;宋代;《诗经》学;回归;重构
读《诗》不难,治《诗》非易。早在战国时,就有高姓老者解《诗》,妄说《小雅·小弁》怨愤气浓,讥其作者为刻薄小人;孟子则认为,《小弁》诗中亲之过大,作者不得不怨,高叟解《诗》太过生硬、固陋(见《孟子·告子》)。为救此之弊,孟子开出了“以意逆志”(见《孟子·万章》)这个良方。然而,孟子又主张“知人论世”(见《孟子·万章》),这却是鼓励深究《诗》义。汉儒解《诗》,常唯义是求,当即是受了孟子以意逆志、知人论世两说的感召。《诗序》以史传附会说《诗》,《毛传》、《郑笺》、“孔疏”演绎《诗序》说,皆深究《诗》义,有意漠视人情。至北宋仁宗庆历年间,变革加剧,在经学领域出现了一股疑古思潮。而宋代《诗》学即因此而兴。
一、欧阳修主张求诗人本意、圣人之志
北宋庆历以前,说《诗》还停留在辨正《毛传》、《郑笺》得失上。庆历以后,疑经惑传新风突起,新说始层出不穷,而开其先河者为欧阳修。对此,《四库全书》馆臣早有论断:“自唐以来,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几废,推原所始,实发于修。”[1]除大胆疑经惑传外,欧阳修又提出了“《诗》分本末”说。欧阳修在《本末论》一文中指出:探求诗人之意、圣人之志为治《诗》之本,讲太师之职、守经师之业为治《诗》之末,正所谓“得其本而通其末,斯尽善矣;得其本而不通其末,阙其所疑,可也”[2](p291)。可见,欧阳修以探求诗人之意、圣人之志为治《诗》要务;至于先儒传注,诸如《毛传》、《郑笺》,在他看来,则并不重要。这与汉唐诸儒谨守《诗序》、唯义是求的做法迥然不同。欧阳修的“自出新说”,以及宋代的“新义日增”,皆以此为理论基础。
欧阳修解《诗》,注重探求诗人本意。“《诗本义》”之书名以及它的本义体的设立表明,欧阳修解《诗》,有探求诗人本意的主观意愿。他的以人情解《诗》的实践也证明了这一点。例如,《小雅·宾之初筵》诗,前两章讲设宴、射礼、奏乐、祭祖,后三章讲醉酒后情景。《毛序》以此诗乃卫武公刺周幽王君臣沉湎饮酒之作,《郑笺》则以此诗于卫武公刺时之外,又有酒后悔过且以自警之意。欧阳修不同意《郑笺》“悔过”之说,认为此诗只讲卫武公刺时,不讲卫武公悔过。他的理由是,此诗有古时守礼、今时失礼之对比,“是其一日之内,朝为得礼之贤君,暮为淫液之昏主,此岂近于人情哉?盖诗人之作,常陈古以刺今。今诗五章,其前二章陈古如彼,其后三章刺时如此。而郑氏不分别之,此其所以为大失也”[2](p246)。欧阳修刺时说与《毛传》意思同中有异:相同处在于,皆以为刺时之作;不同处在于,《毛传》以诗作有醉酒前后之对比,欧阳修以诗作有古今之对比。作诗的年代太遥远了,已很难确定以上各说哪个更有道理。又如,《小雅·出车》“我出我车,于彼牧矣”两句,毛、郑皆根据字面意思,解为出车以就马。由汉至唐,学者对此无异议。至欧阳修,始不惑于传注,自出新说,以此讲驱马以就车,其理由是“且一二车邪,自可以马驾而出。若众车邪,乃不以马就车,而使人挽车远就马于牧,此岂近人情哉”[2](p222)。此说亦振振有词,令人肃然。欧阳修以人情解《诗》、论《诗》、辨正《传》《笺》得失,大凡类此,皆努力探求诗人本意之证。
欧阳修解《诗》,亦重圣人之志。在孔子删《诗》问题上,他认同司马迁的“孔子删《诗》”。在他看来,古诗不止三千,“今书传所载,逸诗何可数焉!以图推之,有更十君而取其一篇者,又有二十余君而取其一篇者,由是言之,何啻乎三千”[2](p300-301)。欧阳修以时世断《诗经》篇数,守护“孔子删《诗》”说,可谓真知卓见。欧阳修以《诗经》经圣人删定,其中蕴含了“大义微言”,而治《诗》者的任务就是将“微言”中的“大义”发掘出来,供后学者警醒。所以,他解《诗》,不厌其烦地演绎圣人之志。例如,他论《王风》,说“其体不加周姓而存王号,嫌其混于诸侯而无王也。近正则贬之不著矣,无王则绝之太遽矣。……故曰王号之存,黜诸侯也。次卫之下,别正变也。桓王而后,虽欲其正《风》,不可得也。诗不降于厉、幽之年,亦犹《春秋》之作不在惠公之世尔”[2](p296),秉承《春秋》“尊王”;论十五《国风》,说“大抵《国风》之次以两而合之,分其次以为比,则贤善者著而丑恶者明”[2](p297),与孔子作《春秋》以褒善贬恶意同。
