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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拐卖的青春

2016-03-08闵云霄

中外文摘 2016年3期
关键词:拐卖妇女李丽陈云

□ 闵云霄



被拐卖的青春

□ 闵云霄

入冬,贵阳市黔灵山脚下的黔灵湖清澈见底,湖面波光灿烂,湖畔有儿童嬉闹。

今年43岁的张国丽也曾在这里留下童年的笑声,但那些欢快的日子已是穿越时空的回忆。

26年前,只有17岁的张国丽和表姐等三名女子被两名外省男子骗出门打工,到河南省郑州后,3人被分开,张国丽被人带到了商丘虞城县,卖给了现在的丈夫。

张国丽的丈夫和婆婆对她不错,可她始终忘不了贵州的亲人。日前,张国丽带着两个儿子,从上千公里外的河南辗转赶回贵州,在黔灵山后的几个村寨一家一家寻问。在她模糊记忆中,她只知道父母、弟弟妹妹的名字,家庭地址在一个叫“贵阳市小关村”的地方。

但26年过去,城市化的快速推进让小关狭窄的公路变得宽广,四周高楼林立,而且时过境迁,张国丽已经不会说贵阳话,三人在小关一带打听三天都没有进展,最后不得不求助当地媒体,最终才辗转找到家人。

尽管阔别多年,张国丽还是一眼认出了站在眼前的妈妈,可是原本年轻的母亲已满头白发,父亲则在三年前已经去世。妈妈告诉她,父亲去世前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个被拐多年的大女儿。张国丽听后,带着两个儿子在爸爸的遗像前长跪不起,痛哭失声。

张国丽的遭遇并非个案。仅就官方公布的数据,2009年公安部实施“打拐”专项行动以来,全国公安机关解救妇女在10万人以上。

除了被解救以及成功逃跑的妇女外,很多当年被拐卖的女子至今仍维持着被拐卖之后的“婚姻”生活。挣扎成为生命的主线:牵挂孩子舍不得走,留下来又牵挂老家的亲人,无法在双亲过世前见上一面是常事。很少有人能够进入她们的内心世界,也很少有人关注她们命运的坎坷。

“这是我表妹,想找个对象”

张国丽回家的过程,引发社会广泛关注,远在福建晋江的陈云芝,看到媒体报道后,辗转找到张国丽联系方式与其通了电话。陈云芝和张国丽一样大,1972年出生在黔灵村,曾同在一个学校念书,课余经常一起玩。这一对儿时的伙伴,在1989年先后被不同的人贩子拐卖到不同的地方,两人天各一方,音讯全无。2000公里的距离在电话里缩为零,两人唏嘘不已。

那些年,小关村农民的收入主要依靠种植玉米、大豆,或是短暂打工和违规修建房屋收取房租。陈云芝命运多舛,8岁丧母,12岁失去父亲后就再也没上过学。1989年夏天,17岁的陈云芝来到贵阳市紫林庵保姆市场找工作——这是繁华地段一个流动的非法人才市场,需要找工作的女性聚集在公路边,任雇主挑选,当年一个月薪水30到50元。

很多人站在宽阔的街面上等待雇主前来“光临”,突然一个男子过来和陈云芝搭讪,闲聊中提到去福建批发录音机和磁带倒卖到贵阳能赚钱。陈云芝听之信之,没多久就跟着男子踏上开往福建的火车。

经过两天的颠簸抵达晋江后,陈云芝被要求支付车费和食宿费用。可怜陈云芝身上只有几元钱,她欲哭无泪。男子提出介绍个婆家收点礼金来还,陈不答应,出现一胖一瘦两个男子,拔出明晃晃的刀子威胁她:“不听话就杀死你”。

接下来的几天,两个男人给陈云芝找了一个简陋的旅馆住下,有一些可以称得上“大叔”或者身体残疾的男人不断前来端视自己,陈云芝想问个究竟,被两个男人用恶狠的眼光瞅了一眼。人贩子对操福建口音的男子说:“这是我表妹,我们带她来找个对象”——冒充女孩的亲戚,是拐卖过程中人贩子经常使用的手法,当然,很多女子亦是被亲戚直接骗卖。

几天后,一个陌生的男人带走了陈云芝,价格为1500元。收买她的男人当时35岁,将近陈云芝年龄的两倍——陈云芝至今不知道人贩子是怎么联系上买家的,更不知道如何分钱。两个人贩子和陈云芝分开后,26年来,再也没有见过面。

没有选择机会,没有语言交流,就这样,陈云芝成了这个男人的“妻子”,之前“丈夫”也买过一个老婆,没有看住,跑了。“丈夫”的父亲早年去世,兄弟姐妹也都成家修了房子,她和“丈夫”以及婆婆住在一间不到20平方米的破旧瓦房里,“狭窄的空间让人经常转不过身”,陈云芝忍不住叹气。

