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丧偶是一堂重击课
2016-03-08□简媜
□ 简 媜
晚年丧偶是一堂重击课
□ 简媜
伴随自己走过青年、壮年、中年、老年的另一半走了,像房子拆去了半间,身体瘫了半边。老年丧偶,也是一堂重击之课。由于女性的平均寿命高过男性,八十岁以后丧偶的苦涩滋味,成了年长女性最割喉的一杯酒。一位老奶奶于八十四岁丧偶,三四年来仍无法走出伤怀,常因思念丈夫而哭,孩子把照片都收了起来。
黄昏的公园是交换各自人生滋味的处所,失去老伴的人不怕被知道,因为在这里能遇到同病相怜的人,说出的话他们听得懂。一位五年前丧偶的老人家,跟同样遭遇的人说起老伴,仍会流下老泪。三年、四年、五年,对失去老伴的人似乎没什么不同。时间过于缓慢,生活里没有新事件,更容易陷入伤感的旋涡。
老人家在丧偶之后,常会有被掏空的刺痛感,伴随着被遗弃、被欺瞒、被处罚的强烈感受,使得理智薄弱,只像一层薄膜,底下是滚沸的人生汤头,翻腾着掏空、遗弃、欺瞒、处罚这四颗丸子,日日夜夜嚼着,偏偏嚼不烂、咽不下,吐出来,四颗丸子变八颗,八颗变十六颗,“为什么那么早走?”“为什么身体这样坏下去?”“为什么生这种病?”“他活一天,我快乐一天!”一连串为什么,适合三四十岁丧偶的人来问,但不适合结缡五六十年、八九十岁丧偶的老夫或老妻来问。
照说,老夫老妻拥有充裕的时间,应该谈论过先走后走的死生大事。但往往是过于依赖数十年不变的生活模式而逃避着,或是基于禁忌不敢谈论这必定到来的分离,以致生离死别之后,丧偶的心理复健过程太长,长到变成屋檐下的负担。
每晚,下了班一身疲惫的儿女听老人家说话、遣悲怀,滔滔不绝两个钟头,夹杂唉声叹气,几句“没办法”“早知道”,几句“不听我劝”“太苦太苦了”,串联出一世夫妻末段路的病苦内容,“你爸爸太痛苦太痛苦了!”“那个病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啊,我舍不得啊!”,于是,老泪从扭曲的脸上流出,像扭手帕一样扭出一摊水,做儿女的拥肩拍背,握她的手,递面纸,劝她:“身体要紧,应该坚强一点,爸爸去好地方了,没有病痛了,你这样哭,他会放心不下的!”
做儿女的端杯温水让她润一润喉,刻意把话题转到小孩身上,叛逆啦、功课啦、爱玩啦,想用孙儿逗她开心,不知怎的,忆起当年也是叛逆啦、功课啦、爱玩啦相关情节,老人家跌进去了:“你当年说那种话,你爸爸一句话都没骂你,他对我讲,孩子上学也是辛苦的,不要骂他!”话匣一开,又想起当年老伴的音容,觉知老伴如此之好,胜过其他男人,老泪又涌出来了。这一哭,用掉半包面纸,好不容易养出一刻钟的平稳心情,小芽苞一般,又被摧毁了。做儿女的,叹了一口气,他不是不想爸爸,不是不知道爸爸对这个家的付出,但他必须推着工作与家庭的石磨,做不到每晚两个钟头陪老妈妈沉浸在无止境的悲怀里。
那么,在我们必修的老年学习课程上,是不是应该加上一堂“丧偶课”!白首偕老的“丧偶课”,内容较艰深,念着念着,念到夫妻本是比翼鸟、连理枝这一章,很多老人家辍学,找老伴儿去了。这是无法解释的生命共同体的爱,一个走了,另一个留不久。
这么说来,一辈子吵吵闹闹的婚姻,到晚年上“丧偶课”似乎容易些,也不尽然。恨不得买一张登仙列车商务舱,让那越来越胡闹的老冤家早日上车的,听过,毕竟是少数。多的是爱恨掺半,刀子嘴豆腐心。蛋糕掉到地上,沾了草屑碎石,还是个蛋糕,虽然嚼得铿铿锵锵,甜味还是有的。这堂“丧偶课”,修起来也不容易。
(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