人情、圣人之志不可兼得时,欧阳修主张保全后者。例如,《小雅·四月》诗,诗人见世道乱离、生存不易,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郑笺》云“我先祖非人乎?人则当知患难,何为曾使我当此难世乎”,虽出问句,却无深责先祖意。欧阳修却批驳说:“大夫作诗,本刺幽王任用小人而在位贪残尔,何事自罪其先祖?推于人情,决无此理。凡为人之先祖者,积善流庆于子孙而已,安知后世所遭者乱君欤?治君欤?今此大夫不幸而遭乱世,反深责其先祖以人情不及之事,诗人之意决不如此。就使如此,不可垂训,圣人删诗,必弃而不录也。郑之所失于此尤多。”[2](p240)欧阳修以孝顺为个体立身处世之本,以子孙怪罪先祖为违情、悖理之举,可谓大义凛然、义正言辞。然人于困穷之时,难免会有仰天长叹、呼喊父母之举,此则人之常情,《郑笺》所云不可谓不合人情。欧阳修以大义“棒杀”人情,足以说明在他看来,诗人本意必须让位于圣人之志。关于欧阳修对圣人之志的过分看重,古今学者早有认识。例如,南宋朱熹说:“至永叔、原父、孙明复诸公,始自出议论,如李泰伯文字亦自好。此是运数将开,理义渐欲复明于世故也。”[3](p2089)今人王凤杰也说:“欧阳修深信对《诗》学经典的理解与阐释,关键不在于名物训诂,更在于言辞之外的深远义理,唯其如此,方能遥契古贤先圣之心。”[4](p143)需要说明的是,太过关注圣人之志,不是欧阳修的“专利”,而是宋儒的共性。后文对此有专论,此处从略。
二、张载主张置心平易、以意逆志
稍晚于欧阳修的是张载,他反对汉唐学者唯《诗》义是求的做法,主张置心平易、以意逆志。他说:“古之能知《诗》者,惟孟子为以意逆志也。夫《诗》之志至平易,不必为艰险求之,今以艰险求《诗》,则已丧其本心,何由见诗人之志?”[5](p256)又说:“求《诗》者贵平易,不要崎岖求合。诗人之情温厚平易,老成今以崎岖求之,其心先狭隘,无由可见……”[6](p328)其《题解诗后》诗亦云:“置心平易始通诗,逆志从容自解颐。文害可嗟高叟固,十年聊用勉经师。”[5](p369)张载如此三番五次地讲置心平易、以意逆志,足见他对汉唐注疏不满,开始思考重构《诗》学体系。同是反对汉唐《诗》学之求义太过,与欧阳修不同的是,张载推崇孟子的“以意逆志”,而欧阳修推崇“人情”。形象地说,两人攻击的目标是相同的,用以攻击的“武器”却是不同的。
张载的解《诗》实践体现了他的以上主张。先看张载论《诗》篇次序。季札聘鲁所观《诗》乐、郑玄《诗谱》、定本《诗经》中《国风》次序不一致,致使汉唐学者就《国风》次序众说纷纭。即如孔颖达“综合因素决定论”,“盖迹其先封善否,参其诗之美恶,验其时政得失,详其国之大小,斟酌所宜,以为其次”[7],欧阳修“褒善贬恶论”,“大抵‘国风’之次以两而合之,分其次以为比,则贤善者著而丑恶者明矣”[2](p310),虽自成一家之言,实则妄揣圣人之意。张载虽主“孔子删《诗》”,却反对“《诗经》次序皆经圣人安排”。他说:“《诗》固有次序,然不可一例。惟二《南》之后次《卫》,《卫》后《王》,此有意。若非以《卫》分之,则《王》无异于正风也。其他不必次。一国之诗,其首尾固有先后,其中未必然。当刪定之時,只取得者置于其间。”[6](p332)在张载看来,《周》、《召》、《卫》、《王》,以及各《国风》首尾诗篇次序,有意安排,至于它《国风》,以及各《国风》余篇,则不讲次序。张载只说有根据的,不说没把握的,令人信服。