和陈云芝被持刀卖掉相比,王晓云的遭遇似乎更温和些。

王晓云是贵阳市开阳县城关镇人,与陈云芝家相隔100公里。割猪草、挖洋芋、做家务,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同样是1989年,同村的刘静贤从贵阳打工回村时,动员王晓云与其一起去贵阳打工。

刘静贤比王晓云大几岁,经常外出打工的她更熟悉山外的世界。两人的计划是,去贵阳当保姆,每月30块的工资。这一年,王晓云21岁。

在贵阳住了一晚后,一个操普通话的山东男人出现,刘静贤介绍是自己“男朋友”。男子说要带她们去山东玩,王晓云内心不设防,三个人买票上了火车——王晓云只知道去了山东一个偏僻的乡下,至今也说不清确切位置。“刘静贤说要给我在当地找个婆家,我不同意,她答应带我回家,但是一天推一天不见出发”。

一周后,来了四个魁梧的男人,还没有弄明白要干什么,王晓云就被连推带拉上了车。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把她送进无尽痛苦中的刘静贤。几个小时后,王晓云已身在河南省南乐县张果屯乡,以3000元的价格被卖给一个比她大9岁的男人。拐卖自己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好朋友,王晓云至今也想不通。

被看管的“财产”

收买王晓云的那家人,一共有五兄弟,全家7口人居住在一栋瓦房里,是当地娶媳妇的困难户。

王晓云所在的乡村,与河北、江苏、河南等欠发达地区一样,因为经济落后,上世纪末“买媳妇”成了普遍现象。据大陆媒体报道,仅仅只有400人左右的河北曲阳县下岸村里,至今还生活着几十个被收买的外来媳妇。光棍花几千块买个媳妇,属于多方筹借的巨款,所以必定严防死守,如果妇女逃跑,就是典型的“人财两空”。

被拐卖之后,女性的人身自由就会被限制,于是逃跑成了这些女性最大的挣扎。“家乡的山山水水以及亲人,时常在梦中出现”,王晓云说,人生地不熟,又不识字,身无分文跑不掉;而且在她看来,就算报警,当地人不会帮她,只会帮本地人。

王晓云曾找到当地一个也是被拐卖的四川妇女,请她的儿子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家里收到信后,哥哥带人于1989年10月到南乐县寻找,但王晓云已被带到别的村里藏了起来,哥哥无功而返。

王晓云多年后才知道,“当时哥哥找了当地警方报案,但是大队支书说村里没有这个人。”

“脾气不好,爱吃酒”,王晓云对收买自己的陌生男人不喜欢,但跑了几次,均被拦住,而且更加看管严格,去赶集也被派人跟着。1991年,王晓云生下了孩子,她多次成功写信回家,回信却全被克扣。

2004年前后,王晓云的儿子已上初一,她带着孩子,悄悄乘坐汽车到郑州,又乘火车回到贵阳。

王晓云踏进家门,母亲号啕大哭。多年来,家人以为王晓云早就死了。

王晓云至今回过贵州老家三次。20多年来,拐卖她的刘静贤也再没有正大光明回过老家。“过得好不好,都只有这样了”,王晓云操一口纯正的河南口音,贵州方言她已经不会说了。

贵州省赫章县古达乡的周钰被拐卖到山东微山县,三年多都被看管不让与外界联系,也曾被家里人以为不在人世。

多位受访妇女的遭遇基本相同:一开始被拐卖后,“婆家”不让出门,但是会努力讨好对媳妇,让其感受到家庭的温暖而不愿意逃跑。随着妇女的反感情绪不断消解,家人再慢慢允许白天能自由活动,但其实经常被暗中盯梢。到了深夜睡觉,门会常常被反锁。据大陆媒体报道,黑龙江一女子被拐卖到江苏后,为阻止其逃离,买家竟残忍地在她的脚上拴缚粗重的铁链,还将其全身衣物扒光,拴在喂养鸡鸭和猪的牲畜棚内。

其实,被拐卖妇女很多人难以逃脱,每次,都会换来暴打以及更严重的性侵。多名这一时期被拐卖的妇女告诉记者,她们在被拐卖的火车上,不从就会被人贩子殴打,拐卖成功后,一旦逃跑就会被“主人”殴打,甚至婆婆也打,“打到服为止”。

为了保护“买来的财产”不跑掉,村民们会形成一套“群防群治”体系:对被拐卖妇女企图逃跑的行为,互相要通风报信、知会对方;对于警察来解救刚被拐卖妇女的意图与行动,村民会预警,会拒绝配合,让警察找不到人,甚至会聚集起来阻挠警察把人带走。