再看张载论生民。《诗经》中提到生民说的主要有两首诗:其一是《大雅·生民》,讲周祖后稷之生,另一是《商颂·玄鸟》,讲商祖契之生。在这两首诗中,人物的登场很不寻常,即如后稷因姜嫄踩着武帝的脚印感生,契因简狄吞鸟卵感生。现在看来,古人对生民的描述,是科学不发达条件下的产物,带有标榜己民族受命于天的夸耀的意味。但在古人看来,它们一点儿也不荒诞,全是真实的历史。欧阳修不明此理,解《商颂·玄鸟》篇首生民说,竟斥《郑笺》为谶纬之学,“郑学博而不知统,又特喜谶纬诸书,故于怪说尤笃信”[2](p286)。欧阳修以上所论,是以后世科学解构远古神话,犯了“穿越”的“毛病”。此论虽美,但于古人而言,却万难接受。南宋学者晁公武即引苏轼语说:“帝王之兴,其受命之符卓然见于《诗》、《书》者多矣。《河图》、《洛书》、《玄鸟》、《生民》之诗,岂可谓诬也哉?学者推之太详,流入谶纬。”[8]可见,欧阳修“生民说”难以服众。反不如张载以“气化”说《生民》之“《生民》之事不足怪,人固有无种而生,当民生之始,何尝便有种?固亦因化而有”[6](p696),既无“谶纬”之嫌,又无“苛责”之讥。
张载“置心平易”的主张,继承的是孟子的“以意逆志”说,其操作性并不强。张载解《诗》,亦关注义理,做不到“置心平易”。例如,他解《大雅·灵台》之“先儒指以为文王受命之年,此极害义理。又如司马迁称文王自羑里归,与太公行阴徳以倾纣天下,如此则文王是乱臣贼子也。惟董仲舒以为文王闵悼纣之不道,故至于日昃不假食;至於韩退之亦能识圣人,作《羑里操》有‘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之语。文王之于纣,事之极尽道矣”[5](p257-258),解《大雅·文王》之“文王之于天下都无所与,惟正己而已。后世多疑文王行善以倾纣之天下,正犹曹丕语禅让之事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6](p663),皆认定文王必敬事纣王,必不行权诈阴谋之事。然若非文王行阴谋步步剪商于前,武王如何能勃然兴起、会八百诸侯灭商于后?换而言之,周文王必敬事商纣王,是张载的政治理想,而非历史的真相。由此可见,张载解《诗》的“置心平易”,是相对的,不必过誉。
三、程朱派主张吟咏讽诵、兴发感触
稍晚于张载的是二程,他们解《诗》同样是既看重文本解析,又看重义理生发。二程以恢复道统、挽救人心为己任,他们对孔子的学说极为看重。即便是他们论《诗》,亦紧追孔子的步伐。孔子推崇二《南》,告诫孔鲤“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程颐也告诫弟子“天下之治,正家为先。天下之家正,则天下治矣。《二南》,正家之道也,陈后妃夫人大夫妻之德,推之士庶人之家,一也”[9](p1046);孔子讲“兴于《诗》”(《论语·泰伯》),二程也说“《诗》可以兴。某自见茂叔后,便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9](p59)、“古人之学,由《诗》而兴”[9](p1046)。因秉性不同,二程就如何“兴发”认识不同。大体而言,哥哥——程颢德行宽宏,重自然而然,故有“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认知;弟弟——程颐气质刚方,重格物致知,故有“古之人,幼而闻歌诵之声,长而识刺美之意”[9](p1046)认知。
二程的高足——谢良佐,在解《诗》上,也反对汉儒的章解句释、名物训诂,主张吟咏讽诵、兴发感触。他说:“《诗》须讽味以得之。古《诗》即今之歌曲,今之歌曲往往能使人感动,至学《诗》,却无感动兴起处,只为泥章句故也。”[6](p328)除了讲“感动兴起”,谢良佐又讲“思无邪”说。他说:“作《诗》者如此,读《诗》者其可以邪心读之乎!”[6](p326)这当是受了孔子“思无邪”说(《论语·为政》)的启发。然而,孔子、谢良佐的“思无邪”说并不相同:孔子只是说作《诗》者“思无邪”,谢良佐则既说作《诗》者“思无邪”,又强调读《诗》者“思无邪”。经他这么一强调,阅读者的能动性就突显了。