记者采访获悉,在福建多个小岛,如果出现警方解救妇女,村民甚至会将女子藏到船上,甚至转移到其他村里。

西部贫困地区的女子被拐卖到东部地区,往往会被误以为生活条件得到改善,但其实大量妇女都是被拐卖到发达省份的落后地区。“经常被打被威胁,但是不舍得孩子”,贵州赫章一位被拐卖妇女亲属介绍,周钰一家至今还住土墙房里。

当然也有一些最终跑掉的。被称为“无妈乡”的湖南省邵阳县黄荆乡,公开数据显示,至少有131个“失母学生”,其中116人的母亲是逃婚或改嫁。出走的母亲里,不少是被人贩子卖到黄荆乡的。和河北省大名县一样,黄荆乡所在的邵阳县,是国家级贫困县。不过,驱使母亲出走的绝不仅仅是贫困。

生个孩子换自由

“好吃懒做,天亮睁开眼睛就喝酒,一直喝到晚上,喝醉了就动手打,三天两头打,有时候深夜两三点也会被打”,这是陈云芝对当年被拐卖给的那个“丈夫”的印象。丈夫“家里也很穷,吃的有时候都是这家送点那家送点”。

凡是被拐卖的妇女,几乎都成为尽快生儿育女的工具。即便人介绍,她另外嫁给一个比她大12岁的男人,中间人收了1500元的介绍费。这一年,她的小孩不到3岁。

“命中注定找不到好的”,陈云芝哀叹,新找的男人有过三次婚姻,娶的第一个老婆是当地村民,离婚后花钱买了一个湖北被拐女子,生了个女儿,孩子满月不久,湖北女子成功逃脱,陈云芝成了该婴儿的后妈。

后来,前任“丈夫”曾找到陈云芝,希望她回心转意,但是被陈云芝果断拒绝了。男人落寞而归,“回去不久,他一顿酒喝得烂醉如泥,上吊自杀死亡”,说到这里,陈云芝的语速变缓,忍不住长叹一声。

日子如日历一页一页撕去。1994年,陈云芝和现任丈夫生了个儿子,因为被拐卖时陈云芝连身份证都没办,也没有结婚证,所以无法在晋江给孩子上户口,陈云芝在孩子四岁的时候,才被允许回贵阳办手续。这是陈云芝第一次回家,此时,她离开父母已经8年。

陈云芝离开第一任丈夫后,和前夫生的孩子就没有联系,孩子14岁左右过来认她,但是到现在为止,又有三四年没有联系了。陈云芝说,孩子今年已经24岁,在外面开货车,但她什么也帮不了。“作为母亲,我不好意思也没有资格见他,有点惭愧,虽然当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不是我的错”。

和第二任丈夫生活20多年,陈云芝对现在的生活依旧不满意。陈云芝不会种地,在厂里上班只能拿两千来块的薪水,虽然不多但是不用太多承担家庭开支,也不用做太多家务,别人看起来很幸福,但她也经常被打,就算是感冒,丈夫也不会看一眼,“我来了他不赶,出去他不留也不会问”。因为语言被拐卖的女方年龄比较小,但男方基本属于农村“高龄”,同居后赶紧为家庭添丁加口,成为迫切需要。

“淳朴”的农民久而久之形成一种朴素的价值观:女人买回来睡了生娃了,认命了,也就没事了,所以,想方设法让“外来新娘”生个孩子,往往被看成是拴住她们的最好方法。河北邯郸某村庄里一个被拐卖到当地的妇女告诉记者:“孩子出生不久,被允许和丈夫回老家,也曾经动摇过放弃这个婚姻,但是丢下孩子,觉得很可怜。”

刚刚被卖后的半年里,陈云芝曾经自杀过两次,幸亏很快被抢救过来,至于为什么自杀?陈云芝不愿意多说,沉默几秒钟后,她吐了一句:“我们被拐卖的人,说白了,都是被强奸”。

1991年,陈云芝生了儿子,不再被看管,生活相对自由,第二年,又怀上一个,但是她已经不想生,怀孕期间,陈云芝曾经吃药自杀,未果。怀孕8个月的时候,陈云芝被当地计生部门抓去强行引产——这正好符合陈云芝的心愿,“我真的希望政府早点把我抓去,我就不被逼着生孩子了”。