二程的另一高足——杨时,又提出了“体会说”:“《诗》全要体会。何谓体会?且如《关雎》之诗,诗人以兴后妃之徳,盖如此也。须当想象雎鸠为何物,知雎鸠为挚而有别之禽,则又想象关关为何声。知关关之声为和,则又想象在河之洲是何所在。知河之洲为幽闲远人之地,则知如是之禽,其鸣声如是,而又居幽闲远人之地,则后妃之徳可以意晓矣。是之谓体会。”[6](p342)由此可见,杨时所谓“体会”,实际上包含了三个要素:其一是训诂,即理解字词的本义;其二是想象,挖掘字词的比喻义,让零散的、无生命的字词贯通、灵动起来;其三,守《序》,在《小序》(尤其是《小序》首句)的范围内,体会诗作中的意象之美。尽管杨时的“体会说”已有文学阐释的“苗头”,但令人遗憾的是,杨时生活于两宋之交,彼时废《序》派力量薄弱,不足以挑战《小序》的“权威”,而杨时本人又为道学“蛊惑”,来不及审视人情,所以,他的“体会说”限于对《小序》心领神会,没有形成系统性的理论。
二程主张读《诗》以兴发人之善心。然如何兴发人心?他们却没有说清楚。到了朱熹,他对这个“兴”也还是模糊处理。当有人以张载、程颐的读《诗》之法问朱熹,他答以“古人独以为‘兴于《诗》’者,《诗》便有感发人底意思。今读之无所感发者,正是被诸儒解杀了,死着《诗》义,兴起人善意不得”[3](p2084)。在朱熹看来,《诗》既能褒善惩恶,又能感发人心,而汉儒解《诗》,唯义是求,不可取。诚如朱熹所言,治《诗》不可“死着《诗》义”。如果说欧阳修的《诗》分本末说、张载的置心平易说、二程的兴说、谢良佐的讽味说、杨时的体会说,是对汉唐学者求《诗》义太过的温和的劝诫,那么朱熹的“死着《诗》义”,则是对汉唐《诗》说的尖锐的批评。朱熹的治《诗》理念似乎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反对死着《诗》义,“《诗》中头项多,一项是音韵,一项是训诂名件,一项是文体。若逐一根究,然后讨得些道理,则殊不济事,须是通悟者方看得”[3](p2082),主张熟读文本,“只将本文熟读玩味,仍不可先看诸家注解。看得久了,自然认得此诗是说个甚事”[3](p2085),反对恪守《序》说,以“《小序》之出于汉儒所作,其为缪戾,有不可胜言”[3](p2078);另一方面,他又注重探求《诗》理,“读《诗》之法,只是熟读涵味,自然和气从胸中流出,其妙处不可得而言。不待安排措置,务自立说,只恁平读着,意思自足。须是打叠得这心光荡荡地,不立一个字,只管虚心读他,少间推来推去,自然推出那个道理”[3](p2088)。可见,朱熹反对恪守前人成说,不反对探求《诗》义。其《诗集传》废《序》言《诗》,却又大讲人心、性情,正说明了这一点。换而言之,在《诗经》诠释上,朱熹主张直越汉唐,回归文本;而他对自己的定位则是,在诗人、读者之间架起一座桥梁,这座桥梁闪烁着人性与道德的光辉,起着挽救世道人心、重塑社会秩序的作用。
辅广继承其师朱熹的《诗》学,反对措置安排、恪守成说,主张熟读文本、自得《诗》义。他于《诗童子问》如是记言:“读《诗》之法,只是熟读涵泳,自然和气从胸中流出,其妙处不可得而言,不待安排措置,无自立说,只恁地平读著,意思自足,须打叠得这心光荡荡地不立一个字,只管虚心读他,少间推来推去,自得那个诗之道理,所以说以此洗心,便是这道理尽洗去那心里物事,使浑然都是道理。”[10]“熟读涵泳”、“虚心读他”,是讲读《诗》之法,即注重文本解析,注重阅读体验。在辅广看来,它只是个途径。“自然和气从胸中流出”、“以此洗心”,则是讲悟道之法,即注重义理发掘,注重修身养性。在辅广看来,它才是读《诗》的目的。如此定位决定了他解《诗》的方向,不在《诗》义,而在《诗》理。
四、杨简主张咏歌自足、兴起良心
杨简是心学派大宗师——陆九渊的高足,其《慈湖诗传》大谈心性自足,实际上代表了心学派的《诗》学。杨简认为:《左传》不可据,而《毛诗序》常依《左传》说《诗》,且《后汉书·儒林传》记卫宏作《毛诗序》[11],故《毛诗序》不足信;至于《尔雅》,训释名物多误,《毛传》、《郑笺》从《尔雅》,亦不可信;治《诗》者在掌握基本词义之后,只需吟咏讽诵,自能兴起善心,“《诗》之有《序》,如日月之有云,如鉴之有尘,学者愈面墙矣。观《诗》者既释训诂,即咏歌之,自足以兴起良心。虽不省其何世、何人所作,而已剖破正面之墙矣”[12](p4)。杨简说“虽不省其何世、何人所作,而已剖破正面之墙”,针对的是《诗序》、《毛传》、《郑笺》的妄说《诗》世、作者,这与南宋以后之废《序》潮流是一致的。杨简以前,守《序》派解《诗》,多于篇名之后、正文之前先列《诗序》,如《毛诗注疏》、王安石《诗义》。即便是疑《序》派,虽不全主《序》说,亦在驳斥《序》说中自出新说,如苏辙《诗集传》、郑樵《诗辨妄》。独杨简《慈湖诗传》既不列《序》文,又不驳《序》说,径直解《诗》,做出了“咏歌自足”的尝试。
然杨简解《诗》并非全无依凭。他只本着孔子“思无邪”,翻来覆去演绎心性。例如,他解《周南·关雎》说:“是诗,后妃思得贞静之淑女以事君子。求之之切,至于寤寐不忘。猗与至哉,此诚确无伪之心,不忌不妒之心,即道心,即天地之心,鬼神之心,百圣之心。”[12](p6)杨简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讲求之之切,至寤寐不忘,此诚无伪之心,尚符合诗义。他讲此即道心,天地之心,鬼神之心,百圣之心,就过于拔高了。热恋中的男女就常常为对方睡不着觉,何谈有道心、天地之心、百圣之心?问题在于,杨简盲信《毛诗序》“后妃乐得淑女以配君子”说法,不把此诗看作平凡男女间的恋歌。可见,杨简的废《序》言《诗》并不彻底,而其所谓“道心”亦非诗人本意。
五、结语
南宋末年,黄仲元论《诗》,与朱熹相近。一方面,他承认人心与《诗》皆活动之物,强调心领神会,评治《诗》以“不说者为上”[13](卷二);另一方面,他推崇孔子“断之以‘思无邪’一语,即《诗》论《诗》,它无文字”[13](卷二),实则关心《诗》义阐发。在为姚野庵《诗解》所作序中,黄仲元对《小序》、《毛传》、《郑笺》三者关系作了辩证。他说:“《序》文不知果谁所作,毛苌于《序》犹无所与,郑康成惟《序》是信,叔世讲师又出入毛、郑间,跛眇相迓,笑者孩之。”[13](卷二)黄氏论《郑笺》过于恪守《诗序》,论汉以后讲师拘于《传》、《笺》,此见解不俗,勇气可嘉。南宋末年,有学者解《诗》,关注训诂之学,呈现出回归《诗经》汉学的迹象。即如王应麟《诗考》、《诗地理考》考证《诗经》名物、地理。又如姚野庵《诗解》专为诂释,这由黄仲元《姚野庵诗解序》“虽然,语初学者不为诂释,彼岂知或大或小,或博或约,或显或晦,或抑或扬之妙,此野庵《诗解》所以作也”[13](卷二)为证。宋代《诗》学以义理见长,姚野庵推尊训诂之学,可谓激流勇进。
综上所述,宋人治《诗》,有直越汉唐、回归文本、与诗人对话的主观意愿。欧阳修的求《诗》本义,张载的置心平易,程朱派的吟咏讽诵,杨简的咏歌自足,无不如此。他们反对的只是汉唐学者的唯《诗》义是求,而非对《诗经》大义的阐发。他们认为,《诗》中寄寓了圣人的微言大义,治《诗》者的任务就是把它挖掘出来。欧阳修的求圣人之志,张载的文王必敬事商纣,程朱派的思无邪,杨简的兴起良心,无不如此。在解《诗》实践中,宋人常立足《诗经》,肆说义理,以符合社会的发展、民众的需求。换而言之,回归文本只是宋人的口号,重构《诗》义才是宋人的目标。《诗》与《诗》学之间本就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诗》以抒情为根本,须心领神会、以意逆志;《诗》学以明义为归旨,须字释句解、条分缕析。汉人重章句训诂,宋人重义理阐发,实则皆看重《诗》义、轻视人情。宋人对《诗》学的贡献在于,他们通过回归文本,重构《诗》义,建立起了《诗经》宋学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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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gression and Reconstruction—the Both Sides of Song Dynasty Scholars InterpretingtheBookofSongs
CHENG Jian
(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
OuyangXiu claimed that one scholar should seek the purpose of the writers and the moral standard of Confucius. Zhang Zai claimed that one scholar should read poems calmly and understand the authors by heart. Cheng Hao and Cheng Yi claimed that one should read poems repeatedly if he wants to deepen the understanding. Yang Jian claimed that one could raise his conscience by reading poems fully. The two concepts belong to Song dynasty scholars. But returning to the text was just a slogan, and their goal was reconstructing meaning. Song Dynasty scholars were keen on philosophical connotations and they did not care if these connotations violated the meaning of the poems. Unlike Song dynasty scholars, Han dynasty scholars and Tang dynasty scholars paid too much attention to dividing chapters and interpreting words. They also had something in common: paying too much attention to the meaning, and paying too little attention to the human feelings. The contribution of Song dynasty scholars tothebookofsongsis to establish a new interpretation system of the book by regression and reconstruction.
thebookofsongs; Song dynasty; study ofthebookofsongs; regression; reconstruction
2015-07-02;
2015-08-19
华中师范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自主项目:“清代经学文献整理与研究”(CCNU09X00002)
程建(1982-),男,河南淅川人,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桂林理工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国学研究,E-mail:cj907028.student@sina.com。
I2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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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407X(2016)01-012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