两三天后,陈云芝从医院回到家里,当天,丈夫又去村里的商店里喝酒,陈云芝没有人照顾,她走一段歇一气撑着走到小店,两人又打了一架。

陈云芝不仅仅伤口在流血,心也在滴血,伤心的她选择离家出走——在外面多年,她已经和一些西南地区被拐卖过去的妇女成了好姐妹,她跑到一个“姐妹”家躲了半个月,又回到“丈夫”身边,可是打架和吵架成了家常便饭。

在陈云芝心里,这样的日子很难过下去。1993年左右,陈云芝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经别不通,性格不和,她和丈夫关系也不好,“生娃娃后,就分床睡,性生活一年累计不到10次”。

陈云芝丈夫的前妻留下的女孩如今23岁,已经考上一所师范大学;她和现任丈夫生的儿子也已经22岁,目前在外打工。“其实我和丈夫只是挂牌夫妻,各过各的日子”。陈云芝告诉记者,她认为自己就是太善良,心太软,说完忍不住流泪。

“大哥以前对我们不好,但是他已经去世,家人的团聚比什么都重要,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陈云芝想回到贵阳和姊妹们一起生活,互相照顾,但丈夫为了保持家庭完整的名声,不同意离婚。

让陈云芝进退两难的是,“回到贵阳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工作,我回不去了”。她甚至希望贵州政府部门给她安排工作和廉租房。

无处安放的孤独

2015年8月,郜艳敏事件成为全国舆论焦点,21年前被拐卖到河北省保定市曲阳县下岸村的她,被媒体曝光曾获评“感动河北十大年度人物”、“最美乡村女教师”。

让外界惊讶的是,郜艳敏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们全家都很害怕,公公已经七十多了,(如果因为买卖人口)被抓走可怎么办?”

这些被拐妇女当初为什么愿意留下来?孩子成了被拐卖妇女的最大牵制。多个妇女对记者表示:婆家人都很善良,对自己也不错,也就不走了,更重要的是,被卖不久就怀孕了,离开再嫁人,很难。

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流逝,确实不乏被拐卖妇女的血泪已经渐渐模糊,她们很多已经认可被卖后的婚姻事实,甚至和买家有了温馨的亲情。留下来的妇女大多称,开始时跟丈夫没有共同语言,但公婆的照顾和儿女的成长,让她们的“心”渐渐暖起来。

“当初看他和我一样,从小没了父亲,就同情他,留了下来。”一位被拐卖的女子说,“我跟我妈说我是自己谈的恋爱,不是被拐卖的。”她眼眶红红的,转过身去不停地做事。

福建省宁德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蔡爱华说,在一次行动中,他们曾经解救2700多名被拐妇女,但最终选择回家的只有200多人,其余全都自愿放弃了回家的机会,留在偏远的渔村,因为无法舍弃孩子。

这样的态势下,中国女人面临被拐卖后度过悲惨一生的更高风险。

“还是离父母近点好,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办法”,被拐卖到河北大名县的李丽,在接受采访的妇女中算比较幸运的人,虽然和很多被拐卖妇女一样,她和公婆的关系一般,但是因为经过多年的磨合,她认为自己还是很爱丈夫,而且丈夫也很在意她。

李丽的丈夫已经是当地一个小学校长,夫妻两人非常勤俭,家里的土地还在种植,去年养了60头猪,一年也有几万元的收入,但是太累,而且需大量粮食喂养,不划算,今年已经停止养殖,选择去砖厂打工——因为儿子儿媳做白酒生意亏了,她要帮忙还县城里的按揭房贷,她已经有两个孙子,家庭负担比较重。“在哪里都要能吃苦,日子才能过下去”,这是李丽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让李丽最焦虑的是,丈夫帮亲人借了几十万的高利贷,目前亲人已经失联,而不断有债主上门讨账。

周瑜是李丽的儿媳,她们两人的相处很和谐,但是周瑜说,“很少和婆婆聊她过去的事,从来不提拐卖妇女的话题,看见电视里面播放拐卖的新闻,更多时候都不说话”。

其实,“不说话”更是李丽的常态。她遇见村里的人,打个招呼就走,很少闲聊,“我们外地来的,不喜欢过多来往,也很少在村里串门”。李丽仅仅喜欢和丈夫聊天,更多时候她活在自己的孤独里。

公开资料显示,自2009年4月公安部开展打拐专项行动到2011年,全国共破获拐卖妇女案件14090起,解救被拐卖妇女24826人。

不过,记者采访的个案,大多不在此列,尚有无数被拐卖的妇女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李丽的弟弟多次在电话里对姐姐说,希望姐姐常回家看看,如果没有钱,就直接帮忙她订票。可是20多年来,李丽很少回家,“一打电话,就忍不住哭,想法太多了”。

(根据被采访者要求,文中女性均为化名)

(摘自《凤凰周刊》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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